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刻在青山上的丰碑

     
     
     
     　　毕雪莲在县里争取到一个退耕还林项目。按照退耕还林项目的要求，退耕还林的土地坡度必须在25度以上。白家庄的土地全部是山坡地，全部够退耕还林的标准。
     
     　　可是，现在不比以前。现在，国家的三农政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农业税不用缴了，五粮三款不用缴了，义务工全面取消，国家还给农民发种粮补贴。家家户户，各种各的地，各挣各的钱。黄姜种植极大地削弱了政府信誉度。现在，如果让农民退耕还林，农民肯定不愿意。虽然，这是一个国家扶持的重点项目。
     
     　　这天，毕雪莲把村两委班子成员召集起来，在虎头山上召开了一个会议，专门讨论退耕还林的事儿。
     
     　　白家庄的土地全部是70年代老支书李丹花带领白家庄人开荒造田造出的地。后来，李丹花又搞了高山引水，把虎头寺的水引到了白家庄的山上。虽说是山坡地，可是，能够浇上水。应该说是旱涝保收。可是，白家庄的庄稼长得并不好。为啥？因为，白家庄的年轻人一部分在外面打工，一部分承包了白云飞的网箱，搞网箱养鱼。地里的庄稼都是一些老人在打理。也就是说，在农村，土地已经不是白家庄农民收入的主要来源。
     
     　　毕雪莲把自己的意思给大家说了。大家一下子转不过这个弯儿。
     
     　　毕雪莲给大家算了一笔账。一个四口之家，2.5亩地。按照好年成算，每亩地可以产600斤小麦，500斤玉米。除去化肥、农药，加上国家补贴，每亩地产值不到900元，全家一年地里的收入，只有2000元多一点。承包白云飞7-8个网箱，一年净收入可以达到10万元。由于这些原因，再加上白家庄的地全部是石渣地，收成不好，所以，村里的人就不重视农业了。有些缺劳力的家庭，索性把责任田荒着，买粮食吃。要是把这些地全部退耕还林。苗木国家供应，种植费用国家负责，林权归个人。并且，国家每亩每年还补助300元钱，200斤粮食。
     
     　　毕雪莲给大家算过账，就让大家逐个发言。
     
     　　白云飞是村主任，第一个发言。
     
     　　白云飞说：“这些田是我妈带领白家庄人一挖鐝一挖鐝挖出来的。原来是树，是荆棘，是荒草。父辈们把它变成了层层梯田。现在，又要把这层层梯田改为林地，这不是说我妈当初开荒造田是错误的？哪有老子开荒造田，儿子退耕还林。我这不是打我妈耳光吗？我不同意！”
     
     　　白云飞这么一说，大家都争论开了。这是一个效益与面子的争论。副支书白家福站在白云飞的立场上，坚决反对。白大狗、桐籽支持毕雪莲。
     
     　　白大狗说：“黑猫白猫，捉着老鼠就是好猫！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来呀！”
     
     　　白家福说：“你个鳖子说得轻巧，老子们当初开荒造地的时候，你还在穿没裆裤子，你知道我们是咋把这些田造出来的吗？不说别的，光挖镢镰刀就用坏了几拉车！”
     
     　　毕雪莲见大家争论不休，就说了话。毕雪莲说：“今天，就是要让大家争论的。这里，我要给大家说说为啥要退耕还林。你们知道，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马上就要动工了。咱们这里是库区。按照党中央国务院‘要先净水，再调水’的指示，县委政府提出了‘把政绩融在碧水里，把丰碑刻在青山上’的工作思路。加强生态建设，确保一江碧水送北京，这是刻不容缓的！为啥去年咱们的黄姜种植失败？那就是因为环保呀！同志们，我们是移民，在我们离开前留一座青山，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事儿呀！”
     
     　　白云飞知道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是国家的大事。作为一名党员干部，应该无条件服从中央的号召，服从县委政府的指示。他说：“既然是县委的决定，我们白家庄就无条件执行，毕支书，这事儿你就决定吧！”
     
     　　白云飞一表态，其他的班子成员虽然有意见，也只好暂且保留。于是，村两委班子就通过了退耕还林的决议。大家的思想得转变过来，气顺了，思想统一了，就召开村民大会。
     
     　　会议是副支书家福通知的。白家庄那口铜钟还在。村子后靠搬迁的时候，人们把这口铜钟摘了，挂在了村部门前的一棵柳树上。不过，那铜钟现在已经用不上了。白家庄人三个生产队都安装了高音喇叭。村部的功放机一响，全村的高音喇叭都响了。
     
     　　白家福在高音喇叭里大声地喊：“各家各户注意啦，今天晚上7点，大家都到村部来开会！一家一个，不能缺席——”
     
     　　到了晚上，江面上亮起了点点渔火，几条大船载着李家岭的村民，往白家庄驶来。
     
     　　白云飞当村长后，把白家庄的村部翻修了。一个大院，一座两层办公楼。一楼是办公室，二楼是礼堂，能容纳400多人。各个生产小组点过名，便开始开会。会议由村主任白云飞主持。先有白大狗传达了今年征兵工作，桐籽传达了镇计划生育文件，最后，由村支部书记毕雪莲讲话。
     
     　　毕雪莲先讲了中央国务院关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方针，又介绍了县里的方针政策，讲了退耕还林的好处，最后，话锋一转，兜出了白家庄土地要退耕还林的意见。
     
     　　这个意见就像一个重磅炸弹，在会场上炸开了花。年轻人没有一个不赞成的。种了树，国家给补助款、补助粮，护林有报酬，林权归个人。再说，国家无偿给树苗，无偿建设水利设施。这样的好事儿，到哪里去找？况且，没有了地里活儿纠缠，可以在养殖公司里放开手脚干。当然，有几位有技术的，想连片承包，种果树。年岁大的，想不开，说啥也不同意。
     
     　　首先发话的是杠子爷。杠子爷是一个视土地如命的人。自从土地包产到户后，杠子爷的疯病就再也没有犯过，身体也硬朗。80多岁了，还守着那3亩包产地，勤勤恳恳地耕耘。现在，听说要把自己家的地种树。他当然不干。
     
     　　杠子爷说：“毕大炮，土地承包，50年不变，这可是你说的。难道这话不算数？”
     
     　　毕雪莲说：“算数！”
     
     　　杠子爷说：“既然算数，那土地是我家的，我想种啥就种啥，你管不了！去年，你让我们种黄姜，害得我2年没有见到一分钱，现在，你们又要来折腾！”
     
     　　白面坡说：“毕雪莲，这些地可是我们用汗水加泪水换来的。现在，又要种树！你说，我们当初是不是就不该开荒造田？”
     
     　　梅花说：“我担心的是吃粮问题。现在白云飞公司形势好，家家有余钱，可以用钱买粮吃。要是像大前年那样，公司遇到困难，全村人吃啥？喝啥？弄不好，会再来一个58年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个不休。不过，大家的意见很快分成了两个阵营，一个是年轻人的阵营，一个是年老人阵营。两个阵营的人，争论不休。就连白面坡与白大狗父子两人，也争论得吵了起来。
     
     　　白面坡对着儿子骂道：“你妈那个毛，你小子不要认为当了一个芝麻绿豆官儿，就连你亲爹也不认识了。”
     
     　　白大狗说：“你要有本事，你让那地生出金娃娃来！”
     
     　　会场上成了一团麻，这是毕雪莲早已预料到的。这种事儿就是要让大家争，让大家吵，让大家发泄。说实在，在感情上，毕雪莲也舍不得把那些地改为林地。但是，不改又不行。前些年，为了吃饭，白家庄无限度地开荒造田。这些措施已经严重破坏了生态平衡，影响了丹江口水库的水质。
     
     　　等大家吵够了，闹够了，毕雪莲站起来。毕雪莲说：“大家的意见我也听明白了。我想，持不赞成的人，不外乎有三点：一是感情问题。你们大都是跟着老支书一起拼打出来的。这些地改为林地，我也割舍不下呀。可是，大家看看，现在，大家的庄稼种的是啥样？大片大片荒着，种上的，也是缺根少苗的。这说明啥？说明咱们白家庄在进步。以前，咱们靠地吃饭。现在，咱们靠企业吃饭，靠打工吃饭。二是荒春问题。没有了庄稼，遇到企业不景气，害怕没有饭吃。这种担忧是对的。可是，没饭吃的担忧大可不必。因为，那些林地的产权是咱们个人的，国家还给有补助，我坚信，绝不会回到五八年。三是个面子问题。这是大部分人的一个共同心理。面坡叔说的对。老支书当年拼死拼活带领大家开荒造田，现在，我，包括她的儿子，又带领大家退耕还林，这是不是说老支书当初的决策时错误的？这个问题问得好。是的，从保护生态上来讲，老支书当年的决策就是错误的。如果当年不开荒造田，估计，那些被挖掉的树现在早已成材了。可是，大家再回过头来想想，要是当年不开荒造田，咱们白家庄人还能够在白家庄生活吗？还能活到现在吗？所以说，白家庄两代人都无愧于党，无愧于白家庄这片土地，无愧于我们自己！”
     
     　　毕雪莲讲到这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一些年岁大的，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
     
     　　毕雪莲接着说：“这次退耕还林关系到南水北调水源保护。这是国家的大事儿。我想，这事儿不能等，但也不能急，要逐步实施。一是每个生产队要保留一票好地种庄稼，其余的一次性退耕还林。二是树苗有国家供给，种树的工钱国家也承担。每家每户不需要承担任何费用。三是想连片承包的，生产组帮助协调，可采用返祖倒包的方式解决。”
     
     　　经过争论，除了杠子爷，大家都同意了这个意见。杠子爷还是那句话，谁要是敢动我的地，我跟他拼命。
     
     　　白云飞伏在毕雪莲的耳朵边，对毕雪莲说：“他家的地，先不要动！”
     
     　　毕雪莲一听，便对杠子爷说：“好好，特事特办，你家的地不退耕还林，不过，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退耕还林验收后，不可能再为你家那3亩地再来一次验收！”
     
     　　杠子爷说：“不后悔，我有啥后悔的？我种了一辈子地，还能为种地后悔？”
     
     　　毕雪莲说：“那好，那好！就这样啦！”
     
     　　白家庄又热闹起来了。山坡上又飘起了彩旗，高音喇叭里又唱起了歌，植树造林的工地上到处是轰轰烈烈的。不过，这种轰轰烈烈也不同于40多年前的那种人海战术。现在，用的是机械化。由于白家庄的人大都在公司里上班，没有人手。白云飞开了一个村干部会，让白大狗请来了三个专业队，把这500多亩地的植树任务交给了专业队来搞。挖大穴，浇大水，覆盖地膜。树木成活后付工钱。专业队讲的是效益，所以，一下子上了10余台小型挖掘机，5辆水车，集团作战。一个月的时间，树木就全部栽种好了。
     
     　　树木栽好后，县林业局局长马敬重来到白家庄视察。马敬重原来是丹阳镇的书记，毕雪莲的老上级，刚刚调任林业局。毕雪莲、白云飞陪同马局长上了虎头山山。大家站在山顶往下望。树干都刷上了白，很耀眼。层层梯田里，到处是一行行的，整齐，美观，而又质量。毕雪莲向马局长汇报了白家庄退耕还林工作。马局长很满意。
     
     　　马局长说：“你这个退耕还林工程可以作为全县的样板工程。明年春上，要组织全县同志来这里观摩！你要把道路好好地修一下！”
     
     　　毕雪莲说：“我的局长大人，观摩我看就不必了吧。你只要把退耕还林指标给我，我就阿弥托福了。要不，我没法儿向全村的老百姓交代呀！”
     
     　　马局长听了，笑了笑。他知道，毕雪莲这是在是跟他谈条件，想伸手要钱。说实在话，有些村的林是造了，可是，没有拿到退耕还林指标。为啥？因为这些村全部是忽悠县里的。检查的时候，看着整整齐齐。可是，过不了半年，这些树就全部消失了。有死的，也有被村民拽掉的。没有了树，哪里能拿到指标？不过，像白家庄这样真抓实干的，还真少。
     
     　　马局长说：“你就放心吧，只要你的成活率达到县里定的标准，我一定把指标给你弄来。我再给你拨20万，你把通往山上的路修通，一来便于群众通行，二来便于明年春上的观摩！”
     
     　　毕雪莲说：“马局长，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一切安排妥当，一行人就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看到一位老农在地里除草。全村的地都种上了树，唯独他的地里没有。
     
     　　马局长看了看，问：“这块儿地是怎么回事儿？”
     
     　　毕雪莲一见，忙说：“这家特殊，不能种树！”
     
     　　马局长说：“为啥？就剩下他一家，还是有种缺憾！”
     
     　　白云飞赶忙走上来，解释说：“这是一位把地看得比他儿子还要珍贵的农民。他一生疯过两次，一次是土改的时候，国家收了他的地，他疯了半年多。第二次是四清运动的时候，把他家的自留地收了，他疯了3年。80多岁的人啦，我们不忍心让他的病再犯！”
     
     　　马局长说：“嗯，这确实有些特殊。那就算了。瑕不掩玉，就让这个工程留点遗憾吧！”
     
     　　毕雪莲笑了笑，说：“不过，马局长，他家虽然没有种树，你也要把退耕还林的指标给我留着！”
     
     　　马局长说：“为啥？你总不能让我一个局长帮你作假吧？”
     
     　　毕雪莲说：“不是，我会让他自己找我种树的。你想，他家的地，四面都种上了树。二年过去，这地还能种庄稼吗？要是到了那时，他再缠着我要退耕还林，为了这3亩地，我上哪里要指标？”
     
     　　马局长说：“你这个小妮子，今天算是见识了！好好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是保证这地要种上树！”
     
     　　毕雪莲说：“到时间你亲自来看不就行了嘛！”
     
     　　这次，毕雪莲总算干了一件得民心的事儿。虎头山上的树种成功了，农民也拿到了国家的补贴。
     
     　　杠子爷主动找毕雪莲，嚷着要退耕还林。幸亏毕雪莲早已料到杠子爷这一手，就带领村干部帮助他种了树。
     
     　　到了年底，毕雪莲挂职期满，升任丹阳镇副书记。白云飞接替了毕雪莲的职务，当了白家庄支部书记兼村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