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致命的工艺(4)
江天养在走廊上来回踱了几步，思考着说：“这个是我安慰倩倩说的，不过，我也确实打算这么干。我们《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影响在全国还是挺大的，如果可以做个报道，向社会筹集一些捐款，一来可以减轻你们的压力，二来对我们报社的知名度也是个提升。”
“那……你们领导能同意么？”苗伟松听到这里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忧虑起来。
“苗大哥，你们放心，咱们兵分两路，我来搞定报社，你们这段时间就好好照顾倩倩，钱这事不要担心。”江天养拍拍苗伟松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江天养就去了报社，一般他每次暗访归来都会有几天假，所以，当他走进报社大门的时候，白小宁眼睛都瞪圆了。
“唉，这么说，这孩子还真可怜！”报社的角落里，江天养和白小宁窝在周浩然办公室对面用来当休息室的小隔间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咬着耳朵说话。
“不过，你想这招老大能同意吗？你要知道，募捐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弄得不好对报社影响可是看得着的！”
“我说小宁啊，这事在人为嘛，而且你好歹有点同情心吧你，这孩子弄不好过一天就是一天了，你……”江天养灌了一口咖啡，不满地瞅了白小宁一眼。
“你得了吧你，不就是想叫我出第一捐么？”白小宁说着从包里拿了一张卡，“这里面有八千，你先拿去吧，我也只有这么多了。”
江天养接过来说：“这算我借你的，尽快还你，但这事情最主要还得老大点头，到时候你得配合我。”
“行啦行啦，反正和你一起蒙老大也不是头一次了。”白小宁嘀咕一句。
江天养正和白小宁咬耳朵的时候，周浩然已经从他们门口走过，掏出钥匙打开主编办公室的门，回头看了一眼休息室里的江天养和白小宁说：“你俩又憋什么坏呢？”
看时候差不多了，江天养这才慢慢晃进主编办公室，望着办公桌后面的周浩然笑而不语。
“怎么了这是？”周浩然手里正翻阅着几份文件，见到江天养那样子，诧异地问，“你今天够稀奇啊，早前可没见你这么勤快，一个案子刚完就来上班。”
“看您说的，我也是报社的人，社兴我荣，社衰我耻不是……”江天养继续和周浩然犯贫。同时，他心里还在想措词，考虑怎么和周浩然开这口。
“得得……别贫了，我这正忙呢，上面来了新指示，要我们近期做探讨有关家庭与社会关系的稿子，要温情一点的，不要老顾着揭黑。下面报的一些选题都不怎么样……”周浩然有些犯愁地抓抓脑袋。
江天养眼睛亮了一下，心里有了点谱，又开口说：“头儿，我手里有个选题，您看看合适不合适？”
“呵呵，没看出来，你丫还有温情的选题？说说看，我倒要看看你小子一肚子除了揭黑打丑的还有个啥？”周浩然终于有了兴趣，点燃一支烟望着江天养，这就是他打算认真倾听的标志。
江天养快速地把苗倩倩的事情说了一遍，当然他隐瞒了和苗伟松的关系，因为无论怎么说，这里面多少有点假公济私的成分，他只说这个选题是自己无意中了解到的。而且，他心里着实也没把握周浩然会不会同意。
果然，周浩然一听完就摇脑袋，“不行不行，你这选题不是变相搞募捐么？”
“头儿，事实是这样没错，可您仔细想想，咱们不会把这选题往高里做么？
如今都在构建和谐社会，一个小家的困难，得到社会大家庭的支援。个人，家庭，社会群体三位一体，就是真正的和谐嘛？至于捐款，那不过是附带的……”
江天养的迷魂汤显然剂量不够，周浩然吸了口烟不语，他自己也是老新闻出身，没这点眼光也干不了《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主编。江天养心念电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丢到了周浩然的桌上。
照片是他今天凌晨特地开车回家取的，是他一年前在小河边给倩倩拍的相片。
江天养的摄影技术还凑合，而且倩倩的样子也确实上相。照片上的女孩微微笑着，目光望向远方，散发着一股纯净明亮的气息。
周浩然拿着照片仔细端详着，陷入了思考。江天养心里偷笑了一下，他知道任何人在倩倩的面前都免不了这样，因为这个小姑娘长得确实很惹人疼。趁着这工夫，他忙下猛药，“我了解到，这个女孩子可是咱们社的忠实读者，在家时就期期必买我们的报纸，还特别喜欢您写的社论。说将来大学毕业，想来报社给您做国际新闻部的记者呢。头儿，咱不能不帮一把吧？”
周浩然看上去有点犹豫，隔了好一会儿才狐疑地抬头望着江天养说：“你确定有这回事儿？”
“那当然，你还信不过我？我江天养什么时候骗过您？再说了，这种事情我也不能做假啊？那可是关乎报社声誉的！”江天养继续拍胸口。
“得了吧，你小子糊弄我还少了？我问你，上次天涯有个帖子，叫什么‘我的旅游惊魂经历’，内容就是我刚刚枪毙的那个稿子，是你弄的吧？”
江天养嘿嘿笑着打哈哈，他当然知道。那个帖子在天涯论坛上一发表就引发了点击狂潮，紧接着被转载到上百家旅游网站和驴行论坛。许多曾经在那里受过骗的网友也纷纷站出来声援，一个新的网络热点就这样诞生。他当初曾经把稿子交到报社，但是那个旅游景区很合时宜地跑到报社做了一期广告，就这样，周浩然撤消了那个稿件。
周浩然又考虑了半天，终于发了话：“如果你的情况都属实，那倒是可以试试。”说着又对着照片叹了口气，“唉，小姑娘也确实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就得这个病，我越看她越觉得和我家那丫头长得像。”
江天养心中暗喜，但是表面上却压抑着。他心里想：头儿，你家那丫头整个一非主流，又不懂事，三月之内丢了四个手机，这能一样吗？你的千金那么不成器，你还爱得跟什么似的，那人家摊上这么个懂事的女儿，不拼了老命还能怎么样呢？
当然江天养的表情上还不能带出来，使劲憋住笑，问：“那么，你是同意了？”
周浩然抽完最后一口烟，丢了烟头，端起杯子喝茶，“原则同意，你和白小宁把稿子做得扎实一点，就按你说的那个路子走，要体现出咱们社会主义一家亲的优越性。还有，近期我安排下，看哪个摄影得空陪你去趟医院，实地采访一下苗……苗倩倩对吧？”
“得勒，您就瞧好吧！”江天养心里落了一块石头，实际上他真没把握说服周浩然，看来刚才一个是照片起了作用，一个是那个忠实读者也给加了分。不过这也可以看出，周浩然就是那只老母鸡，只要和《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声誉沾点边，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叨上一口的。
走出办公室，江天养忙不迭地就给苗伟松打电话，想在第一时间告诉那边这个好消息。他们一家三口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支持，他明白周浩然的顾虑，《中国法制观察周报》在社会上的影响是很大的，如果这个访问刊发出去，不愁没有人捐款，但同时报社就要承担一定的责任，如果被公众发现有欺诈的嫌疑，那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电话里苗伟松果然很高兴，同时又再一次表达了他的谢意。让江天养没有想到的是，倩倩也和他说了几句话，经过昨天的开导，小姑娘的声音听上去爽利了许多。江天养知道，她应该已经解开了些许心结，而现在一切似乎都上了一个正常的轨道。
下午江天养哪里都没有去，在报社和白小宁磨了几个小时，把访问的稿子做了个大概，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洗了个澡，江天养晚饭也没吃，就趴到床上静静地睡了过去，直到第二天下午两点才被手机的来电铃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按下接听键，一秒钟之后，所有的睡意瞬间就一扫而空。
电话是白小宁打来的，她没好气地说：“我今天一早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你都没接，我和你说，老大今天早上叫摄影下午去安琪医院拍摄，你懂我的意思吧？而且，你知道这次他派的谁么？是和你平时不对路的方眼镜。你……”
“好了，我知道了，我来处理，先这么着。”江天养不等白小宁说完就挂了电话，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胡乱套上衣服裤子就朝书房冲。他当然明白白小宁的意思，他昨天在周浩然面前拍着胸口保证倩倩是《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铁杆读者，这一点是促使周浩然下决心的重要因素。那么不用说，倩倩的病房里应该有很多他们社的报纸才对，而且她也肯定对《中国法制观察周报》了如指掌。但事实是，倩倩连《中国法制观察周报》有几个版面都不知道，更要命的，如果去摄影的是曹胖子，那么他也不用这么急了，都是自己人，但这次去的是方眼镜。
方眼镜大名方远华，和江天养一样，也是个颇有才华的人。他和江天养互相看不顺眼是社里都知道的，原因要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文人相轻。江天养觉得方远华做事太婆婆妈妈不像个男人，方远华认为江天养有些时候就是个土匪，这种事情在任何一个知识分子扎堆的团体里都免不了发生，只是两人冲突得激烈一些罢了，要说有多深的积怨，那也不可能，但平时社里有什么集体活动两人有事没事都要争论几句，以至于搞得每次选题会的火药味都特别浓。
周浩然有一次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江天养和方远华说：“咱们开会的时候都是自带水杯喝水，我看哪，你们二位爷以后得专用纸杯，这样万一打起来，那杯子也砸不死人不是？”
江天养找了个大包，把家里书橱里的《中国法制观察周报》一摞摞朝包里划拉干净，然后提着包冲下楼就开车上了路。他必须赶在社里的采访车到达之前，把这些东西送到苗倩倩的病房去。
但这一次江天养失算了，或者也不能这么说。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很快就反应过来，但北京下午的交通没有给他机会，当他把车开到安琪医院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那辆熟悉的《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采访车。
江天养在楼下发了下愣，还是提着包上了楼。他已经作好了穿帮的准备，但推开倩倩病房的门，他发觉事情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因为本来说要亲自过来看看的周浩然并没有出现，整个房间除了苗伟松一家就只有一个《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人，背着相机和三角架，正背对他在忙着什么。一看他那瘦小的身形江天养就知道，那人就是方远华。
听到后面的动静，方远华转过身来，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道犀利的光，正射在江天养的脸上。
江天养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夙敌”开口。倒是方远华先说话了，他朝江天养努努嘴：“你出来下。”
两人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外面的阳台上。方远华这才又说：“说说吧，江大记者，这是怎么回事？周总今天上午跟我交代任务的时候，可强调说这小姑娘是我们的热心读者，可我怎么看着不像啊？”
“是这么回事儿，他们一家确实都是《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热心读者，这不是为了治病么？哪还有时间看报纸啊……”江天养试图将这事掩过去。
方远华脸上掠过一丝挪揄的笑容，打断江天养的话：“江天养，你这人啊，就是太自以为是，你是不是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你提着那包里的东西是从家拉的报纸吧？老实和你说，我比你早来很多，什么都问清楚啦，你那苗大哥的话不是那么难套。”
江天养气往上冲，但把柄现在人家手里握着，他只能忍气吞声。沉默了一下，江天养问：“那你想怎么办？”
“怎么办，公事公办，采访暂停，我跟周总汇报一下再说。”方远华说完朝楼道里走。
“不行，你不能这样做！”江天养一把扯住了方远华。他用的力道大了一点，方远华给他拉得一个趔趄。
方远华猛然甩开江天养的手，恨恨地看了他一眼还要再走，但他发现肩膀又被江天养扯住了。
“你听我把话说完……”江天养平静地说，语气柔和，但里面却透出不容人拒绝的果断。方远华注视着江天养的脸好一会儿才止住要走的脚步，不再出声。
江天养简要地将他和苗伟松一家相识的过程和倩倩的病情还有他为什么要欺瞒社里和方远华讲了一遍。最后他望着方远华说：“我不管你平时对我有什么意见，但是你今天到这里也看到了，那个小姑娘现在躺在床上，她的病最少需要30万，如果没有这次捐款，她生的机会就很渺茫，一切在你一念间。”
方远华张嘴想要说什么，江天养手一摆截住又说：“你帮我这一次，算我欠你个人情，以后你要我怎么还你都可以。但是这个小姑娘如果因为你而失去治疗的机会，我问你，你的良心过得去么？你看看她以前的样子……”说着他又掏出倩倩的照片，立在方远华的面前，“这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她聪明，懂事，孝敬父母，她说她不怕死，她怕的是父母为她的病背债，如果不是因为得病，她很快就要上大学了，然后能在未来的日子赚钱来回报她的父母。但现在，生命的盛宴才刚刚开始，她就要离席而去……”
江天养有些说不下去了，方远华下意识地接过照片仔细看着。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点了一支烟猛抽。过了一会儿，方远华把照片还给江天养，不出一声就走向病房。
“我说，你还是要去报告？”江天养真急了。
方远华转过身，有些没好气地说：“我去调相机，准备采访。姓江的，你别以为只有你是好人？也别说你欠我什么，有什么事情大不了咱们一起担就是。”
说完也不理江天养，自顾走了，但江天养分明在他的眼镜下看到两颗大大的泪珠。
“谢了！兄弟！”江天养低语，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时老喜欢和自己抬杠的同事其实也是个血性汉子。
那天，江天养和方远华忙活了一个下午，再结合白小宁润色过的稿件。第二天，一份极具震撼力和温情感的专访随着《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发行传遍了大江南北。方远华特意将倩倩患病前那张照片处理成黑白照，那样更显出了她的纯真。而这一期报纸也让周浩然暂时松了口气，因为总算没人来挑毛病。倩倩的专访，在探讨个人、家庭和社会关系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国家应该怎样建立起健全的全民保全体制。
没多长时间，《中国法制观察周报》的深远影响就体现出来了。报社的热线电话几乎被打爆，很多人都在追问给倩倩捐款的方式和联系电话。倩倩所在的学校再一次行动起来，尽管他们已经为倩倩组织过捐款，这次就将捐款的范围扩大到了全市的中小学。一时间，这个小姑娘的病情引起了社会广泛的关注，牵动着许多人的心。
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安琪医院高水平的医疗手段控制住了倩倩的病情，这是一喜；报社和学校的募捐迅速筹集到了近40万元医疗费，这是二喜；最大的喜讯，是从香港传来的，在那边的骨髓库里找到了能与倩倩配型的骨髓，这就意味着，她的病能彻底得到治愈，因为像这种因为化学药品引起的白血病，只要有合适的骨髓，康复的可能性是很高的。接下来倩倩需要做的就是把身体调养得健康一些，随后进入高压的无菌氧舱，等待接受骨髓移植。按照医疗方案，倩倩需要在氧舱里度过接近一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不能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目的就是防止感染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