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革命的谷(6)
杨人来走后围观的人自动散了。人们私下议论着，“没想到这个刘仁还真够狠的，这砖头又没长眼睛，你说万一砸到杨人来的头上，那不就地开了花？”也有人同情刘仁的处境，说：“人逼到这个份上就啥也不怕了，反正好赖是个死。再说杨人来拿皮鞭打人是不对的，他是四类分子又不是牲畜，就是个牲畜也不能随便说打就打，主家也还疼惜着用呢。”好长时间里无量谷的人都在议论那天早晨突然发生的事情，他们的议论充满着惊叹与同情。
过了几天刘仁还是到了工地上。在大地开始封冻之际公社抢时间又组织一次施工，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大规模行动。在工地上干活的刘仁心情很不好，他产生了杀戮杨人来的念头。这种念头一经产生，就非常固执地在脑子里膨胀起来。他知道自己就这命了，只是看到那个龟儿子如鱼得水似的，日子越过越滋润，心里就刀绞似的难受。他完全把他们一家人当做发泄的对象，霸占儿媳不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明目张胆地用皮鞭抽打他。他刘仁当年在县城里也算个人物，自己风光的时候这个傻熊还不知道在哪里和尿泥玩呢。凭啥就这么牛，想怎么欺负人就怎么欺负人，他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要亲手用屠刀结束这个跳梁小丑的狗命。
大约一个星期后，天气突然转冷，大地顷刻封冻起来，施工的任务还没完成就匆匆结束。刘仁回到家后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他找来一块长条形的磨刀石，蘸上水在上面来回磨荡起来，没有多大工夫生锈的钢刀就被磨得锃亮。刘仁拿着这刀仔细地端详着，用手指在刀锋上轻轻地试着检查刀刃是否锋利。刘仁老婆进门后吓了一跳，“好爷爷呢，你又要胡作弄啥呢？”她被刘仁这种古怪的举止吓呆了。“快闭上你的臭嘴吧，再喊老子就先拾掇了你。”刘仁的态度相当蛮横，吓得他老婆不敢再吭声，她知道这个犟驴一旦打定了主意是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就急忙跑到隔壁的窑洞里，把这件事告诉了刘衡。
刘衡进屋后，见自己的父亲仍握着那把杀猪刀，两眼仇恨地望着前方，寒气逼人，就怯懦地叫了声：“爹，你这是咋话咧？”刘仁调转头，两眼直盯着自己的儿子，那里面放射出一种仇恨无比的光芒。他看着刘衡并没有数落他，心中涌出愤恨与失落交织着的复杂情感。他想自己出生入死大半辈子，经历过的惊涛骇浪数都数不清，他怕过什么，什么都没有怕过，怎么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见到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刘衡待了一会儿，见爹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知道爹心里很难受，这完全是杨人来造成的，他一时又找不到能够规劝爹的合适话语就走了出去。一整天，刘仁都是这种怪兮兮的样子。晚上老婆说啥也不跟他睡了，她怕这个举止怪异的老东西对自己造成伤害，就过来与儿子儿媳挤在一起。
几天来刘仁始终处在一种凶恶的状态里，情绪非常激动。这个出生入死了大半辈子的人，见过太多的世面，经过的险恶常人无法想象。一次在口外做一笔皮货生意时，遭遇三个手持腰刀的彪形大汉的抢劫。三面腰刀在月光下明晃晃地闪着寒光，那情形好像结束一条小命比打个喷嚏还容易。不知怎么，身临险境的他居然临危不乱大脑异常清晰，一边稳住这些杀人越货的强盗，一边寻找机会。在那种危急的关头，他并没有产生舍财免灾的想法。当时怀揣着上百个银元，它们沉甸甸的，有了这种重量生命才有了分量。他没有在这伙歹徒的威逼中掏出身上的银元，而是谎称带他们到一个地方去拿那些被藏匿的财物。待这些歹徒的警惕性慢慢放松之后，他猛地抽出腰间随身携带的一把铁尺，照着其中的一个脑袋上砸了过去。待这人应声倒地后，第二个也同样挨了一铁尺，他们爆发出杀猪般的号叫声，在夜晚非常刺耳。在与另一个抢劫者进行短暂的较量时，腰刀与铁尺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那个彪形大汉一刀捅在他的腹上，是缠满腰间大布袋里的银元救了他的命。黑暗中他只听“咣啷”一声响，不知怎么，这个歹徒一脚踩空跌倒在地。刚才被打倒的那两个逐渐清醒过来，并发出困兽般的号叫声，叫嚣着要杀死他。刘仁则在黑暗中趁机逃脱了。想起那一幕，直到现在还有一股寒气窝在心里。看着拿在手上的杀猪刀，当年的险恶情景止不住地出现在眼前。他很清楚这次一旦出手，就会走上一条不归的路，绝对没有当年那种虎口逃生的便宜事了。无量谷是无法逃脱的，这个他非常清楚。
一想起杨人来的残暴行为，他的牙齿就会发出咯咯的响声。他不怕极其繁重的体力劳动，对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财产的丧失，此刻也并不觉得多么重要，但杨人来对自己的欺凌与污辱，他是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恶气的。杨人来那种特有的倒三角形的脸型，怎么看都是个例外，不同于无量谷人普遍拥有的老实憨厚模样。一双三角眼里，时常闪烁着兴奋激动与凶残暴虐混杂的光芒，梳着大背头的他总在人前晃来晃去的。对于无量谷的这位英雄式的人物，刘仁从心底里就鄙夷他，他是属于狗仗人势、欺软怕硬的那种。要自己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凌辱，并且还不能有任何反抗，这不符合他一贯的做人标准。他恨不能立马就将其毁灭，消除心头的怨恨。他终日沉浸在一种刀光闪闪的境地中，面部的肌肉绷得相当紧。
刘仁想了许多，他的情绪相当激动但没有影响到理智的判断，他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任何举动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他不是惧怕这个坏种，也不是没有胆量做出如此惊人的举动，他只是觉得自己现在还不能轻易地就被毁掉，有种事业未竟的冲动始终在内心激荡。他没有因为身处逆境而泯灭曾经有过的抱负，一种回到县城回到他自己事业中的愿望仍在强烈地召唤着他，这是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呼唤，在他即将进行极端化的毁灭性行为时，这种声音出现了。他不惧怕任何人，也不会听取任何人的意见，但对于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召唤，他是非常重视的。终日里，他在孤独绝望与依稀看到的一线希望中艰难地进行抉择。最后求生的愿望占了上风，这意味着他要放弃那个在心中酝酿已久的报复计划。只听他长长的一声哀叹后随手扔掉钢刀，钢刀着地时发出的咣啷的响声非常刺耳。
刘仁见老婆远离自己，并没有采取和善的态度，而是将又一通更粗痞恶毒的话及时地送到她的耳边。两天后刘仁彻底搬出了这孔小窑洞，住进庄子里的人都议论纷纷说得神乎其神的经常闹鬼的牛嘴旮旯。那地方正好隐藏在一条岔沟里，周围没有人家，有几孔闲置的窑洞好长时间无人问津。刘仁的这一古怪举止，在整个无量谷中又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
传说刘仁居住的这牛嘴旮旯非常恐怖，动不动就出怪事，白天人们到那里都心存余悸，夜晚就更没人敢去了。那里到处充斥怵瘆的气氛，黑夜总让人头皮噌噌作响，仿佛每根头发都竖立了起来。按照风水先生的说法，这地方从形状上看形似一条巨龙的龙口，当地不识相的人在这里开凿窑洞，凿破龙脉冒犯了神灵，所以窑洞里就老出事。前些年，横扫牛鬼蛇神的群众运动摧枯拉朽荡涤一切，杨人来支书突发奇想地将这里的窑洞全部砌上槽，专门用来饲养队里的几十头大牲畜。说来也怪，牛嘴旮旯的窑洞里拴上耕牛没几天就接连死了好几头。牛死得非常特别，晚上拴得好好的牛，第二天早晨就四蹄朝天仰躺在槽中毙命了。人们不知道这么笨重的牛怎么会仰躺在槽中，而且几头牛的死法都一样。这事惊动了全队的群众，他们不忍心看着如此心爱的牛一头接一头地死去，就站出来抗议杨人来做出的决定。在群众的抗议中杨人来无奈地妥协了，牛群离开了那死亡之谷转移到一处安全的地方，转移后再没有出现一起耕牛意外死亡的事。现在坏分子刘仁住进死亡之谷，这一壮举惹得全队的人都惊诧不已，纷纷议论此事。有人直言不讳地说那老狗日的是真的不想活了，也有人为他的性命捏一把汗，更有看热闹的，看坏分子与魔鬼搏斗哪个更厉害，这样就有戏可瞧了。
刘仁每天晚上睡觉时都把磨得明晃晃的杀猪刀枕到头下，据说是为了降服妖魔。庄子里的社员们每当谈起此事，一个个眼睛里放射出怪异的光芒，这光芒一半是恐惧，一半是对这个坏分子胆识的敬佩，它真的超出这个沟谷的人所能够接受的思维限度，他们的敬畏之情在迅速增长，慢慢地，对这个坏分子无量谷的人开始刮目相看起来。坏分子刘仁与魔鬼打交道的事情越传越神，无量谷的年轻人开始主动接近他，希望能从坏分子这里知道那个经常出现的魔女的一鳞半爪的情形，以满足他们永远都难以满足的好奇心。
在冬季打谷场的歇息中，几个年轻人忍不住跑到刘仁旁边坐下，试探地问道：“老刘，听说有个年轻的女人晚上老纠缠着你，能给说说吗？”这话一下子引来许多人，他们围住坏分子等他回答。刘仁望了一下大家，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个冤死鬼，还能把人吃了？”坏分子浓重的东路口音，且话音浑厚连续不断，语气在缓慢中浸透一种坚定有力不容置疑的力量，好像山洞中骨碌碌滚出一个大磨盘。他说这话时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惹得几个年轻人更加急于知道那女鬼的一切。“女鬼长得漂亮吧？”刘仁看了一眼正急于知道一切的年轻人，说：“是鬼肯定长得比人漂亮。”他显得不愿再多说一句话。“女鬼下次再来的话你逮住不要让走，解个心慌也行。”这小伙子一句玩笑话，惹得四周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大笑声。刘仁盯着这个开玩笑的小伙子看了一眼，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并没有被周围的戏谑气氛所感染。这种镇定的态度，让这些心急火燎的年轻人突然感到眼前的坏分子是个城府极深不好接近的人。
大家正等待他讲述之际，只听见他那拉磨雷似的老屁滚滚而出，那屁声沉闷冗长经久不息。听到这屁声，几个小伙子腾空而起迅速逃离现场，坏分子周围顿时弥漫起一股被蹭蹬起的尘土，他瞬间被尘土笼罩起来。只见坏分子刘仁端坐在尘雾中，头很大，额头很宽两只大耳垂吊在两边，像一尊坐佛一样纹丝不动。小伙子们在撤离时仍没有忘记拿坏分子开心，不知谁边跑边说：“老狗日的有这串大屁，啥女鬼都给吓跑了。”
坏分子刘仁的传奇身世，让一些年轻人非常感兴趣，而他那难以接近难以交流的个性，更使那些年轻人的兴趣有增无减，光他那两个老婆就够年轻人心中猜测上一阵子，现在又有女鬼做伴，让笼罩在这个坏分子身上的光环更加神秘诱人。他原本是个商人，听说还出国做过生意，由于他的固执才引发了后来遣送到无量谷劳动改造的事实。坏分子刘仁对这些守口如瓶，只字不提。他的性格非常倔强，有时还会表现宁死不屈的架势，平时沉默寡言踽踽独行，除了那异常强烈的响屁外，人们很难听到他的任何声音。对于这拉磨雷式的响屁，人们私下还作过探讨，并分析其成因。有人说是吃得不好容易这样，有人说消化太好也会这样，因为坏分子每天参加的总是最重的体力劳动，也有人说坏分子放屁不顾忌场合，明显是对社会对人民不满，这屁具有严重的泄愤性质，总之人们的说法很多。
不知不觉间进入隆冬季节，这是刘仁来到无量谷后经历的第一个冬季。严寒并没有让这位被监督改造的坏分子产生畏难的感觉，坏分子的怪异举止却实实在在地让无量谷的人产生了不小震惊，无量谷的年轻人对于寡言少语的坏分子产生了某种神秘感。在一次上工的路上，银娃以及他的同伙们边走边纠缠着坏分子，让他说说夜间遇鬼的事。坏分子一声不吭，就这样又走了好大一阵后他却自己开口了，这次他没有讲女鬼，而是给这些年轻人讲了一个故事。故事大概是久远年代里的发生的事情，它的大意是：一家有兄弟三人，三兄弟先后都蒙冤受屈，而且一个比一个命运悲惨。讲着讲着坏分子激动起来，那种极具感情色彩的东路话非常张扬，以至于讲故事的音调都发生了变化，小伙子们已听不清他在讲些什么。坏分子突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那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号啕大哭，哭声在荒山秃岭中回荡，其悲痛之情感天动地。
走在山道上的上工者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到了那哭声，惹得这些本来就淳朴憨厚的山里人心里一阵阵发酸，他们第一次听到坏分子的哭声。在备受皮肉之苦时他没有哭，在异常繁重有时还带有惩罚性的劳动中他没有哭，而一个远古的悲惨故事，竟让他伤心的泪水像决堤的洪水般倾泻下来。他的哭声有些壮怀激烈，是解禁全部自己后一泻而下的那种淋漓尽致的哭，尽管周围已聚集很多人他却全然不顾。刘仁边走边号啕大哭，这情形给贫瘠、无奈的山谷增添了几分悲凉的色彩，那些正嬉闹说笑的人，没有一个不被这哭声所感染。在坏分子的哭声中，人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生存的不幸。当意识到这个时，大家心里沉甸甸的，一时间竟变得鸦雀无声。
坏分子刘仁号啕大哭的事，在无量谷引起不小的轰动。许多人谈论这事都流露出恻隐之心，私下议论着这位年过半百的人每天还要在生产队里干最繁重、最肮脏的活，哭声表明他一定有冤屈。杨人来听到大家的议论，非常轻蔑地仰天长笑了一声，他那双三角眼斜了一下正在议论此事的几个婆娘说：“我说你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容易上当受骗，鳄鱼吃人的时候还掉眼泪呢，一个坏分子的几声干号就把你们弄成这样。”说完这话，他径直跑到钟鹞子那里义正词严地说：“坏分子刘仁的这一招你可要警惕呀，他看来硬的不行弄不过人民群众，就采用这种软办法。你看惹得娘儿们个个发痒，事情这样发展下去会出问题的，要不要将群众组织起来再批斗一次？”钟鹞子看了一眼杨人来，并不赞同他的意见，他说：“坏分子哭了几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上纲上线未免严重了。”杨人来听到这话狠劲地看了钟鹞子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位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