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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热河大兵(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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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姗说:那可不行,那是丢人的事,我可干不出来……老吴没了耐心,拉开灯问:那你还没干过咋着?你跟黄小林不是好过吗!俺都想开了,你装啥蒜。
     
       李姗吓坏了,她怕邻居听见,小声说:我的祖宗哟,你真是牲口呀!啥都敢说,你还让我活不。我前辈子做了啥坏事,让我这辈子碰上你!
     
       老吴说:你准是当厨子来着,炒腰花炒多了,把俺这份都做菜卖啦。
     
       这档子事是李姗后来跟我母亲说的。那时我大姑和大姑夫回北京了,李姗憋得难受,到处找人说话。说这段时是晚上,我躺炕上刚要睡着,李姗来了,扑哧一笑说:舅母,我给你说个事,老吴他让我……怎么怎么着。我母亲赶紧放下手串的活,轻轻叫我,我闭着眼装睡,把她们说的都听见了。我母亲说那事可万万做不得,甭说名声不好,养个旁人的孩子,将来也是一大堆麻烦,老吴那脾气,他不可能冯亲生的待,到时候所有的不是都是你的。李姗说他好像是真心实意,这两天他使劲干家务活,让我养身子,还要给我熬鱼汤喝。我母亲说坏啦老吴想孩子想魔怔了,这么办吧,让小小去你家,叫他体会体会。李姗说那算什么,辈分也不对呀。我母亲说借给你们几天玩玩,都这么大了,我能给人叫。李姗说那好吧、让老吴体会体会有孩子是什么样。
     
       我真去了前院,老吴开始挺高兴,说这比求人强呀,一下子就长这么大,连尿布都不用洗。李姗说别做梦,这是借来让你体会体会。老吴摸着我的脑袋说啥借不借,老子喜欢,就是老子的。李姗说你整个一个国民党大兵,当初抢我,这回还要抢我弟。老吴笑了说俺这回不抢,俺要用实际行动感化你们。
     
       他咋感化?就是多干家务活。扫院子,所有人家门前都扫,扫得非常干净;挑水,自来水在坡下,老吴小碎步挑进院子,腰弯着,还咳嗽一声,一副很卖力的样子;劈柴、生炉子、买菜、做饭,还给我讲故事。那几天我可享福了,真想给他当儿子算啦,管他旁人说什么,我吃得好玩得好是真的。很可惜的是,老吴很快就烦我了,原因是我爱向他提问题。比如,非洲在哪个半球上,美国首都是华盛顿还是纽约,日本天皇跟中国的皇帝一样吗,祖国山河一片红,台湾香港还有澳门怎么办等等。其实,我问的这些无非就是当时喇叭里广播的一些新闻时事,我求知欲挺强,跟他们又不太拘束,情不自禁就问。老吴开始往李姗那儿支我。李姗这阵子在家呆的,跟家庭妇女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找我母亲说那种事。她有的能答出来,有的答不出来,又跟我一块问老吴。老吴架不住了,还到新华书店买张地图,回来摊床上找非洲。找来找去我都看明白了,他买的是全国地图,哪来的非洲。老吴还死好面子,指着太平洋说超过这片大海就是非洲,那边净是沙漠,没多少人,人家画地图的都不愿意画。日本国首相田中角荣访问中国,我听广播中说他曾来过中国,老吴怕我问啥,抢先说是那个姓田的吧,俺见过他,抗日时他就在俺村公路边的炮楼子里,是做饭的,没少炖咱中国的小鸡。有一天饭菜都摆好了,煎咸带鱼,招来不少绳子。老吴端起酒盅要喝了,我也不知怎么的就问:外国人过春节吗?老吴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拉着我就到后院,跟我母亲说:舅母,这孩子还给您吧,俺受不了啦,他天天考俺,俺都做病啦。我母亲说:小孩子都好问。老吴愣了一会,回去跟李姗说:拉倒吧,咱俩人过清静。外国人过不过春节俺咋知道,俺不能为这事跑趟外国。现在这孩子也是吃饱撑的,过年有你新衣服就是了,你管外国干啥!
     
       李姗说:你就是没有知识,才让孩子问倒。革命者得胸怀五湖四海,天下还有好多人没解放,没过上社会主义呢。
     
       老吴指指咸带鱼,又轰轰脑袋上的蝇子说:就咱们这社会主义,咸带鱼都成了好东西,俺小时候,这东西烂一海边子,没人要。大对虾,蒸熟通红,管够吃。这些年,连虾毛都没见过。人可多啦,哪哪都是,想拉屎都排不上坑,再这么下去俺还不如变成鸟,站树上想拉就拉,谁也管不着。李姗指着窗外说:你蹲当院拉,谁也没限制你。老吴说:去就去。他提了一半咸带鱼送到后院给我吃,还跟我说好好念书,那些问题就都清楚了,可别学俺,连扭腰(纽约)和花生炖(华盛顿)是一个地方都弄不清楚。不过,也别崇洋媚外,外国人也没啥文化,起名字都不会起,扭腰花生炖还不如猪肉炖粉条,味好,比这咸带鱼强,比炖花生米更强。花生米也不治扭腰呀,谁开的这偏方,简直是二百五,白搭了花生米……
     
       老吴就这样跟斗把式又明白又糊涂闯过一道道关口,跟着全国人民进人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20世纪80年代初,老吴积极了一阵子,每天早出晚归的,眼瞅就要当上区政府的总务科副科长了。1983年春天区里领导都跟他谈话了,说马上就要在会上研究,科里现在没有头头,你先负起责任来。老吴眼泪差点掉下来,心里说没成想俺这辈子还能当个官,俺得好好干,带手下的年轻人把区政府的环境重新修理一遍。等到领导开会研究人事时,会议室内鲜花盛开,茶水飘香,窗户干净得跟没安玻璃一样,地板光滑得像镜子面一样。领导把会开完了,就把老吴忘得跟没这个人一样。老吴不仅没提拔上,还调到门卫值夜班去了。老吴那年五十三岁,过口了,上面的精神是大胆起用年轻干部。老吴若在科里,机关平均年龄降不下来。门卫两个老头快七十岁了,老吴过去正好往下拽。报表时列在勤杂人员名下,不影响机构改革的任务落实。老吴哪知道这么多,让值班就值班,让守夜就守夜,他觉得自己有点老了,不想再折腾啥了,咋还要没收俺的裤子?
     
       黄小林和小石头不知道他说的啥。我解释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是脱了裤子过河,老吴说是一个理,你们在机关空手套白狼行,俺把旧车修成能跑的车咋就不行呢,这不是只许当官的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嘛。我一看事情要僵,赶紧打圆场。黄小林和小石头撂下话,三天之内必须改了,否则连营业执照也要没收。他们走了,老吴傻了,说俺咋这么不顺呢,这辈子总犯在他俩手里。我说咱们做的事确实有些过,人家说的也有道理。老吴说要按前几年的理论,眼下没有一件事不是做过了的,政府机关都能做买卖,凭啥俺不能卖旧车,这活俺干定了。我说人家有权,老吴说:俺有钱,日他娘的,俺给他们送礼,看他们咋办。我害怕,说行吗。老吴说俺都看出来啦,他们是见俺挣钱红眼啦,咱就下家伙,一枪一个,没个跑。
     
       好几台北京牌彩电送出去。我发现送之前老吴总拿小镊子在后面鼓捣鼓捣。我说那都是密封的。老吴说俺知道,俺看它结实不。真让老吴说着了,黄小林和小石头都二话没说就收下,还有的人更贪,让老吴再给配个录像机。各位,那寸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不少人家连卜二寸黑白还没有呢,彩电和录像机就是极高档的电器了。效果太明显了,甭说三天,三十天以后也没人来找老吴。老吴得意忘形,夸下海口:从此往后,热河城里没有俺办不到的事。
     
       这话说大了,也犯了忌讳。你啥事都办得到,杀人放火你也办?进监狱你也办?当然,这也是我事后诸葛亮这么说的。老吴折腾一阵折腾出个外号吴百万,不少枪口就瞄准了他,他傻呵呵还不当回事。卖出的旧车质量越来越差,结果就出了事,拉着猪过铁道时轱辘愣颠掉了,司机跳车跑了,一车猪撞得血肉横飞,传出去就是一车人血肉横飞,领导说要严查,一查查到老吴头上,子弹丁当飞来,连黄小林、小石头都落并下石,说老吴屡教不改违法经营。警车来了,把老吴铐走了。那时兴请律师了,老吴指名让我辩护,我哪懂法律呀,去见老吴说还是请个真正的律师吧。老吴咬牙说去找黄小林和小石头,他们要是不给俺想办法,俺止他们都进来陪俺。
     
       我去找,他俩都不认账。我指着电视说你们都受过老吴的好处,干嘛见死不救,何况撞死的是猪也不是人。黄小林反问什么时候老吴给过我好处,有什么凭证,没凭证就是诬陷,罪加一等,小石头也是这么说。把我气坏了,见老吴说他们不仁咱也不义,你干脆把他俩也裯出来得啦。老吴坐那半天没说话。见面的时间到了,老吴叹口气对我说:算了,如今,‘站派’、‘坐派’都变成一家人啦,台湾都奔和平解放使劲,香港都定下回归了,和为贵,有啥事,俺都自己担了。你告诉他们,电视机后俺都放了纸条,他们赖不了。
     
       我顿时冒了一头汗。又去见黄小林,把电视机后壳打开,里面真有,写着哪年哪月为什么什么事送谁谁谁。黄小林抓过纸条就咽到肚子里,我说你别学地下工作者,人家老吴不想给你们找麻烦,要不然他就到法庭上说了。黄小林连连点头,突然站起来说我得去找小石头,赶紧托人把老吴放出来,谁知道他还给我们下了什么机关暗道。后来结果不错,可能跟黄小林他们活动有关,听说还有不少买我们车拉脚发财的车主联名写信,请求从轻处罚老吴。开庭前,就有消息,说不会判得太重,又赶上搞面向社会公开审判,老吴这案子弄个头一名,布告早早贴大街上,幵庭在电影院,黑压压坐满了人,跟放《泰坦尼克号》差不多。老吴在台上很镇静,对违章经营供认不讳。到最后法官让老吴作最后的陈述,老吴掏出纸说:俺写好广,念中不?
     
       法官说:可以。
     
       老吴把麦克风拉到跟前,清清嗓子说:那我可就说啦―报告法官,还有法警,下站老吴,有话容禀。从小受苦,爹娘全无,当兵吃粮,六神无主。隆化解放,天光大亮,南下剿匪,北上过江。负伤归来,建设热河,任劳任怨,糊火柴盒。十年动乱,俺没捣蛋,组成兵团,救苦救难。改革幵放,政策得当,老吴拥护,心无二样。水平不高,理论有限,捣弄旧车,只盯着钱。车毁猪亡,肥肉遭残,老吴有罪,甘愿开膛,可惜太瘦,出不多肉,不如留下,立功在后。痛改前非,重整自我,为了亚运,捐献十万……
     
       往下还有好几篇子,让法官给止住了,身后的掌声也把他的声音淹没了。当时全国人民都为办亚运会捐献,老吴这举动,当然挺震人。法官们哪审过这案子,轻轻松松,还听顺口溜,合议庭一表决,罚款若干,当庭释放。
     
       出来以后老吴老实了,没两年退了回家。按1948年参加算,他还是离休。市里区里非常重视老同志,逢年过节就清去开会。老吴特爱参加。他看电视里有一穿绿军装的老红军在人民大会堂总露面,他从衣摊上也买了一身穿着。开会时坐显眼的地方,让摄像机照。回家就盯着电视,还让李姗和我们大家都注意看。电视播出来,照的都是领导,只照了老吴一个后脑勺。老吴很奇怪地说:那会儿没少照正面,咋播出就剩个后脑勺。打那往后,老吴就不大爱参加会议。再往后他和白校长等人还当过校外辅导员,给小学生讲故事。讲了一阵老吴不讲了,我问怎么啦,老吴说人家孩子有游戏机,自己打仗了,没人听俺的。
     
       20世纪90年代以后,我和母亲从山上搬下来,很少见老吴了。有一阵看他胳膊戴个红箍在股票交易大厅外存车子。这些日子,我去炒股,发现老吴一只胳膊挎在胸前坐在小凳上,行家一样评论着。我悄悄问您怎么干这个了,这可有风险。老吴说卖茶鸡蛋的老太太都炒了,俺咋也比她强,而目俺还把台阶条石翻了个个,准能发。原来,他找瞎子算命,瞎子说得翻台阶,他就翻了最下面那块,不小心把胳膊弄伤了。1996年冬天下头一场雪时,李姗找到我家,跟我说你快说说你姐夫,他炒疯广,把家里所有的钱全买了股。那些日子股票飞涨,股民都兴奋得不能自控。我赶紧找到老吴,说要加小心,卖点吧。他说加啥小心呀,当兵打仗,命大死不了,命小跑不过,瞎子跟俺说了,俺能发大财。我们说完这话没两天,股市一跌,丈,幸亏我出手一部分,但剩下的还让我心疼不已。我怕老吴受不了,赶紧骑车子奔二道牌楼,沿着文庙的残墙往上走,到了前院,站在头一个台阶上,就听老吴正在屋里哼哼歌一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俺岸上走……
     
       李姗从屋里出来说:都赔光了,你光腚走!
     
       我小声问:表姐,他没事吧?
     
       李姗见是我,摆摆手说:原子弹掉下来,他也没事。
     
       我说:这回他能在家呆着了吧。
     
       李姗说:呆着?那天翻台阶挖出一罐子铜钱,他又要捣弄古懂去了。
     
       我心里说老吴呀老吴,明知道我集古币,他愣不跟我露。我成心大声说我走啦。老吴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拎着两串子铜钱喊:小小,想买古币吗,找俺!我走不动了。可爱的老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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