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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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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许合意刚刚结完上月的账,正为一万八千元的纯利高兴着,忽听院里响起小轿车的声音,出去一看是县环保局的刘科长来了。刘科长给这里批了生产许可证之后,又以检查为名来过一趟,许合意在“一品香饭店”给他安排过小焦的“节目”,令他满意而归。今天他又来干什么?是不是腰馋病又发作了?我日你奶奶!许合意心里骂着,脸上却堆满笑容跑上去握手,说哎呀哎呀,刘科长你这么长时间不来可想死我喽,快快快,快到屋里坐!说着就抱起刘科长的一只胳膊,像恋人一样亲亲热热陪他去了屋里。
     
       许合意沏好茶,便问刘科长这次来有什么“指示”。刘科长说:“我能有什么指示?是国务院有指示了。”许合意笑道:“科长你别开玩笑了,国务院那么高,能指示到我的厂子?”刘科长说:“这指示恰恰与你的厂子有关系,老许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接着,刘科长就向他讲,因为淮河流域污染越来越严重,下游的安徽、江苏两省频频向中央告状,国务院经过派人考察,发现污染源主要是造纸业,便决定让淮河流域年产五千吨以下的化学制浆小造纸厂全部关停。他瞅着许合意的脸一本正经道:“老许你这厂子才一台纸机,年产三千块,你说怎么办吧。”
     
       许合意一听立即跳了起来:“叫我关停?这不是等于杀我吗?刘科长我跟你说,我这许可证可是你给批的,你不能拉出屎再坐回去!”
     
       刘科长皱着眉头道:“老许你跳个什么劲儿?腚上扎了葛针?我今天不过是向给传达一下国务院的精神,叫你心里有数。到底停不停,要看县里的意思。”许合意急忙问:“县里什么意思?”刘科长诡秘地一笑:“你说说,这沭河往下流的是污水,可是往上流到县城的是什么?”许合意想了想也笑了:“我明白了,是税。我也猜着,县大老爷不会把这条金河给堵住的。”刘科长拿手指向他一点:“所以说,你不要过分紧张,继续安心生产就是。”许合意喜得一边点头一边给他续茶。
     
       说了一阵别的,许合意说:“刘科长咱们走,到麻湖吃饭去。”刘科长说:“要跑三十里路,到那里干啥?”许合意说:“这里‘一品香’遭了派出所的扫荡,没有节目了。”说罢就用眼角瞟着科长哼哼笑。刘科长看见他这表情,说:“你这家伙,怎么学得跟野鸡那样瞅人?”许合意经他点破,也为自己不知不觉用起这种眼神感到奇怪,便吐舌一笑,不那样瞅了。刘科长笑着捅他一拳:“心不正,眸子不正。懂不懂?”许合意也还他一掌:“好,你正!你正!行了吧?”
     
       这样一来,二人便心照不宣形成默契。许合意也不再半遮半掩,开始眉飞色舞地向刘科长介绍那里的小姐有多么好。刘科长听完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今天我不想去。老许,你既然有这份心,那就给我处理几张发票吧。”说着就掏出了两张单子。许合意接过一看,是县城“彼得大酒店”开的餐费收据,总额为两千三。他想,这个杂种真狠呀,我让你在这里吃饭玩女人能花多少?可你今天一下子敲我两千多!但他又明白,这钱不能不给,遂点头作慷慨状:“好办!”立马打开抽屉取了钱给他。
     
       午饭还是在“一品香”吃。等三杯酒下肚,许合意又说起这饭店不再有小姐的遗憾。不料刘科长用筷子来回划着面前的空气说:“不遗憾不遗憾!这些中国土丫头,只算是初级阶段!”许合意诧异地问:“那高级阶段是什么?”刘科长又挥着筷子说:“俄罗斯小姐!你到县城‘彼得大酒店’体验体验吧。咳,以前咱们真他妈的白活啦!”许合意已听说过县城有的酒店招来了俄罗斯女人,今天听刘科长一讲方知此言不虚,同时也明白了那两千多块钱的“餐费”到底是吃了啥。但他在气愤之余也对俄罗斯女人产生了浓厚兴趣,便涎着脸问起刘科长的感受和她们身体的细节。刘科长诲人不倦一一作答,惹得许合意情绪高涨跃跃欲试,说:“日他奶奶的,明天咱也去开开洋荤!”
     
       第二天下午,许合意真地坐车去了县城。找到“彼得大酒店”时已是傍晚,他走进大餐厅要了几份菜摆在面前,眼便贼溜溜地瞅,心则卟嗵嗵地跳。但瞅了半天也没见俄罗斯小姐的影子。把门的小伙子见他可疑,过来盘问他,他嗫嚅道:“这里不是……不是有俄罗斯小姐吗?”小伙子把眼一立楞:“有俄罗斯小姐怎么啦?跟你有什么关系?”许合意讪笑着说:“我想找一个玩玩……”小伙子一听扯着嘴角笑:“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你撒泡尿照照你那样儿,庄户老土!”
     
       许合意让这话深深刺伤了。低头看看自己,这一身打扮在村里还说得过去,可是到这大酒店中真是土得掉渣。但他不服气,心想,个别城里人嫖外国娘们还是我出的钱呢,他们能日我就不能日?他壮着胆子对小伙子说:“我有的是钱,你只管跟我说怎么能见到她们!”小伙子一听他有钱,话音立马变软,让他跟着走。到了大堂,他跟一个扁鼻子中国女人小声说了几句,扁鼻子女人瞅着许合意轻蔑地一笑,抬手示意他随她上楼。到了第六层一个房间门口,扁鼻子女人让许合意站在那里,她敲开门进去了。
     
       许合意便千分紧张万分激动地等。过了片刻,门又打开,果然有两个只在电视上才见过的蓝眼黄毛女人站在那里。还没等他看清楚,她们两个一起回头对扁鼻子中国女人说:“不!不!”许合意明白这外国女人还是嫌他是庄户老土,急忙对扁鼻子女人说:“你问她们,我出高价行不行?”扁鼻子女人便对她们伸出一只手叉着指头,接着再翻上一翻,但俄罗斯小姐还是摇头说不。扁鼻子女人将两只手都伸出来,然后再翻一翻,俄罗斯小姐才点了头。她便向许合意说:“两千,你同意就拿钱来!”许合意听这价码实在太高,但还是咬着牙将钱掏了出来。
     
       许合意走进去,发现她们住的是一个套间。正不知怎么做才对,一个胸脯子特别高的俄罗斯小姐向里屋一指,自己便率先进去了。许合意刚跟过去,就见一个白生生的小东西迎面向他飞来,他偏头躲过,却听那女人依里哇啦指着他叫唤,像是生气。他看看地上掉落的原来是只避孕套,心想这外国女人还很讲卫生哩,于是就捡了起来。这时那女人一边脱衣服一边向他裆间指。他领会了意思便也脱掉衣服开始戴套。然而人家脱光躺好了,他的东西却无没填充起那个套来。他看一眼床上那件与本国货不同的尤物,心里实实在在地激动起来,然而奇怪的是,本来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却无论如何也不听他调动。俄罗斯女人瞅瞅他那样子,突然翘起下巴“咯咯”作笑。更要命的是,听到她笑,外间的那一个也跑过来参观。看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女人笑得更加响亮。许合意让她们笑得无地自容,急忙穿上衣服逃离了这儿。
     
       回家的路上许合意沮丧不已,心想这一趟白白扔了两千块钱,只因为自己没预先搞好备战。他寻思,这一回就算交学费吧,下一回我要用足雹子叶再上阵。
     
       几天后他又去了县城。这一回他在见俄罗斯女人之前嚼吃了一大捧雹子树叶,觉得子弹似乎上膛了,可是到人家面前亮出的还是一条死蚕。这一回又扔了两千块。
     
       以后,许合意再也没敢起开洋荤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停留在他的“初级阶段”。
     
       这一天,刘科长突然又来到了厂里。许合意看见后想,这个狗东西,肯定是又来叫我报销嫖资啦。再想想自己在俄罗斯女人那儿的狼狈,不由得怒火中烧暗暗咬牙。然而刘科长坐下后却开口道:“老许,情况不妙。”许合意急忙问这话什么意思,刘科长说:淮河治污的事,上边动真的了。省里齐省长和鲁南几个地、市签了目标责任状,要求在今冬明春将五千吨以下的小纸厂全部关停,五千吨以上的要赶快添置污水净化设备。地区行署也开了会,与各县签了责任状。咱县分管环保的林副县长开罢会回来,叫我们环保局尽快摸底子,哪些厂在五千吨以下,然后便开始落实上边的规定。
     
       许合意一听又急坏了:“日他奶奶这可怎么办?刘科长,你快点给我想个主意!”
     
       刘科长说:“要想不关门,那就赶快达到五千吨的规模,并且添置污水净化设备。”
     
       许合意听了连连摇头:“加一台机子就要花十来万,更甭说什么净化设备了。我到哪里弄钱去?哎,你干嘛要实事求是给我报?就说我这厂子规模够了!怎么样?求求你啦!”
     
       刘科长说:“看在老伙计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这么报。但你要知道,这一次治污势头很猛,我不一定能给你挡得住。”
     
       许合意心里的火气又攻了上来,他盯着刘科长的脸说:“你就是管这事的,你挡不住谁挡得住?”
     
       刘科长说:“因为在地区签责任状的是林县长,关键在于他。据我所知,现在已经有人开始找林县长说情,让他给关照关照。你也托托人吧。”
     
       许合意嘟哝道:“日他娘的我能托谁?咱连林县长家门朝哪都不知道……”但他抓了两把头发突然说:“我想起一个人来:我爹说过,他认识县政协的方主席,走他的路子行不行?”
     
       刘科长点头道:“可以呀,林县长正是方主席教过的学生,再说方主席也是咱县的知名人士,你可以找找看。”
     
       送走刘科长后,许合意便去了父亲那里。不料父亲听他说完后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认识那个方主席,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一直没再见过他。听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因为出身问题受了好一个罪。你想,他落难那会儿咱都没去看他,如今成了大官咱能求他办事?再说,关厂子是上级决定的,上级决定的事情咱就得照办。”
     
       许合意嚷道:“照办照办!你就没想想关了厂子我怎么活!”
     
       听了这话,许景行说:“你这会儿明白不该办这厂子了吧?当初我劝你,一劝你一歪头!”
     
       许合意听爹又翻出老账,气得爬起身走了。
     
       他找到哥哥,让他出马劝一劝爹。许合心想,如果厂子关了,弟弟也真是塌了天,再说自己和父母、妹妹都有钱在厂里没拿出来,如果保不住厂子那些钱也打了水漂。他便来到爹的面前,反复说明这厂子万一被关的厉害,让爹到县城跑一趟。许景行说:“我不是不知道这些,可是想想沭河下游污染得那么严重,咱们的局部利益也应该服从全局利益。当年发大水,眼看河西要决堤,你跟着合千要冒死支援,那个劲头如今到哪里去啦?”许合心听爹说到这里,抬手搓搓微红的脸,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
     
       见哥哥的劝说没能奏效,许合意越发焦躁,回到家摸过酒瓶就往嘴上竖。杨书兰给他夺下来,哭了片刻说:“你别这样,我去说说看。”许合意想到爹是喜欢杨书兰这个儿媳妇的,急忙道:“好好好,你快去!不把他说转你就别回来!”
     
       杨书兰擦擦眼泪去了。一进公婆的门,她那眼泪又是不断线地流。公婆见了急忙让她别哭,可她抽抽嗒嗒嗒地道:“不哭?俺能不哭吗?厂子要是真地关了门,俺一家死都死不迭呀……”接着她就算账给老两口听:办这厂子花了二十万,村里建自来水要去四万,如今总共挣了七八万块钱,欠的那些钱,就是到了包产那一辈也还不清!
     
       听了儿媳的哭诉,玉莲老太也眼泪汪汪地道:“老二家真是到了难处,你就帮帮他们吧!”许景行叹口气说:“到难处是到难处,可是我这一辈子还没跟上级对着干过。”杨书兰说:“爹,你跟县里当官的说说,让俺再干一段,等俺挣回本钱再关不行么?”许景行沉吟片刻,说道:“嗯,这个意思我倒可以去讲。”杨书兰擦一把眼泪欢快地道:“爹,那你快去!”
     
       第二天,许景行就在二儿子的陪同下坐车去了县城。找到县委大院,打听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方基仁是政协副主席,现因年事已高,只挂个名并不上班。问他住在哪里,人家就向后边的宿舍楼指点了一番。
     
       敲开方家的门,许合意对开门的老太太说找方主席,老太太便让他们进去,接着推开一扇门说:“老方,有人找你!”许景行看见那间挂满字画的屋里,一个头发花白身体精瘦的老人正在挥毫写字,心里陡地一惊:这不是当年的方翰林么?他正感叹父子酷肖之奇,方基仁已经停住笔,看着他问道:“请问您是……”许景行急忙羞笑着说:“我是柳镇律条村的,我叫许景行。方主席你还记着么?三八年你去曲阜叫翰林回家,有爷儿俩跟你一块……”方基仁立即握住他的手响亮地笑着说:“记得记得!令尊现在怎么样?”许景行说:“他三九年没的,也是死在鬼子手里。”方基仁便摇头感慨,接着让他们到客厅里坐。
     
       这时,许合意就把提来的两瓶茅台酒放在了茶几上。方基仁看了说:“你们这是干啥呢?”许合意满脸堆笑道:“不干啥,头一回见您老人家,拿这么两瓶酒不成敬意!”
     
       寒喧两句,方基仁道:“老许,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就说吧,只要我能帮上忙!”许景行看他十分直爽,就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把来意说了。方基仁听完立即道:“好,林县长是我的学生,我的话他还是听的,这忙我帮!”说罢就去打电话。
     
       看来林县长正在办公室,方基仁跟他罗里啰嗦地说了一通,要他一定对“金河造纸厂”予以照顾。好像林县长在电话里说他管事太多,方基仁哈哈笑着说:“该管的就是要管嘛!孔夫人不是说仁者爱人嘛!我与这位老许也算是患难之交,现在他儿子遇到了困难,我怎么能坐视不管呢?小林,就算我求你了,请你对他们高抬贵手吧……什么?手不贵?大县长的手还不贵?好了好了,你记住就行了。我的时间也很紧,下午就要去曲阜了,你那里没有事要我捎着办吧……”
     
       放下电话,方基仁向这父子俩说:“好了,你们放心吧。”父子急忙点头称谢。
     
       许景行看看事已办妥,就说:“方主席,我听你说要到曲阜,那就快准备准备吧,俺们回去了。”
     
       方基仁看着他说:“对了,老许你愿不愿意跟我到曲阜玩一趟?那里现在年年举办孔子文化节,热闹得很。他们每次都邀请我去,我都去腻了。可是我毕竟是孔德成他老师的传人呵,不去不行呵……”
     
       许景行想想,这么多年自己还真是没再到过曲阜,便动了心。他试探道:“我去方便吗?不给你添累赘?”
     
       方基仁把手一摆:“老许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当年我只身去曲阜,没能求动匡廪生,是你和令尊大人主动陪我去的,那种见义勇为对我来说也是累赘?”
     
       这时许合意也说:“爹,方主席肯带你,你就去逛逛吧,只要别把身体累着。”
     
       许景行便点点头:“那好,叫我去我就去!”
     
       方基仁留许景行父子在家吃过午饭,一辆小轿车就开到了楼下。许合意回律条村去了,许景行则受宠若惊地跟随方基仁去了曲阜。
     
       路上,方基仁絮絮叨叨地讲起了他的经历。他说,前些年他父亲的影子让他吃尽了苦头。人家说,什么狗屁翰林,纯粹是一个封建遗老,在孔府教小圣人是为虎作伥。他方基仁干了一辈子教师,每逢来了运动就挨整。尤其是批林批孔那年头更是厉害,学生们听说他们方老师的爹给孔老二的七十七代孙当老师,也怕方老师把封建余毒教给他们,竟把他堵在教室门外不让他上课……。说到这里方基仁唏嘘片刻,然后晃着脑袋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好在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他还感慨万端地告诉许景行:这世上的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过去在沭东县谁都不敢提方翰林,如今县领导却口口声声讲,方翰林是沭东县的光荣与骄傲,是沭东文化源远流长的标志。现在不管是官是民,谁都想收集翰林遗墨,有人还特地到民间收购,一幅字敢出几千块。不光翰林的字值钱,他的儿子也值了钱,你看我都七老八十了,人家又叫我当了政协副主席,整天抛头露面……。许景行一边听一边点头,心里也为此等沧桑巨变感慨万端。
     
       说了一路,等快到曲阜的时候看到一轮红日西坠,方基仁自言自语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惜呀,可惜!”许景行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老了呢,还是另有所指。
     
       进城后到一家宾馆报到,接着就吃晚饭。看来方基仁的熟人不少,他在饭厅里东奔西走地碰杯,直喝得趔趔趄趄醉眼朦胧。等宴席散了许景行把他扶回房间,他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第二天早饭后,许景行跟着方基仁去开会,只见一路上彩旗招展人流如潮。进了孔庙看看,里面的布置更是气派。大成殿露台栏杆上缀着红黄二色绸带,高高的檐下挂着“一九九五年国际孔子文化节开幕式”的横幅,院子里则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坐具。方基仁把许景行领到普通观众席上坐下,说他要到贵宾席,说完就去了那边,与熟人谈笑风生。
     
       人越来越多,院里很快坐得满满当当。这时,一行人从殿后走出来,登上了设在露台上的主席台。一个留着背头的中年人宣布孔子文化节开幕,接着请叶省长致开幕词。
     
       许景行生来是第一次见省长,便全神贯注地去看去听。只见这叶省长个子高高气度不凡,尤其是讲起话来声若洪钟极具煽动力。他先讲了几句祝贺的话,接着便讲孔子的伟大,讲孔子文化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的重要地位。叶省长还说,我国古代另一位文化巨人老子讲过一句话:“死而不亡者寿”。可以说,孔子已经活了两千五百多年,而且在今后还要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九八八年一月,有七十四位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在巴黎开会,会议结束时他们发表了一个宣言,其中说:如果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必须回头两千五百年,去汲取孔夫子的智慧……
     
       许景行听到这里感到了震动。他只知道孔夫子是中国人崇敬的圣人,没想到外国人还这么重视他呢!他抬头看看高高的大成殿,景仰之情溢满了他整个身心。
     
       各方面的人讲完话,主席台撤掉,文艺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大型仿古祭孔乐舞。只见许多身穿古时服装的人出现在露台上,一部分人操动各种各样的乐器,奏出古韵十足的曲子,另一部分人则手持长长的雉尾边舞边唱:
     
       大哉宣圣,道德尊崇。
     
       维持王化,斯民是宗。
     
       典祀有常,精纯并隆。
     
       神其来格,于昭圣容!
     
       伟哉素王,风猷至粹。
     
       垂二千年,斯文不坠。
     
       涓辰惟良,爰修祀事。
     
       沃盥于庭,严礼备!
     
       巍乎圣师,道全德隆。
     
       修明五常,垂教无穷。
     
       增崇儒宫,追遗风。
     
       严祀申虔,登降有容!
     
       天生圣人,贤于尧舜。
     
       仰之弥高,磨而不磷。
     
       礼成乐备,人和神悦。
     
       祭则受福,率遵无越!
     
       于昭圣能,与天立极。
     
       瞻之洋洋,神其宁止。
     
       岂伊立言,训经吾国。
     
       焕我文明,典祀千亿!
     
       ……
     
       接下来,女主持人走上来风趣地问观众知不知道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故事,让大家今天也品一品《韶》乐的滋味。于是,乐器齐奏,美女起舞,真地让人目迷心醉。
     
       开幕式结束后吃午饭,这节目便成了贵宾们互相打趣的话题。你问我还知不知道肉味,我问你还知不知道肉味,大家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筷子戳向“鲁菜”中有名的一道:肥而不腻的扣肉。
     
       下午是参观孔府、孔林,许景行还想参加,但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听方基仁要回去,只好带着遗憾上了车。
     
       路上,许景行说起叶省长讲话中提到的诺贝尔获奖者的巴黎宣言,不由得啧啧连声。不料方基仁却摇头一笑。许景行疑疑惑惑地问:“方主席你笑啥?”方基仁说:“这个事情现在有争议,有人说,人家在巴黎开会根本没提孔夫子。可是咱们还是这样讲,会上讲、报上讲,年年讲、天天讲,也不知到底真不真。”许景行张大了嘴道:“噢,还不一定是真的呀?”方基仁却又说:“不管巴黎宣言是真是假,但是孔夫子的世界影响是不可否认的。过去有影响,现在有影响,将来还会影响下去!为什么?因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讲秩序,讲安定,讲统一。你想,人类社会什么时候能离得了这些?”
     
       这话,让许景行连连点头称是。
     
       回到沭东县城,在方基仁家住了一宿,第二天许景行便坐着县政协的小轿车回了律条村。他走到村子中央再沿着大街向南走时,忽然发现南边少了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村部的办公室不见了。他早就听说村里要拆掉平房建小楼,没想到现在就拆了。要知道,这房子可不是一般的房子,它是许姓人祖祖辈辈敬仰祭拜的家庙呀!
     
       他加快脚步向那儿走去。走进大院,看见一群人正在许合千的带领下拆着残墙断壁,刨掉的砖石砸得尘烟四起。一种巨大的伤感在许景行的心中迅速生成,他站在那里长叹一声,默默地注视着,凭吊着。
     
       拆墙的人们正干着,其中一人忽然大声说:“你们来看,这墙缝里怎么有纸呢?”别人便停住手走过去。许合千从砖石堆上捡起一个纸团,弄开看上一眼,抬头见许景行站在那里,便喊道:“二大爷,你来看看这是写的啥?”
     
       许景行走过去,接过那张皱皱巴巴快要朽烂了的纸,只见上面用工整漂亮的小楷写着:
     
       许姓三约
     
       一曰孝弟
     
       二曰力田
     
       三曰为善
     
       吾村素多
     
       善人不佞,特以三条,相约自今,而往遵此,者为顺德,与众共奖,之反此者,为悖德与众共罚之甚,则与众共逐之,凡我同井之人其勉之,哉诗曰
     
       一门和气生千福 力种勤耕要及时
     
       惟有善人心最乐 神明暗里自扶持
     
       许景行读罢,便明白这是过去哪一代族长订立的村约。他想,怎会在墙缝里发现它呢,于是便走到墙边研究。他掰了那墙皮看,竟发现它从里到外有好多层。他想,可能是在这家庙漫长的历史上,墙皮日久脱落,族人便用泥糊上一层,再落再糊,以至于形成了这种层层迭迭的样子。他进而猜想,在墙皮脱落的岁月里,有人在这屋里习字或写些有用的东西,或有意或无意地把纸团塞进了墙缝。
     
       这时,拆墙的人们有的从废墟里寻,有的从墙缝里抠,又找出一些纸团递到许景行的手里。他一份份展开看,一边看一边长叹:
     
       杆秤缘何十六两为一斤
     
       古人认为南北斗星宿主寿。北斗七星。南斗七星。加福禄寿三星共十七,为十六两之制。其中一至三两即福禄寿三星。因此三星用之最多。倘若贾者少与人一两即损福。少二两即伤禄。少三两则折寿。秤花色白。醒目戒心。
     
       钱本草
     
       钱,味甘,性热,有毒。偏能驻颜,采泽流润,善疗饥,解困厄之患立验。能利邦国,污贤达,畏清廉。贪者服之,以均平为良;如不均平,则冷热相激,令人霍乱。其药采无时,采之非理则伤神。此既流行,能召神灵,通鬼气。如积而不散,则有水火盗贼之灾生;如散而不积,则有饥寒困厄之患至。一积一散,不以为珍谓之德,取与合宜为之义,无求非分谓之礼,博施济众谓之仁,出不失期谓之信,入不妨已谓之智。以此七术精炼,方为久而服之,令人长寿。若服之非理,则弱志伤神,切须忌之。
     
       ……
     
       人们问,这些纸条上都写了些什么。许景行说是祖训,也就是老祖宗们的教导,都是叫人行善的。许合千将手一挥说:“噢,明白了,大家快干活吧!”
     
       许景行看着散去的众人,站在那里叹道:“唉,你们真明白了吗?你们不明白呀!”叹过几声,一双老眼便是湿漉漉的了……
     
       找了一趟方主席,许合意把心放下,又继续抓生产促销售,让厂子红红火火。但过了一段他打听一下,沿河上下竟没有一个厂子被关。他想这是怎么回事呢?是林县长不打算真干,还是举棋未定?这么猜度着,那颗心又提到半空悬了起来。
     
       这天下午他正在厂里转悠,一个歇白班的青年工人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他正在村西种麦子,看见沭河里又开来摩托艇,几个人带着摄像机在倒流河口靠了岸,正往这边走呢!许合意一听怒从心头起,咬牙骂道:“这些江苏人真想找死呀?”立即招呼工人们跟他出去堵截。集合了部下刚要出门,他还没忘了保护自己,忙到屋里摸出一摞在外边吃饭带回的餐巾,让大伙蒙在脸上。于是众人纷纷将脸捂得只剩两个眼睛。看看谁脸上都有“一品香”三个字和电话号码,效果挺滑稽,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哼哼笑。
     
       许合意他们是在雹子树下截住那几个不速之客的。许合意首先抡起手中的棍子说:“快滚回去!不走就揍死你几个狗日的!”想不到那边一个大官模样的人却不害怕,瞅着他冷笑一下,对身边人说:“看吧,真是有声有色呀!”许合意还要进一步靠近,对方一位年轻人用身体护住大官模样的人喝道:“快住手!你知道这是谁?”许合意听见年轻人的口音是临沂腔调,愣一愣问道:“是谁?”年轻人说:“是地区行署吴专员!”
     
       一听是专员,许合意吓得差点尿了裤子,他两腿一软,“卟嗵”一声就跪下了:“专员我不知道是你,我当是江苏人,我该死我该死!”
     
       专员却没再责备他,而是说:“起来吧,领我到你的厂子看看。”许合意爬起身,撕掉伪装扔了棍子,战战兢兢领他们往厂里走。
     
       专员到厂里转了一圈,然后说:“年秘书,你给我那水。”跟随他的年轻人便急忙从包里掏出一个瓶子。专员接过来,拧开盖递到许合意面前说:“厂长同志,这水我不要求你喝,你只闻一闻。”许合意看那水呈酱油状,不用闻就知道了它的来历。这时他已不像刚才那么紧张害怕,便装癫卖傻,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却说:“没有味儿呀,比较好闻呀!”他这举动,把吴专员等几人都惹笑了。吴专员指点着他说:“真是狡猾狡猾的!”
     
       随后,吴专员正色道:“你要明白,你办的这种厂子就是沭河毁掉的直接原因。我们是要发展经济的,但这种发展决不能以破坏环境、损害他人利益和子孙利益为代价!国务院的死命令不是糊弄人的,你要准备一下,马上把厂子关掉!”
     
       许合意又向专员跪下了。他哭唧唧地说:“专员,我这厂子还没挣回本钱呀,你叫我再干一段行不行?”
     
       吴专员说:“像你这种情况很多。既然是死命令,就没有商量的余地!”说完这话,他就领着随从走了。
     
       许合意看着他们走出大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毁了毁了,这回是死定了……”
     
       第二天,镇上的孙副镇长与工商所长在许合心的带领下来到了厂里。工商所长走进办公室后二话没说,就给摘掉了墙上挂的生产执照。许合意急得头上冒火,结结巴巴地问:“你们这、这是干啥呢?”所长说:“你问问你哥吧。”许合心便情绪不振地向弟弟道:“昨天镇上接到县里的电话,让赶快把你这纸厂停了。”许合意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知道我昨天对专员不够礼貌,我检讨行不行?我交罚款行不行?再不行,我就去坐一年牢!可再怎么着也别把厂子给关喽!”
     
       孙镇长这时开口了:“老许,这次并不是光关你的厂子。昨晚上县里连夜召开了电话会议,要求各级一定要不折不扣落实国务院命令。五千吨以下的无条件地关停;五千吨以上的也要停下,等上了除污设备再开工。”许合意说:“那我也上净化设备!”孙镇长笑道:“你老兄是不明白买那净化设备要花多少钱,安装之后开动起来还要花多少钱!”许合意问:“花多少?”工商所长道:“简单明了地说吧,像你这样的小厂,这边生产着把水弄混了,到那边再用净化设备把水弄清,总算起来不但不赚钱,还亏!”许合意一听苦丧着脸说:“那还安它个屁!”
     
       镇上的两个官员走后,许合意向哥哥问:“你说怎么办?别忘了,你在这里头有两万块钱。”许合心烦躁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咳,去年打算办厂的时候,咱怎么没想到这一步呢!”许合意气哼哼地说:“反正我不停机器,干一天算一天。”许合心听了这话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当天下午,许合意的大舅子来了。这个羊皮贩子进门后开门见山,要从厂里拿出他的五万块钱。杨书兰哭道:“哥,你是入股,这会儿怎么能往外抽呢?”他哥说:“不抽?再不抽就完了!”许合意瞪着眼道:“怪不得老人说,宁给君子提鞋,不与小人同财。你看我上了热鏊子,不给拨水还要给添火,真是小人一个!我没钱给你,你把你妹妹领回去顶账吧!”大舅子说他不讲理,是小人,攥着拳头就要揍他,许合意则顺手举起一个小板凳与他对峙。杨书兰见到这情景,用身体与眼泪挡在两个亲人中间,才终于没让他们打起来。
     
       等她做好饭菜,两个男人便一边喝酒一边商量这事到底怎么办。大舅子一个劲地给妹夫打气,说听见兔子叫,还不敢种黄豆啦?你就不停机器,看他们怎么着!许合意猛地干一杯酒道:“中,我也是这么个主意!”
     
       第二天许合意正在厂里忙活着,哥哥领着柳镇信用社的汪主任来了。想想自己贷的八万块钱还有四万没还,知道汪主任来此又没有好事。他把哥哥扯到院里小声说:“你看看你,这几天一个劲地往这里领丧门星!”许合心瞪眼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不是在村里当书记吗?再说,人家贷给你款,不是我去给说合的吗?”许合意没话可说,就鼓突嘴去了屋里。
     
       汪主任果然是为贷款来的。他说,上级布置了,让小纸厂关门共有四条措施:环保部门负责拆机器;工商部门负责吊销执照;供电部门负责掐电;信贷部门负责收回贷款。这个厂子是列入了关停名单的,你们说那钱怎么办吧。
     
       许合意当然要诉苦,想激发起汪主任的同情心。许合心也给他敲边鼓,让汪主任缓一缓。然而弟兄俩的话半句也没起作用,汪主任还是坚持收贷。他说:上边讲得很明白很严肃,分工负责的四个部门,哪个部门工作不力效果不好,就要处分哪个部门的负责人。我不是不同情你们,我是出于无奈呀!
     
       许合意听他这样说,跳起身嚷道:“反正要钱没有,要鸡巴一根,你看着办吧!”说完就拍拍屁股走出了屋子。
     
       汪主任摇摇头对许合心说:“许书记,你要劝劝你兄弟,可不能这么意气用事。这么着吧,你们再想想办法。我呢,也给想想。”说完这话,他便走了。
     
       两天后,许合心又带人来到了弟弟的厂里。这一回来的是柳镇供电站的两个人。他们没同许合意讲道理,进车间后找到主电机,拉下闸来,就将它拆下用车拉走了。许合意用仇恨的目光送走他们,立即派人到县城又买了一个,安上后照常生产。
     
       许合意对哥哥说:“就他奶奶的环保没来了,他们真要拆机器,我就跟他们拼了!”许合心急忙劝阻他:“你可不能胡来!”
     
       这以后,过了十来天没再来人。打听一下别的小厂大部分都已关掉,许合意正惶惑不安,这天上午有两辆小轿车开进厂里,后边还跟着一辆吊车和一辆大卡车。首先从轿车上下来的还是村支书许合心,其他人有孙镇长、汪主任以及环保局的刘科长等等。
     
       见到这个阵势,许合意站在那里早已脸色焦黄。汪主任走近他说:“许厂长你不要紧张,我们把事情给你处理得完美无缺了!”许合意不知这话什么意思,只是愣愣地瞅他。他哥哥解释道:“是这么回事,经过汪主任联系,孙镇长协调,镇办造纸厂决定买你这台纸机,机器钱给信用社顶贷款。”许合意问:“镇上出多少钱?”汪主任说:“正是你欠我的数目。”许合意马上瞪着眼大叫:“才四万?赔上一半?这是杀我呀!我不卖我不卖!”
     
       刘科长走过来说:“老许,这种结果已经很好啦!现在小厂大批关停,我们没收了许多纸机都没人要,差不多成了废铁。镇上能给你找地方卖掉,钱虽然少一点也是求之不得的。”许合心也劝弟弟:“行啦,就这么着吧。”但是许合意仍然不答应,口口声声叫着“不卖不卖”。
     
       这时,孙镇长在那边皱起眉头道:“还跟他啰嗦什么?动手!”
     
       他的话音刚落,吊车便轰轰大响着开向了车间。刘科长去把电闸一扳,机器声戛然而止,大家接着围到那里看怎样往外吊纸机。好在这个车间是用石棉瓦盖起的,许合心让几个工人上去掀掉几片,好让吊车作业。
     
       屋顶很快拆开,吊车长臂上的大铁钩也垂到了车间内。不料就在这时,刚才不知到那里去了的许合意突然出现在机器旁边,疯了一般挥舞着一只打火机喊:“看谁敢动机器?不怕死的就上来!”大家一看都扭头向外跑去。原来,这家伙腰里绑了好几捆炸药!
     
       县、镇两级来人都傻了眼,慌忙聚到一起商量怎么办。孙镇长让许合心去作解劝,许合心便走进车间向弟弟说:“合意你不要钻牛角,快把炸药扔了!”许合意跳着说:“我就不扔,反正我活不成了!你们不叫我活,我就跟你们同归于尽!”许合心接着再劝,但是好话孬话说尽,弟弟仍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叫喊。他慢慢靠近弟弟,想把他抱住,但弟弟一手举起打火机一手攥着导火线说:“你再往这走?再走我就点火了!”
     
       许合心只好带着一脸无奈退了出来。他对上边来人说:“你们也去劝劝,我去叫我爹来!”孙镇长听了这话,立即让他的司机开车。
     
       外人的劝说更不见效。尤其是刘科长刚刚置喙,许合意就把他嫖娼的老底给揭了出来,骂这家伙喝了他的血又来要他的命。科长大人羞得脸成了猴儿腚,连叫几声“你造谣”,接着躲到吊车后边去了。
     
       这时轿车开了回来,许景行在大儿子的搀扶下从车上下来,气喘吁吁地对孙镇长等人说:“孩子不听话,给你们添麻烦了。”然后,他让众人离得远一些,自己进了车间。
     
       许合意还站在那里大瞪着两眼。许景行看了儿子片刻,接着径直向他身边走去。许合意一边后退一边说:“你别过来!你别过来!”许景行不说话,还是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把儿子逼到机器上。这时他一把抓住儿子,抖着胡子说:“你点呀,你点呀!你要想死的话我陪着你!”许合意把手里的打火机一扔,跪倒在地,抱住爹的双腿大哭道:“爹,他们是要我的命呀!是伤天理呀……”
     
       许景行此刻也是老泪纵横。他抖着手解下儿子腰间的东西,把他拖到院里,随即向远远躲着的一帮人挥挥手:“快来吊吧!”
     
       孙镇长、汪主任等人都跑过来,握着老人的手连声道谢。许合意“吱吱”地咬着牙骂:“谢你娘个×!”接着他又大哭起来:“伤天理呀!伤天理呀……”
     
       上级来人拉着机器走了,许合心也把弟弟拖回了家。许景行却没有回村,他沿着倒流河堤踽踽独行,一直走到了秋色浓重的沭河滩上。
     
       来到一片枯黄的茅草地上,他软沓沓地坐下了。看着面前这条从远方、从亘古流过来的大河,如今已经腥臭难闻的大河,几滴老泪从他的眼角流下,慢慢洇遍了脸上的条条皱纹。
     
       “伤天理呀!伤天理呀……”儿子的哭喊声又响在他的耳边。
     
       天理。天理。
     
       许景行想,千百年来,祖祖辈辈,这个词儿一直有人喊着。那么,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理呢?
     
       天者,理也;理者,天也。天分五行金木水火土,理有五常仁义礼智信……这是前人说的。
     
       那么今天呢?关了纸厂,二儿子说是伤天理。下游的人遭了污染,也说是伤天理。那么天理何在?天理怎讲?
     
       许景行痛苦地思索着,久久地考虑着,突然,一个理念跃上了他的心头:
     
       真正的天理,应该是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另外,还有人们内心的和谐。
     
       对不对?我这样想对不对?
     
       突然,天空中响起一阵雁叫,似在回答着他的问询。许景行抬头看看那一行南飞的归雁,心中生出难以形容的感动。
     
       但他却又觉出了那雁声的单薄。想一想,这秋日长空里的雁阵,如今是一年比一年更少了。
     
       雁过寒潭。雁去无踪。
     
       老人那追寻着的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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