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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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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发现这个现象的是许景行。这天早晨他扫完大街,像往常一样站在那里作片刻瞩望,把目光投向北边时便看见了雹子树的异样。此时这树正处于长叶的年头中最好的时候,树叶本应密不透风,可是眼下却有些稀疏。尤其是最下面的一些枝条,上面竟然没有几片叶子。他向老伴说:“你看那树,是怎么回事?”老两口便扛着扫帚走近树边看。玉莲老太只看了两眼便说:“是叫谁撸了。”许景行看看那树枝上残存的叶柄,地上掉落的新鲜叶子,也同意老伴所作的判断。他皱着眉头道:“谁撸树叶干啥呢?这雹子树是稀罕物,可不能随便糟踏!”他想找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看看公路上,除了两辆汽车和几辆摩托车飞快地驶过,并没见熟识的人,只好忧心忡忡地往回走去。
     
       快走到“一品香饭店”时,见那店门打开,店老板走出来又伸懒腰又打哈欠,许景行便大声问道:“利索,你知不知道谁撸雹子树叶啦?”利索听见这话,眼里现出一丝让许景行的老眼看不见的惊慌。但他向那边的树瞅瞅,立即又换上没事人的口气说:“是,我也看见那叶子叫谁撸了。”许景行说:“你离它近,好好看着点!”利索点头道:“中,我一定好好看着!”
     
       待许景行老两口走进村里,利索也到雹子树下观察了一番。当他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昨天夜间有人来撸了树叶,便咬牙切齿地暗骂:婊子,就怪那个婊子……
     
       那个婊子,是他曾经真心爱过的大单。
     
       把大单送走后,利索经历过强烈思念这姑娘的一段时间。想想大单对她的好处,他甚至后悔将她打发走,但想想她跟别的男人睡觉挣钱,又恨得咬牙切齿。他想,让大单回来是万万不能的,最好的办法是身边能再有人可以替代她,再说,店里只小单一个服务员也不够用,于是就托开车的熟人给找。两天后,那人果然给他送来一个。这姑娘姓焦,二十刚出头,虽说比不上大单但也有几分姿色。利索跟她谈工钱,这姑娘却把手一挥:“按老规矩办!”见利索不懂,这小焦带着一脸的瞧不起向他讲:只要管她吃住,工钱不要他的。利索十分惊讶:“你不要工钱怎么能行?”小焦用眼角斜着他笑道:“看你是个老土,你还真是个老土!”看见她这样子,利索才明白了她是什么人物。他起初不想收留,但想想自己不用付给工钱而且还能让她给店里招揽生意,最终还是动了心,遂到后边安排了一间小屋让她住下。
     
       这小焦果然不同寻常,表面上跟小单一样端盘子洗碗,可是一瞅见时机便做起她的皮肉生意。她来的第二天晚上,许合意在这里请客,当菜都上齐酒也喝到酣热,他起身到后边院角小便,还没束好裤子就让人在后边抱住了。许合意回头看见是那个新来的服务员,明白了她是什么货,自己也正因工厂运转情况良好而想快活快活,一伸手便抠向了她的腿裆。小焦笑骂一声“促狭鬼”,“嗖”地抽下许合意的腰带,抬手向她住的小屋一指,然后就一边低声嘻嘻笑,一边用皮带轻轻抽打着他的屁股往那里撵。许合意从没经过女人的这种调弄,刹那间欲火熊熊,提着裤子进了小屋后立即把她压在床上。几分钟后他掏出一百块钱给了小焦,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前边的“雅座”陪客。回去后,这小焦的妙处让他一想就起火,从此隔三差五便到这里找她睡一次。当然,凡是有客的时候也都在这里订饭。利索得了好处,对许合意的作为该捂就捂能瞒则瞒。
     
       利索算不上正人君子,对眼前发现的事情当然不会无动于衷。特别是有两回许合意到他店里找小焦,又向他宣传“怎么恣怎么来”的观点,他更是蠢蠢欲动也想和小焦来上一回。但等到要把这计划付诸实施,他眼前便晃出形形色色的嫖客在小焦身上忙碌的影子,又啐一口唾沫将念头打消。不过,那种心是不死的,而且越来越折磨得他寝食不安。他这天想,找朱军英要一个下乡的吧,虽说她们也是野鸡,但眼不见为净。于是便在一天晚上店里无客时向柳镇打了电话。朱军英在那边说没问题,半个小时内准到!利索便激动地等,只等了二十分钟门前便有车响。他出去一看,夜色中有一个他熟悉的身影从面包车上下来,到近前看看竟是大单。到了里面他急乎乎问:“你怎么来啦?”大单将双眉一掀:“我来找你算账!”利索慌了:“还算什么账?咱们的账已经算清了呀!”大单笑了:“看把你吓的。咱们是算清了。说吧,客人在哪里?”利索吞吞吐吐不说客人,却问大单不去结婚过日子,怎么又干了这一行。大单这时突然哭出了声:“还不是怪你?你个驴贼……”接着她就呜呜咽咽地讲了她的遭遇:她回家后是想结婚的,可是婆家却让媒人捎信要退婚。她不想退,到那里问什么原因,婆婆说什么原因你明白,我儿可不要破货!她急忙说自己没有那种事,婆婆冷笑着道:你敢叫我儿试一试?你敢试,俺就再要着你!说着就指挥儿子带她去屋里。大单当然不敢试,只好把脸一捂跑走了。到路上想想也没脸回家,索性到柳镇找到朱军英,做了一个真正的野鸡……利索听了这些,觉得实在愧对这姑娘,便找出两千块钱给她。哪知大单却不要,说:“咱们的账,我说算清就算清了。今晚上你说干不干吧,干就拿一百来,不干我立马就走!”利索这时擦干眼角的两滴泪说:“你既然说了这话,我就不客气啦!”随即与她上了床。但脱掉衣裳后他那玩意儿老是萎顿如泥,大单又用怜悯的语气说:“你又该用雹子树叶啦……”利索只好下床泡雹子叶喝,喝了以后果然把事成了。这时大单起身穿衣,穿好后看看利索保存的雹子树叶,说:“我今天就不要你的钱了,要你这些树叶吧。”利索听了急忙说:“你要它干啥?”大单展眉一笑:“好救你们男人呀!”说着双手捧包扭着身子走掉,扔下一个利索在床上张着大口说不出话来。
     
       后来,利索想到自己经历的龌龊,那颗猎艳的心便淡了。尽管小焦还在店里忙忙活活做她的生意,但在他的眼里其意义只是能给他的店增加收入而已。那颗心一淡,当然也不必去采摘雹子树叶了。
     
       雹子树叶减少的现象,利索前几天也觉察到,他马上就把这件事情与大单联系在了一起。他想,大单知道这雹子树叶的特殊功用,一定是将这秘密告诉了嫖客,嫖客们便来采摘的。利索想像一下嫖客们用了雹子叶后在大单身上威风凛凛的模样,觉得如万箭穿心痛苦无比……今天听景行老汉嘱咐他要好好看着一点,他想,我他娘的是得好好看着,不能叫那些骚驴得着好处!
     
       他知道,白天这路上车来人往,骚驴们是不敢来撸树叶的,他们选的时间肯定是在夜间。于是,当晚上客人或者吃罢饭走掉,或者一头扎进小焦的温柔之乡时,他便独自一人悄悄走出店门,蹲到墙跟睁大眼睛,警惕地注视着雹子树那儿的动静。
     
       这天晚上利索又出门观察,刚刚走到店外,就恍惚看见有人在往雹子树上爬。他怒从心头起,刚想窜过去捉拿,但看看树下没有车辆,便猜到这是本村的人。猜得更深一步,便想到了许合意:他与大单有一手,说不定早已知道了这树叶的用处。利索此时想起大单就是在这个狗杂种的引诱下才开始卖身的,要报复他的强烈冲动陡然而生,于是就一溜小跑去了许景行的家里。
     
       许景行听说有人正撸树叶当然气愤,立马跟着利索往村东走去。路上许景行嘟哝道:“奇怪,他们撸这树叶干啥呢?”利索说:“二大爷你还不知道呀?有人说它能壮阳!”许景行听到这话,也记起了过去老辈人的那个传说。他疑疑惑惑道:“真能管吗?再说,是谁病得那么厉害,要用那么多叶子?”
     
       走到村东,利索说他店里还有事,一转身离开了许景行。许景行没在意利索的这个举动,独自一人径直向雹子树下走去。离得近了,果然听见树上簌簌作响,然而走到树下,那声音反而听不到了。他贴着树干朝上看看,发现在一根粗枝上黑乎乎地伏着一个人。他喊道:“谁在上头?快下来!”
     
       话音刚落,就见那人突然跳下来,“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接着爬起来提着一个塑料袋要跑。但他可能是把脚崴了,只好一瘸一瘸地跳跃着走。许景行二话没说,冲上去就拽往了那人的褂领子。再仔细去看,这人歪着个嘴,一脸的苦丧相,分明是他的二儿子!
     
       此事大出许景行意料之外。他问:“你撸这树叶干啥?”许合意对这问题不好回答,索性低头不语。许景行看看他手中的一袋树叶,想起利索刚才说的,便对儿子产生了怜爱之心,说:“有病到医院里看去,别自己瞎鼓捣!——你那脚伤得怎么样?还能走不?”许合意从这话中听出了爹的误解,急忙说:“没事,能走!爹,你也回家吧!”说着就一瘸一拐地向造纸厂走去。
     
       许景行回到家里跟老伴说了这事,玉莲老太说:“社会这是累得呀,你想办那厂子要操多少心!”许景行便说:“明天你逮个鸡送去,叫包产他娘杀了给他补补。”玉莲老太说:“中。噢,包产他娘心那么软怎敢杀鸡,我给杀好送去吧。”
     
       第二天,玉莲老太真地杀了一只老母鸡送到了二儿子家。杨书兰先是莫名其妙,听婆婆讲明意思,红着脸道:“他是该补补。”于是,等婆婆走了便认真地开始煮鸡。到中午丈夫回来,她把鸡端上并说明来历,许合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杨书兰笑道:“你看你,都四十多的人了害什么羞!快吃快吃!”许合意咧咧嘴,便开始吃那鸡。正啃着一条鸡腿,妻子又说:“你用雹子树叶能管吗?去趟县医院吧。”许合意说:“不用去,那树叶就行。”
     
       到了晚上许合意从厂里回来,嚼碎几片树叶,喝半碗水冲下,便与妻子上了床。妻子感受一会儿说:“是强多了,是强多了。”许合意在这赞扬下奋发努力,最后大汗淋漓浑身打颤。这又让杨书兰心疼得不行,又要起身给男人端鸡汤喝,许合意面带愧色将她摁倒,说:“算啦,睡吧……”
     
       利索导演出这一幕,带着报复的快感继续在晚间窥视雹子树边的动静。此后,他没看见许合意再去那里,却在十天内发现了三四个外来者。这些人有的骑着摩托,有的开着小车,夜间悄悄到那树下便欲行动。利索对他们毫不客气,不等他们上树便高声吆喝:“干什么的?还不快走!不走敲断你的驴腿!”这么一喊,来人立马像老鼠一样溜之乎也。
     
       有一天晚上利索再到门外蹲着,见西北天上升起一大片乌云,吞吃着大小星星带着闷雷闪电很快向顶空接近。他想今晚这个天气不会有人来了,便回到店里坐着抽烟。这天晚上小焦做成了两笔生意,情绪正好,便喊上小单找老板打牌。他们打的名堂叫作“关门”,谁出完牌谁胜,另两个按手中剩牌的张数拿钱给胜者。也怪,胜者不是利索就是小单,小焦老是输钱。眼看着五十块钱掏了出去,她没羞没臊地说:“不行,往后可不能要高潮了,要了高潮头晕,会输钱!”说得利索和小单都笑。
     
       他俩正要再接再厉继续赢小焦的钱,只见眼前闪过一片雪亮,一声霹雳“咔啦啦”响起,直震得屋摇灯晃,把两个姑娘吓得抱头叫唤。再听外面,大雨已经“哗哗”地倾倒下来,紧接着窗户玻璃“砰砰”作响,原来这雨还带了雹子。利索说:“没事,再接着打牌。”说着就开始洗牌。谁知牌还没洗好,店门猛地被人推开,接着就是浑身透湿像落汤鸡一般的大单窜了进来。利索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大单青着一张脸,手抖抖地向雹子树的方向指去:“你……你快看看,那人叫雷劈死了!”
     
       几个人一听都大惊失色,急忙伸头从门口往北边看。借助明明灭灭的闪电,能看得见有辆小轿车停在路边,雹子树下则躺着一个人。他问大单:“到底怎么回事?”大单说:“他叫我领着来撸树叶,到了这里雨就要下了。我说快走,他不听,非要上树撸两把回去用。我钻到车上,他急火火上了树。没想到刚上去就打了个响雷,他一头栽了下来……”小焦听到这里将手一拍:“好,舍上命来嫖,这人是个英雄!”利索瞪她一眼,接着就冒雨顶雹跑了过去。到那里看看,那人有三十多岁,穿着高级西装,摸摸鼻息已经全无。再看看路边的车,是前边带四个圈的“奥迪”。他摇头叹息一声,跑回去对大单说:“人命关天,得赶紧报案呀!”说着就去摸电话机。
     
       柳镇派出所的人很快赶来,又是验尸又是拍照。这时雨已停止,不知是谁看见了这个场面,马上回村告诉别人,紧接着男女老少都跑到这里看。村干部许合心等人来后,了解了是怎么回事,立即帮警察保护现场。群众弄明白这人是个嫖客,并且是来撸树叶的,纷纷向着死尸吐唾沫:“叫雹子老爷劈死活该!看谁再敢来撸树叶……”
     
       警察验完尸拍完照,又到“一品香饭店”找了个单间突击审问大单。审她的时候利索如坐针毡,心想这回完了,拔出萝卜带出泥,她肯定会把我的事也讲出来的。但过了一会儿警察让他过去,却只是叫他写个材料,说明他刚才看到的一切,利索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等警察把死尸抬到车上要走,让大单上车后,却指着小焦与利索让他俩也上去。二人急忙叫道:“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俺跟他们有什么关系?”警察说:“你们是跟他俩没有关系,但你们有你们的事,快上来!”说着用力将他们推上车去。这时,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利索明白,肯定是刚才有人向警察报告了店里的事。他坐在车上吓得浑身哆嗦,眼前一阵阵发黑。
     
       利索在镇上被审问了大半夜,老老实实交代了容留小焦卖淫的事和他所知道的嫖客名单。第二天早饭后,派出所押着他和小焦回去,让他拿了一万元罚款,并传讯了许合意等五名嫖客,让他们每人交了五千。而后,又将小焦带走,说是送去劳动教养。
     
       当天,柳镇的一大新闻也传到了律条村:以朱军英为首的卖淫团伙被一网打尽,统统进了县公安局。据说在她们被用警车拉走时,良家妇女无不拍手称快,有人还当众放起鞭炮以示庆祝。
     
       许景行老两口对这些事知道得最晚。他们扫完街回家都没有出门,到十点多钟时二儿媳妇突然跑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了丈夫让派出所罚款的事。老两口这才明白,二儿子偷撸雹子树叶到底是什么缘故。许景行只气得眼前漆黑,问清此刻二儿子交了罚款正在家里躺着,他跺着脚道:“看我揍不死他!”说罢立即走出门去。玉莲老太和杨书兰急忙跟在了他的后头。
     
       到了二儿子家里,许景行抄起墙边的一根木棍就闯进了堂屋。见儿子果然只穿件汗衫闭眼躺在床上,他二话没说上前就揍。许合意屁股上挨了一击,当棍子再次落下时他抬胳膊去挡,只听“喀嚓”一声,那胳膊再抬时,上半截与下半截形成的角度就不对头了。已经跟进屋里的玉莲老太和杨书兰惊呼:“了不得,胳膊断了!”婆媳俩一起扑了上去。许景行看看,儿子那胳膊的上半截已经有一块肉让骨茬挑了起来,心便陡地一沉。但那股火气尚没出尽,就将棍子一扔骂道:“你这个畜生,死了才好哩!”儿子并不还话,只是蜷曲着身子呻吟。玉莲老太与杨书兰对他又气又疼,双双抱住那条伤臂流泪。
     
       许景行坐在旁边喘了一会儿粗气,起身离开了这里。他走到村部,见大儿子正铁青着脸与村主任坐在那里,便冷笑一声说:“村里出了这样的事,多光荣呀!”许合心看一眼爹,然后低着头不吭声。许合千向许景行笑笑说:“二大爷,改革开放了嘛,这种事也是难免的。你没听人说过,南方有些地方公开讲无娼不富……”许景行打断他的话厉声喝道:“你再胡说八道,我把你的胳膊也给敲断!”许合心听了这话抬起头问:“你把合意的胳膊打断了?”许景行鼻子里哼一声,转身走了。许合心起身去弟弟家看看,急忙打电话让村办石材厂的大头车开来,拉上弟弟去了县医院。
     
       许景行回到家里,一个人坐到院里闷闷地抽烟。听身边竹林让风吹得生出萧萧雨声,心里也像遭了雨浇一般冰冰凉凉。坐了一会儿,转脸瞥见那方青青旺旺的莠草,想起明天就是“小满”,便生出急于量量它们的念头。他想:早一天就早一天吧,就到屋里找来尺子,然后便去拔草。量一棵发现怪长,再量一棵还是怪长。到最后将十棵平均一下,竟是三寸九,比去年又高了一些!
     
       许景行长叹一声,抓起那一把草,狠狠地将它们撕了个粉碎……
     
       出了这一连串的事情之后,律条村平静了一段时间。雹子树叶无人再敢去撸,欣欣向荣的树冠像把巨大的绿伞天天撑在那里,给歇息的人们遮住日毒一日的阳光。利索在挨罚之后新找了个规矩丫头接替小焦,做起了安安分分的生意。许合意也老实了许多,一天到晚忙活在厂子里,因为他用绷带吊着的右胳膊像当年他爷爷脸上的烙印,时时彰扬着他的丑行,让他不得不有所收敛。
     
       “小满”过了是“芒种”。沭河两岸的农谚云:芒种三日见麦垛。最让庄户人受累的夏收夏种开始了。田野在这几天中变成了魔方:一块一块由青变黄,再由黄变青。随着这些颜色的变化,成人们脸上的颜色也迅速地变黄变黑。
     
       村里公办和私营的工厂此时都停了工,唯独“金河造纸厂”还是蒸汽翻腾机器轰响。工人们纷纷要求停工收种,但许合意不许,说要把前段停工造成的损失补回来,继续让工人白天黑夜两班倒。工人无奈,只好用歇班的时候去地里忙活,但由于睡眠太少过分劳累,几天下去便黑黑瘦瘦像猴子一般。
     
       景从老汉因为是门卫没有歇班的时候,想到儿子当干部忙,地里的活缺少人手,心里十分着急。这天家中用脱粒机打麦子,他便找到厂长说要去帮一会儿忙,许合意脸色不好看,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景从老汉急忙走出厂门,去了村前自家的麦场。在那里干到半夜将麦子打完,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厂里走。
     
       不料刚走到雹子树边,景从老汉忽然看到纸厂里火光冲天而起,是那几个大麦穰垛不知为什么烧着了。他的脑袋一下子胀得老大,急忙拔腿向厂里跑去。就在这时,沿着倒流河堤向这边跑过一个人来,后边则是许合意边追边喊:“狗娘养的,看你往哪里跑!”景从老汉这时停往脚步弓下腰等着,待那人来到跟前,他猛地扑上去,死死抱住那人的腰。那人甩了几甩没甩掉老汉,许合意这时便赶了过来。他吊着一只胳膊没法用手,便抬脚狠踢了那人几下将他制服。
     
       这时厂里又有几个工人跑来,那边的大火也更加凶猛。借着火光看看,那个纵火者是陌生人,长得很是奇怪:看样子是个青年,却长着满头白毛。许合意让景从老汉与另一个工人把这青年弄回厂里,他又飞快跑回去打算救火。此时厂里其他工人已开始从蓄水池里提水往火上泼,但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许多村民也让这大火引来了,大家看着这火势也是束手无策。好在几个麦穰垛离厂房和库房远,不会造成大的损失。许合意便说:“算了吧,救也是白搭!”众人听了这话便纷纷住手,让那火自由自在地熊熊燃烧。
     
       这时,赶来的村民便向厂里工人打听是怎么回事,一个小伙子说,他那会儿从车间里出来解手,突然看见草垛边起了火,接着就见有个人往门外跑。他大喊两声,厂长接着从办公室跑出来去追,结果是把那人逮着了。
     
       许合意已经走到纵火者面前,向他再踢几脚开始审问起来:“你为什么放火?快说!不说就揍死你!”那白毛青年捂着被踢疼的肋间“咝咝”吸着冷气,还没开口说话,一个工人忽然从地上拾了一张白纸,看了看叫道:“快看,他还撒了传单呢!”许合意接过去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上游赚钱,
     
       下游遭难。
     
       再不停工,
     
       天理难容!
     
       ——苏北独行侠
     
       许合意看完,弯腰去白毛青年的包里一翻,发现里面还有一大沓子同样的传单。他说:“你是独行侠?看你能的!你跑到这里放火,知不知道是犯法?”
     
       正在这时,许合心来了,他简单地问了几句情况,便把白毛青年叫到屋里说话。白毛青年听说他是村支书,便开口讲了他的遭遇和放火动机。他说他家住沭河下游,是江苏省新沂县的地盘。他的村里祖祖辈辈都吃沭河水,谁知这水越来越脏,结果近几年村民们肝大脾大的多,得癌病的多,许多人还开始长白头发。他从小就盼着长大了当兵,可是到了年龄去验,因为脾大没有过关。受了这个打击,他本来就花白的头发半年间全白了,找对象时姑娘一见就摇头。更严重的是,原来沭河水还能浇庄稼浇菜,他去年冬天花了三千多块钱建了一座塑料大棚,想种菜卖钱,不料浇一遍水死一茬菜,直到今年春天一无所获,三千多块钱和一个冬春的工夫都打了水漂。他蹲在沭河边哭了整整一天,一个念头形成了:他要报复!他打算今后什么事情也不干,一个人溯流而上,专门糟蹋那些向河里排污水的厂子。他的办法是,先发个警告让其停工,如果不停,下步就要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或是炸机器,或是杀人……
     
       一席话说得许合心兄弟俩瞠目结舌。许合心把他弟弟扯到院里小声说:“看他那样子怪可怜的,别跟他过不去了,快放了他吧。”许合意心里也有些害怕,便点点头说:“中,我放他走。”说着就走到屋里,向白毛青年道:“你今天到这里放火,我本来应该把你扭送公安局的,看你怪可怜,就不再追究了,放你走。不过有一条,你别再到这里找我的麻烦。”白毛青年却把脸一扬说:“我走可以,不过你得把厂子停了。”许合意睁大两眼说:“叫我停?伙计,你知道不知道我的难处?”接着他就把他欠债二十万的情况向他讲了,白毛青年听了说:“你也不容易,可是厂子不停,下边的水永远不清呀!”许合意烦躁地搔搔头,打开抽屉拿出一千块钱递给他说:“你别再盯着我的厂子好不好?喏,给你点钱当盘缠,你到别处当你的独行侠去!”白毛青年思忖片刻,说:“好吧,我往后不会再到你这里了。”说完这话,就爬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放走“苏北独行侠”,许合意觉得高枕无忧,便又新买了几垛麦穰,更为起劲地抓着生产。与老辈人种地的习惯不一样,他的工厂是论阳历的。等到六月份过去结一下账,他这一个月内就获纯利一万七,看看自己的胳膊也去掉夹板不用再吊,一腔兴奋让他很想逍遥一番,便找到利索让他再给联系个女的玩玩。利索摇头道:“不好办,没听说朱军英叫政府判了三年?”许合意说:“大单呢?我听说她放出来了呀。”利索生气地道:“别提她行不行?”许合意哈哈大笑:“好好好,不提你那心上人啦!你不给我联系我自力更生,如今这样的女人哪里没有?沿着这公路往北去,一夜睡两个,一个月怕也到不了县城!”
     
       这天晚上,他果然骑上摩托,去了十里外的一个路边店。到那里后,两个小服务员都正闲着,谁都想挣这位老板的钱,于是叽叽喳喳起了争执。许合意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同时笑纳了她们,一直折腾到天快亮才起身回去。
     
       到厂里后自然觉困,早饭也不吃,业务也不办,只是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酣睡。睡到后来,却叫电话聒醒了,摸起来听听,原来是哥哥从村部打来的。哥哥告诉他,刚才接到镇上的电话,沭河里从下游开上了一艘摩托艇,是记者来给污染录相的,已经在本镇拍了两个造纸厂的排污口,镇上让律条村赶快派人阻截,不要让他们照去了阴暗面。许合心叮嘱弟弟,让他立马带人到沭河边挡着,不要让他们靠近厂子。许合意听清楚之后觉得事不宜迟,困意全消,立即到院里叫了七八个工人沿着倒流河下去了。
     
       他们到了沭河边向下看看,还没见记者的影子,便坐在大堤上等。等了一个多钟头,见下游果然出现一个摩托艇并慢慢往上开。离得近了便看清,艇上一共三个人,一人坐在前边开机器,二人站在后头用肩上的黑家伙对着河水照。许合意对手下的人说:“看着了吗?那个黑家伙比枪炮还厉害,是要咱的命的!可不能叫他们靠近厂子!”众人便点头答应着。
     
       摩托艇开了过来。上面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看见从倒流河排下的滚滚污水,便指挥摩托艇靠近东岸,让扛机子的小白脸照。许合意腾地跳起身喊道:“照什么照?”其他人也都站起来叫着让他们快走。然而记者不回话,只是把机器对着他们。工人中一个聪明青年忽然喊:“毁啦,他把咱们照进去啦!”许合意恍然大悟,顿时生出对策:将汗衫脱下套在头上。其他人看见了也纷纷效仿,河岸上像出现了一群蒙面大盗。隔着汗衫,许合意朦朦胧胧看见记者还是向他们照,便更加愤怒,窜下河堤就要上船夺机器。摩托艇急忙避往河流中间,那个中年人喝斥道:“干什么?我们是记者,请你不要妨碍我们的工作!”许合意说:“是我妨碍你,还是你妨碍我?你是要砸我的饭碗呀!”中年记者说:“你不知道,因为你一个人的饭碗,毁了下边多少人的饭碗!”许合意说:“又不是我自己开厂子,这沭河上下厂子多着呢!”中年记者说:“不假,是多,太多了……”他们俩对话的光景,那个小白脸一直没有停歇,老是扛着机子照来照去。许合意发现他还将机子对准倒流河的方向渐渐扬起,猜到这是在用望远镜头照他的厂子,心里更加着急,提提裤子就要下水靠近他们。突然,他听见身后的人喊道:“哎呀,发晴水啦!发晴水啦!”
     
       许合意转脸一看,见上游果然飞快冲下来一股顶着泡沫的大水。他看看北边的天是晴的,心想这就怪了,没见那边下雨怎么发晴水呢?
     
       记者们也看见了这个怪现象。那个开机器的赶快把艇子开进到倒流河口躲避,紧接着那大水就下来了。大水来势凶猛,转眼间就把呈酱油颜色的脏水赶下去,让河道里只剩下一派好水。那个中年人拿手指点着说:“你看这个县的官员狡猾不狡猾,得知咱们来了施障眼法!不知这是从哪个水库放下来的?”小白脸说:“没法拍了,走吧!”说完,那摩托艇便开出倒流河口,顺河而下。
     
       许合意望着他们渐渐远去,兴奋地对手下人说:“明白了吧?是咱县当官的护着咱呢!咳,什么叫父母官?这就叫父母官!”
     
       麦收后,律条村的基督徒出现了两个退教的,让刘二妮烦恼不堪。
     
       先退的那位是许景连的儿子许合国。大包干后,他爹承包了村里的代销店,六年前得癌病死去,他又接着包了下去。去年他老婆忽然得了头疼病,到哪里治也不见效,听刘二妮说信教便好,女人便信了。也怪,她去做了几次礼拜后头真地不疼了,从此笃信不疑,并且按照刘二妮的指示动员丈夫。许合国对老婆十分疼爱,老婆让他入便也入了。然而他现在突然退教,刘二妮当然着急,便赶紧去了他的小卖部。当她问许合国为什么退教,许合国却开口说:四婶子我受不了啦,我再也受不了啦!
     
       接着,这位黄脸汉子讲了他的心路历程。他说,自从入了教,他觉得自己就没法再干商店了。大包干后,村里先后有五六家小卖部开张,竞争得十分激烈,为了争得顾客都把货价压得低而又低。在这种情况下,就免不了要进一些假货,比如说假酒假烟什么的。可是入教后听听教会里讲的,就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一颗心整天不得安宁,现在他实在受不了,就决定退出来。
     
       刘二妮说:“你别卖假货,不就没罪啦?”
     
       许合国说:“那样是没有罪,可是没了罪也没了钱呀!你看看这种人参蜂王浆,我往外卖是八块钱一盒。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县城批发市场,一盒才花两块一。可是如果提真货呢,就得花七块五!赚这五毛,不够我的工夫钱!”
     
       刘二妮看看货架上摆着的那些东西,恍然记起将近三十年前这里被建成“无人商店”的情景,一时百感交集。
     
       她摇摇头说:“那你这商店就别开啦。”
     
       许合国立即叫起来:“不开?不开这小卖部,我用什么给儿子娶媳妇?他娘个×的,你说如今娶个儿媳妇怎么这么难!要给盖新屋,要给成千上万的见面钱,另外还得要彩电,要冰箱,要摩托,这两年又兴起要手扶拖拉机!没个三万五万的就得叫儿子打光棍。可是真叫儿子打了光棍,那可是更大的罪喏!唉,我就寻思,我成罪人就成罪人吧,下地狱就下地狱吧!谁叫我养出两个坠脚的儿呢!”说着说着,这个黄脸汉子竟掉起了眼泪。
     
       刘二妮虽然口才很棒,虽然掌握了耶稣教给她的许多真理,但在这黄脸汉子面前却感到了无能为力。她也想到,能不能像前些天发动教徒帮助大收两口子那样,用集体的力量挽留住许合国。但想想那笔钱的数目,她又暗暗摇头——人若成为基督徒,差不多就等于和富裕绝缘,能指望他们拿出多少钱来?
     
       她面对许合国叹息良久,最终还是一句话没再说,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儿。
     
       下一次作礼拜,刘二妮发现乘坐“挪亚方舟”过河的人中又缺少了许合学的老婆。从孙家河西回来,她便找这女人问是怎么回事。然而到了许合学家,那位前几天还能划着十字忏悔自身罪过的女人却口喷白沫站在磨顶上骂街,而且使用的是最腥臊最恶毒的语言。刘二妮急忙喊道:“侄媳妇,你这是干啥?你又想下地狱?”许合学老婆看到她,把双脚一蹦说:“叫俺下地狱?还不知道得叫谁下地狱!他娘个养汉×,可把俺给害死了!”
     
       刘二妮让她下来慢慢讲,这女人才跳下地向她说,她家还有一亩麦茬地,前几天因为育的头茬地瓜苗用完了,一直没能栽上地瓜。昨天看看第二茬长了起来,打算今天去栽,谁知早晨去割,却发现已经叫人家割得秃光秃光。刘二妮安慰她说:“这正是主对你的考验!”许合学老婆说:“俺受不了这样的考验!他爱考验谁就考验谁,反正俺是不再信了!你想想,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魔鬼,咱还信耶稣,不敢这样不敢那样,不是傻×么?”刘二妮听她这话过于离经叛道,只慌得连连在胸口上划十字。随后,她又苦口婆心劝这女人,可是这女人再不点头。她看见许合学正坐在屋里发呆,便走过去叫他也劝劝女人,但这个小个子男人只会苦丧着脸吧嗒嘴,刘二妮只好万分沮丧地离开了他家。
     
       当天夜里,刘二妮想想自己遭受的挫折,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了下半夜刚开始迷糊,却听见街上有人吵吵嚷嚷,其中有个女声好像是许合学的老婆。刘二妮连忙穿上衣裳出去,借着下弦月的黯淡光亮去看,见是许三黑老汉正与许合学老婆拉拉扯扯。刘二妮说:“三哥,你看你这么大年纪,拽着侄媳妇干啥呢?也不懂个规矩!”许三黑气咻咻地说:“是我不懂规矩?你问这娘们到我园里干啥去啦?操他奶奶,我天天盼二茬地瓜苗快长起来,天天怕叫人偷去。眼看苗子要够高了,今天夜里我干脆蹲在园里看着,谁想等去了这娘们!我非把她拉到合心家里,叫他看看不可!”
     
       刘二妮听了这话吃惊万分:这个女人怎么一退教立马成了魔鬼啦?便开口道:“侄媳妇,你说你怎能去偷人家的苗子呢?”不料许合学老婆却振振有辞:“我家的叫人家偷去了,我为什么不再偷回来?”许三黑气愤地说:“也不是我偷的,你怎能去割我的呢?”许合学老婆说:“我不管谁偷的,反正我要把我家的地瓜栽上!”刘二妮说:“你这就是不讲理了。”许合学老婆说:“不讲理就不讲理,这个社会谁还讲理?”许三黑说:“我不跟你啰嗦了,你快跟我找合心去!”说罢,他就拼着力气把这女人拖走了。看着他们吵吵嚷嚷地去了东街。刘二妮仰起头看着深邃幽远的夜空,噙着眼泪说:“主呵,快救救你的孩子吧!”
     
       三天后,刘二妮正一个人在家里读《圣经》,许合学的老娘拄着棍子哆哆嗦嗦地来了。刘二妮赶紧扶她坐下,问她有什么事,这老太太汪然出涕道:“他四婶子,俺又吃猪食了……”
     
       刘二妮仔细问问,原来从昨天起进入阴历六月,该是许合学给娘送饭,他老婆送的又是入教前的那一套。刘二妮气得呼呼直喘:“景谷大哥当了一辈子干部,撇下个老伴这么现眼,还了得吗?”
     
       但她也想不出整治这女人的好法子。便说:“老嫂子你放心,她不给你吃饱还有我,你从我家拿一些煎饼回去。”说着就起身去拿。但老太太这时急忙摆手:“俺可不敢要你的煎饼!要是叫俺大儿媳妇知道了,又说俺存心败坏她,还不骂死俺!”说着起身要走。
     
       刘二妮看看她这样子,就说:“你不拿就不拿,等晚上我给你送去,这样她没话可说!”
     
       晚上,刘二妮果然包了十多个煎饼去了。然而到了老太太的住处,却见屋里灯亮着,床上却不见有人。看看床前桌子上,是一碗漂着尖嘴蚰子的地瓜干子汤。再拿眼到别处找老嬷嬷,发现她正跪在屋子东面角的墙根,脖子上套着一根绳子,绳子则拴在窗棂上——老嬷嬷自尽了!
     
       刘二妮流着两行长泪,首先找到许景行,让他来看看老书记遗孀的悲惨下场。许景行与老伴过来一看,气得把仅剩的两颗老牙都咬碎了。他让人把许合学、许合习兄弟俩叫来,令其跪到娘的面前,他则狠狠踹了他们几脚,然后指点着二人大骂:“你们两个畜生!畜生哇……”
     
       在他痛骂的过程中,许合学只是低头不语,然而许合习却抬头说:“二大爷,你不要不分青红皂白,你查查那碗地瓜干子汤是谁送的?”
     
       许景行说:“我知道不是你送的。可你认为你就是孝子?你送的饭好一点是不假,可是你一年能到娘脸前几回?你认为老的光是图吃?”
     
       这么一说,许合习便不吭声了。
     
       这时,村干部们都来了,他们也是义愤填膺。许合千拧着脖子说:“把老的活活逼死,这得动法律!”许合心听他说得有理,便把几个村干部叫到一边商量一下,大家都同意报案。商量完,许合千到许景行跟前问他有什么意见,许景行想想说:“动法律也该动,可是你们要明白,法律不是什么事都管得了的。”
     
       当天夜间,镇派出所所长带人来了。他们看了现场,向有关人员一一问过,所长摇头道:这件事情不好立案。许合心问为什么,所长说:《刑法》规定,对老人负有扶养义务而拒绝扶养,情节恶劣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不过从这位老太太的情况看,第一,许合学夫妻并没有拒绝扶养,已经送来了食物,这食物虽然不太好,但如果吃下去还不至于饿死。第二,老太太系自杀,并不是许合学之妻故意害死的。所以,我们认为这件事情还够不上用法律处置。
     
       许景行听了,在一边向几个村干部冷笑。
     
       许合心看了爹的表情,把胳膊一挥说:“我不信还没法管这种事了!国家的大法律不管,咱们靠小法律行不行?赶快制订村规民约,专管法律不管的事,谁犯了就处罚谁!”
     
       荣荣听了这话将手一拍道:“对,这办法好!这是咱们律条村的新律条!”许合千也点头说好。
     
       然而,许景行还是冲着他们冷笑。
     
       第二天,许景谷的老宅门前突然热闹起来。日头刚出,便先后有两帮吹手安下棚子动起响器。死了人请吹手,这习俗自从三十年前“破四旧”时消失,过了二十年才重新出现,但一般都是请一帮,像今天这样请两帮的做法在律条村还很罕见。许多人好奇地打听,知底细的人便说,这是许合习一个人请的。昨天晚上他让许景行骂了一通,心里怄了一口气,非让乡亲们看看他是孝子还是忤子不可。再打听一下,请这么两帮吹手忙活三天,要花三千块钱,许多人又连连吐舌头表示惊叹。个别老人甚至羡慕地说,这老嬷嬷虽说是叫儿子气死的,但丧事办得这么风光也算值啦!
     
       两帮吹手在死者院门两边搭棚,自然要形成竞争状态唱对台戏。白天村民们上班的上班,下地的下地,吹手慢慢敷衍应付着,到了晚上来看热闹的人渐渐增多,他们就抖搂精神较起劲来。你吹一支曲子,我吹一支曲子,一支比一支更新更流行。先是《九月九的酒》、《祝你平安》等等,后来便是《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你一万年》,爱情的气氛逐渐浓厚,引得青年男女趋之若鹜。这时,二孝子许合习又让管事的出来宣布,今晚哪一班表演出色,吸引人,便奖励哪一班五百块钱。这一下,激得人声鼎沸,吹手们更是来了劲头,干脆又吹又唱。他们每个班里都有两三个年轻姑娘,这时轮流上阵一展歌喉。随着歌唱者姿色与嗓子的不同展现,观众时而涌向门东,时而涌向门西。院中守灵的孝子孝媳听外边唱得热闹,也收住本来就声不响情不茂的哭声,坐在那里抽烟喝茶歇息起来。
     
       这天正是星期天,荣荣的闺女许小菲也与几个同学跑到那里去看。小菲自恃嗓子响亮,对几个女吹手的演唱没有瞧起,不但不拍手鼓励,而且还时不时地喝倒彩。后来,她在门西听一个胖姑娘学叶倩文唱《真心真意过一生》,见他唱到段末那句“轻轻松松过一生”时顶不上去,实在替她难过,索性放开嗓子帮了她一声。这一声穿云裂石高亢尖脆,顿时把在场的人都镇住了。一帮小伙子喊:“叫小菲唱一个!叫小菲唱一个!”吹响器的男人们也邀请她站出来唱。迎着吹手姑娘的嫉妒目光,许小菲大大方方地走出人群,向吹手们说:“唱个《真的爱就不要让我伤心》吧。”吹手一听这歌名大都面面相觑,只有一个拉二胡的小伙子说他会伴奏。于是,许小菲就在他拉完“过门”后开口唱起来:“每次你都说你是多么爱我,我曾真心地感动。但为何你的温柔总要我苦苦追求,在我孤独的时候……”
     
       许小菲将这支歌唱得如痴如醉婉转动听,立刻把所有的人都吸引过来。待她唱完后,大家非让她再唱一个不可,她便又唱了一个《堆积感情》。
     
       她的歌还没唱完,就听门东那帮吹手高声吆喝起来:“快来呀,这边开始来刺激的啦!”许多人听了便往那边跑,气得许小菲圆睁杏眼匆匆唱完了最后一句。
     
       这时门东边的“刺激”节目开始了。他们把原来围坐着的一张八仙桌抬到场子中间,让一个漂亮的姑娘站了上去。这姑娘随着强烈的节奏又扭又跳,两手还在饱满的胸前反复比划。接着,她竟然边跳边脱衣服,脱了上衣脱裤子,最后身上只剩下乳罩和小小的三角裤头。这姑娘向人群中抛着媚眼问道:“大伙说,我跳得怎么样?”一些小伙子齐声叫好,接着口哨声响成一片。女性们有的边骂边退场,有的还是站在那里继续观看。
     
       这时,人们又听门西的吹手头儿喊:“老少爷们,咱们这里有更精彩的节目,保证叫你大开眼界!”他的话音刚落,只见那里一个姑娘早已脱得跟东边那位一模一样,站出来后且舞且唱:“我这里有两个大白碗,光想叫哥哥舔一舔。急得妹妹心好烦,哥哥你可有这个胆?”这时,一个吹笙的中年汉子接唱道:“妹妹的奶子真好看,看了叫人真眼馋。哥哥我早想啃一口,尝尝你味道鲜不鲜!”听了这种荤唱,人群中出现更为剧烈的喧哗与骚动。
     
       东边又有一个姑娘上了桌子。她身上还是“三点式”,但裤头鼓鼓囊囊的。只见她边跳边脱,脱掉一个裤头,里边还是裤头,造成的悬念让青年们嗷嗷直叫。一直脱下八条,看得出只剩下最后一条了,姑娘便住了手只是蹦达。
     
       这时西边响起一个姑娘的喊声:“哎哎哎!她根本不是脱家,看我的!”接着她一条条地脱。有人给她喊着数目:一、二、三、四……这数码直喊到十五才停止,原来她竟穿了十六条裤头!
     
       东边那位脱了八条的姑娘又喊起来:“她脱得再多也不算本事,有本事就全脱了!”许多人就冲着她喊:“你脱你脱!”小伙子绵羊也在人群中间,这时高高举起一张票子,大声道:“你要真脱,我给你五十块钱!”这姑娘说:“你说话算数呀?”绵羊说:“谁不算数是个狗!”姑娘便说:“中,你看好啦!”
     
       这时人们都屏住呼吸去看。只见姑娘两手抓住裤头猛一脱,立即又提了上去。好几个喊:“不行,没看清!”姑娘笑着抛个眼风:“我怕你看清了犯错误!钱呢?快拿来!”绵羊便嘻嘻笑着把钱递了过去。接着有人又向姑娘叫起来:“你如果脱得慢一点,我给你一百!”还有人说:“你能坚持十秒钟,我给你二百!”……
     
       正闹腾着,妇女主任荣荣出现了。她往人群里边挤边喊:“谁在这里伤风败俗?还不快滚下去!”
     
       荣荣刚才正在家里跟娘一块儿看电视,邻居家嫂子忽然过来说,小菲正在那里跟吹手唱歌。母女俩一听都气坏了:这个小菲,眼看快高考了也不着急,今晚出去玩一回倒也罢了,怎么能跟那伙江湖人混在一块儿呢!于是母女俩急急跑向许景谷的门前。在人群里找到小菲后,刘二妮立刻拉着她回家。荣荣看见女吹手已经脱光了还要脱,便怒不可遏地开口制止。
     
       但是有些小青年还想继续看下去。绵羊开口跟她捣蛋:“大姑,你来想给她戴环吗?告诉你,人家早就上了保险啦!”这话让众人笑得前仰后合。那姑娘看到来者不善,便弯腰抱了一堆裤头急急退场。
     
       这时有人告诉荣荣,两帮吹手比赛,是许合习的奖励政策引起的。荣荣便又气鼓鼓地走到院里,让身穿重孝的许合习赶快收回奖励措施,警告他如果门前再出现不文明现象,村里就立马撵走吹手。许合习答应着,让管事的到外面传达了这意见。此后,吹手们又正儿八经地吹起或新或旧的曲子,不过看热闹的人却渐渐稀少。
     
       平息了这里的事端,荣荣觉得应该向书记报告一声,便去了许合心家。文红香正与儿子联产坐在堂屋里看电视,问他们许合心在不在家,文红香朝里屋把嘴一努,接着又把眼睛放在了电视机上。荣荣走进去,看见许合心正光着脊梁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她说:“你忙啥呢?”许合心一笑:“造律条呀!”荣荣靠前一看,纸上的题目果然是《律条村村民违犯村规民约处罚条例》。她说:“是该用这法子好好管一管啦!”接着,她就把刚才看见的事情讲了。许合心听后将头一点:“对,再加上这么一条:凡在丧事中纵容吹手做下流演唱者,罚款二百元。”说着就摸过笔写。
     
       看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再想想那个造律条的古老传说,荣荣便向他媳妇说:“红香,你看合心造律条这么辛苦,你也不想法慰劳慰劳他。”文红香显然也知道那个传说,把嘴一撇说:“去偷个桃给他,叫他休了我?我可不学咱那个傻瓜祖奶奶!”荣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
     
       文红香看一眼里边的男人,用不满的语气又说:“你看他,光忙公家的事,自家的大事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荣荣问:“家里有什么大事?”
     
       文红香看一眼身边的儿子说:“眼看晴晴要考大学,联产要考高中,这还不是大事?我叫他快去县城给晴晴送点好吃的、嘱咐嘱咐,可他老是不去!”
     
       许合心在里屋说:“等把这东西起草好,开大会宣布了,我立马去!”
     
       荣荣说:“哎呀,俺家小菲也考大学呀,可她学习不好,到这时候了还光贪玩……”说到这里她心乱如麻,急忙转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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