第38章 谷之衰微(6)
转眼间姚桂兰在娘家住了月余时间，不见钟川的踪影也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悄无声息根本就忘记了她的存在。儿子刚刚结了婚，心思全部放在媳妇身上，对于出走一个多月的老娘全然没有在意。“你看看钟家的人心黑到啥程度了，就是丢只鸡鸭他们肯定都会到处寻找的。人走了一个多月问都没人问，也不打听一下这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姚老太太又开始唠叨起来，姚老汉仍然一声不吭地闷着头抽烟。有天下午姚老汉在桃原街头碰到前来购年货的无量谷的陈五，就拉着他说：“你给钟川捎个话，让他来把自己的婆娘找回去，都快过年了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没问题，不到天黑话就带到了。”陈五说话的声音非常响亮隔着沟都能听到。人们给陈五送个了绰号叫陈大炮，陈大炮要是开腔了别人的声音就微弱得不值一提，这人嗓门虽大但心直口快说到做到责任心极强。听到陈大炮满口应承下来姚老汉就放心了，他知道这话很快就会传到钟川的耳朵里。
傍晚时分陈大炮回到无量谷后径直向钟川家走去，刚到院子中央这个大炮就开腔了：“我说钟川，你没活糊涂吧，咋连婆娘都不要了，你丈人捎话让你去把婆娘找回来。”大炮说话的腔调特别响亮，周围的人家听得一清二楚，说话间大炮走进钟川的家中。一看侯天义婆娘坐在炕上陈大炮又开始鸣响起来：“我说咋不要老婆了，这家的肯定没有野的香。”“哪里来了这么个愣种，你乱吼吼个啥呢。”侯天义婆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对大炮来了一句。“你们的臊劲大得很，全然不顾别人的死活。”陈大炮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火了，他的话虽难听却充满极强的正义感，每句都非常准确地击到钟川的痛处。“快别闲扯淡了，我明天就让人把姚桂兰找回来。”钟川有些护短似的试图遮掩陈大炮掀起的波澜。“这还差不多，我就说钟川向来就不是那号人。”说着陈大炮离开院子向着自己的家中走去。
陈大炮刚出院子钟川就气哼哼地对侯天义婆娘说：“啥事让这个瞎熊一掺和就算完了，尿泡打人不痛却臊气难闻。他那不值钱的烂嘴会见人就说，用不了几天这周围十里八乡的人就都知道了。”看着钟川满脸惆怅的样子侯天义婆娘安慰说：“这种人的话不值钱就当放屁一样，那么认真做啥。”“我不是怕他，讨厌的是他的话会像屁一样熏人。”“别人的嘴别人长着你又堵不住它，想说啥由他说去。”“得想个办法才是。”钟川显然重视起这个胡乱鸣响的陈大炮。第二天他就派儿子与儿媳去找他娘，并吩咐顺便在桃原购些年货。年关已近，能够清晰地感到过年才有的气氛开始出现。见外孙与外孙媳妇来了，姚老汉问：“你妈出门一个多月了也想不起来找她，哪有这样做儿子的。”“我爸没让我找。”“你爸没让你找你就不找了，你现在都结婚了不再是小孩子了，遇事要多想一想。”这个外孙不再吭声，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外爷的话。
随着新年的到来姚成的小卖部又空前热闹起来，店里挤满购货的人，桃原人那种烧皮诈唬的毛病又集体发作起来，笑声、吵闹声混杂在一起，整个小店都沸腾了。“来一箱白酒、两条硬龙泉。”一位年轻人烧劲十足地说。“现在还抽啥龙泉呢，也太抠毛了。”“是硬龙泉。”“管它软的、硬的反正是龙泉，给我来两条软石林。”“哈哈，我以为你口气这么大原来也抽软的，我一听软的就来气，最见不得吃软饭屙软蛋的人，给我来一条硬石林。”这种张狂的话语显然刺激了对方，反击的声音一下子高涨起来，“你能，你吃硬饭、屙硬蛋、抽硬烟，浑身上下硬得像个桃木棍棍一样，我就不相信你能硬上一辈子连一下都不软。”“哗”的一声，店里爆出哄堂大笑，笑声中又掺杂进许多风凉话。“这两个愣种碰到一起就抬杠，看来一个槽上真的拴不住两头叫驴，两头叫驴相遇后不是踢就是咬的连一阵工夫都闲不下来。”这话又引来一阵笑声，笑声中出现更多的俏皮话。钟川的老婆、儿子、儿媳本来是挤在人群里买东西的，桃原人此起彼伏的说笑声让他们忘记了购年货这事。
当这个钟家的小媳妇掏钱购货时，才发现装着的一百元钱早已不翼而飞，只见她慌忙翻着衣服口袋上下掏了好几遍也没有发现要找的钱。新媳妇丢了钱异常恼怒，她不是自己反省却猪八戒倒打一耙，把钟川的儿子骂了个狗血喷头。“愣种！头超惺惺地顶在肩膀上也不知道操的啥心，让人把钱偷走了都不知道，我看这愣种恐怕是有根呢。”小媳妇的一阵臭骂使桃原人的说笑声骤然停顿下来，他们有些吃惊地上下打量起这个小媳妇，只见她个头不高，脸上却放射出杀气腾腾的凶残光芒。大家认出来了，这是钟川家刚过门不久的儿媳妇。那小伙子傻兮兮地站着满脸无奈的样子，仿佛自己闯了祸，竟然不知该如何应对突然出现的责备。姚桂兰顿觉脸上火辣辣的，她不傻能听懂儿媳是在指桑骂槐地数落自己，当着桃原人的面她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地上裂开缝一头扎了下去。
姚成见状站出来仗义执言：“这娃都说了些啥话，大过年的也不怕别人笑话。钱丢就丢了乱发脾气顶啥用，这样吧货我先赊给你，过完年让你爸来还了就是。”姚成的话一下子结束了这个难堪的局面，周围的人又开始嗡嗡嘤嘤地说笑起来。母子三人提着赊的货开始往回走，刚走出小卖部门口这个小媳妇又开始数落起来，话越说越难听完全乱了伦理纲常。从桃原的斜坡一路走了下来，姚桂兰只觉得头重脚轻仿佛天地都在旋转，那个窝囊的儿子一句话都不说，听凭她无礼糟践他们母子。回到家里钟川的儿媳妇倒是恶人先告状，钟川一听立马火了起来，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起自己的老婆来：“我看这几十年你是白活了，也不知道吃的啥东西，还能眼睁睁地看着让别人把钱偷去。钱丢了还跑回来干啥，不如一头踒死在门前的那个旮旯里算了。”姚桂兰气得脸色发青，浑身不停地抖动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急忙走进另外一个窑洞，躺在炕上身体还在不停地颤抖，真是欲哭无泪。一月未见的钟川话语变得更加恶毒，一进家门就送给她这种见面礼，呛得她气都上不来。
天渐渐黑了下来，她一个人静静地躺着没人来看她，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她的儿媳此刻仿佛都从人间蒸发了。她突然觉得在这个家里自己已经成了多余的人，一个连槽边吃草的牲畜都不如的无用东西，想着想着她就下地将窑洞里边的一瓶剧毒农药拿了出来，拧开瓶盖一口气喝了下去。喝下农药后她又回来躺在炕上，口中与食道里顿时有种火辣辣的焦灼之感，农药的气味开始弥漫开来，此刻她大脑异常清醒，在生与死的边缘上倒想起了许多。
当初听说父亲给她找了个对象时，姚桂兰心中像揣着一只小鸽子一样扑棱棱地胡乱飞腾。她不知道他长的啥模样，只知道是在邻省的无量谷。周围的人也曾劝过姚桂兰的父亲，说无量谷那地方山大沟深把娃嫁到那里将来肯定要吃大苦的，他爹自信地说：“咱不图好田地只图有个好女婿。”这话把当时许多产生异议的人的口都给封堵了，他们再也不说无量谷山大沟深苦重之类的话了。过了不长时间钟川就被媒人领到家中，第一次见到他时姚桂兰心中的那种激动一个劲儿地往上涌。只见钟川浓眉大眼、面目清秀，完全不像生长在深山大沟中的人。他非常机灵地端详她，她转过身跑开了不敢在他面前多待，有种说不出的东西让她心中老也不能停止对他的想象，越想越觉得模糊越看不清他的模样。
后来不到半年时间她就嫁到无量谷，一路上在吹鼓手的引领下娶亲的、送亲的人汇成一条长龙阵从桃原出发。她只记得当时骑在马背上一路向下，这种长坡让骑在马背上的她很是难受，两边有小伙子牵着仍感到要向前冲仿佛就要掉下马背。为了保持平衡，她一个劲地向后倒身体，这种状态从刚骑上马几乎一直持续到钟川家。当时只觉得这无量谷的确太深，突然想到在这样低的地方该如何生活，吹吹打打的人营造的喜庆气氛迅速淹没了一切，就这样姚桂兰稀里糊涂地嫁到钟家。那天来参加婚礼的人很多，一些小孩子好奇地围着新郎新娘看。钟川左右肩交叉斜挂着老小外家人送的绸缎被面站在那里拜堂还有些不好意思，透过红红的纱巾她看到这个细节。这个细节让她心动，以后很长一段时期里她都沉醉在那个甜美的瞬间。婚后的一段日子确实很幸福，让身处无量谷这狭长沟谷的她并不感觉憋闷无聊，而是沉醉在甜蜜的幽谷。但这种好日子持续不到半年时间事情就起了变化，她感到钟川整日魂不守舍，心思完全不在家里，经常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要追问起来他就敷衍搪塞，问不到一句实话她就懒得再问了。
她开始留心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有一次他说要去开会，话刚说完就调头出门了，她觉得有些蹊跷就悄悄地尾随着。夜漆黑一团她并不惧怕，在黑如锅底的沟谷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发现他最后走进侯天义的院子。待她走到院子跟前时他已进入窑洞里，侯天义婆娘在一盏小油灯下热情地迎接这个刚刚进门的客人。姚桂兰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想冲进去活捉这对狗男女，但思前想后又沿着原路跌跌撞撞地返了回来。她把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婆婆，婆婆是个开明的人，第二天一顿训斥钟川一声不吭地接受了，从此他们谁也不搭理谁进行了很长时间的冷战。这样过了将近一年时间钟川的心思仿佛又回来了，他先当上民办教师后来又当上了大队长，几年时间就出落得非常不错，以后的日子里虽说苦重累人，但过得也还算平顺。后来盖了新房娶了儿媳，姚桂兰认为这辈子可以安生地在无量谷度过。她做梦都没想到钟川又一次变了心，自从职务被免，开店失败后，他一下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但旧情复发而且变本加厉，那种把她置于死地而后快的心迹越来越明显。他勾结侯天义婆娘，听信刚刚过门儿媳的话，火上浇油似的把她往危险的境地上推。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又是那样懦弱无能，绝望一次次地袭来，让她那样无助、伤心……
一阵寒风袭来吹得白杨树的枝条刷刷作响，听到这响声她心中顿时出现一种强烈的依恋之情。这院子里一排碗口粗的白杨树是她亲手栽种的，现在它们都长大成材，还有那老黄狗和小花猫，一群已经长大可以孵蛋的小鸡，它们生机勃勃充满着欢乐，而她马上就要离它们而去。突然胃里一阵强烈的痉挛使她浑身打起寒战，整个身体剧烈抖动起来，抖得上下牙齿咯咯作响，钻心的疼痛使她在土炕上来回滚了起来，并发出一阵又一阵痛苦的呻吟声。她凄厉的声音惊动了别的窑洞里正准备过年的人们，他们跑来时她已口吐白沫进行着死亡前的最后挣扎。钟川见状一下子惊呆了，他顿时发出带有哭腔的声音：“你咋能这样？”说着抱起仍在挣扎的妻子用手在她嘴里胡乱抓挖，企图让她吐出喝下去的毒药。见儿子仍旧傻愣愣地站着钟川大喝一声：“愣种！还站着等死呢，赶快到庄子里去叫人。”听到这话儿子像离弦的箭从家中窜出。钟川一声“愣种”的叫骂特别张扬，使弥留之际的妻子一瞬间停止了颤抖，她睁大双眼紧紧地盯着钟川，只见这双放大的瞳孔里出现一种愤怒的光芒，那眼光如此可怕，仿佛在生死转换之际把一生受到的屈辱愤恨全部凝结在一起，将这个苦害了她一生的词语送还给让自己蒙受耻辱的人。
这种短暂的对峙仅仅出现了几秒钟，钟川却感到仿佛走过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它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中。紧接着又是一阵更为紧迫的挣扎，姚桂兰整个人抽搐得不像样子，突然她头一甩所有的挣扎戛然而止，双臂顿时垂了下来，撒手西去。钟川开始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他从未想到她会走上这条路，突然降临的灾难让他不知该如何应对，坐在她的跟前他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周围的邻居陆续赶了过来，人越聚越多，他们开始筹划起善后事宜，这件棘手的事在接近年关之际发生了，让准备过年的无量谷人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人们无意中发现躺在炕上的钟扁头目光有些呆滞，对眼前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似乎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都已与他无关，没人再去注意这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人。
这消息迅速传遍桃原，姚老汉嘴唇抖动得很厉害，半天抖落出一句非常悲痛的话——“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呢？”说着两滴浑浊的老泪落在衣襟上。老伴哭泣时嘴张得很大但发出的声音非常弱，只有一些咿咿呀呀的声音，刚哭了一声就昏厥过去。桃原的小伙子们特别冲动，许多人摩拳擦掌准备了木棍、铁器等随时准备冲向无量谷，将那个忘恩负义的钟川立马收拾掉。这种集体酿造的气氛迅速高涨起来，每个人牙齿都咬得嘣嘣乱响，因为这件事让桃原人蒙受耻辱。夜色中年轻人手执棍棒刚刚冲出院子就被及时赶来的姚相武制止住，他说：“你们这样冒失行事咋能行呢，是不是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他的话让头脑发热的小伙子们一下子冷静了许多。待大家的情绪稍微稳定后，姚相武讲起如何采取下一步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