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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革命背后的故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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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川来这里的本意并非是山南海北云遮雾罩地谝闲传,他感到这样的气氛破坏了想与刘英独自交流的愿望,也破坏了他的好心情。而这位贺校长越说越上瘾,早把给学生上课的事撂在一边。钟川不时地偷看一眼刘英,觉得她今天的神情有些特别,仿佛一直在被动地应付,有时还显得心不在焉。他顿时讨厌起眼前的这位鼓噪者,站起来客气地说:“不耽误你们上课的时间,我走了。”“没事的,坐下再谝一谝吧。”贺校长热情地挽留着大队长,大队长还是起身离开了学校。
     
       那天下午无量谷的农民照例去上工,钟川确信坏分子一家人全都去参加劳动,等刘英下午放学后刚回到家他就径直到了她家中。刘英斜躺在炕上正胡思乱想着,试图对未来进行勾画,但脑子里乱纷纷的怎么都理不出个头绪来。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这声音不是他父亲的脚步声,父亲走路的脚步声沉重拖沓总让人有种压抑无奈的感觉;也不是他哥的脚步声,哥哥的脚步声又显得过于轻飘没有力量,仿佛很难牢靠地附着地面似的。这声音是奇异的,它仿佛介于它们之间,稳重与轻盈适度。
     
       脚步声越来越近,到门前就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一看进门的是大队长钟川,刘英悬起的心随即放了下来。钟川笑嘻嘻地看着刘英说怎么一个人在家里,这是纯属没话找话的塞责之语。刘英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他的话表明他来者不善,暗藏着什么隐情,就故作镇定地回着他的话:“我放学后向来都是一个人在家里。”说完她看了钟川一眼,他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红,仿佛呼吸也很急促,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刘英的心即刻又悬了起来,瞬间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感到今天可能有什么不测的事情会发生。
     
       刘英脸庞上掠过一丝紧张的神情,这神情被目光锐利的钟川及时地捕捉到。他有些不很自然地笑了一下,那样子仿佛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也像是为自己的突然到来感到唐突。刘英用眼角的余光注视他,看到他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那牙齿整齐锋利,仿佛能够一下子吞噬掉周围的一切。刘英更加警觉起来,她表面上仍装作十分镇定的样子,内心早已做好临战的种种准备。钟川看到她这副模样内心一阵迟疑,刚刚调动起来的激情瞬间又回落下来。与老支书杨人来不同,他毕竟还受过一些教育,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行为举止。
     
       渐渐地钟川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没有多大工夫就抽得紧绷绷的。他停顿了一会儿,态度有些严肃地说:“你不必这样惊慌失措像是遇到敌人一样,我不会把你咋样。你如果稍微有点良心的话,就不应该紧张成这个样子。平心而论,我是对得起你们的。在你家受难的时候,是我顶住压力做了许多违反原则的事,你说我图个啥,难道就为看你这副紧张的模样?”说着他的声调变得激昂起来。刘英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眉毛挽得很紧,浓眉下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隐约放出一些愤怒的光芒。
     
       看到这神情刘英的心开始回落下来,她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你对我所做的一切我会铭刻在心的。我这样的出身也不想连累谁,再说……”说到这里她的话戛然而止,没有再将后面的话说完。钟川紧紧地盯着她希望她能把话说完,她却在关键处打住了,他就接着话题追问起来:“你的话好像没有说完,为啥就停顿下来?”刘英没有回答他的话,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再问就没啥意思了。”这话犹如一记重掌一下子击到钟川的疼处,他一向认为自己对刘英是了解的,现在突然感到坐在眼前的这个人如此陌生,他的那些良苦用心有被嘲弄的感觉在迅速升腾。
     
       钟川霍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举止把正在斗智的刘英吓了一跳,她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起来。对于这种突如其来的举止她没有任何准备,也超过她的防范界限。站立的钟川血气上涌,心中异常激动,他说:“什么事都不要做得太过分。”说完这句含义不明的话就走出门径直回到家里。钟川走后刘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此刻她的神智异常清晰,对于钟川她没有负罪感,也产生不了感恩戴德的情绪。倒是对自己眼下的这样一个处境越来越感到不满,一切都在改变着模样,她并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出路在哪里,但她并不满足现状。有种难以言说的力量支撑着,她决心干出一番事业来,尽管目前还尚不清楚自己要朝什么方向去发展。她是绝不会向现实屈服的,也不会钻进无量谷的任何人为她设计的圈套里。
     
       钟川的一举一动始终处在杨人来的监控之中,这中间的主要工作是由贺校长来完成的。这位教了几十年书的老教师,在这个问题上表现出的恪尽职守是人们意想不到的。他隐藏得非常好,连非常细心的刘英都没有觉察到。平日里每当钟川光临学校,贺校长表现出的殷勤都是有增无减,让这位无量谷的新领导出现许多飘飘欲仙的幻觉。钟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所有行迹都是通过这个人迅速传到杨人来那里,而杨人来则根据这一切对无量谷发生的任何事情再来进行快速决断。
     
       一次在大队召开的支委会议上,杨人来的话弦外之音非常明显,听的人心里都明白,那是说给钟川听的。他说现在谁也不要断定自己就看清了形势,平静的后面说不定潜伏着更大的危机。有的人觉得自己是在春风得意的大踏步前进,说不定距离危险的悬崖只剩下两三步了,所以话不能说绝事也不能做绝,后路还是要留的,这对人对己都没有害处。杨人来的话一改过去的张狂劲,仿佛危言耸听,又像意味深长,总之给人留下的哲理意味相当浓。钟川对杨人来的发言不以为然,马上针锋相对地说:“我们长着眼睛都看不清形势,那说明眼睛里没水,这样的眼睛长着也是没用的,要那样的话掉进悬崖也是活该,用不着去怪罪别人。至于会不会掉下悬崖,还要等时间来检验,我相信大家肯定都能等到这一天。”
     
       两位领导的公开较量,让在场的支部委员们都有些傻眼,他们并不清楚两位领导表面上是立场观点的冲突,实际上掺杂着自己许多不可告人的东西,两人是在暗中较劲。他们的争论惹得那些本来头脑就不太清晰的人,越想脑子越糊涂,越看越看不清面临的局势。他们对立的焦点是在如何对待坏分子的女儿刘英上。面对杨人来咄咄逼人的进攻,钟川有一瞬间确实感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异常,在对待刘英甚至他的那个坏分子父亲的问题上,他不只是表现得宅心仁厚,在许多事情上还有意无意帮着他们说话。这固然与越来越宽松的政治氛围有关,但最根本的是钟川喜欢刘英。她的举止行为她的音容笑貌老在自己的心中闪烁,他觉得刘英已经触及到他的灵魂深处。有时她低着头故意不看他,但眼角微微颤动时那不时上翘的动作,让他十分明确地感到自己已经捕捉到一个更加真实的刘英;有时她口若悬河唇枪舌剑得理不让人,那种机敏的反应速度和准确的表达能力让周围的人哑口无言;有时她一改快嘴快舌的毛病,保持一种适度的矜持和清醒的灵魂,凡此种种,让钟川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与无量谷人普遍议论的,钟川想嫖想弄坏分子的女儿,想贪占聪明伶俐美丽娇艳的民办教师的便宜是有很大的不同。这种议论更多的是代表支书杨人来一类人企图贪占坏分子儿媳妇便宜的嫖娼心理,而这位无量谷的大队长,却是实实在在地喜欢上了这个难以驯服的女孩子,这种喜欢当然包括她的容貌,但更多的是她那种与众不同的精神气质与独特个性。
     
       关于这一点,刘英后来在与钟川的接触中已准确无误地感觉到,并且一次又一次地验证过,为此她心中泛起波澜,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现在事情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需要作出抉择,这抉择对于她是如此艰难与不合时宜。贺校长还在续接着往日神聊乱侃的话题,刘英一改平日多嘴多舌即兴插入好发议论的毛病,只是认真地听着,在非要答话时谨慎地插上一两句。她的变化让贺校长很是扫兴,他希望她能够火上浇油似的将话题深入下去使气氛浓烈起来,在那种淫意十足的氛围里他的想象力得到进一步发挥,并且酣畅淋漓地遨游其中,在这过程中同时获得某种心理上和生理上的满足。而她却奇迹般地冷却下来,贺校长不时疑惑地看上这位同事一眼,但还是看不透她内心深处的奥秘。
     
       钟川到学校的频率开始加大,他不参加集体劳动,有充裕的时间来与坏分子的女儿刘英这位绽放异彩的人物进行周旋。那天下午钟川到学校时刚好刘英去上课,他走进窑洞坐在刘英的办公桌前,仔细地端详着这里的陈设。这是一副高靠背的红色油漆敷面的木椅子和一张同样是红色的办公桌,桌子上放着几叠整齐的作业本和一面小镜子。他能隐约闻到椅子上散发出的女人味道,这是刘英的气味,便倾心地呼吸一口,让这独特的气味进入身体的深处。正胡思乱想间,门吱的一声开启,刘英走了进来。她没有任何准备,看到椅子上的钟川,脸刷地红了。钟川笑嘻嘻地望着她有些调侃地说:“都多大的人了还害羞。”说这话时他脸上生发出一些不很正经的神情。刘英随即口齿伶俐地说:“我还以为碰上鬼了。”钟川听到这话嘴咧得更大了,兴奋地回着对方的话:“小心让鬼捏住,捏住了你想跑都跑不掉。”
     
       这里的气氛刚刚开始升温,门口就跑来一个小萝卜头模样的学生,喊了一声“报告”。刘英有些不高兴地问道:“什么事?”“老师,黑蛋打了我一下。”“去,待一会儿我就来了。”打发走这个告状的孩子后刘英有些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学校的学生特别爱告状,每天都有一二十个。有些也不是真告状,是借告状之名窥探这里的虚实。”钟川有些惊讶地听着刘英的话,随即说出:“多大些娃娃,学得还挺鬼的。”
     
       来迟了的贺校长走到办公室跟前时见门紧闭着,还以为刘英没有来,他刚要掏钥匙开门时里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笑声非常混杂,男的女的声音都有,那声音充满放肆的意味。这位校长妒意顿生,他知道刘英的追随者此刻已深入腹地,趁他不在时加快行动的节奏。贺校长停顿片刻还是伸手推开门。见贺校长突然出现在眼前,大家的笑声戛然而止,有种东西明显地凝固在每个人的脸上。贺校长瞥了大家一眼说:“你们说啥话呢,笑得这么开心,我在门坡下面都听到了。”他说这话时显出一副非常沉着的架势。
     
       “我们说咋不见校长来,校长不来我们谝起来都不过瘾。”钟川故意说道。“骗人的话,我来不来无所谓,要是刘英不来的话那谝起来就真的没劲了。”贺校长反应非常快,立马就直入主题。“你老是盯着我不放,我又没招惹你,就不能说说别的。”刘英有些不高兴地说。“这地方还有谁,不盯你盯谁呢?”钟川迅速接过话题,使气氛缓和下来。
     
       贺校长坐下后,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大意是种种迹象表明现在已经松动的政策有可能要继续吃紧起来,报纸上登的广播里说的尽是些火药味很浓的东西,是不是这场革命又有了新的动向。他的话还没说完,钟川就哈哈地笑了一声:“你这是危言耸听。”刘英也赞同钟川的说法:“照你这么一说,这天立马又要塌下来了,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我就不相信事情会有你说得那么严重。”贺校长见两个人又站在一条线上,他又是气愤又是忌恨,突然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要是我的话说错了,我就把这吃饭的家伙割下来送给你们当尿壶用算了。”贺校长一句话逗乐了大家,刘英边笑边说:“你越说越没坎了,要你那东西干啥呢。”他们又聊了一会儿,钟川转身走出学校。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处于大山沟壑中的无量谷天似乎黑得特别早,两面山头的阳光还在照耀时,无量谷就开始进入黑夜的准备期。每当这种时刻来临,人们的思维就变得逐渐迟钝并麻木起来。你无法去体会这样一个地方是如何进入漫漫长夜里的,那样会相当困顿。只有用一种麻木不仁的精神状态,才能适应这逐渐黑暗下来的环境。周围的高山黑魆魆的,谷底像被一口大锅反扣着,显得特别黑,人总有种掉进深井般的憋闷与不通畅的感觉。刘英怎么都适应不了这种环境,每当夜晚来临时一种挥之不去的憋闷感会越来越强,感到呼吸都很困难。贺校长的话让她心里特别烦躁,她并不惧怕什么,只是对他这种狭隘心理无法接受。他之所以这样口出狂言,完全是一种嫉妒心作怪,甚至能让他说出连自己都想象不出的恶毒话语来。就这样她静静地躺在炕上不说一句话,阴森的窑洞就会加剧心中的纷乱不宁,平时她会本能地走出窑洞,哪怕是在孤寂的长川里胡乱地走上一通也好,都会给心灵减少一些压力。今夜她没有像平日那样,而是仰卧在炕并未点灯,面对黑暗有种等待灾难来临的宁死不屈的架势。
     
       夜非常静,死寂般地静。黑夜加剧了她对这世界另一面的认识。这地方的寂寞是可怕的,如果没有到这里住上一段时期,无论如何也设想不出它的情形。在这里时间仿佛凝固了,除了偶尔传来邻省的一些消息外,几乎很难听到外界的声音,它好像与整个世界隔绝起来。被发配到这地方劳动改造是绝对阴损的毒招,陷入几个男人的包围中,让她心烦意乱,有时简直就要发疯,但她还得一本正经地与他们周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至少到现在,对自己的未来仍看不到一丝希望的亮光。她在炕上翻来覆去很难入睡,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犬吠声渐渐稀疏,连那些勤于履行职责的老狗都已入睡,待她睡着时已是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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