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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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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合心念完这两个文件,村民们便“嗡嗡”地议论起来,有人说这办法好,有人说这办法不好,还有人对具体条文提出异议。许合心大声道:“大伙不要嚷嚷,个别人有意见不要紧,咱们少数服从多数——同意的举手!”
     
       看看举手者十有七八,许合心便高声宣布:“通过!”接着他又讲,这两个文件既然已经通过,那就要坚决实施。村里成立专门的领导小组,由许合千任组长,不管是谁违犯了,就由他们严肃处理。
     
       许合千被授予这个权力后,第二天一早就把眼瞪得大大的满村转悠,看谁撞到他的枪口上。转悠了半天,发现有一个青年在街角撒尿,便当即抓住他并要他拿出十块钱。谁知这青年立即把钱掏出,嘻嘻笑道:“我是故意试试你的,你还真罚哩!”许合千板着脸道:“不真罚怎的?你再乱尿?尿多了把你的鸡巴给撕下来!”
     
       正在扫街的许景行看见这情景,站在那里捋着胡子笑。许合千向他说:“二大爷,我知道你笑什么。不过你等着看,这么搞总比不管强。”说着又朝另一条街走去了。
     
       转悠到吃早饭时,后街上有两口子在家里哇啦哇啦地吵架,让他在街上听见了,他便立即走进去罚款。两口子刚才还怒目相对,此时却抱成一团齐声抗拒,说俺两口子拌几句嘴碍你什么事?许合千说:怎么不碍事?你们让街上人听见了,就说明已经造成了不良影响!《村规民约》写得明白,家庭内部要安定祥和嘛!快拿钱来!那两口子只好拿了十块钱还他。不过等村主任走后,他们却相互撕扯着去了屋里,压低声音继续吵下去。
     
       打了一上午出头鸟,下午他就没再到街上转悠。不过有个青年跑来向他报告,有个村民在东山下放牛,让牛把别人的庄稼吃了不少,他便马上去现场看过,确定为事实后也对他做了处罚。
     
       到了晚上,许合千用村里的大喇叭向村民通报了一天中发生的几起事件和处罚结果,并重申了实施《处罚条例》的决心。以后的几天里,全村果然安定清静了许多。
     
       高考前夕,许合心两口子去了一趟县城。在沭东一中女生宿舍找到闺女,两口子都吃了一惊:晴晴的小脸瘦下去一圈,眼眶子乌黑,连头发也干巴巴地没有了光泽。文红香急忙问:“晴晴你得病啦?”晴晴摇摇头。文红香说:“那你怎么又黄又瘦?”晴晴艰难地一笑:“等我考上大学还会胖起来。”文红香便一下子抱住闺女哭起来,许合心在一边也忍不住湿了眼窝。
     
       晴晴第二天就要上考场,许合心与妻子打算在县城住几天陪陪她,但她坚决不让,说那样她会更加紧张。两口子只好对闺女千嘱咐万叮咛,然后惴惴不安地回去。
     
       在村东下车时已经天黑,到家后还没来得及做饭,荣荣慌慌张张地跑来说:“毁啦毁啦,俺没法活啦!”许合心两口子问她出了什么事,妇女主任涕泪俱下地讲,昨天小菲从柳镇中学带了铺盖回来,说今天要由老师带着去县城参加高考。她问复习得怎么样,小菲说差不多,她便给了她二百块钱。今天一大早,这闺女骑车回了柳镇中学,谁知到了十点来钟,学校打电话到村里找她说,他们已经把考生集合好了,但只缺许小菲一人。他们不能再等了,让家长赶快找一找,直接到县城友谊饭店报到。她一下子急了,就和四龙一块到柳镇找,到外村亲戚家找,但哪里也没找到。刚才回到家里,村会计说小菲的老师又从县城打来电话,说他们至今还是没见。荣荣说完大哭着道:“小菲这是叫人家害了呀,一准没命了呀……”
     
       许合心想了想说:“荣荣你先不要慌。我猜着她不会让人害了,八成是害怕考试临阵逃脱。”
     
       荣荣听了这话停住哭,点头道:“嗯,也可能是这样。这丫头学习一直不好,她怕考不上丢人。可是,她学习再不好也得考一下试试呀,怎么能偷偷跑了呢?”说着又哭起来。
     
       许合心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个车,你今天晚上就去县城。如果等到明天早晨还不见晴晴露面,就到别处再找。”
     
       荣荣一边哭一边点头。
     
       第二天中午荣荣回来,到了许合心家哭得更加厉害。她说在县城没见着小菲,紧接着到小菲可能去的那些地方找,但哪里也没见闺女的影子。荣荣还说,她娘刘二妮已经急出病来,现在正挂着吊针。如果小菲真地丢了,她跟她娘都会坑死的。
     
       这时文红香插言道:“我跟你说个地方,你去找找看。”
     
       荣荣说:“什么地方?”
     
       文红香说:“吹手班。”
     
       荣荣一听就瞪起眼来:“吹手班?她怎么会到吹手班那里?你把我闺女想成什么人啦?”
     
       前几天小菲与吹手班的合作演唱许合心也听说过,此时觉得妻子的猜想有一定道理,便劝荣荣冷静一些,派人找找看。荣荣想了想顿足道:“这个小死丫头要是真跟那些人混到一块,看我不杀了她!”说着就起身走了。
     
       当天晚上,荣荣就找了几个人,让他们第二天到四乡打听,看哪里有吹手班就到哪里找。第三天下午,荣荣接到她堂弟从三十里外的东乡打来的电话,说在那里的刘家岭发现了小菲,让她快去。荣荣便赶紧找了辆车,与丈夫一道赶到了那里。
     
       刘家岭村果然有一家死了人请了吹手,此时已是晚上,丝声竹声铜声肉声传出好远。荣荣两口子循声而去,见村中灯火辉煌处有许多人围在那里,里边传出的歌唱声正是小菲的。她气得眼前发黑,想过去看又不敢,踌躇再三才咬咬牙靠近了人堆。
     
       还好,荣荣没看见闺女脱衣服,她只是站在那里动情忘我地唱,将一张小脸累得通红。看看旁边坐着的两个丫头,一边敲钹一边满脸风骚地看人,荣荣想,在这吹手班用不了几天,小菲也会和她们一样没羞没臊伤风败俗的。想到这里她再也忍受不了,便大喝一声:“小菲!”
     
       小菲一扭头看见了娘,急忙扔掉手中的话筒往角落里钻。荣荣疯了似的分开人群窜进去,一把揪住闺女的头发就往外拖。吹手班的人上前制止,问她是谁,荣荣气得破口大骂:“我是你姑奶奶!你们把我闺女拐来,我饶不了你们!”吹手班的人说:“怎么是俺拐来的?是她自己找来要干这行的呀!”荣荣不好再跟他们争论,只是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拖闺女。这时场面大乱,观众们都想弄清是怎么回事,把她们挤得水泄不通。多亏四龙分开人群前来接应,才把母女俩弄出去。
     
       坐车出了村子,荣荣才急喘着问小菲:“你说你,怎么干出这一手呢?嗯?”小菲先是不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荣荣喝斥道:“考不上大学就得干下贱行当啦?”小菲说:“干什么不是干!”荣荣说:“干什么不是干?你还有没有是非观念?”小菲说:“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我觉得,有人喜欢听我的歌,欣赏我,这就对了,这就找到我的价值了!”荣荣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人喜欢你唱就干?马上有人还喜欢你脱呢!”小菲鼓突着嘴不再吭声。她爹四龙也笨嘴笨舌地开口说她,但她扭向窗外不搭腔。看见她这个样子,荣荣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只是紧咬着嘴唇发抖。后来觉得嘴里发腥,才知道是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车到村头,荣荣没忘了嘱咐堂弟和司机,不要把小菲参加吹手班的事讲出去,二人点头答应着。
     
       回到家中,刘二妮一见孙女立马从床上爬起来,抱住她老泪纵横地道:“小菲,小菲,你差点要了我的命呀!”荣荣让娘重新躺下,又转身开始了对闺女的新一轮训斥。小菲也不再反驳,只是低着头掐弄指甲盖子。荣荣最后对闺女说,今年没能考,那就再复习一年。小菲抬起头苦丧着脸说:“娘,我不想复习。”荣荣说:“不复习不行!明年要是还考不上,就是自己拿钱买,也得叫你上大学!”小菲听见这话,便不吭声了。
     
       接着,刘二妮也责备孙女不争气,问她十来年的工夫用到那里去了。她还说,你看晴晴,跟你同岁,一块儿上的学,人家学习一直拔尖儿,是多么可人意!你呢,十年养八岁,越长越倒缩……
     
       正数落着,晴晴忽然来了,后面还跟她的父母。小菲一见晴晴,挥着手叫她赶快走。晴晴诧异地问:“小菲你怎么啦?我什么地方错啦?”小菲说:“正因为你太不错,我才不愿见你!你快走快走!”荣荣气得揍了闺女一巴掌,说人家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小菲尖声叫道:“我这样子就是不好,我不想叫她看!只想叫她快走!”晴晴看到这种情景,只好尴尴尬尬离开了这里。
     
       许合心两口子在这里坐了一会儿。安慰刘二妮和荣荣母女俩一番,又劝了小菲一阵,便起身回家了。走在路上,文红香兴奋地说:“唉,看看小菲这样子,再看看咱们晴晴是多么争气!俺越想心里越恣!”许合心说:“你别光恣,等着看联产吧,恐怕还有叫你哭的时候!”文红香一听这话,情绪突然低沉下来,叹口气说:“是呀,这个小王八,怎么不像他姐呢!”
     
       过了几天中考即将来临,柳镇中心初中让三年级学生回家,自己复习三天。这三天太重要了,许合心对儿子耳提面命一番,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平时学习不好,一定要抓紧这最后的时间拼一拼。联产点头答应了,他还不放心,早晨出门时又交代妻子好好看着一点。
     
       中午回来,许合心第一件事就是问联产的表现。妻子说不错,她几次去窗外偷看,儿子都是趴在桌子上看书。到晚上问问还是这样,许合心便觉得有些欣慰,心想儿子到底是懂事了,能明白在人生重要关头如何去做了。
     
       联产的假像是让他爷爷揭穿的。知道孙子马上要考高中了,许景行也是担心他的复习态度,这天吃过早饭打算鼓动他一番,便来到了大儿子家。文红香正在院里一边绣鞋垫一边充当警卫人员,看见公公来了急忙拦住,说联产正复习,千万别惊动了他。许景行说,我过去嘱咐嘱咐他,我不多说,就说两句!儿媳这才点头放行。
     
       许景行走进东堂屋,看见桌前的孙子突然慌慌张张收拢面前摊着的一些书报。许景行心下生疑:看书复习这是好事,为什么还怕我?就走近了去看。谁知孙子越发慌张,索性往桌子上一趴将东西盖住。许景行只好向院里叫道:“联产他娘,你过来看看!”文红香应声跑来,掀起儿子看看那些书报,“哇”地一声便去拧儿子的耳朵。她泪水迸飞道:“你个小王八,你把我骗得好呀!到这时候你还看这些破书,看我不杀了你!”
     
       许景行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把这母子俩撕开。联产坐在那里低头耷脑,他娘指着他的鼻子连声痛骂,许景行则转身去看桌上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原来,刚才让孙子藏起的竟没有一本初中教材,有几本花花绿绿的是武器画册,里面全是长枪短枪大炮坦克;有一本书不花,名字却是《漫话现代战争》。另外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剪下的报纸片片,许景行拿过看看,上面是这样一些内容:
     
       美国军事科学家已研制出一种神奇特别的武器——神奇子弹。据透露,这种子弹一旦冲出弹膛能同影子一样跟随目标。即使目标转弯,子弹也会跟着转弯,几乎可达到百发百中的程度。有了这种子弹,狙击手可以在几公里以外的地方击中目标……
     
       这是几十年以后的事情。一个国家欲消灭敌对国家的首脑,他们不用十分先进的武器,而是从250英里的高空将一条很小的铁撬投向他的宅邸。当铁撬击中宅邸时,其飞行速度为每秒种3英里,这座建筑物和其中的人全都汽化了。
     
       欢迎进入战争的下一步——宇宙战争。专家们认为,这种战争中所采用的将不是激光光束或核装置,而是简单得多的动能。这种能量是在一个物体以极高速度打击另一物体时产生的……
     
       现在已有人提出,把生物战与信息战结合起来控制世界。据说,他们在实验室正研制一种能放入敌方食物中的化学物质,以便让传感器利用食用者的呼吸或汗水跟踪行动。还有人提出,通过控制上游天气,给下游敌对国制造连年酷旱;在敌对国上空播撒吸收太阳光的物质,以制造奇寒;播撒吸收地面波辐射的物质,给敌对国造成酷热;通过生成某些电磁波,触发地震、火山喷发;发送一种昆虫带菌体去毁坏敌国的农作物;利用激光把敌国上空的臭氧层打出一个洞,让他们普遍长癌……
     
       许景行看着看着不寒而栗。他问孙子:“你怎么看这些东西呀?”文红香说:“他光是看吗?你看看他平时把大人给的零花钱都买了什么!”说着就把儿子床下的一个纸箱拉出来,许景行一看,里面全是玩具枪、玩具炮!许景行一看这些,胸骨突然一阵剧烈疼痛,忍不住呻吟一声拿手捂住……
     
       他又记起了他不愿再记忆的那些场景与感受。然而五十多年过去,那时候的事情想起来却还是那么清晰真切。子弹呼啸,大炮轰响,硝烟滚滚,死尸遍地……他一次次让敌方打倒,一次次又死里逃生……在最后一次让炮弹皮崩坏胸骨在医院养伤的时候,他曾一边强忍着胸疼,一边思考这么一个问题:人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相互杀害。想来想去,他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一是有的人心太贪;二是有的人喜欢打仗。他想,自己在沭河边的律条村正过得好好的,在那天却突然参军拿起了枪杆,为什么呢?就因为小日本来占中国的地盘杀中国人。如果小日本在东海那边老老实实,这场战争当然就不会有。再想想古往今来打的那些仗,归根结底也是因为这么两条。他想,人呵,什么时候能够去掉这两条毛病,和和睦睦再不打仗了呢?
     
       可是,看看眼前这些书报上讲的,看看孙子拥有的这些假枪假炮,许景行便明白那两条毛病在人的骨头里埋得有多深多牢!
     
       他怀着深深的忧虑向孙子道:“联产,你怎么迷上这些呢?把书念好才是正道呀!”
     
       然而孙子却将头一摇:“念好书顶个屁,一枪就打个死死的。”
     
       许景行说:“那你打算这辈子干啥?”
     
       联产笑笑说:“说出来吓死你:我打算当将军,指挥千军万马!不像你,当兵当了多年,子弹炮弹都挨过,到头来还是一个老庄户!”
     
       听孙子说出这样的抱负并竟然耻笑他,许景行的胸骨疼得更加严重。他说:“你呀,你不知道打仗的厉害……”
     
       孙子却说:“再厉害我也不怕!我一到年龄就去当兵!”
     
       文红香这时说:“联产你要明白,如今当兵也得要文化,你没有高中文凭人家不要!”
     
       这么一说,联产才不吭声了。文红香让他赶快复习,他只好带着满脸的痛苦拿过了一本数学课本……
     
       半月后中考成绩公布,联产的分数不光离县一中的录取线差得远,连柳镇中学的录取线也够不上。好在柳镇中学招一部分自费生,一人交五千块钱,许合心呵斥了儿子一顿,决定花钱把他送去。许合心想想家里的钱已经借给了弟弟,便找到他说这事。不料许合意说,真不巧,我刚刚还了一些贷款,眼下实在没有现钱,你先到别处借借,等我再有了进项给你行不行?许合心看到弟弟的厂子正红火着,心想借借就借借,于是就找别人借了五千,让儿子拿着走了。
     
       联产刚走,晴晴的录取通知书也来了,她考中的是山东大学哲学系。律条村历史上只出过两个男性大学生,晴晴在女性中破了天荒,而且上的是重点大学,全村人都羡慕不已,来家里祝贺的络绎不绝。女儿金榜题名的欣悦冲消了儿子带来的不愉快,许合心两口子一天到晚喜笑颜开。许景行和玉莲老太当然也高兴万分,坐在大儿子的家里看不够孙女。许景行不大明白什么是哲学,就问孙女,晴晴告诉他,哲学是讲世界是什么样子、人为什么活着等等问题的。许景行听了张大嘴巴说:“啊呀,这可是一门大学问!”
     
       晴晴上学也要带钱,许合心又找到弟弟说这事,弟弟还是说没有现钱,他只好又找别人借了几千。
     
       随着处罚条例的贯彻实施,村主任许合千的烦恼与日俱增。先是有一天早晨起床后,发现院门上让谁糊了人屎臭不可闻。几天后他正睡觉,忽然听见院子里“咚咚”两声,他起床走出去看,原来是谁扔进来两块拳头大的石头,这明明白白是有人前来恐吓。妻子怕得要命,说你千万别再罚人家钱了,再罚要出大乱子啦!许合千却气宇轩昂地用早年的流行语言回答: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
     
       又过了几天,他妻子早起浇园,到了那里却发现不用浇了:她种的几样菜全叫人用铁锨齐根铲除。妻子哭哭啼啼回来告诉,许合千便急忙叫上书记去看。许合心说:事情很明白,肯定是谁让罚了款,用这办法报复。合千你不要生气,你这是因公受损,村里把你的损失给补上!他回到办公室让会计补给他一百块钱,在大喇叭上向全村宣布这个决定并谴责报复者的行径。许合千得到了书记的支持,依然坚定不移地履行他的职责,严厉打击村里的坏人坏事。
     
       这天晚上,利索跑来向他报告,光棍汉二槌到他店里要了酒菜吃喝一顿,最后不但不给钱,还在那里撒泼骂人。许合千去看看,那家伙果然正在那里一边摔盘子一边乱骂,吓得两个小服务员缩在墙角学刺猬。许合千找人来把他弄到村部,等他酒醒后宣布了他的错误和对其罚款五十元的决定。二槌说他没有钱,许合千想到执行条例的严肃性,说没钱就到家里扒粮食!领人拉着二槌到了他家,二话没说就往袋子里装麦子。万万没有料到,他正低头装着,只听二槌大喝一声:“我日你小闺女,我跟你拼了!”他抬头一看,只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正向他捅来,他躲闪不及,左肩让他插了个窟窿鲜血涌流。二槌挥着刀子还要再捅,却让其他人死死抱住。
     
       村支书许合心听到报告后急忙跑来,看看村主任的伤势拧着眉头说:“这是伤害案件,快打电话报告派出所!”
     
       派出所很快派人前来,又是调查又是取证,最后宣布二槌触犯治安管理条例,将其拘留十五天,随即把二槌铐起来带走了。
     
       许合千把伤养好,二槌也从县看守所出来了。不料,他当天晚上就提着刀子站在街上大骂:“日他奶奶,把我送去坐板房呀?毁我名声呀?反正我这辈子完了,我跟你们没个完!等我高了兴,把你们一刀一刀都捅了,看看到底谁够本谁折本!”
     
       听见他骂,许合千要上街去管,妻子却牢牢扯住他的胳膊,说君子不跟牛斗气,好鞋不踩臭狗屎,你不顾自己也得顾顾孩子,他光棍一条,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许合千只好咬牙忍气蹲在家里。
     
       许合心也听见了,他打算出去时,也遭到文红香的坚决阻拦。她说你去管不了的,你在家里蹲着,我去叫晴晴他爷爷!说着就跑出去直奔公公家门。
     
       到底是许景行的威严起了作用。他背着手到二槌面前一站,只用眼瞅了他片刻,二槌的骂声便虚弱起来。许景行冷冷地说:“二孙子,为人在世,这么耍横可不行呵。”二槌这时停住叫骂,耿着脖子说:“他当官的不叫我活,我也不叫他们活!”许景行说:“谁不叫你活啦?你好好想一想,这事到底是怎么开的头?你凭什么吃了喝了不给钱,还撒泼胡闹摔盘子?你想你爹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好的人,到了你这辈怎么成了这样子?嗯……”
     
       这么说了一阵,二槌低下头去不吭声了。看他不再闹腾,许景行便停止训斥转身回家。
     
       以后二槌虽然没再生事,但是经历了这么一场,许合千的锐气远不如从前,有时候村中出现违规事件,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再认真。许合心察觉到这一点,便找他谈话,让他振作起来。许合千嘴上答应着,但实际上并没有重整旗鼓。许合心也不便再多说,只好亲自处理那些事情。但他的工作太忙,免不了顾此失彼。这样,许多违规事件得不到及时处罚,他造的律条渐渐成为一纸空文。
     
       伏天将尽时,律条村突然又爆出了一件特大丑闻:八十多岁的老头许景言把一个六岁幼女糟蹋了。
     
       许景言做这件事情难说是蓄谋已久还是突起歹心。那天上午大收两口子去锄地,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他便像往常一样在院里的树荫下呆坐着。突然街上叽叽喳喳,几个孩子由远而近。许景行知道,这是学前班放学了。学前班教学任务不紧放学很早,每天上午十一点左右、下午五点左右,住在村东头的几个小丫头都要走过他的门前。这几个小丫头许景言认得,都是他的远房重孙女。但是今天下午不知为什么,这几个小丫头叽叽喳喳地走到他的门前,向里边看看却都站在了那儿。他正张着老眼望她们,一个叫丽丽的孩子说:“老爷爷,你给当评委行不?”许景言问:“什么叫评委?”四个小丫头就背着书包走进来,一起向他解释:“就是给俺们打分,看谁是漂亮小姐!”这一来许景言越发糊涂。丽丽就说:“老爷爷,就跟电视上那样,俺们在你脸前走来走去,你说谁漂亮谁就漂亮!”许景言虽没见过电视上的情景,但丽丽的意思却听懂了。看看嫩生生的几个小丫头,沉在心底多年的某种残渣余孽暗暗泛起,便点头道:“中,我给你们当,给你们当!”说着就起身把院门关上。
     
       几个小丫头商量一下,然后告诉老汉:先表演穿衣服的,再表演不穿衣服的。许景言抖着满脸皱纹说:“好好好,快表演给我看!”
     
       小丫头们放下书包,便由丽丽带头,在老汉面前扭着身子走。走了几个来回,丽丽说停下,快脱衣服!几个小丫头便都脱得只剩下一个小裤头。一个叫小瓦的丫头看看伙伴的身体说:“不行,咱们没有乳罩呀!”丽丽转了转眼珠,立即去书包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去她平平的小胸脯上画了两个圆圈。另外两个小丫头看了拍手叫好,都挺着小胸脯让她画。画完这三个,丽丽又画好自己,然后就领着她们再到许景言面前走呀走。而她们却看不出来,此时评委大人的目光已经灼灼如贼了。
     
       小丫头们走完,就叽叽喳喳地让老汉说谁是最漂亮小姐。许景言早已成竹在胸,一伸手指着丽丽道:“他是!”听到这么个结果,有两个落选者立马哭起来,穿上衣服背上书包走了。小瓦却很大度,没哭也没走,并且督促评委发奖。许景言向他挥手道:“没你的份,你快走吧!”待小瓦鼓突着小嘴走掉,他牵着丽丽的手,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来来来,老爷爷给你发奖!老爷爷给你发奖!”……
     
       十分钟后,丽丽哭着跑回家,向她娘展示了大腿上评委老爷爷赏给的鲜红印记。她娘“哇”地叫一声,立即疯了似的到地里找她丈夫。她丈夫一听暴跳如雷,看见大收两口子离他不远便去告诉他们。孙田秀瞪圆双眼说:“这样的老畜生,还不把他活活砸死!”大收说:“对,大侄,你快跟我回去!”说罢就气咻咻地拉丽丽爹走。
     
       但两人跑到村前,丽丽爹忽然停住脚道:“不行,你爹虽然不是人,可是不能由咱们治他,得靠法律。”说罢就跑向了村部大院。大收跺跺脚,也没回家,而是到他二叔家去了。
     
       许合心听了丽丽爹的报告也连声痛骂“老畜生”,让许合千赶紧去把老汉控制起来,他则马上给派出所打了电话。待所长带了人来,他没有勇气去见那位该死的伯父,让别人领着去了现场。
     
       一个小时后许合千回来,说派出所已经基本上查清事实,把许景言抓走了。他还告诉许合心,老汉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临走时竟向围观的人咧着嘴说:反正一朵鲜花叫我采了,反正一朵鲜花叫我采了。许合心气得七窍生烟,切齿骂道:“我怎么摊了那么一个畜生大爷呢!”
     
       荣荣刚才也到现场看过,听说了事情发生经过,这时叹着气道:“咳,那几个小丫头也真是胡闹,怎么跑到老头脸前学模特儿呢!都怪电视呀,本来好好的孩子,学得不正经……”
     
       许合心冲她把眼一瞪:“能怪电视吗?前些年没电视,就没有犯罪的啦?”说完,他站起身来到父母家去了。
     
       许合心想把这事跟父母说一声。可是到了那里看看,只有娘一人坐在那里发愣,不知爹到哪里去了。他问了问,娘说:“你大收哥来说了这事,你爹一言没发,爬起身就走了。我问他上哪里,他说上小梗家。”
     
       许景行走在去闺女家的路上,只觉得一股奇耻大辱几乎要压断他的脊梁,一种深仇大恨焚烧得五脏六腑都吱吱作响!
     
       真是羞真是恨。许景行一遍一遍想,自己为什么有那么一个罪恶累累屡教不改的一母同胞。这个孽种,他用一辈子的恶行,让先后担当一村之长的三代亲人丢脸呀!许景行这会儿甚至怀疑冥冥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谁,是他故意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弟弟朝乾夕惕终生向善,而哥哥却像飞蝇逐臭般与恶亲近。想到这里,许景行抬起头向着高天发问: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高天漠漠,一声不响。许景行低下头去,久久地呆立着。
     
       千古圣贤只是治心。千古圣贤都想这世上多君子而少小人。可是这到底能不能奏效?人心难满,欲壑难填。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难,难,难呵!
     
       许景行站在沭河岸边仰天长叹。
     
       可是,难道那恶不该尽力翦除,能够任其嚣张吗?难道那善不该发扬光大,不该让它填满越来越多的人心吗?
     
       人心还是要整治。如果放任自流,这个世界不是更毁啦?
     
       西方人向外用劲,中国人向里用劲。大儿子的说法又响在耳边。我这么想,大概又犯了老祖宗的老毛病了……唉,不想了,不想了。就信合心说的,如今是法制社会,谁犯了法自有法律惩处,与别人无关。那个孽种是那个孽种,我许景行是我许景行!
     
       唉,就这样想,我就这样想吧!
     
       许景行又长叹了一声,挽挽裤子趟过了河去。
     
       到了闺女家,小梗急忙舀水给爹洗腿洗脚,然后又做饭他吃。见爹闷闷不乐,她小心翼翼地问:“爹,有什么事?”许景行摇摇头说:“没有。”闺女看出爹就是有心事,又不好追问,便把琪琪从街上喊回来推给了他。
     
       小外甥真是个解闷虫。他只去姥爷怀里滚了几滚,姥爷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过了一会儿,琪琪又拉着他要到河边逮蚂蚱,他便高高兴兴地去了。
     
       到了沭河滩上,许景行突然发现自己让小外甥拉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他在小时候熟悉过也迷醉过,只是在长大成人后才疏远、淡漠了。组成这个世界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呢?是河里的小鱼小虾,是树林里的小鸟和知了,是草丛里的蚂蚱、螳螂、蛇虫子、蚂蚁……年届八旬的许景行随着小外甥的指指点点惊惊乍乍,心中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但让他激动不已的奇特情怀。
     
       他知道,如今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了小鱼小虾,便与琪琪到树林里草丛里玩耍。老少两个玩到傍晚,手上有了两大串蚂蚱:“草儿角”、“土母驴”、“呱哒板”、“登倒山”……品种繁多收获喜人。
     
       他们正要往回走,琪琪突然看见前边芦草中有一窝小鸟,急忙指给姥爷看。然而就在这时,那几个刚孵出来的小鸟头上虽然还顶着半边蛋壳,却飞快地跑走让他们想追也追不上。琪琪懊恼得不得了,埋怨姥爷不给他逮着,许景行向他解释:这种鸟叫“沙窝遛子”,一出壳就会飞跑,一般人很难逮着。琪琪听了姥爷讲的,心情很快变好。
     
       接着,琪琪跑到沙滩上了个跟头,然后仰躺在那儿大声唱了起来:
     
       只要你奔十字架心不改变,
     
       主耶稣二次来接咱上天。
     
       唯信主能免罪二次审判,
     
       你就能到天堂享福永远。
     
       天堂上真光明再无黑暗,
     
       珍珠门玉石墙地铺金砖。
     
       生命果济咱吃香香甜甜,
     
       生命水济咱喝舀之不断。
     
       ……
     
       他这唱套用了《李二嫂改嫁》的调门,让喜欢吕剧的许景行感到亲切。然而等听清那词,他心里便疑惑起来,打断小外甥的唱说道:“你唱的是二次审判?”
     
       琪琪:“是呀?姥爷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四年这世界就到了头,大海干了,这条大河也干了,地上到处都是火。耶稣从天上下来,对人挨个儿审,信耶稣的上天堂,不信耶稣的就遭火烧!”
     
       许景行急忙问:“这是听你娘讲的?”
     
       琪琪点头道:“是呀!”
     
       “你信?”
     
       “我信!”
     
       看着幼小的外甥那认真的表情,许景行心里涌上一股沉重的焦虑。其实《圣经》结尾处关于末日审判的章节他已看了,但他当时就看出了问题:耶稣预言在他死后一千年会进行末日审判,会有新天新地出现,可是一千年早已过去了,这世界还是原来的世界。现在教会里怎么又讲,到二〇〇〇年再来末日审判呢!
     
       不行,我得问小梗去!许景行想到这里,扯着小外甥就回了闺女家。
     
       小梗已把晚饭做好,看到老小两个回来立即端到了桌上。许景行喝一口酒,便向闺女提出了他的问题。小梗欣喜地道:“哟,爹你把《圣经》全看啦?”许景行说:“我没全看,挑着看了一部分。我问你,你真相信会有末日审判?”
     
       小梗点头道:“怎么不信?《圣经》上讲的全是真理!”
     
       许景言说:“那为什么第一个千年的时候,末日审判没搞?”
     
       小梗说:“这正是主的大慈大悲:人类虽然恶行累累,但他还想给他们悔改的机会,就把末日审判的时间推迟了。哪料到,在这一千年里人类还是不思悔改。到两千年的时候,主就不会再放过了!”
     
       许景言听了这话直摇头。他停了停又说:“琪琪他娘,我看了《圣经》之后,觉得里面有好多内容都是不错的,比如说互爱,比如说行善,比如说要学会忏悔。可是,在最根本的地方,也就是里面说的那个上帝,我信不过。”
     
       小梗下意识地在胸前划一个十字,急急问道:“对上帝怎么能信不过呢?”
     
       许景行说:“我在读《圣经》的时候,一开头就对那个上帝产生了怀疑:亚当夏娃吃了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上帝就判他们犯了罪,马上说要多多增加女人怀胎的苦楚,让丈夫管辖她们;让男人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对那条引诱夏娃吃了禁果的蛇更不放过,说:你既做了这事,就必受咒诅,比一切的牲畜野兽更甚。你必用肚子行走,终身吃土。你猜,这时上帝在我眼里是个什么样子?”
     
       小梗问:“什么样子?”
     
       许景行笑笑:“完全是一个心胸狭窄、动不动就咬牙切齿报复别人的小老头。”
     
       此言一出,闺女面色如土,又连连划着十字。
     
       许景行接着说:“还有,书上有个亚伯拉罕的故事吧?他到一百岁才得了一个独生子,是多么不容易,可是上帝为了考验他,就让他把儿子带到一座山上,用柴火烧死祭天!从这里看出,那个上帝又是多么残忍!”
     
       小梗张着口刚要说什么,许景行的话又来了:“我再说一个经不起推敲的地方:如果这个上帝是全能的,那么他就应该为他造出的人类负责。可是,偏偏人类中有这么多的恶念,那么多的丑行,这是为什么?”
     
       这时,闺女那双拿筷子的手都发抖了。她还没回答爹的问话,院里忽然走进了人,她便扔下筷子到教堂里去了。
     
       听到那边人越来越多,许景行猜出,今晚上这村的教徒在搞小聚会。
     
       直到许景行吃完饭,小梗也没再回到堂屋。女婿收拾好碗筷,安排好儿子,又在西屋铺好床让老丈人歇息。许景行到那里坐着抽烟,听见教堂里歌声一直不停。基督徒们今晚学唱的是一支《圣经》语录歌:
     
       万物的结局近了,
     
       所以你们要谨慎自守,警醒祷告。
     
       最要紧的是彼此切实相爱,
     
       因为爱能遮掩许多的罪。
     
       你们要互相款待,不发怨言。
     
       各人要照所得的恩赐彼此服侍,
     
       作神百般恩赐的好管家。
     
       ……
     
       万物的结局近了!
     
       万物的结局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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