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4章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多日没见,人们发现这位在律条村拔尖的姑娘越发白嫩水灵,越发性格奔放。她与抗美等一些年轻人嘻嘻哈哈说笑了一阵子,便开始教他们唱歌。严格地说这次她教的不是歌,是用京剧曲调唱的《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词曰:“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万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再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词看起来很短,但由于用了京剧曲调,一个字要拖一个尾巴,所以就长了。“首欧欧欧先咹,让、我、们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这种被当地老百姓称之为“大戏”的京剧里才用的曲调,让律条村的年轻人感到十分陌生不易掌握,跟着荣荣学了多遍还唱不好。但正因为这种陌生的形式用于最最庄严的内容,他们便学得格外认真。学了半个来钟头,终于能够跟着老师从头到尾全部哼唱下来。而荣荣看到自己教出了成果,便兴奋地站起身来挥动手臂大声领唱。
     
       在青年们学歌的时候,大队干部聚在办公室里议定了会议的议程,排出了十来个斗私批修典型的发言次序。等把这些商量完毕,外边的歌唱声也变得十分整齐响亮。许景行由衷地说:“你听,荣荣这孩子就是不简单!”刘二妮听了这话脸上溢满喜悦,说:“荣荣不光会唱,她说她还学会简谱了。”许景霖张着大嘴道:“那可了不得!学会了那玩意儿,再唱歌就不用别人教了,自己就能捡,三捡两捡就捡出来了!”干部们这时纷纷起身去院里准备开会,不料许景行刚走到门口,只往荣荣那边看了一眼便停住脚步发怔。刘二妮看见他的表情,急忙问怎么啦,许景行皱着眉头说:“你看你闺女的裤腚是怎么补的?你快叫她回家换上!”
     
       刘二妮便明白许景行指的是啥。他是说荣荣裤腚上补丁的形状不对。在本村庄户女人的手里,补丁从来都是堵破洞的。当家中某位成员的裤腚上磨出两个窟窿,她们会自自然然地找出书本大小的一块布,煎成两片,一左一右膏药似地贴上去。等这块补丁磨透,便把它拆下来,再找两块同样大小的换上去。更有些讲究效率的女人,懒得拆那旧补丁,就剪两块更小的摞上去。再破再摞,一层层且小且高,就像她们从未见过的北京地坛。荣荣却是学了城里人的“洋”补法:用两块半圆拼成一个扁圆。这种补法,如果是在女人的裤腚上,那是很好看的。今天中午荣荣回家,刘二妮发现闺女棉裤外边套着的单裤上,她亲手补上的补丁已被这种补丁取代,也觉得怪好看,心中还为自己的拙笨暗暗羞惭。她没想到许景行会对一个补丁的形状在意,便说:“还成了大事啦?不就是一个补丁吗?”
     
       许景行说:“怎么不是大事?你想荣荣这么补了,村里人就要跟她学。一个看一个,一学一大串,大伙要是都讲究起穿来,讲究起好看来,心不就用偏啦?”
     
       刘二妮不服,说:“真这么严重?”
     
       许景行听了这话瞪起眼道:“不想改正是不?二妮,我看了,咱庄八百多口人要是修的话,就你闺女先修!”
     
       刘二妮听他说了这话,立时羞容满面,急忙说:“你别生气了,我这就叫她换上!”于是在油饼老汉开始吆喝着整顿会场时,她匆匆走出去,将闺女叫到了院门外说了这事。荣荣也不以为然,说:“不就是一个补丁吗?公社宣传队里人人都是这样补,俺就不行?”刘二妮说:“那里是那里,这里是这里。你快回家换上,要不然你景行大爷真生气了!”荣荣这才鼓突着小嘴跑走了。
     
       这次全体社员大会开始时,照常要背诵老三篇。待一院人的背书声响起,人们发现能背头两篇的人进一步增多了,就连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油饼老汉,居然也能背到《纪念白求恩》的一半。
     
       第三篇开始时背书声也比以前雄壮,可是背着背着人便开始减少,依旧是抗美自己最清楚最响亮。他显然为此感到骄傲,于是得意洋洋地领头背着:
     
       倘若你们偷偷摸摸到处乱跑,那是不许可的。赫尔利已经公开宣言不同中国共产党合作,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到我们解放区去乱跑呢……
     
       就在这时,一个脆脆亮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与他的声音合在了一块儿:
     
       美国政府的扶蒋反共政策,说明了美国反动派的猖狂……
     
       大伙一看,原来是荣荣回来了。她暂时没有坐下,就站在人群边上大声而熟练地背着,只是脸色有些微微发红。在背诵的过程中,她还像寻人一样转了转身子。这样,细心的人们便看见她的裤子已经换了,腚上的两大块膏药已经取代了那轮圆月。许景行当然也看见了,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刘二妮瞅瞅他这样子,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许景行一家吃过早饭,抗美便出去了。玉莲到儿子住的屋里拾掇了一番,突然带着一脸紧张来喊丈夫。许景行扔下正读着的老三篇,跟着妻子到了西屋问什么事,妻子从抗美枕头下边摸出两个小塑料袋,送到他眼前说:“你快看看这是什么!刚才我过来给他叠被看见的!这不是妇女带的环么?抗美怎把这东西拿回家了?”许景行接过一看,小塑料袋上果然写着“节育环”三个字,里边真是装着比五分硬币稍大一点、银光闪闪很有弹性的一个小环儿。许景行只是从计划生育宣传画册上见过它,知道它是放入女人体内防止怀孕的东西,还没完全成人的儿子弄它干啥?
     
       玉莲这时把手一拍:“想起来啦,这是荣荣给他的。昨天晚上散了会往家走,我见荣荣急乎乎给了抗美一样东西,这就是啦!”
     
       许景行也呆住了:“荣荣给的?真的?”
     
       玉莲把脚一跺:“没错!俺那老天爷,他们两个这是有事呀!荣荣把这东西往自己身子里一塞,就什么也不怕啦!这可好,老的跟老的有事,小的跟小的有事,都不怕伤天害理……”
     
       听妻子说到这一层,许景行火了,伸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你敢胡说八道?”
     
       玉莲便捂着脸不再嚷嚷,只管流着泪抽嗒鼻子。
     
       许景行虽然制止了老婆,但感到手里的小东西的确是个谜。他思忖片刻,便揣上它去了刘二妮家里。
     
       刘二妮刚刚叠了煎饼送走闺女,看见许景行一个人在大白天来此,感到既意外又兴奋。她用欢快的语调让他快坐下,许景行却说:“不坐了,你看看吧,荣荣怎么送给抗美这玩意儿?”刘二妮看了也是一脸惊慌:“这东西怎么到了孩子手里?真是荣荣给的?”许景行道:“他娘说是亲眼看到的,昨天散会的时候给的。”刘二妮的眼泪便流出来了:“这可怎么办?他俩还是姐姐弟弟呀!老天爷真对咱那么厉害,咱还没做什么事就给这么个报应?”许景行心烦意乱地说:“你先别急,等我找抗美问明白再说!”说罢就往外走。刘二妮追着他小声道:“你赶紧问问,要是真有事,我也理整理整荣荣!可是我求求你,千万千万别声张呵!一声张就毁了堆呀……”
     
       许景行一回家就命令二儿子社会快快去找他哥。然而社会找遍全村也没找着。直到正午时分,才见抗美挎了个篮子哼着毛主席语录歌进了家门。许景行铁青着脸把他叫到西屋,问他干什么去了,抗美先是不说,许景行一瞪眼道:“是不是干坏事啦?”抗美一听这话委屈地大叫:“怎么是做坏事?俺是去做好事了!”许景行问他做什么好事,抗美说,他和几个青年商量,学了老三篇就得见行动、做好人好事,现在队里没有活儿,他们几个就到野猫山上摘了一些松苓子,送给五保户正方爷爷让他烤火。许景行一听儿子竟做出这等事情,心里的火气便小了许多。
     
       这时,他便把节育环拿出来,问儿子是谁给的。儿子将脸一红,说是荣荣。许景行一听果然与老婆说的一样,立即严厉地道:“年纪小小的,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抗美看出了爹的误解,连忙说:“哎呀,你想到哪里去啦?这是二胡弦!”
     
       见爹还不明白,抗美便解释:他拉的那把二胡,一直是用丝弦,可是丝弦太涩,想买钢弦又太贵。听人说,如果认识公社医院的人,可以去要来节育环代替。他在荣荣临去公社宣传队时说了这事,荣荣果然给他要来了。许景行听了不信,说这东西圆圆的怎么能做二胡弦?儿子便做给他看:撕开塑料袋取出环来,两手勾着一抻,那环果然成了长长的钢丝。许景行仔细一看,原来那环由一圈细细的钢丝弹簧作成。抗美再找来一根筷子,用牙咬住钢丝的一端,用左手拉住另一端,右手拿起筷子在钢丝上绕一圈,接着用力地一推一拉,一会儿就把钢丝给整直了。整好一根,再把另一根整好,抗美就取下墙上挂着的那把二胡换弦。把两根钢丝都缠上,他一边拧一边跟爹说:“这种东西到底比不上商店里卖的钢弦,那种弦一根粗一根细,上得一样紧却正好差五度。这一种就不行了,两根一样粗,要上得一松一紧才行。外弦还不能定得太高,一高就把弦上断了。”说着说着抗美就把弦调好了,接着拾起琴弓,推拉之间,一曲时代的最强音——为林彪语录《学习老三篇》谱写的曲子就让他嘹亮地奏出来了。喜得许景行连连点头:“好,好,这玩意儿还能中大用哩!”
     
       这种节育工具的新功能从此在律条村得到充分发挥,冬闲中整天呆在村里的人们经常听到从许景行家中飞出的二胡声。稍稍懂点音乐的人还能听出,自从换了这种新弦之后,抗美演练二胡的积极性大大提高,技艺也大大长进。一些年轻人整天到他家里跟着二胡高唱,把学会的革命歌曲唱了不知多少遍。最后抗美没有新的拉了,别人也没有新的唱了。抗美说:“不会简谱不行,等荣荣回来跟她学!”众人也都说:“对对对,最好是学会了自己捡歌!”
     
       过了几天荣荣再次回来,年轻人果然要她教简谱。荣荣不无傲慢地说:“你们认为简谱是谁都能学会的?这要看长没长音乐细胞!”一个叫台子的青年不服,说:“我就不信学不会!如今的歌都是歌颂毛主席的,咱们学简谱也是为了歌颂毛主席,只要对毛主席有忠心就一定学得会!不叫咱学就是不想叫咱献忠心!”荣荣听见这是给她“上纲上线”,不敢再傲慢下去,遂认真负责地教起来。
     
       先从音阶教起。一伙青年就在七个音符组成的阶梯上爬上爬下。教了一晚上,荣荣把嗓子都累哑了,结果只有抗美与另外两个姑娘唱得还准。听听台子的,音阶不是音阶,始终是一堆乱石。这时荣荣便反唇相讥:“对毛主席那么有感情,怎么还学不会?看来还是忠心不纯!”台子听了这话痛苦不堪,粗着脖子说:“谁说俺不纯?荣荣你再敢说俺不纯,俺就拿刀剁开胸脯子叫你看看!”荣荣急忙摆手道:“纯!纯!半点杂质也没有!行了吧?”
     
       到夜深这帮青年正要散伙时,荣荣说她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这几天公社宣传队正到各大队演出,到哪村就要哪村也出几个节目,这叫“同台宣传毛泽东思想”。她让抗美他们也赶快准备一下。青年们听了这话立刻着了急,说你们是什么水平,俺们是什么水平?荣荣说:“不演不行,这是孙大胡子要求的。”她想想又说:“这样吧,抗美你用二胡伴奏着我独唱,这算一个——我也是律条大队的人嘛!另外你们再准备一个。”抗美点头说:“行,就这样办!”他问荣荣打算唱什么歌,荣荣说唱藏族歌曲《想念毛主席》。这首歌抗美也会,便点头说好。接着他与台子商量,打算二人来上一段对口词。
     
       第二天荣荣走后,抗美便急急忙忙准备节目,一方面用二胡反复练习《想念毛主席》,一方面到报纸上找演唱材料。他到大队办公室找报纸,没想到许景霖不愿拿给他。他说,你爹已经讲了,报纸要好好攒着,等过年分给社员,你拿去了我怎么交代?抗美说:“我找到了节目,抄下来还不行么?”许景霖这才打开橱子抱给了他。抗美翻了半天,终于发现上面刊登的对口词《斗倒私字,铲除修根》挺合适,便费了半天工夫将其抄下。
     
       四天后的傍晚时分,柳镇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果然由孙大胡子带着来了。四十多号人先是吃下村里为他们准备的晚饭:白菜熬猪肉和煎饼,然后就化好妆,到大队部院子里早已搭好的戏台后准备表演。表演前,孙大胡子先上台领学了五六段最高指示,接着讲了一通全国全省全县全公社的大好形势,然后才宣布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就是京剧表演唱《敬祝毛主席万寿万疆》,八男八女手持红彤彤的语录本和黄灿灿的葵花模型,向着天幕上的毛主席像一遍遍地作致敬状。荣荣也在这八女之中,她因涂脂描眉并穿了件黄军装上衣,显得英姿飒爽,村里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辨认出来。一些老太太得知那就是她时,不禁啧啧连声:“哎哟,荣荣俊得跟天仙女似的!”
     
       到第五个节目,报幕员报称由律条大队革命群众演出藏语独唱《想念毛主席》。下面观众听了惊讶地议论:“哎哟,咱庄谁会藏语?”再看台上,担任伴奏的抗美已经羞羞怯怯地提着二胡到台侧坐下,“吱吱”地试了几下琴弦,然后向后台将头轻轻一点。这时荣荣落落大方地走上台来,等抗美把“过门”拉完,她就开口唱道:
     
       他仁普鲁眉仲,
     
       切让觉布觉布默,
     
       一格得勒北京那坡,
     
       亚那里增郎节呷来见格毛主席!
     
       这首歌用汉语唱青年们是会的,但今天听荣荣用他们不懂的语言唱出来,一个个拍手称奇,纷纷向荣荣投去了钦佩的目光。
     
       公社宣传队又演出七八个节目,抗美与台子合说的对口词便上场了。他俩也都穿了军装上衣,不过不是真的,是他们拿自己的白褂子用槐米捣碎染成的——他们听老人说当年八路军住这里时用槐米染军装,今天他们将这传统发扬光大了。二位青年显然缺乏舞台基本训练,动作单调缺少花样,轮到谁说,谁只会两手斜举着向前一窜:
     
       甲:东风劲吹,
     
       乙:红旗飘飘,
     
       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凯歌,
     
       乙:一曲更比一曲高!
     
       甲: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刻,
     
       合:毛主席向我们发出了“要斗私,批修”的伟大号召!
     
       甲: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乙:概括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基本内容。
     
       甲:毛主席的最新指示,
     
       乙: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的行动纲领!
     
       甲:只有“斗私,批修”,
     
       乙:才能取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
     
       甲:只有“斗私,批修”,
     
       乙:才能把我国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
     
       ……
     
       甲:我们的目的:
     
       乙:是用毛泽东思想把人的灵魂改造!
     
       甲:破私立公,灭资兴无,
     
       乙:把修正主义的根子铲除掉!
     
       甲:让毛泽东思想占领一切阵地,
     
       乙:在全世界把共产主义建造!
     
       甲:要达到这个目的,
     
       乙:必须把私字斗倒!
     
       甲:私字是万恶之源!
     
       乙:私字是藏在人们心中的毒苗!
     
       甲:私字是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核心!
     
       乙:私字是产生修正主义的老巢!
     
       甲:不彻底斗倒私字,
     
       乙:“资本主义复辟将是随时可能的”,
     
       甲:不彻底斗倒私字,
     
       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就不能达到!
     
       ……
     
       看他们两个不唱,只管吆吆喝喝蹦来蹦去,一些老头老太太说:“这是演得什么戏呀?抗美呀抗美,你哪跟拉二胡给俺听?”……
     
       这台文艺晚会以全体演员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束。看到节目演完,观众起身要走,大队会计许景霖却跑到台上让大家等等。他习惯性地一边咳嗽一边讲:眼看要过年了,他要按照新任领导班子的要求将一年积存的报纸分下去。他已经算好了,一户是两张半,明天上午各家各户就可来领。听了这事,许多人都欢欢喜喜地说:这回过年有蒙饺子纸了,还是这些干部好呀!而一些公社宣传队队员听了律条村的报纸还要分给各户,都感到十分新鲜。
     
       宣传队员卸了妆,一人喝下一碗刘二妮带人给他们做的面疙瘩汤,接着连夜返回柳镇。他们喝面汤时,有些调皮青年一直站在旁边观看,待他们走远便嘻笑着喊起来:“酸馋(宣传)队,酸馋队,喝完了面汤往回退!”
     
       荣荣没随“酸馋队”回去。她向队长请了假,说在家里住一夜,第二天再回镇上。听说她不走,一些平时要好的年轻人到她家里坐了一会儿,都问荣荣怎么学会的藏语。荣荣摆手一笑:“你们当我真会?那是人家早用汉字标好了的!”青年们都嚷嚷着让荣荣写给他们,荣荣便写了。青年们立即兴奋地用这种语言唱起来。唱一会儿再唱着回家,第二天又走到哪唱到哪,并且有更多的年轻人也学会了。律条村一时间到处响着这首藏语歌曲,让人们感到十分新奇。
     
       一九六八年的早春时节,一场向毛主席敬献忠心的热潮澎湃在沭河两岸。刚吃过元宵饭,各公社各管理区各村的一把手去县城参加了全县四级干部大会。这次会议一开始就让人觉出了非同寻常:人人必须佩带毛主席像章,毛主席语录本要时刻不离手,吃饭、开会前都要先向毛主席敬礼,祝老人家万寿无疆,唱《东方红》,学最高指示。大会的唯一主题就是“三忠于、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县革委领导传达的全国与全世界人民对毛主席无限热爱的生动事例,让与会人员激动无比:“忠字舞”跳遍大江南北;毛主席塑像矗立在全国各地;层出不穷的英雄们临牺牲时都高喊“毛主席万岁”;某地一贫农社员家中失火不抢衣裳不抢粮,首先拿起语录本往外冲……。最让人热血沸腾的是,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民无比热爱咱们的伟大领袖:在资本主义的大本营法国,有无数大学生响应毛主席号召掀起红卫兵狂飙;毛主席著作和毛主席像成为世界各国人民渴望的珍宝:一艘外轮开到上海,我国海关人员送一枚毛主席像章给一位非洲朋友,这位朋友激动得立即要带上,可是当时没穿上衣,他就一下子别到了胸前的肉上;桑给巴尔的革命庆典节上,一位将军佩带着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检阅军队,苏修专家看了大为恼火,让他摘下来,这位将军严辞拒绝:“热爱毛主席是我的权利,任何人不能干涉!”;正在与美帝国主义和老挝反动派英勇斗争的老挝人民更是这样,一位战士胸部中弹倒在血泊中,他从怀里掏出一本让鲜血染红了的毛主席著作向战友们说:“同志们,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下去,这可是毛主席的书啊!”说完就光荣地牺牲了……。与会人员听到这些,无不感到自己对伟大领袖的感情还太浅太浅,心中存了无限的惭愧。因此当县领导号召要迅速掀起“献忠心”高潮时,人人表示要积极响应,让自己所在的单位“开遍忠字之花”!
     
       会上有许多单位做了典型发言。其中王村公社牛家峪是县里直接抓的典型,被称为“忠字峪”,该村革委主任王思恩的介绍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他们通过举办各类“三忠于”学习班,充分认识到:忠于不忠于毛主席是做人的依据。忠于不忠于毛主席是革命和反革命、真革命和假革命的试金石和分水岭。开展“三忠于”活动,是咱贫下中农的本分,咱贫下中农就要一切想着毛主席,一切服从毛主席,一切紧跟毛主席,一切为着毛主席!他介绍道,为了培养全村贫下中农时时忠、事事忠、分秒不忘一个忠的深厚感情,他们建立了饭前、劳动前、开会前、学习前的“四先”制度,就是先向毛主席敬礼,先祝毛主席万寿万疆,先唱《东方红》,先学最高指示。实行了“四到田”:即红旗到田,毛主席像到田,语录板到田,斗私批修到田。同时大家还做到“三个不忘”:行动前不忘表忠心,行动中不忘献忠心,行动后不忘查忠心。这样,忠字真正化为每个人的灵魂,一个偏僻的山沟真正变成了“忠字峪”。
     
       会议期间,与会者还分乘二十多辆大卡车,到“忠字峪”参观了一回。车队在村头停下,只见路边有几个半大小子手捧语录本高喊:“大海航行靠舵手!”从最前面吉普车下来的县革委戚主任一举手中的语录本立即应道:“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小子们又喊:“毛主席万岁!”参观的人们便一起喊:“万岁万万岁!”……这么应答完毕,大队人马才进了村。村里果然不同寻常:街上到处都是毛主席语录牌;各家院门两边都用石灰涂了两道长条,上边用红漆写了毛主席诗词中的联句。到社员家里看看更是让人惊奇:家家正面墙上不光贴了毛主席像,像的上方还做了匾,上写“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两边贴着对联,也是写了歌颂的话;主席像下边便是“宝书台”——一个漆成红色的小书架挂在墙上,上面放了或多或少的毛主席著作。
     
       参观过程中,东坡乡的一个大队干部小声嘟哝道:“这不跟过去讲迷信人家设的仙家笼子一样么?”别人听见这话,慌慌张张地报告了领导,县革委头头立即将这人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接着在村头召开大会批斗,当场宣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将其逮捕法办……
     
       全县四级干部大会最后一项议程是为建在县城中心的大型毛主席语录塔奠基。县革委领导讲,建这座语录塔,是沭东县七十万人民“三忠于”的具体体现。现在,县运输公司已经抽调最好的车辆,专程到革命圣地井岗山拉来了基石;县砖瓦厂抽调贫农出身的工人,烧出了质量最好的红砖。你们来自各公社各大队,现在就由你们代表全县人民敬献忠心,将砖石运到施工现场。领导讲完后,上千名与会人员便去一百米外的一个地方,无比虔诚地捧起砖石,运到了离塔基五十米的地方。想想自己担负了如此崇高的使命,许多人激动得泪洒砖石……
     
       许景行从县城回来后,当然也要在本村迅速掀起“献忠心”运动。他召集大小队干部传达了会议精神,接着就商定了落实的措施。大队干部做了分工:许景行抓全盘,许景谷负责生产,油饼老汉负责带人做街道和各家门旁的语录、诗词牌,刘二妮敦促各家做“忠字匾”和“宝书台”,许景霖则组织一帮笔杆子写字。全村一下子忙乱起来。
     
       难以实行的是各家各户一天三顿饭前的献忠心仪式。有的人家自觉实行,像许景行从县城回来的当天起,每到吃饭就由抗美领着“敬祝”、唱《东方红》。有的人家则不好意思,光搞敬祝却唱不出口。还有个别的一家之长顽固,说自古以来哪有吃饭前唱歌的,坚决不做。干部们在吃饭时抽查,查到一些没有执行的户,对他们严加批评并亲自带领他们做,可是下一顿不检查了他们还是直接端起饭碗。干部们实在无可奈何,以后也不再检查了。
     
       另外一个项目是在村外设毛泽东思想宣传站,大队革委决定设在雹子树下,由抗美与台子负责。这二位青年便每天提了一块写好毛主席语录的小黑板,到那树上挂了,然后精神抖擞地站在那里。一旦有过往行人,他们首先喊出一句革命话语让其回答。如喊“天安门上挂红灯”,行人就可答“万岁万岁毛泽东”;喊“抬头望见北斗星”,行人就可答“心中想念毛泽东”……答上之后算是过了一关,再读一遍小黑板上写的语录,这才获准放行。此举难住了许多过路人,有人是不知怎么回答革命话语,有人是不识字读不出最高指示。两位青年还特别认真,答不上话他们要反复追问直至其认错,不会读语录他们就要一句句把他们教会。过路人有的听他们摆布,有的则不听,这就难免发生争执。一个老汉让他们拦住后气哼哼地道:“过去有鬼子的时候,查路条也没这么紧呢!”索性扬起脸硬走,二人急忙上前拉,把老汉的棉袄给扯破了。老汉跳着脚骂:“杂种羔子,你们这是忠于毛主席吗?我这棉袄是毛主席救济的,如今叫你们给撕破了,你们快给我赔!”抗美与台子才没敢再与他认真。
     
       这么搞了几天,路上行人都有了经验,生出许多对付的办法。有的人每到村头就绕道走,避免与宣传站遭遇。有的年轻人先下手为强,没等抗美与台子开口,他倒远远地吆喝起来。人家也是“三忠于”,二人不得不答。这么当了被动者,二人还真觉出了被动,因为有些人问得特别蹊跷甚至故意刁难,喊出什么“天安门上挂大刀”、“沭河流水哗啦啦”之类,让他们抓耳挠腮无话应对。由别人对自己的为难想到自己对别人的为难,两位青年就改了做法,一般不向行人喊话,只让他们读主席语录。他们想,这样做无论如何是不会错的。
     
       不料光读语录有人也不愿干,二位青年就不迁就了,不管是谁,不读就是不能走。这天从北边来了个骑自行车的人,看样子是个脱产干部,到了宣传站竟不下车。二人喊他他不听,台子就拣起一根棍子,追上去一家伙捅进他的车轮,将铁辐条别断了五六根。那人大怒,立即到村里找村干部告状,说自己的老娘病了急着回家,却让这两个小东西把车子弄坏了。许景行急忙赔礼道歉,那人才嘟嘟哝哝地走了。
     
       许景行想想这事也太离谱,决定将宣传站撤销,让抗美和台子再不要去雹子树下设卡。再看看村里已搞成一片红,家家的“忠字匾”与“宝书台”也都有了,他想,忠于毛主席光有这些表面的东西还不行,重要的是落实在心里并见于行动。最根本的,还是要搞好斗私批修,让人们的思想觉悟高起来,真正地破私立公,大公无私!
     
       这时,他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县革委把那个牛家峪建成了“忠字峪”,我要把这个律条村建成“公字村”!让全村人人无私,个个为公,也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典型!
     
       紧接着,他用了整整一个晚上,思考出了实现这一宏伟计划的步骤。
     
       他想起,“忠字峪”的经验中有“三个不忘”,而刚来的报纸上介绍了一种新的做法叫作“早请示、晚汇报”。许景行想,这办法真是绝了,尤其是“晚汇报”——如果大家每天都能对自己的行为做一番检查、自省,再向毛主席做一番汇报,人心里还能有多少私心杂念存下?如果真地这么去做,斗私批修肯定会深入一步!
     
       第二天一早,他又爬上大队部院中高高的喊话台,通知全村社员下午都来开会。
     
       这次社员大会开始时当然比以前多了程序,要先祝完唱完再背老三篇。而背老三篇时,一位新的佼佼者脱颖而出震惊了会场。
     
       这场对村民来说已经不新鲜了的背书比赛,开始时跟以前差不多,到了《愚公移山》也还是只剩下抗美与少数精锐。然而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了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这童声的背诵虽然渐渐赶不上抗美等人的速度,但依然不紧不慢清清晰晰在进行着。许多人便寻找这声音的出处,转转脑袋,便发现它来自许景行老婆怀抱中的小梗。只见这个五岁的丫头偎依在娘怀里,小脸涨得通红,呱呱啦啦背个不停。人们纷纷议论:了不得,这小丫头还能把老三篇都背下?果然,等抗美等人走完全程之后,她独自一个仍然无畏无惧顺顺当当地往终点走:“现在中国正在开着两个大会,一个是国民党的第六次代表大会,一个是共产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这是最后一段了,所有的人都在屏息凝神,听她究竟能不能背到底儿。她的母亲兼教练玉莲显然也感到了紧张,不错眼珠地盯着闺女的嘴,唯恐功亏一篑。然而这一切均属多虑:小梗没磕没绊,直到背完最后一句!
     
       目睹了奇迹的发生,全体社员无不惊奇佩服之至。许多人说:到底是景行厉害,能培养出这样的小孩!听到这种议论,许景行站起来更正了。他向大伙说,教小梗背下老三篇不是他的功劳,功劳是小梗她娘的。玉莲虽然出身不好,但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所以就下苦功教会了小梗。他这么一讲,全场人都向玉莲拍起了巴掌。玉莲活了大半辈子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光荣时刻,此时低下头去泪流满面……
     
       接着,许景行向大伙讲话,提出了继续深入斗私批修的要求。他说,不是要对毛主席忠么?忠不忠,关键看你敢不敢跟私字斗。斗得越深,对毛主席越亲;斗得越狠,跟毛主席越紧。只有斗,才能把毛泽东思想化为自己的灵魂;只有斗,才能斗出一颗忠于毛主席的红心来。
     
       这时,油饼老汉突然站起来大声道:“对,就得狠狠斗!谁有私字亮不出来,斗不倒,谁就是窝藏国民党!”
     
       老贫协主任这一下语惊四座。许多到会者瞪大两眼与身边的人交流着惊讶:哎呀呀,窝藏国民党呀!
     
       许景行这时帮着解释:老主任的意思就是说,公和私是仇家,不是公吃掉私,就是私吃掉公。咱们要听毛主席的话,把私字扫地出门,叫公字安家落户。
     
       “扫地出门”这词,在一九四七年土改大复查中用得最多,含义是将地主富农从家里毫不留情地撵出去,让他们无处安身。联系到大复查的血雨腥风,社员们又是一番感叹。
     
       许景行接着讲,为了使斗私批修进一步深入,下步除了继续开好大队、小队、家庭三级斗私批修会,还要实行“早请示、晚汇报”的制度。他讲明了早晨怎样请示、晚上怎样汇报之后,特别强调重点要做好晚汇报。不管是谁,在晚上临睡之前,都要对着毛主席,把自己一天中做的事情像放电影那样回想一遍。如果做得正确就要坚持下去;如果错了就要坚决改正。
     
       讲到这里,社员们都对“放电影”的做法感到既新鲜又为难。有的说:俺记性不好,怕是放不囫囵。有的说:干一天活好累的,还得放电影,真要命。油饼老汉听见了又站起来大声说:“不要瞎嘀咕!这电影谁都得放!谁不放谁就是跟国民党一头!”这么一上“纲”,议论者便都闭上了嘴。
     
       当天晚上,许景行在办公室看报纸很晚才回家。刚进门就听西屋里社会在哭,抗美在跟娘吵吵什么。他在门外喝道:“吵什么吵?”抗美这时探出头说:“爹你快来,社会不放电影就睡,俺娘还护着他!”玉莲急忙说:“抗美你别胡说,俺哪护他?俺是说他一个小孩还有什么电影可放?”抗美说:“怎么没得放?他一天干了多少事呀?我亲眼看到他有错的,他应该好好跟毛主席汇报汇报!”而社会躺在床上边哭边说:“乏死俺了,也不叫俺睡觉,呜、呜……”
     
       许景行多年来一直对二儿子的好吃懒做感到担忧,想调教他他却不配合。今晚听说他不搞晚汇报,便生气地说:“社会你一天比一天大了,什么时候才能叫人放心?你说说,今天有做错的事么?”社会掐着指甲盖子想了想,说:“有。俺跟东街上葫芦打仗来。”许景行说:“你看你还不愿放电影,是想天天犯错误呀?改不改?”社会说:“改。”许景行说:“改就好。行了,这回睡吧。”说完就去了东屋。
     
       小梗已经在被窝里睡着了。玉莲收拾一番后脱衣上床,把她惊醒了。这小丫头突然惊慌地道:“娘,毁啦!”玉莲问:“什么毁啦?”小梗说:“俺忘了放电影!”玉莲笑道:“忘了放?那你这阵子再放放!”小梗便翻身趴在枕头上,看着毛主席说:“毛主席,俺今天……俺今天做了什么事哩?做了什么事哩?”说过这么两声,打了个呵欠又睡过去了。
     
       床的另一头,许景行却真地在做“晚汇报”:他手托烟袋,看着墙上的主席像,目光里流露出无比的虔诚与认真。玉莲看见他这样子,也情不自禁地将脸转向了毛主席所在的方向……
     
       过了没有几天,懒得“放电影”的社会在大队部里演出了一场新的“电影”。
     
       那天他在街上玩耍,玩着玩着到了大队部院外,忽见里面烟囱正在冒烟。探头看看,见会计许景霖正在小锅屋里切肉,便知道是公社又来人了。那个许景霖不光会算账,做饭也赛过娘儿们,擀面条,包饺子,炒菜,都能应付。每当上级来了出发的干部需要管饭,许景行便让他做给人家吃,而自己从来不陪。许景霖在小锅屋里做了,将饭拾掇到小饭桌上,然后就到办公室里毕恭毕敬地向来人说:“老×同志,吃饭吧,饭不好您多多包涵!”公社干部去了锅屋,许景霖却不去,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抽烟。待人家吃完了,他便将烟袋往脖子上一挂,去锅屋里收拾一番。
     
       这天社会看到许景霖刀下的猪肉,口水便汩汩流淌。他还是在过年时吃了几回肉,眼下又一个多月没尝那东西的滋味了,于是就磨磨蹭蹭不想离开这里。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爹要回家,便躲到另一条街上。转悠了半天,估计上级来人已经吃完了,他便像猫一样轻轻走进了大队部。
     
       那个公社干部果然已经吃饱喝足正坐在办公室喝茶,而许景霖正在小锅屋里收拾。社会红着脸走进去,许景霖发现了他,并从那张小脸上观察到他的“活思想”,就指着半碗芹菜炒肉说:“社会,孙助理吃剩的菜你吃了吧。”社会虽然此刻已是馋津滚滚,但还是忸怩道:“俺不吃,俺吃了会犯错误。”许景霖说:“不就是一点剩菜吗?吃吧,没事!”社会便不再客气了,立马往饭桌边一蹲拿起了筷子。
     
       没想到,他爹这时从家里吃过午饭回来了。见儿子在吃东西,他一下子将眼瞪得老大,吼道:“社会,你作死呀?”上前夺下他手中的筷子,抬手就扇了两个耳光。许景霖急忙拉住他说:“景行,你怎么下手这么狠?”许景行把脚一跺:“你怎么不教他好事?”许景霖嗫嚅着说:“我寻思,一个小孩子家,让他解解馋……”许景行咬牙切齿地道:“他这是喝社员的血呀!”
     
       当天晚上,许景行打破常规,提前两天召开了全村斗私批修会。他第一个发言,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管教孩子不严,致使社会干出那样的错事。社会此时也认识到了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而且边哭边说:“我不该馋嘴,我该死!我对不起毛主席呀……”
     
       许景霖站起来说话了。他说,要错就是他的错。是他有私心,见上边来人剩了好的,就给主任的小孩吃,想巴结巴结主任。这种思想是太坏了。从今往后,剩下饭菜谁也不给,一星一点都送给五保户许正方。
     
       这时候,五队队长许景从站起来了。他说:依我看,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再怎么着不就是半碗剩菜吗?不过,另一件事我觉得不妥当:上边来人吃剩的,为啥都要送给许正方?送一顿两顿也罢了,问题是上边经常来人,一来人就有剩的。就是再不经常,一个月也得有个五六回吧?那么一个不干活的老头,咱大伙管他吃粮烧草就不错了,凭啥经常吃好的?
     
       许景从这么一说,下面立马嚷成一片:是呀,他也太享福了呀!不能回回给他吃!
     
       许景行听了大伙的话,显然也陷入了沉思。他叭嗒了几口烟,开口道:“大伙提得也有理。可是,剩下饭咋办呢?”
     
       下边有人出主意:“叫会计少办!吃多少办多少,一点甭剩!”
     
       许景霖立即提出异议:“不行,来人的肚子有大有小,谁能预先知道?万一遇上肚子大的,人家吃不饱咋办?”
     
       大伙觉得这话也有理。于是纷纷搔头:这事,他娘的还怪难办哩!
     
       这时油饼老汉说他提一个建议:再有剩菜,也送一点给老书记许正春吃。大伙一听纷纷表示同意。许正春已经让许景谷在年前接回律条村,依然瘫在床上不能下地,儿子儿媳都继承老人当年的孝风,待他体贴入微。可是许景谷毕竟力量有限,不能让爹吃更多的好东西。许多人此刻说:老书记为咱操了一辈子心,叫他吃点剩菜谁也没意见!
     
       许景行也对油饼老汉的建议持赞同态度,就对许景谷说:“就这么办吧!”
     
       不料许景谷却坚决不同意。他说他决不能拿大伙的东西去孝敬自己的爹,再说他爹知道了剩菜的来历也决不会吃的。他让大伙放心,他一定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让他爹吃好穿好,度好晚年。
     
       许景行见事已至此,低头思考了片刻,说:“这样吧,给上级来人做饭还是往足里做,别叫人家饿着。剩下的,一个月给正方叔送一回,另外那些剩下的就打价卖,谁愿买谁买!”
     
       他刚说出这个方案,会场上是一片赞同声:对呀对呀,这个办法最好啦!
     
       又过了三天,公社电影队来了。那天晚上在大队部门前,果然出现了一张小桌,上面是一碗剩菜和一碗面条,旁边用粉笔分别标明了价格:剩菜两毛,面条一毛。
     
       电影还没开始放,人们便在这小桌前聚了好多好多。大家在那儿用鼻子嗅嗅饭菜的味道,咽下一口口唾沫,议论一番价格的高低,然后便等着看谁来买。等了好大一会儿还没见买者,有人就发言了:这么便宜的好饭好菜,怎么没人来买呢?
     
       又等了一会儿,人群里终于有人掏出了钱。他是一队的许合江。他将钱给了许景霖,端起两个碗往家走时,有人小声说:人家吃剩的他也花钱买,真不会过日子。
     
       这边的剩饭卖掉,那边的电影也开演了。人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向银幕前走去,都感到十分愉快。
     
       春播大忙开始了。律条村深入持久的斗私批修此刻显示了赫赫战果。以前出工,队长喊过几遍却拉不出队伍,而现在社员们不等队长吆喝就到街上站着,更有思想觉悟高的人早已到地里干了起来。在地里劳动时,由于毛主席像就立在地头,他老人家的目光和那些灌满人心的语录让大家容不得私心杂念。揣奸磨滑的人大大减少,拼命出力的人比比皆是。尤其是到了种花生更见成效:往年点种的妇女、姑娘和半大小子常常偷吃,队长只好一天几次搞突然袭击,提一壶凉水强制他们漱口,发现谁的嘴里吐出白色就罚谁的工分,今年却再也不用担这份心了,点种人员的口中能够始终保持着纯洁。
     
       与此同时,学习雷锋、大做好人好事之风也在青年中盛行起来。出了正月,公社革委考虑到农忙,让宣传队化整为零,各自回所在的村继续宣传毛泽东思想,荣荣也背着铺盖卷儿回到了律条村。大队革委商量,虽然现在各级共青团组织还没有恢复,但总有一天是要正规起来的,就让荣荣、抗美几个为主,成立律条大队共青团领导小组,把青年工作抓起来。于是荣荣和抗美等人便像以前的团支部那样,认认真真地带领青年们活动起来了。他们最常背诵的除了老三篇,便是毛主席的一段著名语录:“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肩负老人家重托的年轻人决定,每天除了干好队里分派的活儿,晚上还要搞不要工分的义务劳动。从此,律条村便经常发生令人惊奇的事情:头一天没运完的粪,第二天却发现已经堆在了田间;一些没来得及整好的花生畦子,一夜间突然被人挖好了沟并搂平了土。另外,烈军属、五保户的院子常扫、水缸常满。这一切一切,都是青年们学习雷锋的结果。
     
       三级斗私批修会在整个春天里依旧交替进行。青年们的无私行动为人们征讨私字提供了光辉的参照,同时也促使大家自觉提升心灵。许景行看到这种重要作用,除了在大会小会上表扬青年们,有时还跻身青年中间参加义务劳动。在他的带动下,做好人好事的越来越多,连一些中年男人甚至妇女都参加了。特别是在春播最忙的几天里,晚上参加义务劳动的人几乎不比白天干活的人少,村里村外到处闪耀着保险灯的光亮。由于这种义务劳动能让人格外地感受到崇高与光荣,参加者个个心情愉悦,情不自禁地一边干一边说唱笑闹。这种气氛与沭河滩的春夜里独特而新鲜的气息融合在一起,让许多人都有一种陶醉的感觉。
     
       到了春播结束,农活在白天就能干得过来,这种义务劳动的规模才变小了。不过几个青年骨干依然整天留心着机会,一有机会就把好人好事做起来。
     
       然而,这时全村社员的精神追求攀上了高峰,物质条件却降到了低谷。因为上年许合印掌权,闹得人们无时间也无心思干活,粮食减产许多,各家分得本来就少,一到这青黄不接的时候便犯难了。沭河一带的庄户人是习惯于吃煎饼的,但由于缺少了做煎饼的原料,家家的磨便转得少,鏊子也难得烧热几次。这样,家家的饭桌上青色便一天多于一天。那些菜,野的和不野的,此刻共同承担起了填充人们肚皮的任务。
     
       人们一边吃糠咽菜,一边盼望着麦子的成熟。终于,那麦子秀出了穗儿,开完了花儿,籽粒一天天饱满起来。再后来,火烘烘的西南风一刮,一块块麦田便渐渐现出了黄色。
     
       这时候,抗美发现了一个令人困惑的情况:一连几天,他爹都在后半夜悄悄推开他睡的西屋门,摸黑投开书桌上锁着的抽屉,取出什么,然后再锁好抽屉悄悄地出去。但出去后他并没回堂屋,而是打开院门去了街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待抗美早晨起床后,有时发现爹还睡在堂屋;有时发现爹正眼睛红红地坐在院中抽烟,显然是回家后没再睡觉。爹的这种奇异举动,让抗美揣上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谜团。他曾试图弄清楚爹在抽屉里取走的是什么,但那抽屉锁得结结实实。他还问过娘知不知道,娘却说:“你问我,我问谁?那抽屉的钥匙在他手里,你跟他要去!”这天夜间爹又到他屋里摸索,他鼓鼓勇气问:“爹你干啥呀?”爹听了说:“不干啥,快睡你的!”说着又走出屋门走出院子。抗美时常猜想,爹是不是一个人去做什么好事?有几回听见爹的脚步声在墙外渐渐消失,他还生出一个念头:赶紧起来跟在爹的后面,看他到底干啥去。但想一想爹的严厉,他又暗暗打消了主意。
     
       这天早晨,抗美起床后正在洗脸,爹从堂屋趿拉着鞋出来了,看样子也是刚起。他吩咐儿子去把许景堂叫来。许景堂是一队的社员,住在后街。抗美问:“叫他干啥?”爹说:“你只管叫就是,小熊孩乱问个啥?”看爹脸色不好,抗美便赶紧去了。
     
       许景堂跟着抗美往他家走的时候十分不安。他一边走一边问:“抗美,你爹说我啥啦?”抗美不搭腔,只管在头前走,许景堂便益发慌张。走到许景行的院里,看见一村之长正站在那里冷冷地瞅他,他那张枣核脸已是焦焦黄黄。他结结巴巴地问:“景行哥,找我有事?”许景行盯着他道:“当然有事。景堂,你夜里出去干啥啦?”许景堂怔了一下,但随即道:“我没出去呀!我一直在家睡觉呀!”许景行把眼一瞪:“你甭给我装憨卖傻!你当我不知道?”许景堂一下子耷拉了头。他说:“我是出去了。我老婆半夜里犯了痨病,我到菜园上拔了个水萝卜,想给她压压咳嗽。”许景行厉声问:“真是拔自己的水萝卜?如果不是呢?”许景堂翻眼瞅瞅他,低下头去好久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把脑壳一拍:“唉!景行哥,我知道瞒不了你。我是出去干坏事了。我出去掐了一些麦穗子。”“在哪里掐的?”“在村南二队的地里。”许景行的脸色这时变得缓和了。他点上一袋烟,抽上一口,半眯着眼有点笑微微地道:“别人都斗倒了私字做好人好事,你倒好,去集体的地里偷粮食!你说这事咋办吧!”许景堂低着头说:“我,我上斗私批修会上检讨。”许景行道:“行。记住:要检讨就要检讨得深刻,不深刻是过不了关的!”许景堂点头道:“是。”
     
       许景行抽了两口烟又说:“还有,在会上就不要说是我发现的,只说你觉得做错了,主动检讨的。”
     
       许景堂答应一声,向许景行投去了感激的一眼。
     
       又一天早晨抗美刚刚醒来,忽听爹娘正在堂屋里吵架。他赶紧起身过去,见爹拿着一个篮子要往囤里扒地瓜干子,可是娘拦住他不让扒。娘说:“以前你给这家一点,给那家一点,还让我去送,我都依了你,因为那时候咱家粮食还有一些。可你看现今剩了这一点点,你再给人家,咱一家六口就不吃啦?”许景行说:“叫你送你就送,叨叨个啥?”说着,他一下子推开老婆,去囤里扒了小半篮地瓜干,对儿子说:“抗美,你去送给合昌家。”
     
       玉莲见拦不住,就往地上一蹲哭开了。抗美看见娘这样子,再看看囤里的地瓜干已所剩无几,便也有点踌蹰。许景行却挥手催促:“快去!”抗美便挎上篮子走了。
     
       许合昌住在村西头,是全村出了名的“尖头怪”。他在生产队里从不下力气干活,偷懒耍刁,还有些偷偷摸摸的毛病。有一年秋天他干活时老是放屁,并且奇臭无比。一般人吃平常东西,屁是不太臭的,大家便对他怀疑,开始注意他的行踪。果然,没过几天水落石出:原来他晚上到牲口棚里捡料豆吃。秋收大忙时牲口特别累,队里就煮了一些黄豆掺在草里犒劳它们。想不到这个许合昌馋瘾大发,每天夜里摸到牲口棚,去槽边与牛驴们争豆子。他吃一肚子还不罢休,还要捡一些揣回家去白天吃。这事暴露后,村里开会将他好批了一通,并且罚了他十块钱。抗美想,就是这样一个家伙,爹还送地瓜干子给他干啥?
     
       走近那座破破烂烂的院子,抗美听见里面大人骂小孩哭正闹成一片。急匆匆跨进去,就见许合昌正擒住小儿子孬蛋用巴掌扇:“日你脏娘,你就知道跟我要吃!我有啥给你吃?我揍死你算啦!”他的老婆则一边骂男人一边从男人手中抢救儿子。
     
       见抗美进来,许合昌停住手,神色有些惊惶:“你来干啥?你爹叫我?”抗美说:“我爹叫我送地瓜干给你家。”说着就把篮子放到了地上。许合昌看看篮子,又看看抗美,半天没有说话。他老婆开口向他道:“你看人家主任!是怎样待咱们!”
     
       这时,抗美转身走了。背后的女人问男人:“你说,这地瓜干子咱能要吗?”在抗美将要走出院子时,许合昌突然喊道:“抗美你住下!”抗美回转身来,看见许合昌面露羞色对他说:“抗美你告诉你爹,地瓜干子我要了。我也向他保证,往后,我夜里再也不出门了,让他放心!”
     
       经过这么两次,抗美便明白了爹夜间出去的目的。明白了之后他觉得爹做得很对:虽然村里还在搞斗私批修,讲究自觉,但对那些不自觉的人来说,用些特殊手段还是必要的、应该的。
     
       又一天夜间,许景行再一次摸到西屋,却一反常态点上灯,把抗美也叫醒了。抗美立即穿好衣裳,问爹叫他干啥,爹说去给他帮忙。说着,他把手中的东西向儿子一亮。虽然灯光黯弱,但抗美还是看清了:那是一把长长的女人头发。他忽然猜到,这就是前年二妮婶子送给爹并被人贴了大字报的稀罕东西。
     
       抗美急忙问:“你拿它干什么?”
     
       许景行说:“我想试一下全村的人心。”
     
       见儿子纳闷,许景行向他解释:“用这头发拴在各家的门鼻上,到临天明的时候去看断了没断,就知道他们夜里出去没出去了。”
     
       抗美听了这话恍然大悟:“噢,你以前夜里出去,就是做这事呀?”
     
       许景行点点头:“嗯。不过以前我都是一次只拴几家,都是那些很不老实的。今天夜里你帮帮我,把全村所有的户都试一遍。”
     
       爹的计划,确确实实让抗美吃惊。同时,一股从未体验过的兴奋与激动,也在他全身的血液中暗暗奔腾。
     
       但此刻他忽然想起这头发的原定用途,便说:“爹,你要这头发不是做地雷么?怎么用来试人心啦?”
     
       许景行在黑暗中将脸一红,沉默片刻说:“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不打仗造地雷干什么?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斗私批修!”
     
       抗美理解了,便说:“好!那咱们快去吧!”
     
       爷儿俩便相跟着出了门。到院门外停下,许景行先在自家的门上做了一番示范:他让儿子划根火柴照着,从那把头发上抽下一根,穿在两个门鼻上,然后打一个死结。他嘱咐儿子:到别的门上拴的时候,就不能用火照了,要摸黑弄。抗美点头答应着。
     
       随后,许景行把头发劈成两份,将其中的一份递到抗美手里,让抗美拴村子西半部,他拴东半部,并说拴完了就回家睡觉。爷儿俩随即一东一西分了手。
     
       这是一个无月之夜。天上覆满一层薄云,把星星全遮住了,于是整个村子漆黑漆黑。抗美小心翼翼,扶着墙一步步摸索着走。走到第一家门首,他悄悄站在那儿,听见院里传出主人响亮的鼾声,心里忽然想:我这是在干啥呢?人家睡得好好的,我怎么能怀疑人家会做坏事呢?但他又想起爹常说的一句话:人心隔肚皮。是呀,谁知道他们老实不老实呢。说不定这会儿还睡着,等一觉醒来,就会像老鼠一样溜出门去偷这偷那。拴吧,拴吧。试上一试,就知道这家人是好还是坏了……于是,他就照爹教的样子,从手中抽出一根发丝,将那两个门鼻结结实实地拴在了一起。
     
       一家,又一家;
     
       一条街,又一条街。
     
       当头遍鸡叫在远远近近响起的时候,半个村子都让他拴下,手中的头发也用光了。
     
       回到家,爹正蹲在门边等他。看来,许景行比儿子干得熟练。他说:“睡一会儿吧。”
     
       因为累了,抗美回到屋里很快睡熟。觉得只睡了一小会儿,就让爹又晃醒了。许景行说天快亮了,该去检查了。
     
       走出院子的时候,天还是很黑很黑。不过满院子空气已经明显得变凉,让抗美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许景行一边往外走,一边教给儿子检查的方法:到那些门上,摸摸头发断没断。断的话,就记住这户是谁。没断的话,就把头发扯断,抽走,扔到地上。
     
       抗美便又按照上半夜走过的路线,去摸一家一家的门鼻子。
     
       第一家,发丝完好无损;
     
       第二家,也是完好无损;
     
       直到把他所拴的人家全部走完,也没发现一根断了的!
     
       抗美匆匆走回家,想向爹报告这结果,但没见爹回来。他想,这回是爹的手脚赶不上我的利索了。于是便等。等了一大会儿,一阵轻而又轻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爹的身影便立在了他的面前。
     
       抗美说:“爹,我那边没有一家断的。你那里呢?”
     
       爹说:“也没有。”
     
       说完这话,许景行就把儿子的肩膀一揽,领着他走了。他没带儿子回家睡觉,却带他走向了大队部。
     
       打开院门,许景行领儿子走到老柏树边那个高高的喊话台下,示意儿子跟他上去。抗美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甩掉鞋子,像个猴子一样“噌噌噌”爬上去了。
     
       爷儿俩都爬到最高处,许景行说:“坐坐吧。”一老一少便坐在了横担着的几块木板上。
     
       抬头瞅瞅,他们的面前便是整个村子,是让他们父子俩挨个儿拴了的二百多户人家,是正让饥饿折磨着的八百多口人。
     
       而村子的外边,却是满岭满坡的麦子。此时,那些麦子已经成熟,一阵轻风吹来,便能嗅得到那浓重、诱人的麦香。而在此时,那些饥肠辘辘的全村男女老少,却都在自己的家里躺得老老实实,躺得规规矩矩!
     
       抗美的心,深深地被感动了。
     
       他转脸看爹,爹也正打量着眼前的村子。他装上一袋烟,叭嗒叭嗒地抽了几口,然后问道:“抗美,你说这世上什么最难管?”
     
       抗美不知道。想了想还是不知道。于是摇了摇头。
     
       许景行说:“告诉你吧,是人心。”
     
       抗美看一下爹的脸:“哦。人心。”
     
       许景行说:“人心,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它个头那么小那么小,可它的胃口却那么大那么大,能装得下地,装得下天!人肚子有吃饱的时候,可它没有吃饱的时候。如果由着它的性子来,这世界就乱了套了。你爷爷当年……哦,不说你爷爷,不说了……毛主席是看明白这点了,所以他要抓人心,叫全国人民斗私批修。这事呀,可抓到点子上去啦。”
     
       他停了停,又说:“唉,毛主席叫办的这事好是好,可是得有人去干呀。这就靠各级干部了。一个省里的头头,得管好一个省的人心;一个县里的头头,得管好一个县的人心;我是一个村的头头,当然就得管好一个村!抗美,你爹当大队干部也当了多年了,自从毛主席发指示叫斗私批修,我才明白干部到底该怎么当了。我就把全村这几百个人心掂量来掂量去,寻思着怎么样才叫它们纯一些,再纯一些……现在看来,我的心思没有白费!”
     
       说到这里,许景行久久地看着面前的村子,脸上现出了无比欣慰的神情。
     
       望望爹,再望望村子,抗美对爹的敬佩之情在心中油然而生。就在这一刻,他忽然想:等我长大了,我要接爹的班当大队干部。我要按照毛主席的教导,学爹的样子,把全村的人心好好地管下去,管得比现在还好,管得人心一尘不染,管得人心红而又红,让我的村子成为全公社、全县、全省、全国最安稳的地方,最让人放心的地方!
     
       在那一刻,抗美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
     
       再去看爹,爹已在东天边露出的曙色里坐成了一个剪影。抗美瞅着他的模样,踌躇满志、十分激动地想:那就是我呀,就是若干年之后的我呀!
     
       天色欲晓,晨风习习。村子仍在父子俩的面前静若止水。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病隙碎笔
问题解决力
何灏-开到荼蘼
逆光一夏
白雾
美利坚,一个中国女人的战争
江湖很危险
玫瑰色的谋杀案
舞者(火卷)
姚雪垠-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