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谷之衰微(7)
清晨摩托车队从大背洼的高处下来了，据刺探消息的人报告桃原的车队见首不见尾估计有几十辆。钟川一听这话憔悴的脸上顿时出现胆怯的神情，身子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赶快派人到门口迎接。”杨人来发布命令。这个红极一时的人物如今明显地苍老了，他佝偻着腰完全一副孤寡老人的模样，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决断能力，他思维敏捷，遇事镇定自若完全看不出一丝慌乱。说话间摩托车已进到院子里，车子鱼贯而入，光入场仪式就进行了好一阵。大概来了二十多人，他们个个神情严肃，根本不去理会站在门口迎接的人径直闯进窑洞。见到躺在地上的姚桂兰大家一下子齐刷刷地跪下号啕大哭起来，哭声震天动地，这情形伤感噎人。过了一阵，杨人来示意大家劝起这些哭泣的人，谁知他们的手刚伸下去就被对方抡在一边。桃原人根本不理这个茬，场面上出现不很和谐的气氛，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静下来。
紧接着桃原人察看起现场，一位年长者毫不客气地说：“这人是让钟家给害死的。”一听这话桃原人的愤怒瞬间高涨起来，霎时空气中充满极强的火药味，流血冲突即刻就要爆发。杨人来费尽口舌地解释着，而固执的桃原人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事情僵持起来。一方不断提出质疑，另一方则列举出大量事例证明这种质疑没有任何根据。“把钟川给我找来！”桃原人开始发威。钟川从大家的保护圈中怯懦地走了出来，他刚一出现就被桃原的人围了起来，“姚桂兰是咋死的？”“喝了毒药。”“是不是你逼着她喝的？”“我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是她自己喝的。”“她自己喝的？那你自己怎么不喝，好端端的人为啥要喝药？来！拿毒药给这个坏种灌下去。”钟川听到这话浑身像筛糠似的抖了起来，越抖越厉害身子有些站不稳仿佛就要倒下去。“好亲戚呢，事情都出了咱们坐下来商量咋解决，你们现在就是把这个人日蹋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人死不能复生。”杨人来又一次站出来替钟川解围。
桃原人依旧不依不饶的，他们恨不能立马收拾掉眼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以平息心中的愤怒。谷中有个小伙子辩解说：“钟川就是犯了死罪那也要国家来枪毙，你们这样瞎折腾算个啥？”这话像点着了炮捻子一样一下子激怒了所有的桃原人，他们“哗”地围了过来，有种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架势。“这也叫人说的话，我们姚家的姑娘这些年在钟家受的罪方圆几十里谁不知晓，你出去打听一下三省的人都是咋说的，人受罪的时候咋不见你站出来说句公道的话，那时吃干饭着呢，现在理倒长得不行了。”人们躁动起来，局面一时颇为混乱，又一次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气氛火暴到一擦就着的地步。佝偻的杨人来一下子跳了出来，对着刚才那位多嘴的小伙子臭骂起来：“你要是闲得没事的话，就脱了裤子到外面凉快去，少在这里瞎掺和。”他转身又一阵好言相劝：“好亲戚有话慢慢说，咱们不要把事情闹僵了。钟川做事不够人，咱们说到哪儿他当到哪儿。”由于杨人来的挺身而出，不断升温的冲突又回落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到深夜，在杨人来的再三劝解下事情暂时停下来了。桃原人开始发动摩托车，一时间机器的轰鸣声胡乱地响起，灯光将黑暗的无量谷照亮，他们跳上车开始返回桃原。
桃原人走后气氛缓和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杨人来看着仍处在恐慌状态中的钟川就半开玩笑地说：“以后再不要弄这种事，太费劲，把人都日蹋了。”说罢他咧着嘴笑了一下。“好个愣熊呢，都啥时间了还开这种玩笑。”人群中出现针对杨人来的责备声。杨人来脸上绽放出一种洋洋自得的神情，那双三角眼眯成一条缝。这种熟悉的笑容让人回想起十年前杨人来风光得意时的情形，那时候他几乎天天这样笑口常开。自从分田单干靠体力去耕作，这日子就一天比一天糟糕。这种场合倒给他提供了重新确定自我价值的良好机会，异常严峻的形势让他的光彩成倍地绽放出来。他对钟川说：“世上的事都是常人难以预料的，今天说不了明天的事，不能不在意也不必太在意，想开了就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出了事我们想办法解决就是。”杨人来的话给瘫软下来的钟川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这位昔日的老领导能够豁达大度，不计前嫌，并没有纠缠到对他所提拔的这个人的某些不义之举中，更没有落井下石，置人于死地，而在钟川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伸出关爱的手着实又帮了他一把。
桃原人走后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终于有了屁股挨到凳子上喘息的机会，这一天实在不好过，所有人心里的弦都绷得太紧了。大家开始商讨下一步的对策，杨人来不同意有人认为桃原人做得过分的看法，他说：“这种事我见多了这不算啥。通常出了这种事，娘家人一进门就是一顿乱砸猛打，把人打倒，把东西通通砸了，然后才坐下来说如何处理的话。前年红庄出了这样的事，那些东路家伙凶残得很，每人扛着一把长柄斧见东西就砸，刚一阵工夫就把那家砸得到处都是玻璃片、陶瓷碴，有只大红木箱几斧子下去就变成碎木条。和他们相比桃原人算是文明得多了，人家占着理要讨个说法，没啥大惊小怪的。明天我们得想办法让他们坐下来商量处理后事，能满足的就尽量满足，姚家的人都死在这里，我们再跟别人讨价还价地搬死理，那就太没意思了。”说话间他调转头问钟川，“你不会疼惜钱财吧？”钟川满口应承：“一切都照你说的办，现在还疼惜啥呢。”正说着远处传来一声长长的鸡鸣。杨人来提醒大家天快亮了赶快抓紧时间休息，明天的事还多着呢，话刚说罢大伙儿就和衣躺在炕上。炕太小没有足够的空间容身，大家只能东倒西歪地躺着，有的斜倚在炕腰旁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桃原人准时来到无量谷，杨人来照例带领大伙热情迎接。桃原人刚一进屋杨人来就说：“好亲戚哩，咱们总得坐下来商量商量，拿出个解决的办法才是，老这样僵着也不是个事儿。”桃原的头儿默许了杨人来的建议，于是双方坐了下来开始面对面地谈判。桃原人刚坐下就发话了：“出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是钟家人做得太过分，是人都能听懂道理，咱们摆出来让大家听听，看我说的是不是道理。姚桂兰当初是怎么嫁到无量谷的，当时钟万年的家里穷得淌屁呢，我们姚家的姑娘是图钟家的钱财还是图无量谷的田地。无量谷这地方山大沟深坡陡耕牛都站不稳，弄不好就滚到沟下面去了，你们老人数辈滚沟的事还少？”他的话音不高却字字珠玑，重重地敲击在无量谷人的心上，让他们哑口无言心里异常难受。
“姚家的姑娘嫁到这个烂熊地方到底图了啥，是图着来享福？看看姚桂兰这二十多年过的啥日子，家里最苦最累的活是她的，她干活都小跑着，年轻时这样到了四十多岁仍然在跑在干，就是雇上一个长工恐怕也不能这样对待吧。给儿子把媳妇娶回去后却让她出去打工，真是亏先人了，这种事也是人干的，谁家没有老人没有子女，你们将心比心看看。她被赶出门一个月，钟家老小不闻不问，也不说这个人是死了还是活着，就因为丢了一百元钱就把她逼上绝路，更何况还不是她丢的，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真是作孽呀……”这位桃原人说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在场的人受到感染大多流下了心酸的泪。“亲戚，灯不拨不亮话不说不明，话说到这个份上就够了。我想人都是会听话的，谁心里都有一杆秤，谁对谁错还能不清楚。现在就说说你们还有啥要求，咱们把这事尽快处理掉。”杨人来及时地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们姚家的姑娘生前受尽了苦难，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死后一定要厚葬，这样对死了的、活着的才能有个满意的交待。”“你就直说吧，咋个厚葬法？”“做‘十供央’纸活，念三昼夜的黄经，戴金戒指玉手镯，背柏木棺材入土，少一样都不行。”这个桃原人一下子说出很多并且非常具体。“可以再商量。”杨人来用试探的语气在斡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我们都商量过了少一样都不行。”桃原人异口同声非常坚定地表明自己的态度。“那好，我找主家说去。”杨人来趁机撤了出来。
后来的事情还是按照娘家人的要求一一照办了，请来阴阳搭起灵堂念了三昼夜的经，丧事忙忙碌碌地进行了三天。最后那天上午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一起，陈阴阳一阵紧似一阵地念经过后突然将一只大瓷碗砸向棺材，碗顿时变成一堆碎碴，棺材随即被抬起开始向外运。此刻钟家人、姚家人早已哭声一片，大有汹涌的波涛撞击石崖般的悲怆。在场的许多人都流下了泪，为这位一生辛劳的人的不幸命运而叹息。接近中午时谷底出现一座新坟，姚桂兰长眠在辛勤劳作了二十多年的土地上，与寂寞孤独为伴，将自己永远地留在无量谷。沟谷中新出现的坟冢非常显眼，过路人都会驻足观看，议论墓主人生前的不幸遭遇，为她的不幸命运而惋惜。
焦灼的沟谷
土地承包制实行后没几年无量谷出现了好几个养羊大户，随着羊毛、羊绒价格的攀升，他们拥有的财富比前十几年所有收入的总和还要多，这让他们喜出望外。与此同时，另一个问题却越来越急迫地摆在面前，那就是无量谷的小伙子找对象越来越困难。这情形令无量谷人十分尴尬，出现这种事情是他们祖祖辈辈都没有遇到的。问题刚出现时并未得到人们应有的重视，只把它当做偶然现象来对待，然而事情逐渐蔓延愈演愈烈，不光是钟家的小伙子找不上对象，就连一向自以为是的胡家小伙子也遇到同样的问题，这种带有倾向性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局面变得难以收拾。
无量谷积攒的大龄小伙子越来越多，这个特殊群体一经出现，就给一向自大的谷里人敲响警钟。他们凑在一起诉说心中的苦痛，现在带孩子出去说媒，只要一提自己是无量谷的，人家就会婉言谢绝，那意思很明确你就免开尊口，绝对不存在将丫头嫁到无量谷这种可能性。几年后，又一批小伙子加入光棍行列，这个群体越来越庞大，大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谁家有了这样的人，家长就会愁容满面地像染上什么疾病似的不得安宁。让孩子娶不上老婆成为光棍一个，这会让父母死都难以瞑目。为此，无量谷人想尽各种办法，动用所有的社会关系解决这个问题但仍然收效甚微。也就几年工夫，到底发生了什么，这让不善于思考的无量谷人不得不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郑重审视眼前出现的问题。
过去的情形绝对不是这样，那时的桃原人、滕庄人以能将闺女嫁到无量谷为荣；现在则截然相反，很少有人愿意将闺女嫁到无量谷，而无量谷的姑娘则一窝蜂似的飞往地势平坦的桃原，或者更远的地方。这种事实上存在的不平衡流动，让无量谷的老老小小伤透脑筋，他们从未想过的怪问题如此紧迫地出现了。走进无量谷的新媳妇明显一代不如一代、一年不如一年。无量谷红火的年代里，十里八乡聪明伶俐、俊俏可爱的姑娘们纷纷进谷，给谷里不断增添亮丽风景，这里人口的素质也明显高于四周。而现在无量谷人择偶的条件越来越低，一律采用谦卑的姿态应对这种颓势的来临。先前俊俏的丫头不见了，娶来的全是长相一般者，有的情况更为严重。钟万才家最近就娶来这样一个媳妇，彩礼那可是创下了天价，就这人家还不乐意来。人们争着前去看热闹，看到的人纷纷议论起来：狗日的一脸麻子又稠又密像天上的星星，哪来这么多的麻子。更有甚者，娶进门时就残缺不全，愣傻矬歪，五花八门。经常有这样的传闻，说谷里又有人背起行囊带着儿子上路了，他们一家一户挨着走访，见门就进、见人就问有无待嫁的闺女，请高抬贵手成全孩子的姻缘，无奈这种拉网式的普求仍然收效甚微。无量谷的有识之士非常担忧，他们预言长此以往无量谷将全面退化，成为一个低能儿聚集之地，这种恶性循环给无量谷带来的严重后果会超过人们的想象。
热闹异常的无量谷，如今落魄成这个样子，是大家万万没有想到的。痛定思痛，人们惊异地发现，这种山大沟深极不便利的交通条件是制约其发展的重要根源。传说邻省的“为农村送电、村村通工程”结束后，马上就要启动新的工程，这种东西极其诱人，会使无量谷的恶劣情势加剧膨胀。喜好高谈阔论的桃原人常会站在塬头上，手指蛰伏在沟谷的无量谷人鄙夷而疯狂地叫嚣着：“你们看，那地方驴都不愿意多待，那里的驴受的苦至少是桃原的五倍，更何况人呢。”这些曾为无量谷人所不屑的轻薄者，现在说话的口气明显大多了，那种神气劲让人既憎恨又羡慕。无量谷人眼看着颓势逼近但抗击的办法特别少，他们变得软弱起来，内心普遍充满一种恓惶的感觉，委屈辛酸长久地贮存着难以释放出来。
正当无量谷人忧心忡忡之际，一条从桃原传来的消息着实让大家吃了一惊：胡成贵的小女儿根翠跟人跑了，这人就是桃原的老光棍姚连虎。姚连虎今年四十三岁，家中一贫如洗，至今仍然孤身一人。由于好吃懒做不愿受苦，家中连维持生计的口粮都不够，听说两年前他去了湖城某建筑工地打工。人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将刚满十八岁的根翠弄到手的，只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说四十三岁和十八岁的差距着实也太大了，给她当爹还差不多。胡成贵，这位生产队解散后就失业的饲养员，再次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