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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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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是夏季分配。夏季分配的核心是如何处理好国家、集体、个人三者关系。在全公社干部大会上,孙大胡子讲,今年小麦丰收,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丰硕成果。我们要“胜利想着毛主席,光荣归于毛主席,丰收想着毛主席,交粮为着毛主席!”我们交的不是任务,是“忠字粮”,是一颗对毛主席的忠心!他宣布,公社革委决定,县里下达给柳镇公社的上交任务是三百五十万斤,我们决不能到此为止,我们要整整翻上一番!
     
       听了这话,到会的村干部都嗡嗡议论,说这数目也太大了,还给自己留不留呀?许景行算了算,如果将任务翻一番,那么律条村要交将近八万斤,再留出种子,到社员手里的就极少了,恐怕一人只是十来斤。但他刚想到这里,马上意识到这是“私字一闪晃”,就不再继续想了。
     
       回到村里,他召开全体社员大会,首先将自己的“一闪晃”亮出来狠斗了一番,然后便强调交“忠字粮”的伟大意义。他宣布了各队的上交数额,要求在三天之内晒干扬净送到公社。有的社员小声议论:都给了国家,咱自己还吃不吃呀?油饼老汉听见了,立即站起身大声道:“是谁又私字缠身啦?想想旧社会,咱贫下中农到过年还吃不上一顿白面饺子呢,现在咱们献上忠心,一月还能吃上一顿,怎么就不行啦?”这么一对比,大伙便都不吭声了。
     
       完成了上交“忠字粮”的思想动员,许景行又传达了孙大胡子讲的另一件事情:县里八月份将要召开第二届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代表大会,让各大队积极创造经验,争取有较多的过硬典型涌现,能够出席这次光荣的会议。许景行讲,咱们也要响应县和公社的号召,不管有没有资格参加县里的大会,都要进一步学好毛主席著作,搞好斗私批修。他特别强调,前段由于又忙又累,有的人把“晚汇报”忽视了。这样不行,就是再忙再累,也不能忘了在晚上放放电影,检查一番自己。
     
       他刚讲到这里,下面人丛中忽然爆出一声惨叫:“毁啦毁啦!我的眼瞎啦!唉呀,唉呀……”
     
       众人听了急忙去看,原来是许景言在那里叫唤。围上去问怎么了,这位半大老汉哭唧唧道,不知为啥,刚才他正坐着,眼前突然变黑,接着什么也看不见了。说罢又揉搓着眼叫。人们都说奇怪,众口一声地喊大队“赤脚医生”许瞎子。许瞎子的眼也是不好,但他是念中学累坏的,回村后不好意思戴眼镜,看什么都不真切。他挤过来蹲到许景言跟前,问他到底什么感觉,许景言说:眼看不见东西了,另外头疼发晕,恶心想吐。许瞎子把手放到他眼前试,老汉果然看不见;再让他瞅那边吊着的汽灯,老汉说还能看见一团光亮。接着,许瞎子又将指头像摸脉一样按到老汉的眼窝上。
     
       许景行见他哥哥突然出了毛病也是着急,问赤脚医生这是怎么了,许瞎子摇摇头:怎么会突然失明呢?眼压正常,不像青光眼呀。说到这里,他突然停顿一下,接着抽嗒鼻子闻了片刻,急乎乎问:“大叔,你今晚上喝了什么?”许景言吞吞吐吐道:“喝了……喝了酒。”“从哪里弄的酒?”“在代销店里打的。”许景行便喊大队代销员:“景连弟,你那里又进酒了吗?”许景连在人群里答:“没有哇,卖完过年供应的,至今连一两也没提来过!”许景行说:“那就怪了。”许瞎子这时问:“对了,你是不是在我那里偷了酒精?”许景言没有正面回答,却急忙问:“那东西能伤眼吗?能伤眼吗?”许瞎子猛地站起身跺着脚道:“怎么不伤眼?你还没死就是赚了便宜!”
     
       接着赤脚医生就向人们讲他的推断:这几天许景言害腿疼,天天到卫生室打针。今下午又去,见他正用酒精煮针,就连声说这味道怪好闻。这时他出去撒过一泡尿,老头可能就在这时候做了手脚。
     
       许景行相信许瞎子的推断,气愤地冲他哥道:“你快说你是怎么偷的!”许景言低下头道:“我揣了个瓶子,偷偷倒了一点……”许瞎子摇摇头:“唉,也怪我失职,没有及时发现……我问你,你是怎么喝的?”许景言答曰兑了水。许瞎子苦笑道:“你还真是懂哩!”
     
       许景言这时突然扯住他的褂襟道:“二侄,我求求你,你快给我把眼治好,我再也不啦!”没等许瞎子答话,大收却大声喊:“你甭给治,他瞎了眼正好,叫他往后再不照调!”许景言扭头骂儿子:“你个私孩子!你爹眼瞎了都不管?”许瞎子说:“这种甲醇中毒,我是没有办法治的,只能送到柳镇。”许景行说:“那就快送柳镇吧。”
     
       接着,他就安排了几个人同大收一道,找来一辆手推车,连夜把许景言送到了公社医院。
     
       第二天,老汉让大收又推回来了。许景行去看了看,问怎么马上回来,大收道,人家医生说了,这种中毒很难治好。在那里打了两瓶子药之后,医生就让拿了一些药回来用,用完看看,能好就好,不好的话也没有办法了。
     
       躺在床上的中毒者这时委屈地哭叫起来:“谁叫俺没有真酒喝呀?要有真酒俺也不会瞎眼呀!唉哟唉哟……”
     
       许景行厌恶地看了哥哥一眼,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离开了他家。
     
       他走在街上心情沉重脚步也沉重,因为哥哥的丑行又给了他一次新的打击。半年多的斗私批修,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呀,眼看成果已经辉辉煌煌出现在眼前,可是自己的亲哥却又突然冒出来给他一个杀手锏!哥哥的这颗心也真是粪汪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任凭怎样改造也改造不过来了!这时,许景行甚至对自己的努力到底能否有实际效果,都产生了怀疑。
     
       他在街边的一棵老槐树底下停住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而,当他抬起头看到大队部院中那高高的喊话台,想想不久前那天夜间对全村人心的测试,胸中又迅速生长出信心来。他想,我的心血并没有白费,斗私批修是的的确确见了成效的。
     
       许景行这时想起了毛主席的一段话: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对,人群从来都是一分为三,“右”这方面的分子看来是任何时候也消灭不了的,就像我那个不争气的哥哥。不过,我们的任务,就是要让大多数人都“左”起来,让“中”和“右”尽可能少一些、再少一些。这就像嗣父在世时讲过的,世上人分君子、众人、小人,人生在世,就要努力往君子那边奔……就律条村来说,我就要力争让绝大多数人都“左”起来,最大限度地缩小“中”,最大限度地孤立“右”。一句话:要让人心在整体的纯度上越来越高!
     
       许景行又暗暗兴奋起来。
     
       他转身一瞧,发现自己此刻正站在大队代销店的附近,便含着烟袋走了进去。
     
       正值午后,连一个买东西的人也没有,代销员许景连正穿了件破背心趴在柜台上打盹,许景行进来时他竟没有醒来。许景行摇头一笑,索性不叫他,就站在那里打量货架上的东西。
     
       自打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城里供应的货物越来越少,加上社员手里也没有多少钱,这代销店的买卖就不大了。看看现在店里摆的,也只有十几样东西,如烟、盐、煤油、火柴、酱油、肥皂、针线之类,而且都是些便宜货。拿烟来说只有两种:两毛钱一盒的“丰收”和七分钱一盒的“葵花”。妇女用于打扮的东西连香皂也没有,只有用蛤蜊壳装着的只要三分钱的抹脸油。许景行想这样也好,只要能有盐吃,能有油点灯,能有针线缝缝补补,庄户日子就能过下去。好东西多了没有好处,只能让人心变贪。
     
       他见许景连还在睡,不禁生起气来。心想,代销员这活儿是全村最舒坦的,你还不好好干,竟在这里睡大觉。你睡得这么死,怕是让人拿光了东西也不知道呢,那么要你在这里干啥?
     
       不要他在这里?突然,一个很亮很亮的火花闪现在许景行的脑际。他想,假如这代销店真地不用人看呢?
     
       对了,就把这里变成“无人商店”,全部货物明码标价,谁来买东西谁就自觉按价付款,让这里成为检验人心的最好场所!前些天拴门鼻是暗着的,这一回就来明着的!
     
       想到这里,许景行激动得猛一拍柜台,喊醒了仍在做梦的代销员。
     
       夏收夏种结束以后,律条村的青年骨干仍坚持每天晚上搞义务劳动。他们发现通往野猫山的路高低不平,便决定将它修好,于是每天晚上都有二三十个小伙姑娘扛着铁锨、镢头去村东忙活。
     
       村革委原定团的领导小组负责人以荣荣为主,以抗美为辅。然而抗美自打那天晚上与爹一块测试人心并有了接班的念头,工作中的主动性大大增强了。在他不为人知的思想中,现在他带领青年干这干那,完全是日后成为一村之长的预习。在义务劳动时,无论活路的分派、劳动中的鼓动还是最后质与量的检查,都是他做得多,工地上不时响着他那虽然浑厚但仍带几分稚嫩的嗓音。
     
       至于荣荣,她只觉得把青年人组织到在一起挺热闹,尤其是一块儿唱歌最让她陶醉。因此,她所做的事情多是领着大家唱歌。虽然许多人混在一起唱,但还是她的嗓子最响亮最好听。因为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她的歌声能在沭河岸边传出很远很远。
     
       年轻人修这条路先从靠村的地方干起,每天晚上都能修出平平展展的一截。但是,一天天下去,干活的进度越来越慢,因为青年们的肚子太空。收下麦子后各队虽然搞了一次预分,但一口人只分八斤,家家户户只吃过一两顿就不敢再动,继续吃糠咽菜。而在长长的夏日里,人们在队里干上一天就累得够戗,晚上再到这里抡镢头实在有点吃不消。抗美就有亲身体会:他在家里整天吃地瓜秧之类,由于吃得久了,一闻那个味道就不想拿筷子。硬逼着自己吃下去一些,过半个时辰嘴里就冒酸水,而且很快就害饿。晚上干上一阵好事,浑身懒洋洋地没有力气。
     
       这天晚上,他们要修的一段路让雨水冲得厉害,出现了一个大豁子,需要从路边刨土来填。抗美、台子等几个青年就抡着镐头刨。不料,台子刨着刨着,这个五大三粗的人竟一头栽倒了。幸亏抗美及时地收住了自己的镐头,否则一下子抡下去,正好刨在他脑壳上。大家见到这情景惊慌失措,急忙晃着台子喊他。过了一会儿,台子苏醒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也不知道,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就啥也不知道了。”荣荣说:“这是饿的。”
     
       虽然整天挨饿,但青年们还是继续修路。抗美向大家讲:干得慢一点,少一点,也要坚持下去——毛主席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这样,平坦的道路便一天天向野猫山方向延伸。每当夜深收工回来,青年们看着脚下的劳动成果,都忍不住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但往往唱过几句歌声便变得虚弱,没法再“意气风发”。有人说:“快别唱了,再唱,回家就饿得睡不着觉啦!”
     
       许景行召集大队干部讲了成立“无人商店”的设想,干部们既兴奋又担心。兴奋是因为这种做法闻所未闻,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许景霖道:“古人讲最好的社会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咱如果搞成了无人商店,比那两条更高级!”油饼老汉道:“那样的话,就等于在咱们律条大队实现共产主义啦!”刘二妮纠正他:“那不等于共产主义,真正的共产主义买东西不用钱!咱们搞无人商店,只能说是培养大伙的共产主义觉悟!不过,我担心搞不成功。”许景谷也摇头道:“嗯,这事是难弄。大多数人能行,怕就怕个别人不自觉。景行哥我说了你别生气——就像景言那样的人去买东西,他能老老实实地按价付钱?”油饼老汉道:“这事好办,像他这样的落后分子,干脆剥夺他的购买权!”许景谷立即反驳他:“你凭什么剥夺人家买东西的权利?还有一条:咱村的人还好说,如果外村人趁咱们看不见,到那里乱拿一气怎么办?”
     
       会议开到这里有点儿卡壳。许景行一声不响地抽了一会儿烟才说:“我也考虑难处就在这两点上。怎么办呢?我看是不是这样:除了召开全体社员大会搞好动员,另外对那些思想觉悟不高的人办一期学习班,好好教育教育他们。我相信经过咱们扎扎实实做思想工作,他们一般不敢到店里怎么样。退一步讲,即使发生了那种事情,那也只能怨咱们工作没到家,咱们再领着大伙继续斗私批修呗。搞这么个无人商店,就是要摆一块试金石在那里,天天检验人心,也检验咱们的工作。至于外村人会不会到店里乱拿,我看不至于。一个是现在各村都搞斗私批修,咱们要相信人家的觉悟;二一个,外人到咱村很显眼,他们即使有那种念头也不一定敢动手。对了,代销店里现在贴的主席像是一张接见红卫兵的,景霖你把他换成标准像,贴在正面墙上,让大伙一进门就能看到。”
     
       听了许景行的这番分析与安排,干部们基本上打消了疑虑,都说:好,那就马上办!
     
       散会后,许景行与许景霖连夜到许景连家里,向他传达了村革委的决议,让他以后只负责为代销店早开门、晚关门,白天则到队里干活,该提货了再请假提货。另外每十天盘点一次,并将情况向大队汇报。
     
       许景连担任公社供销社在律条村的代销员已经十年,除了推着车子到柳镇提货,别的时候便是轻轻松松地站柜台卖货,他说啥也没想到会突然结束这种生涯。他将一贯灵活好用的脑瓜稍一转悠,便认定今天是大意失荆州:千不该万不该,自己不该在店里睡着了。于是急忙痛心疾首地检讨:“景行哥,我认错!我真是不该睡着!可你调查调查,除了这一条,我可再没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贪不占,十年中没敢偷吃过一个糖蛋,没私用过一盒火柴!平时不管赚了多少利钱,我一分也不敢装腰包,到年底都交给大队!这些都是真的,如果有半句假话,你怎么处理我都可以……”
     
       见他将事情想偏了,许景霖制止了他的检讨与表白,说:“景连弟,你在店里睡觉是不对,可是大队的意思不是因为这条,是为了斗私批修!”接着就向他做了详细解释。许景连听明白了搞无人商店的目的,只好点点头说:“噢,是这么回事呀?这可了不起,我听大队的!”
     
       许景行这时又要他明天赶紧清理存货,将价格写好贴好。明天晚上,要在社员大会上讲一讲怎样去自买自卖。做好了这些准备,后天就将“无人商店”办起来。许景连唯唯喏喏答应着。
     
       第二天晚上,许景行向全体社员宣布了建立“无人商店”的决定,到会者个个瞪大了眼睛。等许景行讲完,油饼老汉又站起来道:“我再补充几句!大伙一定要明白,这店虽然是无人,可说到底还是有人监督的。谁呢?一是毛主席,二是你自己。特别是后一条最重要,看你是真革命是假革命,是真金还是臭铜,就看你能不能自觉,能不能自己管住自己!”
     
       油饼老汉开会时特别喜欢站出来作“补充”,但有时候补充得过火失当。今天这个补充还是挺有水平的,说得许多人纷纷点头。
     
       接下来便是许景连给大家讲自买自卖的业务常识。他讲了怎样使秤、怎样使端子、怎样用鸡蛋换东西,并把多年不变并被人们熟悉了的商品价格再说了一遍。在他讲授的过程中,下边七嘴八舌地不断提问,许景连和大队干部一一予以答复。如换东西的鸡蛋有大有小怎么办,许景连就说大的算五分钱,小的算四分钱。有人又说,不大不小的怎么办?许景连说按四舍五入,不过那得动秤。人们又说这样麻烦。油饼老汉立即道:这事我再补充几句:这关系到怎样处理公与私的问题——你要是公字大呢,你就全舍了去,要是私字大呢,就全都入上。许多人马上说:对,舍了去舍了去,就按四分!
     
       这时候一个妇女站起来了,她是三队的寡妇甄爱花。她说:“办无人商店好是好,可像俺这样的愚人不识秤不会算账怎么办?”他的话音刚落,许多鲁笨者也都随声附合:是呀,真难办呀!
     
       许景行对这种情况看来是胸有成竹,他答复说:“首先要好好学,争取学会,办无人商店不光为了破私立公,同时也能促进文化学习。实在学不会的话,就找别人给办。”
     
       油饼老汉又“补充”道:“其实不会算账也不要紧,只要算清公与私这笔大账就行——算不准的话,就尽量往少里拿,别让公家吃亏就行!”
     
       老汉这种“模糊理论”又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许多愚鲁者点头道:对对对,实在算不开账了就叫自己吃亏!
     
       第二天,律条村“无人商店”正式开张。由于觉得新鲜,凡是家中还有点钱的都去试试,家中搜不出钱的也去观望,“无人商店”一时人满为患。社员买得最多的是油、火、盐这三样。头两样好办:煤油是一毛钱一端子,火柴是二分钱一盒。难就难在一毛三一斤的盐上。这要动秤,账也难算,不少人站在盐缸边搔首踯躇不知如何是好。许景行到那里看看,观察到这一情景,便让许景连找来竹筒子,截成一长一短放在盐缸里,长得装满正好是一毛钱的,短的装满正好是五分钱的。这样将衡器改为容器,使这里的自买自卖变得方便起来。
     
       两天后,来买东西的渐渐少了,“无人商店”常常是一个人进去。这种再没有第二者在场的自买自卖,折磨了许许多多的人:那么多好东西就在面前任你自取,你取多取少、交不交钱都没人看见,尤其是还有那么多的钱就在你的手边……因而有些人站到那里以后会心跳气喘,甚至额头上汗流涔涔。五队一个中年社员去打了两毛钱的油,走出门来擦着脸上的汗对街上的人说:“哎呀,走进这个无人商店,好像咱叫景行哥挂上了秤钩!”
     
       其实许景行也感觉到自己被挂上了秤钩。当然这是他自己设了一杆秤而后把自己挂上的。在这秤钩上的滋味不好受,心里老是不安。为防止自己担心的问题发生,他首先认真举办了落后分子学习班,叫来十来个落后人员,把他们在大队部扎扎实实地捂了一天。他组织他们学习老三篇,对其反复灌输集体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要求他们一定不能在无人商店这块试金石上出丑。被通知来参加这个学习班的人当然感到十分丢脸,一个个表示要坚决斗倒心里的私字,决不到无人商店去多拿或白拿。曾有过偷盗行为的许景堂赌咒发誓,说他如果再不老实就让全家都死,而且死在大年初一!偷喝酒精的许景言在家治了两天眼,视力有所恢复,能模模糊糊看见眼前的人影,许景行也让他前来学习,并且又将他狠狠批评了一顿。这老汉表态道:俺干坏事都把眼干瞎了,往后再也不啦!许景行不放心,追问他真不假不,许景言抬手指着自己的眼说:真的,我要是再干,自己就拿剪子把两眼戳得全瞎……学习班成员们的表态看起来都是非常认真坚决,许景行便宣布了学习班的结束。
     
       但他的心还是悬着。没等到原定的十天,只过了三天他就叫许景连清一回资看看。许景连忙了大半夜,然后向一直守在旁边的许景行报告:货款非但不少,而且还多出了两块四毛三。许景行长舒一口气,向已经不再是专职的代销员笑道:“景连弟,可惜没有酒,要有的话,我这阵子真想打二两喝喝!”
     
       两天后,律条村又开了一次全体社员斗私批修大会。
     
       这一次,人们一到会场便发现了多了两个人:公社革委主任孙大胡子和秘书小逯。
     
       他们是来律条村总结典型经验的。这天上午,驻钱家湖管理区唯一的一名脱产干部蔺现果主任突然来到这里,说前村人讲这里办起了无人商店,他有些不相信,来看看是不是真的。许景行按捺住被领导发现了的喜悦,点点头说:真的。接着就领他到代销店看。蔺现果一看真是那么回事,立即骑上车子到公社汇报。孙大胡子知晓了,也是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第二天就带着秘书亲自跑来考察。看了一番之后,他重重地拍了许景行肩膀一掌,用十年前的流行语言说:“老许,你放卫星啦!县里的活学活用大会,咱公社正愁没有过硬典型往上报,没想到今天发现了你!”他当机立断,说他今天和小逯就不走了,要在这里好好挖掘挖掘,把律条大队的经验全部挖出来,并加以完善,最后整理成书面材料。
     
       接下来,许景行就向二位公社干部详细汇报了他上任后在律条村做的事情。他讲自己怎样发动干部群众学习老三篇,怎样开展斗私批修,怎样提倡做好人好事,最后又怎样办起这无人商店……但是,他没好意思把用头发试人心的情节讲出去。
     
       许景行的汇报把公社革委主任感动得一边说“不简单”,一边拿手直搓他下巴上的胡子碴儿。听说这里平时是三级斗私批修轮着开,他提出要亲自听一次。许景行十分干脆地说:“好办,今天晚上就开给你听!”说完就爬上院中的喊话台下通知。孙大胡子又问在会上发言的人是否先安排好,许景行说:原来是让各小队推荐,后来是谁想发言谁就发。孙大胡子又赞叹“不简单”。
     
       晚上开会,斗私批修发言还没开始,孙大胡子又发现了更不简单的事情,那就是五岁女孩小梗对老三篇的熟练背诵。他说,现在能背下老三篇的人很多很多,但像这么小的从没见过。待弄清那是许景行的闺女,想到他汇报时并没提这件事情,孙大胡子更觉得这个大队干部出类拔萃。
     
       发言开始了。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油饼老汉。他检查出自己这么一条错误:那天他到公社开会,散了会想起许景行的嘱咐,去供销社问分给村里的化肥来了没有,人家说还没来。可是在这之后他没赶紧回村,又在百货店里转了一圈。老汉诚恳地道:“现在想想,自己多转的这一圈又有私又有修:你开完了会,问好了化肥的事,日头才平西,应该赶紧回村再干一阵子集体活儿的。可是这么一耽误,走回村天快黑了,就没能干成。这是一条错误。二一条,那百货店也不能多去逛,逛多了没有好处。那店里的好东西多,钻到眼里就拔不出来。眼里存多了,心就会不安分,修字就要抬头。这是很危险的!”
     
       可能是油饼老汉提起的化肥给五队队长许景从以启发,他站起来讲了他犯的思想错误:昨天到仓库里查仓底,看到那化肥袋子都是尼龙布,想到这几年公社干部都拿它做衣裳,穿着飘飘荡荡地怪好,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人家外国人真是能呀,连装化肥都用这么好的布!说到这里他痛心地检讨道:你说我这思想胡闹不胡闹,怎么能想外国人能呢?他外国人能啥?他们再能也叫咱中国人打败了!再说他们是真能还是假能也难说,他们出口化肥到中国,当然要弄好一点的袋子了,他们自己用,怕是用草包装呢……
     
       对呀!对呀!他们能个鸡巴捶子!他这话立即获得了社员们的共鸣。有个普通社员接着说,他以前也有这样的思想,看见公社干部都穿化肥袋子,心里馋得慌。自己没捞着,就用别处传过来的顺口溜骂人家: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尼龙裤。前边写日本,后边写尿素,裤裆里还夹了个百分数。现在想想,这种思想真不对头呀!
     
       发言又进行了两三个,内容多是与化肥袋子有关。许景行发现孙大胡子脸色有些不好看,急忙站起身道:别老是说化肥袋子,说说其他的事。
     
       大收的媳妇孙田秀站起来了。许景行听嫂子说,自从那次家庭斗私批修会后,他这侄媳妇真是改掉了偷嘴习惯。但今天不知她要检查什么,难道要把以前的坏习惯讲出来?但他没听到孙田秀讲自己偷嘴,这位小个子女人讲的是现在的事。她说今天中午到无人商店买东西,自己心里的私字“闪晃”得很厉害。她拿了两个鸡蛋,打算换点家里急用的东西。看看自己拿的鸡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到底是四舍还是五入?要是入了,就能换一小筒盐、两盒火、两根针;如果不入,除了盐,只能是一盒火、两根针。心里想,别看这一盒火,可以用十来天呢!看看旁边没人,自己就入上了。还有,等看到那个钱匣子里尽是钱,心想,这些钱要是我的该有多好!虽然终究是一点没拿,但私字是闪晃过了。回到家,左想右想觉得对不起毛主席,就打谱到这会上讲一讲,顺便也把多拿的一盒火交回来。说着,她真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送到了许景连的手中。
     
       许多人肯定是有着和孙田秀相同的心理经历,因而在她讲完后,都报以热烈的掌声并暗暗低下了脑袋。
     
       台子这位青年要求发言。他搓搓腮帮子,一开口便道:“俺说说俺前天晚上做好事那霎的坏思想。”
     
       做好事的时候还有坏思想?人们被他的话吸引住了,都瞪大眼睛瞅他。
     
       台子开始说了:“前天晚上,我参加义务劳动去村东修路。我去得最早,一到那里就干,想挣个先进,让团干部表扬表扬。可是干了一阵子见团干部还没去,心里就发急。心想,荣荣姐,抗美哥,你看俺都修好一截了,你们怎么还不来?”
     
       大伙忍不住笑了起来。
     
       台子接着说:“扔几锨土,俺心里就这么嘟哝一遍:荣荣姐,抗美哥,你们怎么还不来?过了一阵子,二民兄弟去了;又过了一阵子,合菊合红两个妹妹也去了。他们去了就跟俺一块干。这时候俺心里更是发急:荣荣姐,抗美哥,你们至今还不来,你说修好的这一大截路算是谁的成绩?”
     
       下面的人又是一阵大笑。
     
       这边,台子已经开始了自我批判:“我这思想真够呛。我这是做好人好事吗?是光图那点表扬呀!人家张思德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白求恩毫不利已专门利人,我这是干了啥呢……”
     
       这些斗私批修发言,让孙大胡子激动连着激动,整整一个晚上都把下巴颏搓得“哧哧”发响……
     
       柳镇公社革委把材料整好报到县里,“全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筹备领导小组”成员们个个眼睛发亮。县革委副主任吉洪达带领本县最棒的两个笔杆子,又亲自前来考察了一番,说这么硬梆梆的典型不能只让它在本县闪光,要赶快写成长篇通讯在省报发出来!二位笔杆子喏喏连声,回到县城便埋头赶写起来。
     
       只过了十天,《大众日报》便以《“公字庄”——把毛泽东思想化为灵魂的律条村人》为题目发表了他们的长文。文章开头写道:
     
       震撼世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洪流滚滚向前!
     
       亿万劳动人民直接掌握毛泽东思想的伟大历史潮流势不可挡!
     
       居住在沂蒙山区沭河岸边的律条村人,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毛泽东思想,誓死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这里的男女老少,个个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人人爱公,人人赞公,人人立公,人人卫公,是个处处闪烁着“公”字光辉的山村,是个红彤彤的“公字庄”……
     
       报纸还为这篇通讯配发了一篇社论,题目是《突出“忠字”,大立“公字”——向律条村革命群众学习》。社论高度评价律条村人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的成绩,特别指出:要往自己的头脑里灌输毛泽东思想,就必须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时时事事进行公与私的大搏斗。只有不断地斗私,才能逐步地挖掉“私”字的根基,使毛泽东思想在头脑里扎根,建立起“公”字的长城。社论的作者称赞律条村人“摆脱了几千年来私有观念的羁绊,让一心为公成为人们生活的准则”。社论最后说:“律条村人正在向我们挑战!一切革命的同志们,应该奋起应战,向律条村人看齐!”
     
       这篇通讯发表的同时,全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大会也正在举行。县里按照以前参观“忠字峪”的做法,用大卡车将与会人员拉到律条村,亲自看了这里的无人商店,听了许景行的介绍、几个人的斗私批修发言以及小梗对老三篇的背诵。人们看完听完无不交口称赞。
     
       县里的会开罢,许景行回到村里又召开社员大会,号召大家要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成绩面前不停步,把全村的斗私批修深入持久地搞下去。他强调三级斗私批修会要雷打不动地坚持下去,同时每个人到晚上一定要自觉地“放电影”,让一点一滴的私心杂念也不存下。
     
       接下来的日子里,前来律条村参观学习的纷至沓来,有本县的,有外县的,雹子树旁边经常停下一大溜汽车或自行车。人们到这里先看后听,中午吃下他们自带的干粮之后再上车回去。刘二妮带领五六名妇女专门烧水,也烧不上他们喝。
     
       这时,他们对于外界的介绍也已按照孙大胡子的安排变得程式化了:每有一拨来到,先由许景霖领着参观无人商店和几户人家的“三忠于”摆设,然后让他们坐到大队部院中的树荫下,一边喝水一边听讲。讲的人固定为五个:许景行介绍全村学习毛主席著作情况;油饼老汉讲他个人怎样大义灭亲,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荣荣讲她怎样宣传毛泽东思想,并带领青年们做好人好事;孙田秀是个后进变先进的典型,她主要讲原来自私自利在家偷嘴,后来又怎样改错;最后的压轴节目,是五岁的小梗背诵老三篇。当然这五个人的发言都倾注了孙大胡子的心血,用他的话讲是“做了一番培养”。例如油饼老汉讲他与儿子的斗争,孙大胡子强调要一定提到路线斗争的高度上去,父子俩一个要保卫毛主席,一个却要反对毛主席。孙田秀原来的转变幅度还太小,要由极端自私变为大公无私的典型,于是他亲自动员这个小女人把家中仅存的一点小米拿出来,送给了当饲养员的公公,让他熬成粥喂给队里刚生下犊子的母牛。
     
       这五个人的讲或背,每一场都搏得掌声阵阵。尤其是后两位更能引人入胜。孙田秀讲到她的偷嘴行径以及与公公的周旋、较量,听者无不感到比听渔鼓书还过瘾;听到孙田秀说她后来认错转变,不但开始疼爱“革命战友”大收,还不舍得吃自家小米,献出去喂队里的老母牛,又让听者啧啧连声。而小梗的幼年聪慧更是惹人喜爱。轮到她时,因其身体矮小会场边缘有人瞧不见,都是把她抱到一张八仙桌上。她在上面站定,将小嘴一张就“呱呱啦啦”背起来。练习过几次,这小丫头不但不打怵,而且是听众越多越来劲头。开始背时,有的人还不太相信这么小的孩伢伢能把老三篇全都背下,就将随身带的红宝书打开对照检查,结果直到最后一句结束,小梗也没出半点错误,参观者便情不自禁地挥着红宝书高喊:“向许小梗同志学习!向许小梗同志致敬!”此情此景,让许景行为有这么个争气的闺女生出无比的自豪。
     
       律条村给远道来的参观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不只是人们的斗私批修成果,还有那棵奇异的雹子树。他们进村出村都要经过那棵树下,先对这树为何在五黄六月还是秃光无叶表示奇怪,待听说了它的秉性后又个个惊讶,纷纷说:真是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树,喜欢雹子砸它?
     
       因为律条村的事迹格外生动,也因为伏天里农活不多,前来参观者接连不断。孙大胡子到县里开会时将这情景讲了,县领导说,全县这么多公社这么多干部,要是都到律条村也太费劲。这样吧:让这村组织一个巡回报告团,由县革委宣传组派一个人带着,一个公社一个公社地做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报告。孙大胡子说这个办法挺好,回来后就告诉了许景行,让他们做好准备,按县里的要求后天就走。
     
       许景行对外出演讲既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物质准备。但对县里的指示是不能马虎的,他急忙召开领导班子会议,安排了家里的工作,又通知油饼老汉、荣荣、孙田秀快做煎饼。
     
       玉莲听到这消息既喜又愁。喜则喜自己培养的闺女能和她爹一道出门露脸争光荣;愁则愁家中地瓜干子只剩了半篮子,平时是把它当细粮掺了糠菜吃的,如果做了煎饼让父女俩带走,家中的饭就更难办了。但不管怎样得先顾好出门人,于是她就将那点地瓜干子全部拿出来,做了几十张煎饼。这煎饼做出后,她让全家饱吃了一顿,其余都用笼布包了藏好。社会摸着撑圆了的肚皮意犹未尽,说:“可惜没叫我出去做报告,我要出去也能吃煎饼!”抗美冲他把眼一瞪:“还想出去做报告?就你这种图吃图喝的思想,该到大会上检讨去!”
     
       玉莲想到两位亲人出门应该穿得体面一点,而他俩的衣裳都已旧了。她赶柳镇集把自己平时结的几领蓑衣卖了几块钱,截了布,连夜给小梗做了一身,又给丈夫做了个白褂子。小梗穿上后欢欢喜喜,许景行穿上后却觉得十分别扭,连声嘟哝:“咳,穿新褂子像什么话!像什么话!”任老婆一再劝说,他最后还是只穿那件补丁摞补丁的旧褂子。
     
       到了出门这天,县革委宣传组的老燕骑着自行车早早来到律条村。报告团去的第一站是二十里之外的岔沟公社,因为这路不通公共汽车,老燕打算带着小梗先走,让许景行等四人步行。看到几个人都带了煎饼,说不用带干粮,你们在外作报告一天补贴五毛伙食费,但许景行说这钱不能要,咱去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应尽的义务,怎能占公家的便宜。油饼老汉和荣荣也说不要国家补贴。老燕见他们态度坚决,就不再说了,他把小梗放上自行车前梁,把煎饼绑到后座,骗腿上车先走一步。
     
       报告团的四名成年成员顶着毒花花的烈日上路了。他们都很兴奋,其中荣荣一路走一路唱,感染得孙田秀也跟着她跑腔冒调地瞎哼哼。油饼老汉在后面看着孙田秀那活泼的身影,无比感慨地对许景行小声道:“斗私批修真是威力大呀,连那么妖翘的偷嘴媳妇都改造好了!”许景行听了这话点点头,心里也是十分的满意与欣悦。
     
       到了岔沟,公社革委领导对他们的到来表示了最热烈的欢迎,口口声声说感谢他们来传经送宝。安排两间屋让他们住下,中午还让食堂炊事员送来了饭菜。尽管眉豆炒肉和白面馒头是那样诱人,但许景行还是坚持吃他们自带的煎饼与咸菜。这举动又让该公社干部感动不已,说“公字庄”出来的人半点私心也没有,真是名不虚传。老燕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好意思吃好菜好饭,便向许景行要煎饼吃,许景行愉快地递给了他。
     
       第二天,许景行等人为岔沟公社全体党员干部讲了一场,不用说,又是一个满堂彩。
     
       在一片喝彩声中,他们下午又让老燕带领着向另一个公社驻地进发了。
     
       七天转了六个公社,他们“讲用”的效果依旧很好,可是煎饼却吃得差不多了。许景行要回家拿,老燕劝他们不要再麻烦了,到哪里就吃哪里安排的伙食算了。然而许景行他们坚决不同意,油饼老汉还向他背诵毛主席说的“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那段话。老燕想想东部与南部几个公社都已转完,下步应该到城北去,让报告团回家一趟也有必要,就与县上通了个电话征得领导同意,给他们放了两天假。当天,老燕骑车回县城,许景行他们则坐公共汽车到柳镇,然后步行回村。
     
       他们离村子还很远,就见村东雹子树下有一个女人正站着。再走近,则认出那是刘二妮。荣荣立刻激动得高声喊娘,许景行心中也暗暗涌起一阵热浪。刘二妮这时一溜小跑迎上前来,气喘咻咻地说:“哎呀呀,可把你们给盼回来啦!俺还想,今天再盼不回来,明天就去找你们呢!”
     
       许景行急忙问:“有什么事?”
     
       刘二妮说:“当然是有事,事还不小口来!”
     
       接着她让荣荣和孙田秀先回家,然后向许景行和油饼老汉说:公社刚开了个会,说县里新建的纺纱厂要招一批女工。柳镇公社分了二十个名额,让律条村去一个,要选政治条件好,相貌长得好的。后天就要把表送去,所以家里等得正急。
     
       刘二妮刚说完,油饼老汉想也没想就说:“荣荣正合适,叫她去吧。”
     
       刘二妮听他这么说,立即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接着,她又换上期待的目光去瞅许景行。
     
       然而许景行却没有表示态度,只说:“回去商量商量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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