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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革命背后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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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间坏分子刘仁来到无量谷已有五年时间。他的生活非常规律,早出晚归,始终跟随在上工队伍的后面,成为无量谷里地地道道的社员。五年后,谷中的情势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不再像当初那种遍地充满了火药味,坏分子刘仁一家开始过上较为平静的生活。
     
       “无量谷马上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公社的汇报演出。”杨人来从公社带回的消息,让渴望摆脱寂寞的谷里人又一次活跃起来。杨支书给大家传送这个消息时,只见他已经兴奋得不成样子,两只三角眼眯成一条缝,瘦削的脸上那张大嘴显得异常夸张,似乎已越出它所存在的位置。“我们是演《红灯记》还是《智取威虎山》?”杨人来的问话简洁直率。大家的回答非常情绪化,说什么的都有。经过一番争论,一个完整的想法在杨人来的头脑中出现。见大家还在争论,他顺便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争论至此结束,该他发表自己的权威性意见了。
     
       他说:“要论实力,我们演两部戏也不成问题。”他话语间的自信深深地打动着在场的每一个支委成员。大家精力高度集中,期待着他还没有讲出来的真知灼见。“但是,我感到演《智取威虎山》更能发挥我们的优势。这场和土匪斗争的戏演起来一定很好看,你看这演员都是现成的。”他手指钟鹞子对大家说:“这座山雕是现成的,就坐在大家的面前,你们看。”大伙一下子被他的话逗乐了,议论声再次高涨。
     
       “支书在开玩笑吧?”钟鹞子在大家的笑声中有些疑惑地问道。“我不是开玩笑,我把杨子荣的角色都找着了。你们猜猜看是谁?”见大伙有些迟疑,刚才的嬉笑表情仍滞留在脸上,他自告奋勇地说:“你们看我怎么样,连这点本事都没有还当啥支书呢?”杨人来的话说完后有片刻的停顿,接着大家的情绪又高涨起来,他们议论纷纷,显然为杨支书的慧眼识珠所感动。整个窑洞里的气氛非常火暴。
     
       后来进一步落实配角人选,少剑波由钟川来演,这也是杨人来定的。当讨论到让谁出演白茹这个女角色时,大家一下子犯难了。无量谷的女人不少,挑出一个能担当如此重任的非常难。大家正在犯难时,有人想到坏分子的女儿刘英,说这丫头高中刚毕业,人端庄秀丽,口齿特别伶俐,还胆大不怯场。这建议让议论纷纷的会场一下子冷静下来,大家都在盯着杨人来,知道让坏分子的女儿出演革命样板戏,确实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只见杨人来表情沉重,在快速地思索这个问题。过了一阵,他开口说话了。“本来让坏分子的女儿演革命样板戏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但这丫头的确是个演戏的料,动员一切力量进行革命宣传这本身没有错,这件事由大家发表意见,该不该让她出来演戏。”杨人来的话外之音大家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他是想借大家之口肯定这件事,于是附和的声音强烈起来。无量谷决定排练革命样板戏的事就这样敲定了。
     
       刘英得知自己要出演戏里唯一的女主角时,还真的情不自禁地兴奋了好一阵子。对这台集中无量谷如此众多政治精英参与的革命样板戏,她充满种种期待,虽不能一下子弄清自己的期待,但那种兴奋与期待交织在一起的东西确实鼓荡得她难以自己。她坐在镜子前仔细观察镜中的一切,看见自己俊俏的脸上一双不算很大但却很圆溜的眼睛闪动着灵光,眼角旁的肌肉不时地轻微抖动一下,以至于不细心根本就无法察觉,这个细节让她遐想了好半天。面对镜子里出现的另一个自己,隐约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已经具备了与无量谷的上层人物进行周旋的条件和能力。现在正值高中毕业闲在家中,这个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给她提供了施展才华的历史舞台。
     
       没过几天,无量谷的革命样板戏就在胡家的老院子开演了。胡家的老院子非常隐蔽,不知底细的人根本找不着。本来无量谷就处在一条不很宽敞的峡谷里,峡谷里有一条更小更细的支流汇入其中。这条支流一年中有半年属于枯水期,小溪是断流的。而它丰水的时候也只有涓涓细流,是由无量谷东拐沟深处隐蔽的石崖下渗出的水滴汇合而成。胡家几代人在这里生息繁衍,后来其他的人相继离开,而胡成荣却一直住了下来。胡家这个老院子,在过去土匪猖獗的时候,庄子里的人在这里躲过土匪袭扰,因为极具隐蔽性很难被人发现,所以一有风吹草动,整个谷里的人都纷纷跑到这里躲避,它的独特位置一直为无量谷人所称道。现在世道太平了,胡家的人纷纷搬出这个隐蔽的地方,这地方倒成了无量谷经常开批斗会和进行演出的文化娱乐场所。
     
       晚饭后,三三两两的人开始向胡家的老院子集中。夜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偶尔还有笑声划破寂静的夜晚。走进院子时,才知道窑洞中聚集了许多人。两盏煤油灯从窑壁两侧垂了下来,只见煤油灯冒着滚滚黑烟,显然灯捻的棉线极粗,尽其全力地将舞台照亮。舞台的前半截差不多已坐满等待看戏的群众,影影绰绰中熙攘杂乱,小孩不停地往前拥,企图给自己找到一个理想的观看位置。
     
       演出开始了,报幕员说第一幕是《杨子荣打虎上山》。只见舞台中央的位置上摆着一张大红桌,桌子上摆着一张凳子,座山雕端坐在凳子上,脸蛋涂满颜料,面目狰狞,黑头发被一个明晃晃的东西遮住而明光发亮。下面的人认出来了,这就是钟鹞子。有人议论这钟鹞子戴的好像是猪尿泡,议论随即惹来一片哗然。正嬉笑时,只听杨子荣大喝一声从舞台旁出场了,他手摇马鞭快走,在舞台上打了一个旋后,手指座山雕,唱词铿锵有力义愤填膺。在越走越快越骂越激烈时马鞭猛地指向座山雕的瞬间,一个响炮在舞台上炸开,伴随飞扬的红纸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硫黄味。大家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座山雕腾的一声从椅子上倒下,旁边迅速冲出两个人扶起钟鹞子问摔疼了没有。钟鹞子咧嘴笑着从桌子上翻身下地,时光刹那间凝固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呼叫声。在嬉笑吵闹声中第一幕结束了。
     
       下面一幕是《妻子送郎上战场》。报幕员刚一说完,刘英就出现在舞台上,只见她身着红衬衫,戴着黑布兜,在煤油灯光的照耀下光彩照人。她今年十八岁,端庄秀丽,一经出现在舞台上,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这个坏分子的女儿,这光彩照人的模样,完全遮堵住了无量谷人重政治重出身的思维习惯,自觉不自觉地开始以美的角度思考问题。她那多少有些鹰钩倾向的鼻子,使面部绷得很紧,轮廓异常清晰,与周围土不拉叽、胖墩墩、圆乎乎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与这环境也很不协调。在人们迟疑时她开口说话了,其口齿伶俐,声音悦耳动听,对革命的胜利充满期待和盼望,其中不时地掺杂着妻子望穿秋水盼郎归的个人情怀。由于在革命浪漫主义热情中融入些微的难以控制与摆脱的个人感情,让无量谷人眼界顿时大开。他们不能说出更深的道理,只觉得这个坏分子的女儿所展现的一切,才是生活本身所应该具有的。
     
       刘英正回首顾盼之际钟川上场了,他头扎白毛巾,系着宽腰带,腰上别着一把被包起来的小手枪,枪把上的红缨来回飘动,显得英武帅气。他快速走到刘英跟前,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她,面颊溢满喜悦的神情。他说前面战场上捷报频传,后方的支前活动功劳比山高比水长。表现出完全一派革命者的威武雄壮,没有一丝一毫的个人忧伤。舞台上两人执手相望,他们一时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虚拟的革命还是虚拟的爱情,让两个年轻人在特定的空间相遇了。但那一刻却是真实存在的。
     
       见此情景,台下的小伙子们坐不住了,他们一个劲地往前挤,争着看舞台上这个光彩照人的女主角。挤得那些小媳妇招架不住,一个女人突然开腔道:“挤你娘的脚呢,过来我把你抱上那才好看呢。”小伙子听到这话扑哧地笑了,笑声感染了周围的年轻人,窑洞里的情绪愈发高涨起来。
     
       几场小戏很快就结束了,钟川发挥自己小学教师的优势,进行自编自导自演,没想到竟产生如此轰动的效果,戏结束好一阵,人们仍拥在窑洞中不肯离去,嗡嗡嘤嘤的声音此起彼伏。见此情景,杨人来再次上台,发表热情洋溢的即兴演讲。他说:“没想到无量谷的革命热情如此高涨,这是谷里最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只要大家有这个热情,以后我们就每月演出一次,绝对满足大家的需求。”他的讲话赢得在场群众雷鸣般的掌声。杨人来的讲话结束后大家从窑洞中开始撤退,鱼贯而出的人们渐渐消失在黑夜里,过了好一阵,漆黑的沟谷里还传来已经走远的看戏人隐隐约约的议论声。
     
       这样的演出后来进行了好多次,除此之外他们还创作出许多更新更有趣的节目,革命样板戏在无量谷掀起高潮。生产队的社员们乐滋滋地享受着文化大餐的快乐,每次天还没黑下来,就惦记着晚上的事情。特别是年轻人,他们的欲望逐渐高涨,让这种本来属于文化娱乐的东西完全改变它的内容与初衷。每次演出都给他们堂而皇之的聚会提供难得的机会,他们追逐着、嬉闹着,很快走上另一条道路,演出仍在进行时,有人就成双成对偷偷摸摸地溜了出去,向着更为隐秘的地方走去。有的在演出结束前还能赶回现场,有的则彻底消失在黑夜里,直到戏终人散时还见不到他们的影子,看戏显然成为其秘密约会的幌子。
     
       钟川和刘英的故事就是在这种境况中开启。除《智取威虎山》中扮演夫妻外,后来他们还在《老两口学毛选》等戏中扮演角色,既演年轻夫妻也演老夫妻,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们已成为最佳的黄金搭档。时间在悄悄地改变着一切,不知不觉间钟川感到离不开刘英,如果几天看不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仿佛什么东西丢失了。参与戏剧的创作排练,对于情窦初开的钟川来说是再美妙不过的事情,那种虚拟的或者说模拟的爱情故事,让他开始神魂颠倒起来。钟川的情绪上升得特别快,以至于每隔几天进行一次的排练与演出,已经不能满足其快速升温的感情需要。他开始仔细琢磨如何突破剧中的情节,进行实质性的接触。
     
       一次演出的间隙,钟川试探着问道:“每次演出时总有人会悄悄地溜走,直到结束时还没回来,你说他们到底在干啥?”刘英看见钟川眼睛发亮,显然对他的问话有些惊异,她说:“别人干啥去我咋知道,你对这事挺关心的。”她说这话时仍紧紧地盯着他,看他有啥反应。钟川见她对自己的话特别关注,就莫名地笑了笑。
     
       “你笑啥?”笑声引起了她的注意。“要不今天晚上戏演完后,我们也像别人那样出去转转。”他的话跨度很大,云遮雾绕半真半假地说了一句。“我们?你说你和我晚上出去一趟?你想干啥?”刘英惊诧的神情让钟川毫无准备,仿佛他们并不认识一样,这样的要求如此莫名其妙不合情理。他不知道为何如此,难道她真的听不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往日的一切都是戏里胡编乱造的情节,没有一点真实性。气氛一时间变得尴尬起来,钟川被她的问话给弄蒙了,后面的戏不知道是怎么演完的,回到家中仍稀里糊涂。
     
       刘英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她反复琢磨钟川的话,推测他的真实动机。最后她得出这样一个结论:钟川不是在开玩笑,那貌似开玩笑的话其实道出一个真实的想法,那就是希望与她的接触深入下去,不满足仅仅停留在扮演的夫妻上。这个结论让她吃惊不小,最麻烦的是,今后如何与他相处,这种事处理起来很难,再说从内心讲,她还是非常感激他的。
     
       当年那个赶着骡子接他们入谷的钟川又出现在眼前。漆黑的夜晚,在他的带领下一家人步入无量谷开始另外一种生活。这个人仿佛跟自己有缘似的,在她进入无量谷小学读书的同时他也来到小学任教。她是直接插入四年级的。入校前在家里还待了大半年的样子,当时围绕上不上学还犹豫了很长时间。当看到无量谷人的劳动像服苦役时,她坚定了上学读书的决心。尽管无量谷小学的条件着实让人失望,但上学能够逃避苦役般的劳动,最后她还是走进校门。刚来的时候小家伙们都围着她看,她发音独特,纯正的东路口音让小家伙们惊奇得很长时间都难以平静下来。他们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又尖又巧,频率极快,说起话来节奏感很强,给这个破烂不堪的校舍带来了神话般的声响效果。可好日子不长,大家的新奇感就被几个善于搞恶作剧的家伙打破了。他们私下一嘀咕决定采取行动,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小宠物施展魔法。
     
       杨人来的小儿子鳖蛋非常调皮,正好与刘英在同一班里。他的头秃兮兮的,两只眼角向两边微微斜吊,左眼上方还有一片明显的黑色胎记。他对另外几个经常在一起捣蛋的家伙眨了一下眼睛,下课的间隙那几个就心领神会地围着刘英说起话来。刘英被围在中间,他们则软磨硬缠,逼着要她说话给大家听,那情形有些胁迫的架势。鳖蛋趁刘英被围困的间隙,偷偷地从刘英的铅笔盒里拿出一支刚刚削开的铅笔,一下子就折成两截,随即又悄悄地放回到铅笔盒里。
     
       上课的铃声响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挤进土窑洞,身上抖落的尘土顿时将整个窑洞弥漫起来。钟川开始领着大家齐声朗诵,一阵潮水般的声音震得对面山崖嗡嗡回响。朗诵过后,钟川让大家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听写生字。刘英打开铅笔盒,发现刚买的铅笔被人折断了,她顿时伤心得呜呜哭泣起来。
     
       钟川走了过来,看见被折断的铅笔勃然大怒,不用了解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厉声质问:“谁干的?”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在他的追问中鳖蛋乖乖地站了起来。他站立时低着头,但那向两边吊着的眼角仍用余光偷窥老师,根据老师的发怒程度揣摩其如何处置自己。“出来!”钟川的这一声没有刚才那么暴烈,但仍然充满着威严的味道。鳖蛋出来后面向大家站着。“你用哪只手偷出人家的铅笔?”鳖蛋慢悠悠地伸出了左手。“伸直一点!”只见钟川拿起平时画线用的木尺照准那只手用力打了下去。教室里爆发出“啪”的一声响,吓得那些本来就胆小的学生不住地发抖起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一幕幕情景让她幼稚的心灵一阵又一阵剧烈地战栗着。山里人的狂热与愤怒开始疯狂地膨胀起来,凭借天才般的想象,他们不时地弄出许多花样翻新的东西。所有这些,瞬间让她彻底跌入一个陌生恐怖的世界里。
     
       自从鳖蛋被体罚后,学校里安静了一段时间。刘英在这所小学里逐渐被小朋友所接纳,不再像当初欣赏怪物一样,大家一有空闲就围在一起用好奇的目光紧盯着不放,她走到哪里屁股后面都跟着一批围观者。过了一段时间,蛰伏下来的调皮捣蛋鬼又一次探出头来,把目标再次锁定在刘英的身上。这一次他们又想出新的招来,鳖蛋没有出头露面,他成为幕后操纵者,鼓动其他学生参与恶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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