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谷之衰微(5)
天刚亮，钟川的婆娘姚桂兰闻讯从无量谷赶了上来，见钟川的伤势很重就套上架子车送他到乡医院。一路上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些埋怨的话，大意是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些啥事，放着舒服不待何必自找苦吃，惹那些二杆子干啥，把命送到那里值得吗？姚桂兰的话像是责备钟川又像在自言自语，她知道自己的话他是听不进去的即便现在头烂成这样。一种严重的自卑心理限制了她的个性进一步发展，她已习惯逆来顺受地忍受一切。而这恰恰助长了钟川私欲的无限膨胀，他越来越随心所欲，根本不把老婆放到眼里，老婆的话说完很长时间了，他仍然躺在车子里一声不吭。车子在土路上颠簸着，姚桂兰紧紧地抓住牲口的缰绳走在路的一侧。她个头不高，人很敦实，两腿交替前行，频率极快。在这条狭长的荒原土路上不甚明了地走着，她从来没去揣度命运之类的问题，只知道恪尽职守快些赶到目的地给丈夫把病治好，让他早日康复。
姚老汉的两个儿子纷纷指责起他们的父亲来。“我说钟川这种人本来就贱，穷日子让过着也许还能凑合，你非要把他弄来卖的啥货，现在出事了吧！”一个儿子还没说完，另一个就插上了话：“这回命算是保住了，下次命送到哪里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这种人是狗肉不上秤，手里稍微有上几个钱就不知道姓啥了，卖了几天货竟变得连人都不认识，迟早都是挨打的货。”姚老汉眉头挽成一团疙瘩，只是一个劲地抽烟，对儿子们的诘难不表明任何态度。儿子又开腔了：“这下倒好，吃了哑巴亏还没地方去伸冤。自古奸宿嫖娼遭人暗算都是自作自受，他遭此劫难算是报应。”“本来桃原人就对他眼红得厉害，想不出法子干着急。这下倒好，瞎熊竟自己送上了门，让别人瞌睡的时候遇上枕头，占了便宜还偷着笑呢。我看这店是开不成了，等钟川的伤治疗好后让回去算了，留在这里夜长梦多迟早都要出事的。”儿子的这几句话引起了姚老汉的注意，他仔细地听着，在心中揣度该如何处置此事。没过多久到处都出现这样的传闻，说钟川嫖风时让别人打烂了头，舒服了老二却让老大遭了殃。人们说到这里都是会心地一笑，他们只对事情的趣味感兴趣，只要能愉悦身心就足够了。听到这些笑话的人迅速把它再传给别人，同样能再次起到愉悦的效果。所以这样的消息传播的速度非常快，就像长上翅膀一样在周围传播开来。
一个星期后钟川出院回到小卖部。姚老汉当晚来到小卖部，他直截了当地说：“这店恐怕是开不成了，本来让你到这里开店桃原人就眼红得厉害，你倒好偏偏火上浇油把事情往大里弄。姚家几个兄弟放出话来，话说得特别难听，一阵杀一阵剐的，我怕年轻人冒失再闹出什么不测的事，为你也为你们全家，还是避开这个风头吧！”姚老汉的言语中没有任何责备女婿奸宿嫖娼的意思，只在宏观上大局上分析利害得失。钟川认真地听着，一双大眼睛胡乱眨巴着，他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对岳父的话反复进行掂量。姚老汉接着又说：“这样吧，你把货物盘点一下，点明详细数字，然后将货物与房屋估价典给别人好了。有了钱，回到无量谷开个小卖部也一样，或者等机会好了再上来也行。”他的话不紧不慢但很到位，有种不容置疑的东西硬邦邦地摆放在那里，让钟川只有接受的份了。
钟川仍旧不吭声，对岳父的话反复进行揣摩，竟一时没了主意。“你先好好想一想，明天再说吧。”岳父说完后就转身走了出去。岳父走后，钟川的心里异常矛盾，看着这满屋狼藉的景象心中憋得发慌。仅一阵工夫，他还没有完全闹明白是咋回事时，就一下子坠入地狱般的灾难中。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事实已明白无误地摆在面前，黑夜中那些晃动的影子和恶毒的咒骂声夹杂着货物被砸的粗暴撕裂声仍会突然间出现在脑海里，让他心存余悸，不敢正视。一向人气旺盛、祥和无比的桃原，还有那些大大咧咧老爱凑在一起谝闲传的桃原人，怎么突然间都露出狰狞的面目，让这个自以为征服了桃原的无量谷人想起来就后怕，自己竟然如此幼稚，怎能鬼使神差地犯这种低级错误。赚桃原人的钱然后再用赚来的钱去嫖桃原的女人，这个曾一度实现了的梦想，此刻竟如此遥远渺茫恍如隔世一般。那种要夺他性命取他首级的威胁好似利刃一样高悬在上，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那利刃会突然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不知怎么，这个踌躇满志的人现在非常容易走极端，曾经幻想进入天堂境地的他，现在却时时刻刻担心自己会跌入地狱之门。岳父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响起，他的恐惧之感时时都在增长。有一阵子，外面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都会让他顿时紧张起来，脑海中突然出现种种幻觉，感到那几个亡命徒正提着刀子向这边快速涌来，响声消失了，他提到喉咙间的紧张心跳才慢慢平息下去。第二天晚上岳父刚走进小店，他就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已经想好了，将店连同货物车辆一同盘给别人，他要回无量谷去。岳父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没想到钟川会这么快地作出决定。
姚桂兰之死
钟川离开时间不长桃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桃原的变化是深刻的，不仅体现在桃原人的精神面貌上，就连身份地位仿佛也发生了某种变化。过去的日子里滕庄人成为桃原人与无量谷人共同议论和嘲讽的对象，滕庄人个个都憷得很，加上村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几个瘸子和哑巴，只要他们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塬上，桃原人爱讥讽的毛病就会情不自禁地发作。他们对出现在塬上的这些人特别感兴趣，在几百米外根本看不清面目时就议论起来，说他们一摇二晃地又上塬了。现在的情形是无量谷人的境遇跟滕庄人差不多，桃原人总能找到嘲讽的话题。这片理想中的高原只有桃原人如鱼得水地凫游着，他们才是塬上的真正主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侯天义婆娘上到塬上，到钟川已离开半年的小卖部购置货物。当看到这里发生的变化时，这婆娘爱嫉妒的毛病又发作了，钟川老婆的不幸遭遇从此开始。当天晚上她和钟川厮混时，肉体的欢愉过后她策划起一个罪恶的阴谋。“你看现在桃原都变成啥样子了，商店食堂红火得跟集贸市场一样。当初你辛辛苦苦办起的商店人家在赚大钱，你说难受不难受。你老婆是桃原人，丈人丈母娘都在塬上，他们都不肯出面帮忙你还指望谁呢？”侯天义婆娘几句话就点到钟川的疼处，他一下子神经绷得很紧，一双大眼睛紧盯着她问道：“你说现在还能有啥办法呢？”“你平时脑瓜子聪明得很，现在怎么就糊涂得跟浆子一样。你让姚桂兰到桃原找她娘家人，他们不会不管的。”侯天义婆娘说这话时一双外凸的眼睛紧紧盯着钟川。“找他们干啥？”钟川有些不解地问。“干啥呢？干头多得很。咋能插不上手，就看愿不愿意插手。现在的桃原又是餐厅又是商店，让她到桃原去打工，我就不相信他们能看着不管。要是他们都不管，那你还管她干啥？”“你是说打工？”钟川显得有些吃惊。“对！像做饭端盘子洗碗的事她啥不能干，你就让她去，把钱挣回来了干啥都成。”侯天义婆娘说这话时显得非常轻松，在她的唆使下钟川坚定了将老婆推出家门的决心。
钟川回到家里夜已深沉，姚桂兰早已睡下但并没有睡着，见钟川走了进来她翻身掉过脸去，对这个心思不在家的男人她只能采取如此无奈的态度。钟川刚睡下就说了起来，这情形有些反常，姚桂兰仔细听着，“你看现在桃原都热闹成啥样子了，你娘家又在桃原，守着这么便利的条件如果不干点啥那我们不就亏大了。”她一听钟川的话不对劲就急忙说：“你在桃原干得好好的为啥跑回来了？要不是自己胡作怪，咋能让别人赶回来。”“这都是哪辈子的事了还提它干啥，说说现在吧。”听到钟川话中有话，她吃惊地问：“现在你想干啥？”“你看现在咱们无量谷多少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他们都赚了不少钱。我看打工这营生倒挺好的，桃原那地方又是你娘家……”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你想让我到桃原打工？”她说话的语气惊诧得有些变了调。
“对！”钟川仍然不紧不慢地说着。“你怕是活糊涂了，打工都是小伙子干的事，让我这个老婆子出去打工也不怕别人笑话。”“谁说老婆子就不能打工，老婆子给别人做饭烧水端盘子总没啥问题吧！”他的话听起来很有些无耻的味道。姚桂兰脑子“嗡”的一声，顿时感到天地旋转起来，她原以为他闲得无聊在乱开玩笑，做梦都没想到这竟然是他的真实想法。钟川说这话时平静得如同打了个饱嗝似的随意，语气里没有任何惊讶的成分，倒像个威严的领导以非常平和的口吻对部下作指示，表面上的平和潜藏着某种不可违抗的坚定成分。一向没有主见的姚桂兰被钟川的话一下子给弄懵了，感到他坚决要将她从身边踢开，这种表面上冠冕堂皇的话难以裹藏其赤裸裸的祸心，他的话某种程度上比说“你去死吧”之类的言语还要严厉。姚桂兰开始伤心地呜呜哭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大，仿佛将几十年的辛酸委屈一下子完全倾泻出来，哭泣引发的抽搐使整个被子都跟着晃动起来。黑不见底的窑洞里出现时急时缓的哭泣声，泣泣啜啜地持续了很长时间。钟川一声不吭地任凭老婆哭泣，并未被她的哭声所打动，脑子里仍在思谋如何逼其上路的主意。此刻他像只躲藏在黑暗中的猛兽，静静地端详着不知底细的猎物慢慢靠近跟前，等到有绝对把握时就纵身跃出将其擒获。
姚桂兰哭了很长时间后声音慢慢变小，等哭声刚停了下来钟川就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看你难常的那个劲，让你去打工又不是让你去死！”“我看跟死一样，你还不如说让我死了算了。”听到丈夫这话她绝望地回了一句。“愣种，脑子里有虫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到你娘家去他们还能不给你找出路。”“我几十岁了，回到娘家门上能有脸待吗？我到底是没儿子还是没老汉？”“你是去打工的，又不是去蹭吃他们的饭。”钟川越说越无耻，噎得老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多少年来她从未像这个晚上对自己的丈夫有如此深刻的认识，他表面上人模人样的，骨子里的冷漠阴毒让她浑身一阵阵发凉，怎么瞎了眼睛嫁给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夜静得瘆人没有任何声响，他呼呼大睡鼾声一阵阵响起，而姚桂兰的心就像被谁紧紧地拽着，有种说不出的痛楚折磨着她直到天明。
天刚蒙蒙亮姚桂兰就起床了，她没有理睬仍在酣睡的钟川，径直出了门穿过院子，从旁边的小路绕上窑垴畔开始攀登一段很陡的坡道。经过一夜煎熬她的头发有些散乱，面容憔悴，蜡黄中明显出现黧黑的印迹，眼睛周围也有一圈青青的颜色，就这样她头重脚轻地爬行在漫长的大背洼中。清晨的山谷阒寂幽静，没有飞鸟也没有行人，连喜欢狂吠的家犬经过夜间的折腾现在也忙里偷闲地躲起来休息。她的腿脚有些僵硬，脑子更是麻木，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爬上漫坡后天已大亮，她沿着逶迤起伏的山岭行进。此时偶有早起的人正准备套牲口犁地，她害怕在大路上遇到熟人，如果他们知道她是被丈夫赶出来打工的，那不笑掉大牙才怪呢。心中装着这样的担心她的行为变得有些怪异，像个幽灵一样鬼模鬼样地向着桃原偷偷溜去。上塬后太阳从东边的山峦间升了起来，不远处一片村落出现在视野里。姚成的两排砖房在灰色的土坯房中特别显眼，它坐落在这条大路的两边，为避开这个热闹的地方她拐出大道从田边的一条小路上向着父母家走去。刚走进院子就碰到早起的母亲，看见母亲她一下子伤心地呜呜哭泣起来。母亲看着女儿披头散发的样子，知道她又在无量谷受到凌辱，辛酸的泪一下子从苍老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她口中不停地说着作孽了之类的话。母亲走路时脚跟很不稳当，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母女俩就这样互相搀扶着走进了屋子。“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就是你给娃找的对象。几十岁了还不得安生，被别人赶出门打工来了，真是亏先人了，亏先人了！”她刚一进门就冲着姚老汉叫骂起来，突然身子往后一倾倒在地上昏迷过去，脸憋得铁青。姚老汉一轱辘从炕上翻了起来，慌忙穿上衣服跳到地中央扶起跌倒在地的老伴，又是摇晃又是呼叫并在人中穴位上狠劲地掐，经过一阵紧张的折腾老伴渐渐苏醒过来，苏醒后的她一句话都不说，眼角浸着两滴浑浊的泪。姚桂兰只是一个劲地哭着，已哭得不成样子，那哭声让姚老汉心如刀绞般难受。只见他清癯的面颊上皱纹像刀刻似的明显，额头上的青筋暴突，嘴唇不停地抖动起来，“狗日的，真的是坏良心了！”接着又是一阵宣泄，已搞不清他到底在宣泄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