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致命的工艺(5)
两个小时以后，当江天养踏进倩倩病房的时候，面对他的，不是料想中那个已经康复如初，恢复了往昔活泼的青春少女，而是一个比几个月之前更加憔悴的倩倩。
“这……这是怎么回事？”江天养面对这样的情景，竟然少有地结巴起来。
他懵懂地望向一边垂泪的苗伟松和卢婕。
短短几个星期的工夫，苗伟松就老了许多，四十出头的人竟然已经有了白发。
他把江天养拉到一边，抽抽噎噎地讲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这两个月来，苗伟松夫妇高兴得觉都睡不着，从倩倩确诊那天开始，他们就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女儿的病某一天能痊愈。现在这个空想已经在一步步走进现实，他们怎能不欢欣鼓舞。
就在两个星期前的一天早上，等待进舱的倩倩接受最后一次常规治疗——鞘内注射抗白血病药JADL。那是一种广泛运用在白血病患者身上的药物，以其效果好，成本低，价格便宜著称，但就是这简单的一次注射，就给倩倩带来了灭顶的大祸。
注射药物后不到一个小时，倩倩忽然一改以往的娴静和温顺，哭叫着说自己的腿脚疼，到当天晚上更为厉害，竟然出现了下肢麻木的症状。
这下连医生都着了慌，因为这种临床反应根本没有道理，而且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那么骨髓移植手术也只能延后。安琪医院还算负责，翻来覆去地又给倩倩做了多次的检查，结果让人很震惊，倩倩的骨髓内神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打个比方，就跟森林里的树木遭遇一场大火一样，枝干全被烧焦了。不一样的是，火烧后的树木只要根还在，来年还能发芽重生。而倩倩的下肢神经，则是不可逆转地完全失去了功能。也就是说，即便是治好病，她下半生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医生还有件事情没敢和苗伟松一家交代，那就是，这样的结果，倩倩的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了。所有人的疑点集中在了头几天给倩倩注射的那瓶JADL上。
于是，从科室主任到普通护士，整个儿又全体排查了一遍，终于确定，医院这边没有失误，那就只可能是药品的问题了。但那瓶药已经进入倩倩的身体，没法验证，只能抽取医院里库存的JADL进行化验。
化验结果让整个安琪医院的医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同一时段医院进的这一批JADL中，居然被检验出了硫酸的成分！而这东西，是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JADL中的。像这样通过鞘内直接注射进脊髓中，就会破坏掉它能到达的所有神经系统，让一个健全的人彻底瘫痪。
苗伟松一边述说着，一边把江天养拉到倩倩床边，掀开被褥让他自己看。那一刻，江天养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那个即使患了绝症也从不在人前伤心，那个一直忍受着病魔的摧残却一直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倩倩，她的腿已经有了萎缩的迹象，肌肉明显缩小，包裹在外面的皮肤像失去了水分的水果皮一样开始出现了皱纹。
苗伟松轻轻地拉开了倩倩的枕头，江天养见到倩倩的枕头下面有一张被叠得很整齐的纸片，他顺手拿起来仔细地阅读，才发现那原来就是和倩倩骨髓完全配型成功的捐献者的骨髓捐献表。苗伟松告诉江天养，自从倩倩拿到这张捐献表之后，就一刻也不让这张表格脱离开自己的视线，每天白天都会反复阅读好多遍，睡觉的时候一定要压在枕头下面。
卢捷哭着说：“那是孩子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啊！”
泪水模糊了江天养的双眼，在晶莹的泪光中，他仿佛看见了倩倩在一遍遍地阅读那份捐献表格，仿佛看到了倩倩那充满求生欲望的目光。
恍惚中，江天养感到有双手抚上了自己的脸，为他擦去腮边的泪水。他低头一看，倩倩正吃力地挣扎着坐起身子，见他望着自己，小姑娘小大人似的笑着说：
“江叔叔，不哭不哭，哭起来就不帅了！”
江天养猛然站起身来，一头冲出病房，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彻底开闸。那一天下午，他这个经历多少风波都没皱过一下眉头的铁汉子和苗伟松夫妇抱成一团，哭得肝肠寸断。
哭声甚至引来了血液科主任林教授，也是倩倩的主治医生。他擦着眼泪把江天养请进办公室。他们彼此已经比较熟悉，也就没有那么多客套话。江天养好容易平复心中的情绪，这才仔细询问起整个事件的始末。
林教授又将情况介绍了一遍，大体和苗伟松说的无异。最后他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发觉这个情况以后，已经在第一时间就封存了所有的JADL，并通知了生产这种药物的厂家——ZH市光和制药厂，不过……”林教授停了一下，摘下眼镜擦了擦，“他们给我们回函说自己的药品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反而指责我们用了他们的仿冒品。”
“那么……贵医院是不是从其他地方进的货呢？”江天养痛哭过后，以往的精明重新回到了身上，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事情。
“不可能，我们医院一直是他们药厂的大客户，每年都要从他们那边进很大批量的药品，而且和他们的协议也写得清清楚楚，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林教授愤愤地说。
“林教授，就您来看，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出于什么原因？怎么会一种药的成分里混入硫酸呢？”江天养继续问。
林教授抚着花白的头发，沉思了一下，才用一种不肯定的语气说：“现在的药厂很不规范，像这样的情况只能是出现在生产环节，当然，这是在排除假冒伪劣的情况下。如果，我说如果，我们医院进的货没有纰漏，那么就只能是光和药厂那边的问题了。”
“那么，您能告诉我你们医院负责进货的是谁吗？”
“你想干什么？”林教授狐疑地看了看江天养，“这个……恐怕不太方便吧？”
江天养心里叹了一下，说：“林教授，您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这边的渠道没有问题，如果是制药厂那边出的纰漏，那很有可能是这一批次的药都出了问题，他们厂应该不光给你们一家医院供货吧……”
江天养话没说完，林教授默默地点了点头：“对，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这批药全流到市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看来这个老教授还算有良心。”江天养在心里说。
林教看了江天养半天，然后低声问：“那么，你想揭开这个盖子？”
江天养点点头：“这是我的职责，我有义务把这个事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起码要在那些已经身患白血病的患者使用这批药物之前把它叫停，不能让原本已经境遇悲惨的那些患者再雪上加霜了，我现在等于是在和死神赛跑。”
“我佩服你，好，我告诉你！”林教授很赏识地看着江天养，“我们科室负责采购药品的人小李，是我同事的孩子，平时和我关系还可以，我给你他的电话，你可以找他了解情况，我会先和他打声招呼。”
“那就谢谢您了。”江天养感激地握住林教授的手，随即又交代说，“那苗倩倩的事情就麻烦您多费心了。”
林教授手里用力：“你放心吧，倩倩是我的病人，我也会尽到我的职责。”
晚上，江天养在一家南方菜馆约见了安琪医院的小李。寒暄过后，江天养仔细打量着这个年纪不到30，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不知道林教授怎么和他说的，在见到江天养的时候他显得有点拘束。不过江天养只和他聊了几句就断定，这个小伙子人还算老实，待人也比较诚恳，看来他还没有在灯红酒绿的凡尘里迷失自己，还保持着读书人的本质。江天养叫他点菜，他也只是羞涩地笑了笑，然后翻开菜单点了几个实惠的菜。
“你是林教授介绍的，不用和我客气！”江天养看他眼光尽朝素菜上瞟，遂开口说。
小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没关系，我不太吃肉，清淡一点好。江老师，其实我认识你。”
“哦？”江天养停住正在菜单上搜寻的目光。
“我挺喜欢看你们《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尤其是您的报道，看得很过瘾。”
小李说。
江天养这下有点明白为什么他刚才看自己时那种目光了，他心里暗叹一下。
自己为了给倩倩筹集医药费，骗了报社，没想到，还真碰上了一个他们报纸的热心读者。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找你来是为什么了！”江天养决定开门见山。
小李点点头说：“江老师你是想问那批JADL，我可以告诉你，那批药品绝对是从光和制药厂进的，我这里有原始单据可以作证，希望可以帮到您。”说着，他递上了几张单据。
江天养接过看了看，微皱眉头说：“这些只能说明ZH市药厂确实给你们发了JADL的货，但他们那边为什么要生产这种药，生产过程是怎么样的，这些问题都还要实地调查。”
“那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小李问。
“我需要和药厂的人直接挂上线，才有机会拿到更好的证据。”江天养放下手里的文件。
小李想了想，说：“我倒是可以给你想想办法。”他见江天养注意力被提起来，又继续说，“我可以把你介绍给光和制药厂销售科一个副科长，就说你是我朋友，经营一家药品批发公司，不过，这就要你自己去和他处关系了。这件事情发生以后，那边对外来的客户一下子开始防范起来，我估计他们也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了。”
江天养点点头，他明白这是目前有效的一个办法，更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引起了药厂的重视。因为他下午得到的一些消息表明，倩倩的情况不是唯一的一例，全国的医院至少已经有20多例了。那么就说明，这一个批次的JADL里都混进了硫酸，那么还有没有剩余成品呢？这批药如果全面流向市场，那会造成多大的危害？
这一刻，江天养对光和制药厂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愤怒，他猜都猜得到下一步药厂会怎样做。那么，目前就必须和他们打时间差，尽快接触到他们的人，好了解内情。
菜上来，江天养和小李边吃边就一些细节展开了周密的论证和准备，小李和他商定，他先去和那边沟通一下，帮他搭搭线。
江天养回到家自己也开始收拾，他已经作好长期远行的准备。行李和以往都差不多，但这一次，完全是他私人的行动。和小李吃完晚饭出来，他分别给几个人发了短信。
“头儿，我的辞职事宜暂时缓办，我有一个绝对独家也绝对重大的新闻，就算我为报社干的最后一个活吧！”这是给周浩然的。
“我要去趟ZH市，需要你的帮助，就像以前一样，随时联系。”这是给白小宁的。
“淼儿，我临时有事，迟些赴美团聚，爱你！”这是给杨淼的。
凌晨的时候，江天养已经开车出了北京城，沿着高速公路驰行。他下午的时候发了一份快递给苗伟松，里面是他的房产证和一张便条。他告诉苗伟松，倩倩的病现在看来需要一笔巨大的钱，他必须在尽快的时间里将药厂违规生产JADL的证据拿到，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向制药厂提起索赔诉讼。
而房产证，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让苗伟松将他的房子卖掉支付医药费的。他知道自己当面给苗伟松他宁死都不会要，所以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
周浩然和白小宁收到短信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即便是新闻工作者的手机24小时开机，也不见得在凌晨4点人睡得最深沉的时候听到短信的提示音。
周浩然最先给江天养打来了电话，此时的江天养正在一个服务区内吃早饭。
“什么事情这么急啊？还叫我缓办你的辞职手续，你拿我这里当大车店了？”
周浩然打趣地说。
江天养简明扼要地把事件经过向周浩然做了汇报，周浩然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和以往一样，第一，采访证据要充分，防止对方反击；第二，稿子要漂亮，不要拖泥带水，要直击要害！”
江天养干脆地答应着，最后他谨慎地问了一句：“老大，我的证件还没注销呢吧？”
周浩然呵呵笑了：“办公室的小李子休产假呢，要注销也得是一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第二天下午，江天养到达ZH市，他直接住进了小李为他提供的酒店，这是安琪医院的人出差ZH市的指定酒店，离制药厂也不远。这样一来方便他做调查，二来在他和药厂的人接触的时候也不容易引起怀疑。
ZH市光和制药厂是ZH市一家老牌的国有企业，多年来生产的各类药品一直行销于全国，按理说应该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江天养站在宾馆十层房间的窗口边就远远看到药厂，药厂的牌子看得清清楚楚，大门两边的墙上刷着八个大字——百年大计，质量第一。
“这简直是绝妙的讽刺！”江天养在心里冷冷地笑着，此时的他已经完全进入工作状态，在这个时候，他是非常冷静的。
下午的药厂外面显得比较安静，来往的行人没有多少，厂门口也没有多少人进出，传达室的两个老头穿着蓝色工作服，摆了一副象棋正杀得难解难分，就连江天养走到近前他们都没有注意到。
小李曾经和江天养约定的是，他先联系到对方销售科那个副科长再来引荐江天养。但江天养有心想自己找找机会。趁着老头儿下棋的机会，他就想朝里走。
但是才踏进门两步，一门心思下棋的其中一个老头儿就跟脑门生了眼睛似的，瞟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警惕。
江天养脸上堆起笑容，走近前去递上两支烟说：“老人家辛苦了，我打听个事情，咱们厂的朱科长今天在办公室吗？”这就是江天养心细的地方，他到哪采访从来不说“你们这里”怎么怎么，都是“咱们这里”怎么怎么，显得亲热。
两老头儿接过烟看了看，口气缓和了些，其中一个问江天养：“你是哪里的？
找朱科长有什么事情？”
江天养掏火给两老头儿点上烟，又说：“我是一家医院的采购，和你们朱科长说好了来谈药品合同，您看这，他刚才还给我电话来着。”
另外一老头儿吸了口烟说：“朱科长今天倒是没见出来，你做个登记吧。”
小李那边的电话还没到，江天养当然不想留下自己的名字，他作出同意的样子，找老头儿要笔。等老头儿转身的时候，装作有电话来的样子，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然后装模作样地接起来：“喂，朱科长啊，我是小刘啊，对，现在你厂门口，啊？什么？怎么不进来，您这里不是要做登记么？哦，不用那么麻烦？这个……”
江天养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瞟了瞟那个说要登记的老头儿，他清楚一般国企单位的传达室都只一个工作人员，另外那个估计就是来找乐子的。果然，那个正到处找笔的老头儿听到江天养这么讲，手一挥就说：“好了，你去吧，不用登记了。”
江天养道声谢，就这么溜溜达达地走进了光和制药厂的大门。他在来之前已经听小李详细说过工厂的布局，此时按照小李指的路，朝着一溜厂房后面那一栋四层小楼走去，那里就是药厂的办公楼。他走到那里，在楼前转悠了一下，沿着楼梯来到二楼销售科。
销售科里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也有不少人上下楼，倒也没有谁过来问他一句，这就是国企的风格。
正这会工夫，江天养的电话响了，是小李打来的。小李在电话里告诉他，刚和朱科长打了电话，跟他说清楚了，但是朱科长只答应到办公室谈事，其他的就只能靠江天养自己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