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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浑河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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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羊的活计着实是山里人最轻闲的差事,上到高山上坐着不是躺下也不是,闲得无事可干,日子特别难打发,一天怎么都熬不到黑。银娃突发奇想,找来一块木头将里面掏空、打平、磨光,然后弄了一张羊皮绷在掏空的那一面,中间插杆安上把手装上弦,这样一个自制的二胡雏形就出现了。二胡缺少胡弓,他找了根细柳棍弄弯权当胡弓。有弓没弦不行,听说马尾上的鬃毛可以当弓弦用,他就到本队的黑马尻子那里去就地取材。马尻子拴在队里饲养场的槽上,那一轱辘拖地的黑尾鬃煞是好看。他溜到马尻子后边,蹲下身子伸手一根又一根地拔了起来。每拔一根,在拔下的瞬间就迅速撤出来,等马尻子意识到疼痛时他已撤离到安全位置。也不知道在拔到第多少根时,他有些心急,一次捏到了三四根马尾鬃用力一拔,马尻子受到疼痛,一声啸叫刺耳钻心,发疯似的尥起蹶子,有挣开缰绳咆哮而出的危险。银娃一个闪身退了出来,差点让马蹄踢上。他回家后将这马尾鬃绷在弓弦上,一个完整的二胡就制成了。
     
       每天山羊出圈上路时,他就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那自制的二胡也吱吱扭扭地响了起来。二胡音响起,他跟着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唱什么呢,词曲都是随口瞎编的,唱着唱着就上了山坡。高坡上不时会响起银娃的歌声:“无量谷口弯弯子扭,尖尖葫芦像北斗;走一山过一山山山不断,走一岭过一岭岭岭相连。”这曲调听起来有点儿像秦腔。唱完这句后不知又该唱啥,稍微停顿片刻则又有了新词:“前有卓红莲呀,当儿那个里个啷,后有常淑兰哪,啷儿那个里个当。”这样的唱词出现更像是眉户剧,“卓红莲呀,城里人撕下面皮往山里人怀窝里钻;常淑兰呀,又把一个浑全身子完整送给城里人还……”他自编自导自演甚是开心。山岭高地上羊儿耐心地低头寻觅食物,他边拉边唱胡乱地折腾上一阵子就躺在山坡上歇息起来。
     
       站在山巅上,远远地仍能看见代销店那细小的窑洞。凭借走路的姿态,能判断出是男人还是女人进出代销店。银娃人躺在山坡上心却一点儿都闲不下来,他要监视李兵与常淑兰,随时掌握他们的最新动向,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趁之机。好几天不见常淑兰到代销店来,李兵有些寂寞难耐,他对宋东说你照看着摊子,我心里烦得很想出去散散心,说完他就带了两包火柴向着常淑兰家走去。
     
       夏初的山野间又绿了起来,到处是麦苗豆苗。从一片豌豆地中间的小路经过时,一拃高的豌豆苗弯弯扭扭地伸延过来,似乎要挡住行人的脚步。这弯弯扭扭的茎蔓上,一片又一片嫩绿的小叶子正逐渐变绿变圆,还有稍高一些的青苗出现螺旋状的小弯茎。偶有童谣出现在耳边:“豌豆扯蔓蔓,山鸡抱蛋蛋;豌豆结角角,山鸡褪壳壳。”李兵看着这些渐已长长的茎蔓,想:现在就是山鸡开始孵蛋的时候,再有十天半月的时光,这伸长的茎蔓上就会有细嫩的豆角出现,那些小山鸡也该出壳了。他见过的那种小山鸡,也叫呱呱鸡。它们特别幼小还不会飞的时候就有一种自卫的本能,自我保护意识特别强。遭遇到侵入领地的敌人时,只要鸡妈妈发出一声警告,一群小山鸡就会自动躺下,并翻身腹部向上一动不动地佯装死去。因为它们的腹部和黄土的颜色极为相似,以至于走到跟前的人也很难发现这些已经藏匿了的小山鸡。
     
       一次银娃领着他去捉山鸡,银娃凭借丰富的经验,听到山鸡警告的叫声就断定附近一定有小山鸡藏匿。他们开始拉网式地搜查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小草墩、小坷垃以及它们的间隙,折腾了好一阵一无所获。银娃调转头,看到不远处一只大山鸡正机警地守望着,就悄悄告诉李兵小山鸡肯定就在这一带。找着找着突然传来刺耳的尖叫声,紧接着十几个小山鸡突然翻身拼命地四处逃窜起来,原来是李兵不小心踩着一只仰躺着的小山鸡的腿。眼前突然变戏法似的出现许多慌忙逃命的小机灵鬼,李兵怎么都想不出它们是如何隐匿的,在眼皮底下就是发现不了。银娃箭步向前,左冲右突抓捕那些露馅儿了的小东西。李兵及时制止银娃的抓捕行动,带着羡慕的眼光欣赏那些渐渐逃离危险区域赢得了生命的小东西。猛地一想,自己来这里已一年多了。现在这些豌豆茎蔓渐渐拉长,说明那些鬼精的小家伙马上又会来到这世间。
     
       走完这片豌豆地后,他还想着那些有趣的小山鸡,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常淑兰的家。进院子后,常淑兰的婆婆正抱柴火准备做饭,看见李兵走进院子,她脸子一下子拉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走进自己的窑洞。这举止让李兵觉察出自己和常淑兰的事常淑兰的婆婆肯定是知道了。他走进常淑兰住的窑洞里,钟强正在炕上哄着他那个儿子在玩。看见进门的李兵,常淑兰急忙起身让座,钟强见媳妇招呼李兵就腼腆地笑了笑。这位和自己老婆打得火热的城里小伙此刻端端正正地坐在炕边,眉宇间流露出自信放松的神情。看着这神情,钟强自己反而猥琐起来,仿佛自己撬走了别人的老婆。人有时候怪得很弄不清理为何物,其实胆大脸厚心黑就是理。这不,常淑兰的男人见自己媳妇的嫖客来了,自己反而紧张得不知所措,这样的男人究竟是好男人还是坏男人,又有谁能说得清楚。
     
       李兵和常淑兰聊了一阵,见情势不妙就放下火柴走了出来,匆匆回到代销店。回到代销店后一头倒在床上,一直睡到天黑,晚饭也没吃,直到第二天上午艳阳高照的时刻,有人敲门买货他才懒洋洋地起身下地,只觉得头重脚轻浑身轻飘飘的。从内心讲,他是充满一种深深的失望之感。他厌倦这里,这里能引起他兴趣的地方越来越少,毁灭殆尽的危机正一次次向他逼近。他隐约感到有种陷落感正全面包围过来,而自己无能为力甚至动都懒得动,只有听之任之,听凭时光在悄悄流逝。
     
       迷糊中听到有人在敲门,李兵微启一下眼睛,没有理会敲门的人就又闭上眼睛。敲门声仍在继续,似乎有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宋东便披着上衣拉开门闩。开门后见庄子里的银娃正嬉皮笑脸地站在门口,并随即走了进来。“半天敲不开门,我以为你们两个让柳家宅子里的女鬼给弄走了。你看太阳上到半天空了,你们还在这里闲躺着,过得简直就是神仙的日子。”银娃进门就是一大通话。刚才还闭着眼睛的李兵,听到银娃这番感慨明显来了兴趣:“你说这里有鬼?”“对,有鬼,还不是一般的鬼。”“是啥鬼?”“是个年轻漂亮的被冤死的女鬼,专门找漂亮的小伙子下手。”“它想干啥?”“那鬼可比人聪明多了。”银娃胡诌八扯起来。
     
       李兵显然来了兴趣,他掀开被子坐了起来,看样子是要拉开架势跟银娃神说胡谝一番。宋东听着银娃的话,越听越害怕,脸上出现一些微恂的神情。这段时间他心里本来就不很踏实,听银娃这么一说心里就更没底了。他们聊了许久,从这里隐藏神鬼谈起扯出许多事情。两位城里小伙子对他们现在居住的这地方的历史,有了一个概略的认识。说着,李兵突然话题一转问银娃:“你说杨人来怕不怕鬼?”“嗐!那个人天生就是专门与神鬼作斗争的,什么样的鬼到他那里都施展不开。这里不怕鬼的还有一个更邪乎的人,那就是坏分子刘仁。这个坏分子斗鬼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听到这里,李兵的眼睛更加明亮。这是他到无量谷以来少有的好心情,他掏出一包档次较高的香烟递给银娃,并让他接着讲无量谷的趣闻逸事。
     
       抽着香烟,银娃突然问了一句:“你们城里人的家伙是不是比乡下人的好?”这一问让李兵惊讶的程度超出想象,只见他半张着嘴两眼紧盯银娃,害怕忽略掉他所透露的任何一点信息。“你看我们大队的几个领导,全都瞄着城里的女人。杨人来跟卓红莲那是老关系,从他们一家人刚来到这里时就搞上了。钟川又瞄着刘英不放。就说你吧,那个常淑兰简直就像喝了迷魂汤一样,等不得鸡把蛋从尻子里下出来就急着给你往来送,她图啥呢?还不是因为你的那家伙好嘛。”银娃的话还没说完,两个小伙子就大笑起来,他们笑得流出了泪,李兵连声说这个小家伙坏得够水平。
     
       他们聊得正起劲时,突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还没等到回应,门就被推开。一看门口站的正是常淑兰,两个小伙子同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这笑声很是唐突,常淑兰一下子弄不清其中的缘由,她的脸刷地红了起来,在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见她放下挎在胳膊上的篮子,篮子里装满鸡蛋时,小伙子已经停息下来的笑声再度高涨起来,尤其是银娃,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蹲在那里仿佛是要呕吐一样。
     
       笑声中常淑兰出乎意料地冷静下来,她看着蹲在地上的银娃有些不屑地说:“哎哟,你慢些,小心把气笑没了。你今天咋话了,总不会麻油吃疯了吧?我刚一到这里,你就笑得没完没了,到底有啥高兴的事把你兴奋成这样?”常淑兰的话非常管用,就像镇静剂似的让异常兴奋的两个年轻人一下子冷静下来。还是李兵反应快,他收住了笑后,一本正经地问道:“今天咋没有上工去,有空到这里来?”“你开代销店就是让人来的,没有人来的话开这个有啥用呢?”常淑兰开始绕着弯子回答李兵的话。银娃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在演戏。面皮白皙的李兵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像他刚刚认识常淑兰一样,说话非常谨慎,故意认真地挑选着字词。一见到这情景银娃的火气一个劲地往上涌,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城里人这套虚伪的东西,闹了就闹了干吗要装模作样地把人都当傻子来哄骗。
     
       银娃的表情变化让常淑兰看了出来,她笑嘻嘻地说:“现在都啥时间了,你还不赶快放羊去,要把羊饿死到圈里才甘心。”常淑兰的话银娃听出其中的味道,表面上责备其实是在给他传递另一种意思。这个小伙子文化程度不高,但这方面的悟性倒是挺高的。他起身往出走,走到羊圈时顺手打开圈门。一群羊蜂拥而出,冲刺般地向着烽火台所在的高地奔去。
     
       银娃爬到对面的高山上,一刻也没有忘记对代销店的监控,他心里老在想这个问题:没见宋东出来,他们不会凑在一起干那事吧。他心里很清楚,别人属于吃肉的那一类,自己是蹭着喝汤的。这喝汤的绝对不能得罪吃肉的,如果得罪了他,自己的这点可怜的汤也就没得喝了。对于李兵,他除了睁一眼闭一眼还能干啥,在任何方面别人都要强过自己好多倍,能占到这点便宜就很不错了。正在辨析其中关系的银娃,见常淑兰提着篮子从窑洞中走了出来,仔细一瞧李兵也跟着出来了。李兵站在院子的边上,一直目送她过了小河直到消失在远处的视线里。
     
       见此情景,银娃又开始动脑筋进行琢磨,他想不通女人为啥会对这些虚情假意的东西特别感兴趣,而对真正打心底里实心实意喜欢她的人却无动于衷。想这些玄乎而深奥的问题时脑子感觉到涨得难受,他就索性不再想它,拉起自制的二胡开始自编自唱。一时间沉寂的山梁上又响起银娃制造的声音,在这阒静的世界里它是那样奇异新鲜,让人多少产生一些陌生的感觉。
     
       怪人胡成贵
     
       两青年来到谷里不长时间,怪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有天清晨还未起床,胡成贵偷人被捉的消息就传到代销店,李兵眼睛有些发黄地看着来报告消息的人,脸上溢满暧昧不清的神情,是惊诧不已也是幸灾乐祸,仿佛一直在期盼着这种消息的来临。偷人的说法是无量谷的土语,它不是指偷情而是说偷东西。在无量谷,人们对偷东西的态度远比偷情要苛刻得多。他们曾听谷里的人讲过,这个胡成贵孤僻怪异,从来不和别人打交道,经常踽踽独行在谷中,似乎并没有什么爱好。有关他偷盗被捉的消息,还真的让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胡氏家族是无量谷的旺族,人口约占谷里总人口的三分之二。胡成贵,排行老二,这是取“富贵荣华”四个字中的第二个。这胡氏家族很怪,他们的排行不论亲疏远近,只按同辈年龄大小排序。老坏分子胡凤奎那代人曾出现过老八老九之类的,到胡成富和胡成贵这一代,如果严格地按照次序排列,恐怕排到二十都排不完。所以排在前面的老大胡成富已年过六十,而排在末尾的还没有出生。
     
       胡成贵盗窃的事是邻省的桃原人发现的,他们人赃俱获,大清早就将胡成贵团团围在家中。这无量谷与桃原一界之隔,从沟谷中出发,攀上坡度极陡的大背洼后就能看到远处的桃原。桃原地势很高,远远看去横亘在天际间,有横空出世的架势,而它的地平线犹如刀切般的齐整。它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高塬,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出现这片平坦的高塬极其难得。桃原不仅与无量谷毗邻,还与邻省的滕庄接壤。桃原的塬畔处新增标明三省精确地界的界碑,这是政府近年来重新勘测后树立的。在界碑不远处一座古时的烽火台高高矗立,它是过去三省分界的标志性建筑,虽陈旧斑驳却依然雄浑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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