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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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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9年正月十六日,我就开犁耕田了。爸曾经说过,种好田地要首先学会敬好土地爷。土地爷是所有神灵中脾气最古怪的一个,你要稍有不敬,他就会给你点颜色瞧瞧,弄不好就会叫你颗粒无收。我们蚌壳岭的土地庙座落在村北柏树林里。我娘找德三爹写了一副对联,左联是:庙小神通大,威灵震四方;右联是: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这天一大早,全家四口人带上贡品、香、纸,全来到土地庙前敬土地菩萨。我在土地庙庙门两边贴上对联,凤仙摆贡品,娘烧纸,点香。然后一家人跪在土地菩萨面前,娘嘴里不停地翕动着,祈祷土地菩萨保佑土地丰收。敬了土地菩萨,我扛着犁,牵着牛来到田头,架上牛轭和犁辕,高高兴兴地开犁了,犁头尖上缠满了新鲜的泥土气味。
     
       徐纯龙给我的这垅田在两条山脉之间,土层厚实,却冷浸严重。我年轻有的是力气,我就在靠路边一排挖起一条三十余丈长,两尺多深的水沟,既解决了冷浸问题,又避免肥水流失。
     
       我精心地耕种着自己的一担七斗二升田,田里栽上了秧苗,正在开始转青分孽。地里小麦泛黄了,蚕豆黑荚了,黄豆开花了。这时传来消息说解放军开进远山县城关了,远山解放了,成立了县委、县人民政府。我们桂花坪这一带躲进一股土匪顽强抵抗,最后被共产党给剿灭了,桃花坪也随之解放了。此后,新政府忙于剿匪肃反、防洪抗灾、减租减息、发展生产。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还算平静,田地里都获得了丰收,我心里自然就像喝蜜一样高兴。我除了交足皇粮国税外,还多交了三担谷的余粮,受到乡里的表扬。自己留足一年的口粮种子,其余的都卖了。过年的时候家里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一些人家还贴了春联,扎了灯笼。凤仙也扎了一个大圆灯笼吊在大门口,还给泥蛋买了手提灯笼和鞭炮。
     
       这期间不断有人传说,河北、山东一带在搞土改,地主的土地财产全分了,该杀的恶霸都杀了,地主的老婆吓得往穷人屋里钻。真真假假,听得穷人心花怒放,吓得富人心神不安。娘也听到了,吓住了,右眼犯眼皮跳的毛病,常常在眼皮上粘一纸屑。她要我把那一担六斗田,无论如何也要退还给徐纯龙。那天我去徐纯龙家打算把田退还给他。还没等我开口,他倒先求我替他办一件事,那就是让我把他买田时的契约退还给卖田户,把租田的租约送还给租田户。并让我告知租田户,所租用的田地无偿送给他们。徐纯龙叮嘱我说:“此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我吃惊地问:“老爷,你自己呢?”
     
       他说:“我只留下祖传的七斗田够了。唉!”
     
       我见状只好把退田的事压住没说出来。当即拿了徐纯龙交给我的地契和租约挨家挨户去退还。谁知除少数户接收了外,多数户却不敢接收,怕惹事生非。其中,王有富有三斗田,是在他爸手上卖给徐纯龙的。我找到王有富,王有富“嘻嘻”地望着我笑,说:“我不要。龙老爷去年就要给我四斗田,我都没要的。给钱我还差不多。”他硬是没接收。当晚我把送不出去的地契和租约退给徐纯龙时,徐纯龙一下子摊倒在木靠椅上发愣。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在回家的路上,我为这退不出去的一担六斗田忧心忡忡。
     
       蚌壳岭的夜,在一片“宵夜”的混杂声消失之后,逐渐静谧下来了。夜气漫散着,山野在夜气中凝重了起来,村旁的桂花树湿淋淋的,叶子正在滴着水珠。
     
       回到家里,娘、凤仙带着泥蛋围在火塘边烤火。为了节约煤油,他们没有点灯。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火苗一蹿一蹿地伸着猩红的舌头,舔着黑不溜秋的吊着的锣锅底。偶尔,把锅底上的锅墨烟烧着了,一赶一赶地滚动,明明灭灭,像远处的夜山火。火塘里晃动的火光把人和物的影子涂上腊黑的墙壁,光怪陆离。凤仙戴着顶针在纳着鞋底,娘膝盖上托着装有花生的竹筛,有一嗒没一嗒地剥着,手里剥得“哗里哗啦”的响。娘一边剥花生,一边给泥蛋讲无常鬼的故事。 娘讲完无常鬼的故事后,转过头来问我退田的事怎么样了。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最后我说:“这田恐怕是退不出去了。”
     
       娘担心地说:“那怎么办?咱家共有一担七斗二升田,如果土改会划成什么农呢?”
     
       我说:“谁知道呢!”
     
       凤仙说:“听天由命吧!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1950年9月,远山县委派出的土改工作队进驻桂花坪,负责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土改工作。土改工作队住在桂花坪的鹤皋学校里,共有4个人,两男两女。队长叫赵宝成,北方人。副队长叫刘仁森,本县人。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高的黑的胖的是赵宝成,他戴着军帽,穿着军衣,背着军包,纯粹一个军人。矮的白的瘦的是刘仁森,他穿一身中山装,戴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土改工作队来了之后,首先走访摸底,对农户分类排队。然后召集没有土地和土地少的农户开会。王有富光杆一人,没有一分田地,被工作队视为培养对象,成了土改的积极分子。接着王有富带着工作队把徐纯龙和他的太太万来兴,及他们的小儿子徐臣明抓起来了,关在学校隔开的三间屋里,以防止他们串联。土改工作队让王有富带人去徐纯龙家抄家,在茅厮灰窖的地底下挖出了两坛银元。经过调查核实,土改工作队将徐纯龙定为地主,但因他口碑较好,没有血债,免于死罪。除给他们一家留下四间屋和四斗田外,其余的都分给了其他农户,其中王有富分到了他家的两斗田和两间房子。徐纯龙看到两代人辛辛苦苦置下的家业顷刻间一扫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一索悬梁走上了黄泉路。他老婆万来兴也跟随着他一起走了。徐臣明见爸娘死了,认为爸娘是被工作队和王有富逼死的,他想首先找到王有富问个明白,再去找工作队讨说法。不想找到王有富两个人大吵起来了。徐臣明说:“我爸我娘是你们逼死的,我找你们要人。”王有富说:“你爸你娘是地主,他们自己上吊,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国家。活该!”这句话一下子激怒了徐臣明,动手打了王有富。王有富气愤不过,去刘仁森那里告了徐臣明一状。刘仁森听后,当即派民兵把徐臣明当作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关到柏墩管理区去了。
     
       徐臣明被枪毙的头一天,我陪金枝到管理区去看他。金枝见到徐臣明被五花大绑着,哭得死去活来。徐臣明并不害怕,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对金枝说:“金枝,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不到了,以后生了,不管是崽是女,你都要把我的孩子养大成人,我衷心感谢你。我们今生今世不能在一起,来生来世我还娶你做老婆,让你幸福!”
     
       金枝只顾抽搐着,鼻涕像丝线般垂挂着,已经没有了回话之力。
     
       然后,徐臣明对我说:“土地哥,你是个好人啊!我走了,今后金枝和我的孩子你就多关照关照,我在天之灵会默佑你的。”
     
       我听了这话眼泪就流出来,说:“二少爷,我会关照她们的,你就放心地走吧!”
     
       徐臣明被枪毙之后,桂花坪土改工作进入认定成份、分田地、分财产阶段。徐纯龙家被认定为地主,他们一家死了三个,只有金枝领衔了,她成了蚌壳岭唯一的地主。我家定为富农,徐友智家定为中农,王有富定为贫农。后来,由土改工作队提议,王有富还被评选为贫下中农协会蚌壳岭组组长。我家分出去一担一斗二升田,自己只剩下六斗田了。发给了盖有“远山县第六区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所有权证。我让凤仙把土地所有权证包好保存好。在分田的时候,我娘硬是要回了自家原来的那丘一斗二升田。娘说那是我爹当年挣钱置下的,传到我爸手上,不能在她手上丢了。我就依了娘把这丘田要下来了。其实这丘田是望天收的滩滂田,可娘说是祖人传下的,再孬也要,留着踏实。
     
       说实在话,我家能分到六斗田,我已心满意足了,毕竟比我原来的1斗2升田,多了4斗8升田。这盖着“远山县第六区人民政府”巴巴印的土地所有权证,让人睡得踏实。
     
       我家被定为富农成分,一家人都觉得冤屈。为了我家的成份问题我去找了王有富,他现在是贫协组长最有发言权。土改工作队副队长刘仁森经常找他去了解情况,商量工作,他现在是工作队眼里的红人。那天傍晚,夜色渐渐笼罩了蚌壳岭。我找到王有富的家,正碰上他从桂花坪回来,嘴里叼着支香烟,鼻子还喷着酒气。我远远就喊了:“有富,你回来了。”
     
       王有富走近来看到是我,说:“是土地,找我有事吗?进屋说。”
     
       称呼变了,语气也变了。原来右一个庚哥,左一个庚哥,叫得比亲兄弟还亲热,现在变成了土地,亲热劲也寡淡许多了。我心里顿时像掺进一瓢冷水凉丝丝的,说:“不进屋了,我找你还不是成份的事。我的情况你和友智叔最清楚,我家本来只有一斗二升田,徐纯龙送的一担六斗田我只种了一年。我爸穷得死时买不起棺木,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刘队长反映了没有?”
     
       王有富有些为难地说:“这些我都向刘队长说了,他说是按上面的标准套的,上面的标准谁也不能改。我冇得办法?“
     
       我说:“那我只能认了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王有富说:“要不你自己去找他。你现在是富农,我不能替你多说话。刘队长要我今后和你划清界线。”
     
       我说:“好,我不找你了。我成份不好,不影响你。”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我赶到桂花坪,找到了刘仁森。他正在用香皂洗脸,洗完脸又对着一面小圆镜,用一把小梳子沾了水,把小分头挞得亮光光,顺溜溜的,然后戴上黑边眼镜。这时他才发现我站在门口。便问:“你找谁?”
     
       我恭敬地说:“刘队长,我找您。我是蚌壳岭的,叫徐土地。”
     
       “啊!你就是那个富农徐土地。你找我有啥事?”
     
       “我对我家被定为富农有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想翻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和王有富原来都是地主徐纯龙家的长工。我和我爸在他家当了三十年长工。一年前,我家四口人穷得只有一斗二升田,连我爸死了都没有钱给他买副棺木。后来徐纯龙见形势对他不利,就把田地拿一些出来送给他家的长工,送给我家一担六斗田,我们刚刚种了一年啊!徐纯龙也给王有富送了四斗田,他没要……”
     
       还没等我说完,刘仁森截住我的话茬说:“为什么你要了不义之财,而王有富没有要?这是什么问题你知道吗?这就是阶级觉悟问题!”
     
       我说:“王有富没有要田,但他要了钱。”
     
       刘仁森“啪”的一下擂桌一掌,气急败坏地吼道:“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他得了钱?你这是搞阶级报复,反攻倒算!你给我滚!”
     
       “我说的都是事实,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
     
       “你给我滚!你不滚,我可要找人把你捆到管理区去。”刘仁森白净的脸胀得通红。
     
       我气呼呼地说:“我正要去管理区去反映情况呢!”
     
       一个穿军装的高大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出去。我认识他,他就是赵宝成队长。他把我引到隔壁的房子里去,这大概是他的卧室。赵宝成用军用搪瓷杯给我倒了一杯水,又让我坐下,详细地问了我的情况,我一一都对他说了。我还把徐友智的情况也说了,说他定为中农定高了,应定为下中农。赵宝成说他也给地主当过长工,后来当兵去了,当的是八路军,后来转为解放军。他看起来五大三粗,问起情况却很细,比那个白脸书生好打交道多了。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需要核实,若属实就改过来嘛!”有他这句话,我仿佛吃了顺气药,肚里的气顺畅了许多。
     
       十天后,我家成份改成了中农,友智叔家改成下中农。在我家由富农改成中农问题上,听说刘仁森和赵宝成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刘仁森坚持死扣上面的杠杠定成份,赵宝成坚持依实际情况定成份。刘仁森还去管理区告了赵宝成一状。赵宝成知道后大发雷霆,用北方话骂起人来,还拔出手枪朝白泉河打了两枪,炸得水花蹦起5尺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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