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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热河鸟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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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哥钮太平就是鸟人,他喜欢鸟,从老家贼(麻雀)到百灵,是鸟他就喜欢,我姨父姨妈活着时就骂他是鸟人,我们表兄弟也这么说他,他从不恼。他说鸟这活物最好,飞在天上,志在高远,囚在笼中,不急不躁,两鸟相逢,同曲唱和,孤独一隅,自傲不卑。我说你这是八旗子弟遗风,误国误人。他说要是八旗子弟不腐败,封建王朝怎么能被推翻,时代怎么能进步。我说不过他,他是六六届老高三,属鼠的,念书特好,若没有文革,他肯定进清华北大了。可他的书就念到这了,下乡插队八年,背着一笼子从乡下捕的鸟返城,在二道牌楼粮店卖粮,整天眉毛都是白的。
     
       那年,表哥钮太平已经二十九岁。需要解释一点,他是六九年下乡,七七年返城。我比他小三岁,我在乡下干得卖力,稀里糊涂被推荐上大学,混了三年,也是七七年毕业分回热河。那时,表哥家的房子还没落实政策,他和我姨妈住二道牌楼旁钮家大院西厢房三间里的一间。屋子不大,但他们娘俩住着也不挤,关键是太平到那岁数还没有女朋友,我姨妈说宁愿自己到外面找宿,也不愿意看儿子光身一个人。后来,姨妈找我,说你是表弟小他三岁,你女朋友都交了好几个了,你表哥连女朋友是啥样都不知道,你得帮他。我说那是应该的,就可处给他介绍对象。先介绍两个干部身份的,嫌太平家成分不好,还嫌太平不是党员,没见面就拉倒了。后来找两个年轻的女工,倒是见面了,一个嫌太平个子矮,一个嫌太平长得面老,不够帅,也都没成。其实太平身高一米六八点八,也说得过去,还六六大顺加发发,可惜那时还没讲这个。面老是因为八年乡下插队风吹日晒落下的。再者说了,都小三十了,还能嫩到哪去。介绍来介绍去都没成,我姨妈坚持不住了,大雪天还出去串门,想给儿子再寻个头绪,不料天冷路滑,汽车轱辘站不住,在西大街噔地让车给撞了,撞坏了内脏,躺在医院急救室里倒气。姨妈拉着太平的手说:儿啊,我和你阿玛都走了,往下,你的日子可咋过呀!不能跟鸟在一起过一辈子……
     
       钮太平当时急得差点晕过去,根本说不出话来。这也难怪,我姨妈家就他一个孩子,我姨父两年前为落实房子政策气成脑溢血先走了,倘若姨妈也没了,太平将面临很多生活上的难事,以他一贯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性情,结果会是什么样,可想而知。我赶紧安慰姨妈,说您老放心,有什么事我们会帮助他的。姨妈点点头又皱皱眉,一口气没上来,两眼睁得圆圆地含恨西去了。那场面很可怕,多少年以后我都忘不了姨妈死不瞑目的样子。西大街是当年皇上从京城到离宫来最后一段御道,远近有三道牌楼,分别题着光天化日、万世之表、吉祥宝地斗大的金字。姨妈本来住在二道牌楼文庙旁的钮家胡同,却被车撞倒在一里地外头道牌楼光天化日之下;而且,撞他的那个司机姓洪,单名一个信字。这不由得不使我感到惊讶,我记得《水浒传》第一回即是张天师祈攘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那位洪太尉好像就叫洪信。须知洪太尉那一祸闯得不小,放走一百单八个魔君,从此天下难太平。我注意到表哥在泪如雨下之后,渐渐冷静,继而眼放出光来,冷冷地对我说办后事吧。整个人一下子变了个样。我心里说你可别变成天罡地煞,咱还得好好过日子,我还得接茬帮你搞对象,成家立业,在钮家胡同混下去。
     
       说混下去一点也不假。说来惭愧,表哥的祖上在热河都院府里带过兵,还在热河街上开有钱庄和当铺,在热河城外有大片的地产,逢年过节,庄头赶着大车送钱粮物。他家女性更厉害,有名有姓当皇后妃子的就有好几位。不过,表哥他爷挺追求进步,留洋回来办学,是社会知名人士。他父亲是学建筑的,反对北京拆城墙,反右收获颇大,弄顶帽子戴着在建筑队搬砖。他们家不仅有房产,连胡同的名字都随了钮姓,可想而知,运动来了没个得好。
     
       钮家大院正房五间,高脊两端原来有兽吻,后来让红卫兵都给凿了,还把表哥一家撵进西厢房,正房就住进区革委会副主任鲍大眼。鲍大眼官名鲍德才,运动之初曾更名鲍五洲,因他有甲亢,眼珠子大且往外突,故得绰号鲍大眼。他一身造反派脾气,靠着瞪大眼珠子喊口号,愣从清洁队的车把式(那时拉脏土还用马车)混到这份上,也正经有两下子。鲍大眼媳妇蒋素英,在二道牌楼粮店卖粮,人称蒋棒子面,因为丈夫升官,她当上粮店主任,是表哥钮太平的直接领导。鲍大眼口里喊无产阶级万岁,实际上特羡慕有产的,小时候住头道牌楼外半间偏苫房,他爹喝多了想和他妈亲热亲热,嫌他碍事,就把他从被窝拎出来撵到门外冻着。鲍大眼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弄一个大院住住。当上副主任,他旁的革命都没闹,先革来这五间正房,然后又撵走西厢房的另一户,最后要撵表哥。蒋素英说这好办,钮太平是我手下的,我让他卖棒子面他不敢卖高粱米,反正他光棍子一个,回头让他住粮店,连打更的都省了。列位,这可不是我编排他们,文革那阵(包括七六年以后一段)因为成分不好受气的比这多了去了。钮太平这就算不赖了,说给你扫地出门,你也得一点脾气没有。
     
       我劝表哥好汉不吃眼前亏,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头。钮太平把右胳膊上的黑纱摘下来,说问题是这是我的屋檐,再者都打倒了四人帮,他们还这么欺负人,我可不干了。我说那也有两个凡是,阶级斗争还为着纲,你能闹得过人家?还是老老实实做个良民百姓吧。钮太平说:马善受人骑,人善受人欺。以前连我父母不是都说我是鸟人吗,看我这回把鸟放了,我也不让人欺了。他打开鸟笼子,呼啦啦鸟儿都飞出去,飞到当院的树上,喳喳叫。这时已经是开春时分,大地复苏万象更新。我不解地问:你不做鸟人当然好,但这跟不受人欺有什么关系?钮太平嘿嘿一笑道:你应该知道,鸟字还有另一个音,我就当那种人了。我摇摇头不赞成说:水泊梁山一百单八将,个个五大三粗武艺过人,即使是时迁,也一身好轻功,你拿什么跟他们比。’钮太平笑道:人之初,性本什么?其实什么都没有,全是后天学来的。我们倒霉就倒在后天不仅穿上一身遮掩的衣眼,还给自己另制造了一套面具,把本性藏在后面。我玩鸟时,是要把本性藏得更深一些。现在鸟走,剩下地道的鸟人,从此就没有什么可怕的啦。
     
       我听不大懂他究竟想干些什么,在他面前我不能说得太多,只能说别惹鲍大眼蒋棒子面,忍一忍海阔天空。钮太平笑道,你不是要结婚还没房子吗,回头咱哥俩住上房对面屋。我傻了,心里说他肯定伤心大尽说胡话,人家不把你撵出去就不赖,你还想住正房。但这话我没敢说,我怕说了他不高兴,或者促使他干出些什么蠹事来。
     
       没等表哥行动,人家蒋素英下了命令。看钮太平不大愿意,蒋素英到粮垛前抄起一袋白面,腰一扭,两臂较力,喊声走!那袋面一下飞起两丈高,稳稳地落在粮垛上。然后人家脸不变色心不跳,大巴掌啪地拍在钮太平的小肩膀上,笑道:知道我家先人是谁?知道,蒋介石……胡说八道!蒋……蒋干……不对。蒋门神。
     
       蒋素英没啥文化,但听过评书,知道蒋门神也曾好生了得,不然咋能叫门神。她笑道,蒋门神就蒋门神吧,反正现在也没了武松,你想日子过得好,就得扭过劲来,服从领导听指挥,那才配姓钮。
     
       钮太平抬抬肩膀头,焦酸;看看粮垛,爬都够自己爬一阵的。他打了个激灵,眼珠一转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咋也得让我娶了媳妇再来打更吧,宣统皇帝还给放出来,何况我这还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蒋素英咯咯乐道:十天之内,你要能找个对象来,我还就愿意跟她做邻居。
     
       钮太平说:十天就十天,你得给我假,我怎么也得见面谈谈逛逛离官遛遛大坝吧。
     
       蒋素英双手在一起一拧,骨节嘎巴嘎巴响。她说:好吧,你去大板车队找吧,那有好几个一顿吃六个馒头的铁姑娘。
     
       蒋素英说这话,可有点糟践我表哥啦。大板车队就是装卸队,队址在三道牌楼西边一个叫二仙居的地方,这紧挨着铁路货场,大件的物品运来,下火车再往别的地方走,就全靠装卸队的大板车了。那大板车现在没了,现在用载重卡车。那时不行,没有日野丰田,解放牌也不多,来了分量重体积大的如锅炉啥的,就全靠大板车。大板车是铁的,一侧十几个轮子,有三间房子那么长,甭管千斤万斤,只要你有劲,就能拉得走。靠什么拉?机器?没有。牲口?不行。全靠人!全靠人一点点拉着走。人少了不行,起码二八一十六条壮汉子,还得有打旗探路的,吹哨喊号的,扛板子垫道的。这本来都是老爷们的活,但干这行口粮高挣得也多点,一来二去也有了女人。可能应了那句话,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所以,女人还就在这行里占住了几个饭碗。不过,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两臂若无千斤之力,一顿若吃不下斤半高粱米,你就不是二仙居的活神仙。
     
       可想而知,这等女神仙即使不长得凶神恶煞,起码也是虎背熊腰,让一般男人望而生畏。钮太平跟我说要到二仙居去找对象,我腿都软了。咋着?当初也不知谁使坏,还曾给我在那介绍了一个并半开玩笑,说知道潘金莲吗?这女的是她亲戚。我琢磨《水浒传》里没说潘金莲有亲戚呀,只提过她在一个大财主家当过丫头,估计潘金莲要是有亲戚,肯定也长得错不了。天下男人都爱美女,我也不例外,心里想着婵娟就跟人去了。到那见一个人正吃馒头,一口半拉还多,往起一站,差点碰门框,身子一扭,坏啦,敢情后面还有条又黑又粗的辫子,绝不比拉车的麻绳子细。介绍人说这位是武翠莲。我立马肚子就痛,钻厕所里蹿稀。介绍人捂着鼻子问我跑啥,这姑娘像不像武松的妹子,潘金莲的小姑子。我说你饶我一命吧,这姑娘的对象应该是三只眼的二郎神。
     
       钮太平听我说罢这段往事,一拍细腿说:酒量小非君子,没刁婆不是大、丈夫!我就要这武大姑奶奶啦。我说那也不般配呀,你好歹也是个有身份人家的人,拉大板车的是不是档次低了点。钮太平说都让人撵去打更了,还有什么身份可言,她姓武,正好打蒋门神,我先震住她再说。要说事到这会儿,就看出父母在世的好处了,旁人劝都不管用。钮太平这鸟人谁的话都不听,愣去二仙居见了武翠莲。书说简短,其中话长,这两人叮咣一谈居然还就成了,第十天头上就登记结婚,顿时惊动了整个二道牌楼。说公道话,我这位武大嫂收拾打扮一下,也蛮看得过去,粗眉大眼,脸蛋子上的肉紧噔噔的,要不是肉皮绷着,就甩出去了。另外就是个大手大脚大乳房,隔着衣服就能看出小足球似的直滚,我对象俩加一起也不及人家半个。为这话我对象还跟我急了,说你喜欢那球当初咋钻厕所,我说我是给表哥留着呢,不能太自私。气得她往乳罩下垫了不少海绵,挺得高高在街上走,我跟她接吻时都倒背着手,怕海绵掉了埋怨我给弄的。
     
       武翠莲做新娘,蒋素英心里吃惊,迷迷糊糊问钮太平这武大妹子真的要在这扎下去啦?钮太平两麻秆胳膊举着哑铃说:肯定是在沙家浜扎下不走了,我得抓紧练练。她拉大板车拉惯了,眼睛还有点近视,要是哪天把您捆巴捆巴扔车上去,您还得多原谅。
     
       蒋素英两手搓着在当院转磨,心里想这可咋好,我们老祖蒋门神虽然当初设计害过武松,可到了也被你们老武家给杀了,一仇报一怨,也扯平了,没必要结恨到如今。她一字一句地说:冤仇宜解不宜结,我也不让你打更了,你让她稳稳当当过日子。钮太平连连点头,半夜里告诉武翠莲你家世代是工人,跟我结婚你就是领导,这院房子按政策都是你的,国家这阵子忙着理论上拨乱反正,顾不上咱的事,你浑身都是劲,就别麻烦组织,自己招呼吧。武翠莲从床上坐起来,说那这会儿就把他们扔当街去。钮太平说使不得,得想个法让他们自己主动把房子让出来。武翠莲说这好办呀,我们拉车路过烧饼铺,就干喊不使劲,货主子就得乖乖买烧饼,这叫能嚎气死大叫驴、敲锣震聋你的爷。钮太平指指床板说你加点小心,这床可架不住你震,有能耐你明天使,住上正房你才知道什么叫冬暖夏凉。武翠莲把窗户推开朝当院喊:这破厢房,憋死人啦!时间不长,正房就有尿尿声。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打架讲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加上鲍大眼这造反起家的也前程不是很妙,蒋素英也跟着打蔫儿。所以,把后来的功劳全记在武翠莲身上,也不甚准确。要是人家造反派正打你时你别说一个武松的妹子,就是武松他大姑来,也不行。双手难抵众拳,好狗挡不住一群狼。
     
       天没亮武翠莲就开始折腾,把丙厢房对面屋鲍大眼放的零碎物品都搬当院。说这些东西招蚊子,等把屋扫净再放进去。蒋索英当然不干,说门锁着你怎么打开的,武翠莲说我没碰锁,我把门板端下来了,回头再端上去就是了。蒋素英想急,忍了忍说:妹子,你身板不赖呀。
     
       武翠莲说:从小扛麻包,我专拣个大的来,你有二百斤吗?我喜欢扔二百斤的。
     
       蒋素英向后退一步说:我才一百五。武翠莲猫腰把乘凉坐的条石搬起来,又轻轻放下说:老姐姐,不瞒你说,我家姐五个,没小子,从小爹妈就把我当儿子使。街坊邻居都让我打遍了,甭管什么炕什么床,都禁不住我一屁股。也就是碰上你啦,咱姐俩对脾气,要不然,我都憋得慌,总想找谁干一架。
     
       蒋索英腿肚子转筋说:粮店来了红小豆,你要想吃,我批给你几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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