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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浑河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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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成贵矢口否认有偷麦这回事,说自己昨晚一整夜都睡在炕上,难道是梦游去干这事不成。看来靠主动招供不可能,桃原的姚队长盛怒之下喊了一声“搜”,大伙儿一下子冲进胡成贵家盛草的窑洞里,没费多大劲黄澄澄的麦捆就从干草下面被翻了出来。胡成贵见状,头瞬间低了下来。贼无赃硬如钢,现在人赃俱获,桃原人的气焰一下子嚣张了起来:“还说你没偷,没偷这是啥东西?贼毬掉得明溜溜的都不认账。”桃原人训斥的话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而胡成贵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无量谷出现这样丢人的事,庄子里懂得羞耻的人早就开溜了,只有一些看热闹的婆娘娃娃们一个劲地往前拥,生怕场面不够热闹。“胡成贵,你说这事咋办哩,找你们的钟鹞子还是杨人来解决问题?”桃原人厉声问道。胡成贵蹲在地上一声不吭,他那双有些溃烂发红的眼睛根本不敢正视眼前的人,任凭怎么奚落,连一丝反抗的意思都没有,也不想辩解什么,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桃原人没有更好的办法,既不能打他,也不能将他弄到自己的地方去批斗,最后无奈地说:“胡成贵,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偷来的,就原原本本地送到哪里去,少了一捆再来跟你算账。”说罢这话桃原人就离开无量谷开始往回走。他们走后胡成贵开始重新捆驮收拾这些东西,准备停当后仍然是驴驮一驮人背一捆地往桃原送去。他并没把这当成啥大不了的事,背着麦捆赶着驴,从山道间的土路上慢慢地攀上了山巅。这情景被在山峦间收粮食的无量谷的社员们看见了,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一起张望着这位送还赃物的胡成贵,嘴角都不由自主地现出一丝嘲讽的轻蔑神情。“胡瞎子这下够风光的了。”钟鹞子的调皮话逗笑了大家。在场的胡家人听到这话一个个都羞得不能言语。“还说呢,把无量谷的人往光丢哩。”小媳妇们的正义感则非常强,她们嫁到无量谷不长时间就知道维护无量谷的声誉了。
     
       胡成贵将这些盗窃的麦捆直接送到桃原生产队的麦场上,而不是他所偷盗的麦田里。进入麦场时,场上站着三四个桃原的小伙子,他们有些惊奇,几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邻省的贼人。胡成贵到场上时已是满头大汗,他放下背着的麦捆后,又将驴背上驮的麦捆放了下来。他知道桃原人此刻正在端详自己,但仍然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抽出绳子后将绳子折好,折好绳子后又将散乱的麦捆摞好,显得非常镇定从容。这情形让桃原看热闹的人反而有些不安了。在他转身离开之际一位年轻人开腔了:“辛苦你了,这么大老远的把粮食从田里给我们搬运到场上,到家里歇息一会儿,喝点水再走吧。”其他人则爆发出一阵开心的笑声。“你也不睁大你的眼睛看一看,还偷我们的啥呢?我们的肚皮都快要饿绿了,眼巴巴地指望着这点活命的粮食,你也好意思弄这营生。真是个瞎狗,咬都咬不到地方上去。”一位年纪稍大点的人又一顿刻薄钻心的话脱口而出。胡成贵听到这些讥讽的话,仍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他一刻不停地做着自己的事,在收拾完一切后就赶着毛驴走出麦场。在胡成贵还没走远时,桃原的几个人又开始大声议论起来,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说给胡成贵听的。“狗日的,偷人像喝凉水一样,脸上连颜色都不变,一看就知道是个惯犯。”“听说他家人老几辈子都偷人呢,是个贼种子。”
     
       胡成贵距离麦场越来越远了,渐渐听不清桃原人的刻薄话语。他没有被这些恶毒的咒骂所激怒,但内心也没产生丝毫的忏悔之意,没认为这种做法有悖纲常伦理,违反做人的原则什么的。他内心淤积着一片黑暗的地带,它让他无论做出什么越轨的事都不感到愧疚,仿佛随时都会对人间形成的一切既定的东西发出报复般的咆哮。其实周围的人不光看不清他那双见不得阳光的眼睛,更看不清他那阴暗的内心。他们不停地议论他、嘲笑他,而这些对他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胡成贵和那头毛驴远远地出现在天际间的桃原地平线上。毛驴在前面走,胡成贵紧随其后。由于将盗窃的麦捆已经送还给人家,回来的路又是向下的慢坡地带,他们在塬畔上开始优哉游哉地往下走,那情形有些飘逸,仿佛天仙下凡。在山峦间收粮食的社员们看到安全返回的胡成贵,一时间都停止劳作抬头眺望这位出现在塬畔上的人,整个生产队的社员瞬间像被凝固的雕塑群,那神情略微有些惊诧,其专注的神态是空前绝后的。此刻行走在山间便道上的胡成贵心情异常平静,并非许多人想象的那样,一定是脸红脖子粗连呼吸都急促困难,他那种安闲的样子极像给公家送完公粮轻松返回的模样。
     
       这偷东西仿佛有瘾一样,偷完桃原的麦子没多长时间胡成贵就把黑手伸向了本队,有种一不做二不休的拼命架势。一天快要收工时钟鹞子突然通知大家说,今晚召开全队社员会议,有紧急的事情需要解决,谁也不准缺席。钟鹞子的话有些不同寻常,他语气严肃,大家纷纷猜测是不是坏分子刘仁惹出了啥事,这个严重土著化的坏分子事实上已经彻底融入无量谷中。看钟鹞子的架势,人们预感到事情的严重程度绝非一般。
     
       会议仍在深谷中胡家大院那孔著名的大窑洞里举行。这个老宅是胡家祖上传下来的,窑洞足有十几丈深。在窑洞最里边说话,靠近门口的人是听不清的。一进门左右两边是两盘大土炕,铺满一盘土炕需要十几条大毛毡。队里的会议经常放在这里举行。这孔窑洞有时也用来放电影。即便全队的人都进入窑洞里,也照容纳不误。社员们进入窑洞后在相向而对的两盘土炕上坐下。两个城里年轻人闲得没事干,晚上竟然跑来看热闹,充当列席代表。他们看见社员们到齐后,谁也没说啥话,两个坏分子就主动站了起来,站在土炕中间的过道里。大家熟视无睹,而这情形让他俩有些惊讶。原来坏分子已经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逢会必站,不用大队小队的领导再去怒斥着从人群里提溜出来,而是会议刚一开始时就主动地站立起来,一直要站到会议结束为止。钟鹞子开始讲话:“现在国际国内形势都朝着有利于我们的方向发展,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空阔的窑洞里产生某种回音,类似音响一样有明显发颤的效果。
     
       突然钟鹞子话题一转,那回音效果就更加明显起来:“我绝对没想到我们队的坏分子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本来一个队出现三个坏分子,这比例在全公社都是领先的,这下倒好,今天又蹦出来了一个。胡成贵,站起来!”他最后一句话震得山崖的隘洼洼都在鸣响,颇有一点杨人来的架势。杨人来此刻就坐在群众前面,他神情自若地看着钟鹞子,似乎全身心地投入到欣赏钟鹞子表演的状态中。无量谷里有了这两位黄金搭档,什么样的坏分子都会提心吊胆、胆战心惊的。批斗坏分子刘仁带来的新奇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变得平淡起来。而胡成贵的出现,让无量谷的批斗又有了升温的迹象。
     
       胡成贵从人群后面的角落里慢慢地站了起来。
     
       “站到前面来!”
     
       胡成贵慢慢地走了过来,与刘仁、胡成富并肩而立。学着他们的样子,他也把头低了下来。此刻群众面前三人并排而立,胡家老大老二就占了两个。人群里顿时出现一阵嘈杂的议论声,也有人偷着取笑。钟鹞子带着蔑视的神情看着胡家兄弟,看样子又想出风头了,这情景多少有些像上演一场滑稽戏。“有什么好笑的,我们队净出这号人物,这不是添彩,是给大家的脸上抹黑。这地方真的邪门了,你说出啥不行,偏偏出这些玩意儿。”钟鹞子的讲话声盖住了那些窃窃私语声,窑洞里的气氛又变得严肃起来。“胡成贵,交代一下你犯罪的事实。”钟鹞子的话中明显带有批斗的性质。
     
       胡成贵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坐在边上的人根本就没听清他讲了些什么。刚说了几句,任凭再怎么发问,竟然一句都不说。他始终低着头,偶尔调整一下站立的姿势,人们根本无法看清他那双严重受伤的眼睛。对于胡成贵拒不认错的态度,钟鹞子也毫无办法,因为他很清楚这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解决的办法自然要与那两位坏分子区别开。随后,他宣布队里的决定,对盗窃集体玉米棒子造成的损失,秋后从胡成贵的口粮中扣除。另外,再罚胡成贵干义务工五天,不计工分,算是对造成损失的补偿。
     
       胡成贵是偷窃队里的玉米棒子时被无量谷的护林员杨老汉当场抓获的。行盗的那天晚上,全体社员也是在这个窑洞开会。窑洞里煤油灯散发的油烟味,混杂着劣质旱烟味,烟雾弥漫熏眼呛人。无量谷的会议在紧张地进行着,胡成贵斜倚在一个角落里不停地抽着烟,钟鹞子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对这种杨人来似的说话腔调,他有种本能的反感情绪在增长。那一刻他满脑子转悠的是队里那片绿莹莹的玉米地。今年风调雨顺,河台上水漫地的玉米长势极好,又高又密又旺盛,人隐入其中也见不到踪影。一个月前玉米就开始抽穗吐缨,现在又长又粗的棒子遍地都是。钟鹞子那种不停地净化心灵的灌输教育,让他忽然产生将这玉米棒子弄回去美餐一顿的想法。二者究竟有何联系让人费解,反正那一刻这想法就十分奇怪地产生了。它一经产生就非常固执,那鲜嫩香甜的棒子实在太诱人了,他琢磨着如何将这些棒子弄回去美美地吃上一顿。他要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回敬钟鹞子的谆谆告诫。
     
       钟鹞子仍在声嘶力竭地训导着,只有结合无量谷实际开展的思想交锋与斗争才会真正取得实效。钟鹞子的话没能对胡成贵的邪念构成威胁反而助长其无限膨胀,那一刻胡成贵所有的心思都放到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情办了。他琢磨着通常掰玉米棒子时总会闹出声音来,尤其是夜静更深时那声音会夸张地传送很远,非常容易让一些长耳朵人听见前去告状。如果带上自家的那把明亮又锋利的杀猪刀对着棒子割,就会一点声音都没有,那就解决了夜间时常会出现的空谷足音难题,想到这里他会心地笑了一下。无意中他又听到钟鹞子的话,大概还是开始时说的那个意思:狠斗私字一闪念。不知怎么这话让他产生了一种报复性的快感,他静静地等待着。又过了一阵,大概是半夜时分,钟鹞子说今天就学到这里,下次啥时候学再另行通知。人们起身走出院子纷纷四散回家。
     
       回家后胡成贵没有睡,他找出自己搁置了很长时间的刀子在一块磨石上磨了起来,一阵过后他用手指在刀锋上试了试,那是一种粗粝的感觉,说明刀已相当锋利了。他斜躺着继续抽起烟来,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快要接近鸡叫时分他叫醒自己的大丫头和大儿子,背着两只空麻袋提着杀猪刀向那片玉米“林子”走去,没过多长时间就摸到玉米地里。锋刀割棒子的感觉好极了,简直可以申请专利。他在黑灯瞎火中左手摸着棒子,右手伸刀轻轻一划,刀过棒落干得干净利索,几乎听不到声响。他的儿子女儿不断接着递过来的棒子,不大一会儿工夫就弄了两麻袋。
     
       忽然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什么东西触及玉米叶的声音,感觉有点像野猪在林子窜动。这声音在夜深人静时有些张扬,胡成贵屏住呼吸仔细听着,声音确实越来越近,一种惊恐感催促他不由自主地低声叫道:“快跑。”于是玉米地骤然响起一阵身体撞击玉米秆、麻袋撞击玉米秆的急促声响。在玉米地里穿行的杨老汉,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仔细听了一下,立马就辨别出有人正在快速突围便循声追击。黑夜里追击的办法很简单,朝着有声响的地方追去就能解决问题。刚一会儿工夫那声音就突然消失,显然盗贼已经穿出玉米地。杨老汉也跟着穿了出去。这时有一个麻袋在慌忙逃窜中被扔在河滩里,玉米棒子散落出来,差点把紧追不放的杨老汉绊倒。杨老汉快要接近这几个盗贼时,小河里突然爆发出一种噼里啪啦的涉水声,显然他们没来得及脱掉鞋子就从水中蹚了过去。杨老汉一下子逮住在水边迟疑的胡成贵的大丫头。那丫头随即发出“大呀”的求救声,这声音在夜间传送得很远。已跳过河的胡成贵停止逃跑,他连鞋带裤地又蹚了回来。
     
       胡成贵一看正是本队的护林员杨老汉,真是冤家路窄他们又狭路相逢了。杨老汉曾在这一带守护树林有功,不断被公社大队表扬,并且编成段子让大家传诵。什么护林员杨成功,人老心更红,干劲年年增;什么兔子最爱啃树皮,他把猪血染,兔子闻见就跑远;等等。一时间杨成功成为人们争相传颂的劳动模范。本来这老头是管树林的,与这片玉米地无关,偶然让他碰上事情就麻烦起来。“你怎么敢偷队里的玉米棒子?”杨老汉厉声质问起来。“我家里实在没啥吃的了。”胡成贵开始央求。“那也不能偷集体的东西。”“您老就放过我们吧。”“我老汉一心为公,一辈子没做过这种丢人的事。”说完他径直向着大队林场走去。他长须飘飘,身子骨非常硬朗,走起路来总是一阵风似的,精力非常充沛,有种仙风道骨般的架势。他走路的样子着实让人看不出这是一位年届六十的老者,他的精神风貌倒像是无量谷的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迟疑了一会儿见杨老汉已走远,胡成贵索性就背起麻袋往回走。回到家后,他剥了棒子的嫩皮将它们煮了一大锅。待吃的时候天色已开始发亮,他饱餐了一顿。他真的有种一不做二不休的拼命精神。他老婆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脸子拉得很长,忧愁得一句话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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