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致命的工艺(3)
蒜苗炒腊肉、红焖牛肉、醋溜白菜、凉拌三丝、冬瓜丸子汤，江天养将菜在客厅一摆开，又打开一瓶泸州老窖，请苗伟松和卢婕就坐，拍着手说：“怎样？
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苗伟松不知道该讲什么，只连连点头说：“很好，很好，江兄弟你比我能干。”
卢婕夹了一筷子菜在嘴里嚼，吃得直翘大拇指。三人喝酒，吃菜，叙旧，渐渐地话都多了起来。在江天养的眼里，苗伟松是个男子汉。但今时今日，以往那个豪气干云、精明强干的苗老板却已成过眼云烟，眼前的苗伟松只不过是一个不知道被什么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中年人，而原来那个泼辣干练的旅馆老板娘卢婕也是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他们到底碰到了什么事情呢？
江天养擦边球似的试探了几次，苗伟松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决定不再绕圈子了。
“苗大哥，你觉得兄弟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江天养和苗伟松干了一杯酒，直截了当地说。
苗伟松显然没有料到江天养会这样说，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兄弟，你为人正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那苗大哥，你把我江天养当不当兄弟？”江天养又紧跟一句。
“这话怎么说的？我怎么会不认你这兄弟？”苗伟松又被江天养将了一军，期期艾艾了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
“好，你既然认我这兄弟，那我就要说你了，苗大哥，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看人从来不走眼，你和嫂子这次到北京，恐怕不是旅游那么简单吧？明说了，苗大哥你到底碰到什么为难的事情，你信得过我，就和我说！”
江天养单刀直入的话终于让一直勉力支撑着情绪的苗伟松夫妇彻底地卸下了心防。卢婕哇地一声就哭出声来，苗伟松眼望天花板，那眼泪却跟断线的珠子似的，从他那双原本神采奕奕的眼睛里淌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江天养心中感慨，他更坐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能让如此坚强的苗大哥成这个样子，只有一件，也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十有八九，是倩倩出了什么事。
江天养没有阻止苗伟松夫妇的哭泣，只是默默地为他们递上纸巾。他知道这两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憋在心里，必须要抒发一下才行。
良久，苗伟松止住眼泪，颤巍巍地说了一句，“兄弟，你大哥我心里苦啊，不是没办法，我……我都不好意思来找你。”
江天养近前一步，坐到苗伟松的身边，握着他的手说：“苗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儿，和兄弟我说。”说着又转头安慰此刻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卢婕，“嫂子，有难事只管找我，您当心身体。”
卢婕哽咽着点头，苗伟松毕竟是男人，稍微缓过点情绪来，叹了口气，这才把他们上京的原因从头到尾述说了一遍。
苗伟松和卢婕都是下岗工人，工厂倒闭后夫妻俩借钱租下二层楼改装成小旅馆维持生计。苗伟松为人豪爽大方，因此生意做得还不错，短短几年间就还清了债务，还买了辆小货车，这就是两年前江天养看到的这个三口之家的生活，他们的小日子虽然普通，却越过越红火。如果他们平淡而安乐的生活一直持续下去，那么苗倩倩有可能会在三年后如愿地考上北京的大学，那个时候，他们一家和江天养在北京的相聚将是多么的美好。
然而，命运就是喜欢和生活本来就艰辛的人开玩笑。年初，苗伟松一家高高兴兴地搬入了刚买下的两室一厅的新房，尽管这花去了大部分的积蓄，但这是他们多年的夙愿。尤其是倩倩，她一直很羡慕班里那些拥有自己房间的同学，现在这个愿望终于实现，小姑娘兴奋得走路都是一蹦一蹦的。而且，她的闺房完全按她的设想布置成一个温馨，浪漫的世界。墙壁刷着粉色的漆，小床正对着窗户，被子、枕套、床单的图案都是她喜欢的HelloKitty，一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安静地躺在窗前的小书桌上，还有她喜欢看的那些书，都被整理进了靠墙的大书橱里，而不是像以往在旅馆时凌乱地丢在纸箱中塞到床下。面对这一切，倩倩满足了。
苗伟松也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生活。房子他有了，虽然只是一套不到80平米的小户型；车子他有了，虽然只是一辆小货车；妻子跟他打拼多年，也该享享福了，更何况他们还有一个比这些都宝贵的女儿。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不该草草在装修公司的装修协议上签字，以至于让一桶桶劣质的墙漆进入他的家门。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苗伟松宁愿自己承受墙漆里含的甲醛成分严重超标的恶果，可是这种事情不由他掌控。那段时间，倩倩的身体明显比以前差了许多，她不想吃饭，面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特别容易疲乏、困倦，经常感到手脚无力，隔三差五低烧，早上洗漱时牙刷上时常见有血迹。苗氏夫妇开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女儿只是学习太过劳累，无非加强点营养就是。直到有一天，在店里料理生意的苗伟松接到倩倩老师的电话，说倩倩在上体育课时晕倒了。
苗伟松和卢婕在朝医院赶的时候，都还没有意识到他们将面临怎样的震惊。
在车上，夫妻俩还拌了几句嘴，直到他们走进医院，在走廊上见到神情严峻的医生和同样一副凝重表情的老师。
倩倩的主治医生将他们请到办公室，简洁地说明了倩倩的病情和他的猜测。
苗伟松和卢婕虽然文化没有多高，但还是明白医生口中的“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苗伟松的知识来自互联网，而卢婕对这病的概念完全得自于电视里放个没完的韩国电视剧。
两人当时就软倒在办公室的椅子上，主治医生望着已经开始抽泣的卢婕，脸上也浮现出一丝不忍，忙宽慰他俩说：“我们医院条件有限，我只是根据你们女儿的症状推断，究竟是不是白血病，要等骨髓穿刺的结果出来才能断定，你们还是赶快办住院手续吧。”
几天后，骨髓穿刺的结果证实了主治医生的判断，他一分钟都没有耽误，就告诉苗伟松：“我们医院没有条件做骨髓移植，你们赶快想其他办法。”
面对这样的结果，说什么都是徒劳的。苗伟松夫妻俩拿着病情通知书躲在医院的走廊里抱头痛哭了一场。他们一是哭倩倩竟然患上这样的病，二是为倩倩的懂事而哭。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倩倩并没有父母预料中的绝望和消沉，只是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坐起来靠着枕头对他们说出这样一番话：“爸爸妈妈，这些年很感激你们对我的照顾，我现在得这样的病要花很多钱的，我不想连累你们，我们回家吧，我只想在人生最后的时光里能和你们好好地过，如果有来生，我再做你们的女儿！”
小姑娘说这些话的时候，清秀的脸上一点难过的表情都没有，甚至还泛起淡淡的笑。那笑容就如同三月的春光，浸润着苗伟松和卢婕的心。
他们当然不可能听女儿的话，回到家里，夫妻俩变卖了能卖的家当，又向亲戚朋友借了钱，在一个细雨纷纷的早晨，踏上了他们的求医之路。
半年之内，他们辗转省城几家医院，最后终于进京，在安琪医院安顿下来。
因为那里相对来说，医疗的费用和效果的性价比是最高的。但是，此时他们所带的钱也花得所剩无几，苗伟松和卢婕一面托人在家乡想办法，一面作出了艰难的决定——找江天养求援。
在苗伟松的述说中，江天养的眼前一直浮现着倩倩那清秀可人的面容，刚见到苗伟松夫妇时愉悦的心情已经完全被破坏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样的祸事会降临在那样可爱，善良的小姑娘身上。同时，他又在心里升腾起对苗伟松夫妇的怒气。
待苗伟松流着眼泪说完之后，江天养这才又开口：“苗大哥，我可得好好说你两句了，这么重要的大事，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苗伟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老半天才小声说：“兄弟，一开始我以为我能撑得下来，我们也作了很多准备，这种急性病治愈的希望是很大的，你忙，我是真不想来打扰你。”
“那你现在来干吗呢？”江天养脱口而出，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接着又说，“苗大哥，咱们兄弟不是一般的交情，你这样做，说实在的让我寒心哪，我就是再忙，能眼看着你们不管吗？再说，当初你帮我的时候，也没这么多废话吧？”
见苗伟松抬头还要说什么，江天养手一挥，“行了，多余的咱们也不说了，当务之急，是咱们要拧成一股绳，全力以赴治好倩倩的病。你和我老实说，倩倩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苗伟松和卢婕对望一眼，苗伟松叹了口气说：“倩倩现在医院里住着，我们夫妻平时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请了个护工帮着料理，不然今天都抽不出时间来找你。
前几天，她的主治医生告诉我们说，倩倩的骨髓在内地没有吻合的配型，现在在和香港、台湾的医院联系，只要有合适的，马上就可以进行手术，这样我们就得再准备至少30万，她这几场化疗下来，身体倒是还勉强撑得住，只是医生今天也说，如果欠的医疗费再不结，恐怕就得停药了，我们已经在老家想办法筹钱，但这节骨眼上……”
江天养止住苗伟松的话，到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一张中国银行的储蓄卡，说：
“这里面是5万元钱，你先拿着，其余的我再想办法。”
苗伟松要推托，江天养不容他拒绝，硬是将卡塞到他手里，接着一边穿衣服一边在屋里收拾了些东西，又说：“走，我送你们回医院，我顺便也看看倩倩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路上的车流也没有白天那么拥挤了。江天养开着车从家穿越了大半个北京城把苗伟松夫妇送到位于西四环的北京安琪医院。一路上，他阴沉着脸不说话，苗伟松夫妇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也不敢影响他开车，因此三人一路无语。等到接近医院的时候，江天养才有些迟疑地说：“那倩倩她现在的情绪……”
苗伟松没说话，卢婕叹口气说：“这孩子就是心思重，在我们面前她就笑眯眯的，啥事儿没有，晚上我守她的时候，都听见她蒙着头在哭……这段时间，她就是说为她的病花钱太多，说我们养儿一场，到头来非但没有得到回报，却被她的疾病耗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然后，脾气开始暴躁起来，我知道她心里苦，可是……”卢婕说着又哽咽起来。
江天养心里一阵酸涩，忙开解卢婕说：“嫂子，这孩子懂事嘛，你放心，这样最好，说明她没把心思放到这病本身。”
说着话，医院已经近在眼前，江天养将车开进医院停车场，背着一个大包和苗伟松夫妇一起下车往住院部走。他在出门的时候心里就在计划一会儿怎么和倩倩交流，还准备了些道具。他明白，倩倩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战胜自己。
在来的路上，苗伟松已经跟江天养说过，倩倩现在的样子比患病之前变了许多，要他作好思想准备。这个江天养当然知道，他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那样的场面了，但是，在他踏进病房门，见到病床上的倩倩时，心还是一下子像被捅了似的，痛得他几乎要叫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把病床上那个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和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的女孩同一年前他记忆中那个清雅美丽而又健康活泼，充满了青春朝气的苗倩倩联系起来。
江天养正愣神间，苗伟松已经走近病床，对望着天花板发呆的女儿说：“倩倩，你看看谁来了？”
倩倩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慢慢地抬起眼皮瞅了外边一眼，但在看清来人的时候，那一双本来暗淡无光的眸子里忽然焕发出一阵夺目的光彩。因为病床前，江天养手里抱着一个大大的HelloKitty布偶，正冲她嘻嘻笑。
这就是江天养为倩倩准备的礼物，也是他认为对目前对倩倩的心态最有帮助的东西。一年前，江天养和倩倩聊天时，就发觉了小姑娘这一喜好，她提起HelloKitty就两眼冒光。正好，一朋友前段时间到日本出差，回来时给他捎来一个日本原产的限量版模型，这是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的。之所以给他这玩意，是因为——杨淼也是见了那只小粉猫就走不动路的家伙。但现在看来，有人比她更需要这个，这是江天养认为很顺理成章的事。
见到倩倩的反应，江天养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他终于在倩倩那双大眼睛里找到一点她以前的神韵了。他走近前，在病床边坐下来，把玩偶放到倩倩的身边，笑着说：“江叔叔来看你了，这是送给你的，高兴吗？”
“谢谢江叔叔……”倩倩话没说完就卡了壳。江天养再看时，小姑娘已经眼泪汪汪了。他压下自己的情绪，握住倩倩纤细的手说：“倩倩，江叔叔来看你了，你看，这个玩偶也是我好容易才给你淘来的，该高兴啊，可不许哭鼻子。”
“我……我高兴……”倩倩抽噎着说，“我就是心里憋得难受……”
“我知道，我知道……”江天养轻轻抚着倩倩的脸庞，转过头对苗伟松夫妇说，“大哥大嫂，你们能不能回避下，我和倩倩说说话。”说着他冲两人使了个眼色。
黄氏夫妇同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就会意地带上门出去了。江天养这才回过头来和倩倩又说：“倩倩，现在爸爸妈妈都不在，你信得过江叔叔，就和我说说心里话。”
“江叔叔，我相信你，我也想我的病赶快好起来，可就是要花这么多钱。江叔叔，我不怕死，真的，但我不想死，我舍不得爸爸妈妈，舍不得你们……我现在每天晚上都不敢睡觉，我就怕我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倩倩说着，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庞流下来。
按说，江天养的心是比较硬的，因为这些年他自己本身就无数次荡漾在死亡的边缘，也见多了生离死别的场面，但此刻，他忽然很想痛快地哭一场。
好容易按下心底翻腾的情绪，江天养笑着对倩倩说：“我都明白，我懂，倩倩，江叔叔知道你心里想的这些，你现在这些所作所为，我知道你是在为爸爸妈妈想，但是你换个位置想想，如果爸爸妈妈患上你这病，你会怎么做呢？我相信你也会不顾一切地去筹钱来为他们医治，对不对？这就是父母和儿女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断这种亲情。所以，如果你有什么事，你的爸爸妈妈都会一生活在痛苦中，那么，倩倩，你告诉我，你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倩倩转过头，不再哭泣，也不出声了。江天养见他的话有了效果，又继续说：
“江叔叔今天来，不光是来看你，而是来告诉你，你的病情很多人都知道了，江叔叔要在报纸上帮你做报道，过几天有好多人为你捐款，那么，倩倩，你告诉我，那么多的好心人帮助你，你好意思不振作起来接受治疗吗？”
“我……”倩倩挣扎着还想说什么。江天养止住她，“你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你认真想想我的话，好吗？”
说着，江天养起身，对倩倩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这才退出病房。外面，苗伟松夫妇见到他，也焦急地围了上来。江天养平复了一下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想点上，忽然看到对面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只好讪讪地又把烟塞回烟盒里。这才对苗伟松夫妇说：“你们放心，我刚才敲打倩倩了，她会想通的，这么懂事的一个小姑娘，也难得钻次牛角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