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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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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在下午召开的大队干部碰头会上许景霖汇报的。他说,前天晚上他跟许景连盘点,发现货款短缺十一块三毛六。他俩起初不相信,但算来算去都是这样。
     
       许景行的脸顿时变成了铁青色。他明白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这时他觉得自己设的那杆无形大秤正把秤钩子尖尖地戳向了他的心脏让他疼痛不堪。再想想自己这几天在外边讲的和两天后还要出去讲的,他的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时油饼老汉挥着独臂嚷道:“毁啦毁啦,咱这面红旗要倒呀!”许景行怒气冲冲地问刘二妮:“你在村外等来等去,就想着叫你闺女进城当工人?”刘二妮这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许景行默想片刻便说出了他的对策:立即在晚上召开全体社员大会再搞斗私批修,一定要找出在无人商店捣鬼的人当众检讨。大家都为难地道:咱知道是谁捣了鬼呀?许景行说:这事算我的。
     
       接下来便是商量招工名额的事。许景行先让大家谈看法。刘二妮已经让许景行批评了一顿,这会儿再不敢有什么“看法”,只管低头不语。油饼老汉还是提议让荣荣去,许景谷、许景霖都说可以。许景行这时问刘二妮:“二妮,你说说吧。”刘二妮羞羞地一笑:“荣荣是我的闺女,我也不好说这事。你定吧,你叫谁去都行。”许景行却没表态,他不动声色地道:“我看,这事咱们拿到社员会上发扬民主吧。”说罢就宣布散会,让许景谷爬上喊话台下通知。
     
       在晚饭前的这段时间里,许景行先后找到两个人安排了两件机密事宜。
     
       一个是代销员许景连。许景行到他家里,先让他估计一下是谁捣鬼,这位头脑特别精细的汉子却是又摇头又叭嗒嘴:“估不准,真是估不准。人心隔肚皮,咱又不在现场看着,能知道是谁捣鬼?”许景行想了想说:“以后这么办:代销店不是有个里间么,你今天夜里在墙上抠个小窟窿,以后,你抽空就藏在里头监视一会,发现谁不规矩马上向我报告。”许景连点点头:“嗯,这办法行。无人商店靠的是各人自觉,可是有的人是永远也不会自觉,不会自己管住自己的,就得由别人管着。——不过,你原先让我白天到队里干活,我哪有空干这事?”许景行说:“我给你调换一下活儿,让你一个人管着打扫村里街道,这样你就能办那件事情。但要记住,这事只有你知我知,千万别让大伙知道了。”许景连见自己被委以此等重任,兴奋地摩拳擦掌:“景行哥你放心,不把那个捣鬼分子抓出来我誓不为人!”
     
       接着,许景行又去牛栏找到了他的哥哥。他哥哥在家休养了一段视力有所恢复,虽然看东西模模糊糊但还不至于把牛驴看成猪狗,因而又继续当饲养员挣工分了。到了那里,许景行让另一位饲养员暂时回避一下,只留下哥哥一人在那里。许景言看见这情景有些发慌,急忙对弟弟说:“他叔,我这些日子没做什么坏事,真地没做!要有私字的话,只是在心里闪晃,我把它亮出来你看看?”但是许景行对他主动亮私字不感兴趣,直截了当地问:“无人商店的账码不对,是不是你捣的鬼?”许景言一听立即委屈地大叫:“那可不是我!告诉你,我是去过那里,可我没有钱,什么也没买,我只是去看看无人商店是什么样子。再说,商店里也没有酒,如果有酒,我说不定会白喝个一回半回的……”许景行对哥哥的话不信,继续追问:“你真地没拿钱没拿物?”许景言急得抓耳挠腮,跺着脚说:“他叔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以前是办过坏事,可我如今不敢再办了。跟你说吧,那天我到商店里,是起过拿钱的念头,可是光这么想没有动手。这事千真万确,你再不信的话,我就一头撞死在牛槽上给你看!”
     
       看来哥哥真地没在商店里捣鬼。许景行看着他的脸思忖片刻,突然罕见地叫了一声“哥”,说道:“我跟你商量一下,你晚上到社员大会上做个假检讨,就说是你多拿了钱好不好?我这里有一点,你拿着好在会上退。”说着从身上掏出仅有的一块七毛钱往他手里递。这种安排让许景言感到既莫名其妙又难以接受,耿着脖子说:“你为啥叫我出这个丑?我不干!”许景行此时又叫了一声哥,向他讲了这么做的目的:想让哥哥受一回委屈,把无人商店里发生的短款现象制止住。说完,他恳切地道:“我知道这样是叫你背黑锅,可这是别没有好办法了才叫你帮我的忙——咱村无人商店已经名声在外,万一垮了,我这脸往哪里搁?”
     
       许景言明白了弟弟的良苦用心,狠狠地点一点头:“行,我就帮你!谁叫咱俩是一个奶头上吊大的呢!”
     
       许景行吁出一口气,嘱咐哥哥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许景言又点头应着。
     
       伏天里庄户人家吃饭早,西天边还残存着一抹嫣红,社员们便已在大队部的院子里坐成一片。
     
       荣荣又开始带领青年们唱歌。不知是因为好几天没在家还是因为别的,她今天晚上显得特别兴奋,嗓门格外地高亢嘹亮。她和年轻人的歌声让那些中老年社员听得入迷,许多人甚至一时间感觉不到蚊子盯咬,因而每到一曲歌罢,人群中便骤然爆发一阵拍打皮肉的巴掌声。
     
       开会前照例是举行“三忠于”仪式和背诵老三篇。荣荣在背书的时候,一上路就表现出别样的亢奋,声音比以前历次都更为响亮,而且背着背着便加快了步伐,使越来越多的人中途退出。到了《愚公移山》,她简直就是飞跑了。大多数参赛者已经退场作了观众,只有三五个年轻人连同五岁的小梗还趔趔趄趄气喘嘘嘘地追赶,就连往日与她旗鼓相当的抗美也有点力不从心。她独自领先。她飞跑如箭。最后,她几乎是高声呼喊着冲到了终点。这时,她那张俏脸已经通红通红,饱满的胸脯一起一伏。
     
       这时候,许景行开始讲话了。他先背诵了林彪关于老三篇的那段著名语录,并反复强调其中的一句话: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听他的话音里,有着沉重的感慨。他说,看一个人是不是真按老三篇讲的去办,往往是在一些关键时刻。在一些关键时刻,是“左”还是“右”,是真革命还是假革命,就全看出来了。
     
       他接着用严厉的语调向社员们公布了无人商店短款的事实,并要求让私字迷了心窍、进商店不规矩的人主动站出来讲讲。
     
       许景行的话立即在会场上引起了骚动,大家“嗡嗡嗡”议论不止。油饼老汉站起来“补充”道:“办这种事的人快讲呀,不主动讲的话,等着查出来就是另个性质啦!”
     
       他的话音刚落,许景言便站出来做了检讨,并交出弟弟给的一块多钱。对他这检讨的真实性没有一个人表示怀疑,许多人都小声道:狗改不了吃屎。
     
       他检讨罢,会场上沉默片刻,又有一个中年妇女浑身哆嗦着站起来,承认她买了两条肥皂没搁钱。此后,还有一个中年汉子说他八岁的儿子到商店拿了两块钱,他发现后只是批评了儿子一顿,却没把钱送回去。
     
       许景行算算这两家偷拿的只有两块多钱,离实际差额还远,心中强烈期待着再有人站出来承认错误。但是等了再等,也再不见后继者。这时会场上连议论声也消失了,变得寂静异常,仿佛能让人听见几百颗心脏的急跳。
     
       许景行见状,知道不可能有新的进展,再等下去只能让自己难堪,就起身道:可能有人是脸皮薄,想承认错误却不好意思站到大伙面前,那么就换换办法:或是私下里找大队干部讲,或者直接把钱送还商店。
     
       第一个议题到此算是做了了结,许景行又讲县里招工的事,说完就从衣兜里取出了一张表。这时,全场大大小小的眼睛全都冲着他的手里亮起。
     
       他举着那张表说:“大伙都发发言,说这个表该给谁。”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全场又是一阵沉默。
     
       忽然,五队队长许景从站起来了。他摸摸他的几根黄胡子说:“依我看,论各方面的条件数着荣荣,叫她去就行。”
     
       他的话音刚落,有许多人随声附合:是呀,叫荣荣去正合适!
     
       这时候,许多人清清楚楚地看见荣荣的眼睛里闪动着盈盈的光亮。
     
       许景行朝全场看看,似乎是思忖了片刻,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荣荣:“荣荣,大伙叫你去,你说你去不去吧。”
     
       荣荣大概没想到会让她本人表态,脸上顿时现出了慌张。她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说:“这事……还是,还是让别人去吧。”
     
       许多人听了这话感到十分吃惊:哪一个年轻人都是作梦也想着进城,不愿在家踩坷垃打庄户,荣荣今天好事临头,为什么又说不去的话?刘二妮更是着急得很,她大瞪着两眼想示意闺女更正,但为时已晚,因为许景行又开口了。许景行说:“大伙听见了吧?荣荣不去。关键时刻见分晓,荣荣身为青年干部,带头谦让,能做到这点了不起……”
     
       在他讲话的过程中,荣荣悄悄坐到地上,低着头,是一副瘫软无力的样子。
     
       许景行又问社员们:“大伙看看,荣荣不去了再叫谁去?”
     
       许景从说:“荣荣不去,谁还好意思去?”
     
       大伙都嚷嚷道:是呀,荣荣都不去,谁还好意思去?
     
       许景行拿眼朝姑娘堆里瞅着,说道:“哎,你们谁想去就报报名。”
     
       姑娘们都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吭。
     
       许景行便点名了:“苗子,你去不去?”
     
       苗子红着脸说:“俺……不去。”
     
       又问一个叫英英的,那姑娘也说不去。
     
       最后,全村姑娘没有一个去的。
     
       许景行显然也有些感动。他说:“大伙都不去,都知道把这种事让给别人,说明大伙的思想境界确实高,是斗私斗到家了,批修批到家了,老三篇学到家了。有了这样的思想水平,咱们村什么事都好办了……”
     
       他晃晃手中的招工表又说:“大伙看,这事咋办吧。”
     
       油饼老汉开口道:“依我看,要不去都不去。不然去了一个,别人又攀又比的,大伙心里都不素净。”
     
       他的话音刚落,有不少人高声喊起来:“对,谁也不去最好啦!”
     
       许景行扫视了一遍会场,说:“大伙看这样合适?”
     
       会场上立即爆发出响亮的呼应:合适!合适!
     
       “好,那就听大伙的!”许景行把招工表卷成一个纸筒,高举起来,凑近了那盏蓝灿灿的汽灯。转眼间,那张表就变成了一朵红红的火焰。当这朵火焰从他手中飘然落地的时候,男女老少都一声不吭地看着,会场上出现了异样的静寂。
     
       散会后,刘二妮在往家走的路上就连声责怪闺女:“荣荣你傻死了,叫你表态,你怎能说不去呢?”
     
       荣荣万分悔恨地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站起来,话到嘴边又变了。”
     
       忽然,她停住脚说:“我再找景行大爷说说,我还是去,叫他再到公社要一张表!”
     
       刘二妮冷笑一声说:“再找他也无用,我早看透,他是没打算叫你去的。”
     
       荣荣说:“那我就去找孙大胡子,叫他给说句话!我这就去!”说着就扭身跑向了村外。刘二妮想喊住她说什么,却又怕别人听见,抬头看看西北天边在打闪,急忙回家抱了两领蓑衣,才又匆匆去追赶闺女。
     
       从律条村到柳镇这十里路荣荣是跑着去的,一路上她的耳边老是响着娘责怪她的那句“你傻死了”。荣荣想,娘说得一点不假,我真是傻死了。我生来心直口快想啥说啥,为什么在那个关键时刻却又违心地说了那句话呢?这可好,人说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想改也改不了了。是的,我身为团干部在那件事上应该谦让,可那不是我先提出来的,是别人推荐我的。退一步讲,就是我自己提出这要求又怎样?那是去当工人,作“领导阶级”,又不是去当“地富反坏”四类分子!
     
       傻死了,荣荣你傻死了!
     
       事到如今,荣荣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孙大胡子身上了。
     
       去年冬天荣荣进了宣传队跟孙大胡子见过第一面,她就发现这个公社革委主任喜欢她。从哪里看出来?从眼神上。这个孙大胡子虽然年纪已经不小,可是眼里还有着年轻小伙才有的那种眼神。不,甚至比年轻小伙还厉害,只要让他瞅上一眼,心里就不由得暗暗发慌。后来宣传队排练时,孙大胡子常常去看,有时还说这说那做指导。在那些时候,孙大胡子的眼光还是常在荣荣的脸上身上扫来扫去。荣荣心想,这个老孙好像不正经,以后得防着点儿。然而直到今春宣传队解散,她也没遇上让她难堪的事儿。前些日子孙大胡子到律条村整材料,跟荣荣见面的时候还是用那种眼神,直瞅得她心跳气喘。荣荣经常想,他到底为什么要那样瞅我呢?他那样瞅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虽然想来想去想不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孙大胡子喜欢她。
     
       既然他喜欢我,那么我求他办点事想必是没问题的。跑在夜路上的荣荣信心十足。
     
       将近夜半时分,荣荣摸到了公社大院。她知道孙大胡子的老婆孩子都在老家,他一个人住在这个院子西南角的一间屋里。她擦一把脸上的汗水,敲响了那扇黑古隆冬的房门。
     
       孙大胡子果然在,轻轻咳嗽一声问是谁。待弄清楚是荣荣,他沉默片刻又问这时候来找他干啥。荣荣说我有急事跟你说,你快开开门。孙大胡子这时把灯打开,穿好衣服,走出门一本正经地道:你说吧。
     
       荣荣想不到孙大胡子会待她不热情,只好站在那里讲了她的事儿,并央求孙大胡子再给她一张表。她说那张表虽然已经烧了,可是她知道名额并没废。孙大胡子听罢又是沉默,沉默了半天说:荣荣同志,你要服从大队的决定,安心在农业战线劳动。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说罢就大声吆喝起隔壁住着的逯秘书,让他找人把荣荣送回去。荣荣眼泪汪汪地看着孙大胡子,希望他眼里能够再出现那种眼神并说出帮助他的话,然而没有,一切都没有,孙大胡子还是让秘书快把她送走。荣荣彻底绝望了,她一转脸看见院门外匆匆走进了她的娘,便“嗷”地一声大哭着扑向了她。
     
       在回村的路上,荣荣的哭声一直没断。哭声迎来雷声、风声、雨声,但什么声音也没能把它压倒。而刘二妮一句话也不说,只把闺女紧紧搂在怀里,在风雨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好容易摸回村里摸进家门,刘二妮把闺女放到床上,然后守着她默默流泪直到天明。这时荣荣终于哭累了含泪睡去,外面的雨也已变小,刘二妮洗一把脸便去了大队部。
     
       大队部里这时只坐了一个许景行。刘二妮走进去问:“今天再出门做报告?”
     
       许景行说:“不去了。刚接到县里老燕的电话,说这两天有暴雨,各级干部要全力以赴防洪,出门的事过几天再说。”
     
       刘二妮默默站了片刻,瞅着许景行的脸说:“你把那件东西还给我吧。”
     
       许景行问:“什么东西?”
     
       刘二妮说:“我那头发。”
     
       许景行一怔,而后摇摇头道:“没法还了。”
     
       “为什么?”
     
       “已经没有了。”
     
       “没有啦?你把它弄到哪里去啦?”
     
       “我用它做了件很重要的事情。”接着,许景行就把拴门鼻的事说了。
     
       刘二妮听了,像不认识一样看着许景行,喃喃地道:“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突然,她低头弯腰,揪了一把不再全黑且短而又短的头发送到许景行的面前,泪水飞溅地道:“许景行,你看看我现在剩下了什么?你把我什么东西弄丢了呀?!你说说你说说……”
     
       看到眼前的情景,许景行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又瞅着院门外急急道:“快别这样!快别这样!”
     
       然而刘二妮不听他的,她歪歪扭扭靠到南墙上,一边哭一边拿脑袋撞墙:“俺这一辈子,算是什么事呀,算是什么事呀……”
     
       在她脑袋的撞击下,突然有一块墙皮落下,而且还有一个纸团从砖缝中掉到地上。许景行发现了,捡起来展开看看,见那张黄黄的纸上写着:
     
       礼记云。博闻强识而让。敦善行而不怠。谓之君子。
     
       天亮时那雨只是歇了一歇,等人们吃早饭的光景天色再度转暗,紧接着大雨滂沱而下。这时管理区主任蔺现果冒雨前来,督促律条村赶快组织抗洪。待他走后,许景行急忙到大队部爬上喊话台,通知全体社员到河边加固堤坝。社员们应声而动,穿蓑衣戴苇笠的大群人很快出现在村西。
     
       此时沭河已经浩浩汤汤接近满槽。往南北看看,邻村的人也都正往河堤上走;再看对面的西岸,堤坝上已经站满黑压压的人群并开始抢修。
     
       面对这种局势律条村的许多人并不惊慌,因为沭河流到这里是东岸高西岸低,况且那水流是紧擦西岸的。为什么水到这里冲西躲东,过去人们解释,是因为东边野猫山上有打了寺,水龙王不敢冒犯观音菩萨。在老辈人的记忆中,出现决堤的情况真是多在西岸,东岸却很少。尽管现在打了寺早已成为废墟,观音菩萨法身无存,但看来河水仍对东岸留情。所以今天律条村人干的,只是弄土将堤坝上的一些凹处填平就够了。
     
       想不到今天雨越下越大,河水也涨得越来越急。浪头像黄褐色的狼群一样从上游窜来,窜到此处嫌挤得慌,便分出一些沿着倒流河往上窜。看看这里的水势凶猛,许景行又指挥社员加固倒流河的堤坝。人们挥锨的挥锨,抬筐的抬筐,村后很快形成一道东西向的屏障。
     
       看看这里已无危险,人们松一口气,又回到西边看大河的水势。这时他们发现,西岸的形势已经非常紧急:那道平时看上去高高的河堤只剩下一线,庞大的抗洪队伍像踩着一条长长的木排,正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这边伫岸观望的人群中有一老汉道:“咳,咱们还是托观音菩萨的福。”油饼老汉听了,立马瞪起眼批判道:“这是什么话?嗯?如今新社会是托毛主席的福!”有人反驳他:“那河西就不是毛主席领导的啦?”油饼老汉让这话噎住了,只好假装听不见,走到一边去了。
     
       河水继续汹涌奔腾,带着浑浊的颜色浑浊的响声。看来上游有的村子已经遭了灾,因为不时有衣物树木之类冲下。但律条村人再也没有往年遇见这种浮财时的兴奋与踊跃,只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任这些东西顺流而下直至消失在远处的波涛之中。后来有一头活生生的猪在河中出现,人群才骚动起来。有一些人跑向水边作欲擒状,但看看那物离岸不近,需下到河中,终究无一人前去捉拿。
     
       在这段时间里,许景行一直离开人群特立独行。他一边漫无目的地走动着,一边紧蹙眉头眺望着对岸。
     
       在社员中间也有许多像他这样密切关注对岸形势的人。他们一边看一边说:“不好,那边要毁,那边要毁。”一位老汉此时向人们讲述起他这一生看到的西边几次决堤的情景:一旦大坝冲垮,这河面会突然矮下去,河西则是一片汪洋。因为那边是一马平川,几十个村子会房倒屋塌,人死无算,即使有的人家幸存,也是好几年翻不过身来。许多人在听讲的过程中,“唉呀唉呀”连声发出惊叫。
     
       这时有人喊:“快看!快看!”大伙一瞧,西岸有一处显然是出现了严重险情,许多人都聚集到那里忙乱着,焦灼的喊声穿过雨幕让此岸清晰可闻。
     
       青年堆里突然响起一声高喊:“不行,河西的阶级兄弟眼看有危险,咱们不能袖手旁观,快去支援他们呀!”
     
       大家转身去看,见喊叫的人是台子。只见他把蓑衣苇笠甩掉,只穿一条破短裤,站在那里鼓动小伙子们:“谁跟我去?嗯?”
     
       人们立即被他这举动惊呆了。别看平时一般人都会凫水,可是今天这多年不遇的大水岂是能随随便便横游的?于是许多人赶紧劝阻他们。
     
       但也有人不加劝阻,说这种好人好事别人做不了,台子却是行的。因为他的水性特别出众。他的好水性大概来自遗传,律条村多年来最让人佩服的“浪里白条”好汉都出在他家。相传他的老爷爷活了三十多岁,什么样的大水也挡不住。尤其是在大水中渡河,有些人虽也能行,但却是游曲线,而他能够直直地过,这是什么劲头?不幸的是他壮年遇难:那一年夏天下了一场连阴雨河水一直不退,本村老族长许笺也就是许正晏的爷爷将家存的大烟吸尽,再也打熬不住,便赏给台子的老爷爷十块大洋,叫他渡河去沂州府买。这位泅水英雄二话没说便揣了钱下水,当天买回几包烟土返回河西。这时已近傍晚水还很大,他下水后正往这边游,岸边等候的人忽然发现从上边下来一个水兽。那水兽不知是什么样子,只从水中露出个头,头上一对眼睛像两盏明灯。看来台子的老爷爷也瞅见了这异物,急忙潜水前行。而等他再露头喘气时,那物也近了。这时他再潜下去,那物也潜了下去,水面上再也没见他们。直到大水退后过了几天,从六十里外的下游传来一个消息:那里的人在河边树丛中发现了一个大骨架子,块块骨头都比牛的还大。律条村的人便明白,水兽是让吞进肚里的大烟毒死了……台子的爷爷也是十分厉害,他最拿手的把戏是潜水,能在大水中一气潜到对岸。因了这一条,有一年发大水,七里外的下游两岸吃紧,马家滩的人便悄悄请了他去,以五十块大洋做酬劳,让他潜水过去在对岸大堤上给扒个豁口。这老人家见钱眼开便过去了,结果正在干着让人家发觉,一棍子砸破他的头,吓得他急忙钻到水里,让水冲了十多里远才挣扎着上岸,从那以后后再也不敢干缺德事了。他爹许景从虽然没有前辈那样的显要事迹,但一入大水也是如履平地。到了台子这一辈人,个个水性还是很好,尤其是台子的“踩水”功夫最让人叫绝:他可以让肚脐露出水面,像走路一样在河里来来回回。因而,今天虽然河水很大,对他来说却是稀松平常。
     
       远离人群站着的许景行已经听清台子在喊什么,急忙一边往这走一边喊:“台子,不能过河,水太大了!”许景从打远处跑来,也连喊带叫不让儿子下水。然而这些阻止都晚了,台子见他的鼓动无人响应,气愤地骂一声“胆小鬼”,已经独个儿“卟嗵”跳进了河里。他的壮举引得众人一片惊叫,都让他快快回来。可是台子不听,他挥动两臂劈波斩浪,头也不回地向河西游去。
     
       看着他那股英雄气概,抗美咬牙急喘片刻,接着大声喊道:“台子,等等我——!”
     
       然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被一个人死死抱住。这人乍一看是个光头老汉,再细看原来是抗美的秃娘。这女人一直也在这里参加抗洪行动,本来戴了一顶苇笠,刚才向儿子扑去时才把苇笠弄掉了。
     
       可是此刻玉莲再不在乎自己的当众出丑,只管抱紧儿子大喊:“抗美你不能去!抗美你不能去!”抗美这时也认出了抱他的是谁,气得一边往水边挣一边说:“娘你放开我!快放开我!”玉莲说:“你能下去?你那水性,还不立马淹死!”抗美狂躁地说:“淹死也比袖水旁观强!为人民而死,比泰山还重!”
     
       然而主席的教导也不能说服玉莲,她这时再不说话,只管发狠地把儿子往安全的地方推。由于娘儿俩用力的方向不一致,他们的脚下一滑,便同时倒在了泥地里。儿子还企图挣脱,而他娘只管往死里抱儿子,娘儿俩就在泥水里滚来滚去变成两个泥猴。看到这个情景,在场的许多人都哭了,连许景行也是泪流满面。
     
       许景行擦一把脸上,走到娘儿俩跟前说:“抗美,听你娘的,快老实呆着。要救河西,过去几个人也不中用,得想别的办法。”
     
       抗美听见爹这样说,果然不再挣扎。娘儿俩便都放弃对方,坐起身来低头喘气。
     
       许景行与大伙见事端平息,又转身向河里瞅。他们看见,台子已经顺利地游过了河心,在向对岸靠拢。河西的人先对台子渡河的壮举惊讶,等明白了台子过河的目的又万分感动,又拍巴掌又是叫喊。
     
       许景行看看河中大水,接着转过身向河堤东面望去。默默地看了几眼,他将嘴唇一咬,便匆匆沿着河堤向南面走去。那里的一段上,站满了钱家湖村防洪的人们。
     
       大梗在家中她那间东屋里实在躺不住了。
     
       她觉得腹中那种极度的饥饿再也无法忍受。
     
       屋外的雨还在“哗哗”地下个不停。大梗知道,爹娘与抗美都早早去了河边,家里只剩下她和幼小的弟弟妹妹。她能听得见社会和小梗在堂屋里吵吵闹闹,但她没有心思去哄着他俩玩耍,因为她连自己都对付不了了。
     
       饿。实在是饿。今天早晨她只吃了一碗煮熟的地瓜叶,这会儿大概早已消化殆尽。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虚,身子一阵阵发飘,腹中的肠子则像一团蛇似地盘盘绞绞“咕咕”乱叫。无奈,她只好翻过身趴在床上,将那个用麦秸拧成的枕头塞到腹下。这样暂时地制服了肠子,而那饥饿感却制服不了,她只好紧闭着双眼呻吟起来……
     
       大梗已经说不清楚自己有几年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她长成五大三粗的“山人”,真实的饭量到底有多大,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十二岁那年她是在柳镇集上一气吃下二斤油条,但那只是少年时的饭量。后来长大一点萌生了羞耻之心,便自觉地少吃,从来都是不等吃饱就打住。这种让自己强行打住的感觉很难受,好像胃里还有好大好大的空档,空档里有一个小人儿直跳直叫,甚至还要将小手伸出喉咙抓抓挠挠。她无法满足那个小人儿,只好一口一口往下咽那唾沫,将它冲下去、淹没掉。早先几年,爹娘还在吃饭时常常劝她不要留着肚子,想吃多少吃多少。她有时也大着胆子吃,可是吃着吃着发现自己已经比别人多吃了不少,便羞羞惭惭收住筷子。后来那场大饥荒来临,爹娘连那种鼓动的话也没法说了。再后来大饥荒过去,虽然不再挨饿,但她因自己名下的口粮和别人一样只是每年三百六十斤,整天还是只吃半饱。
     
       从今春开始,大梗又进入一个特别难熬的阶段。家中存粮本来就少,可是爹却隔三差五拿出一点给别人,让家中饭桌上真正用粮食做的东西越来越少。不是粮食做的东西就不垫饥,加上饭少了她更不好意思多吃,于是饥饿感便像恶鬼附身,让她半年来饱经折磨。无数个夜间她睡着睡着便饿醒了,而后眼巴巴地望着窗外的黑暗,全部心思只集中于一点:渴望能吃点什么。这种煎熬直让她翻来覆去耿耿难眠,最后饿得狠了,眼前的黑暗中便出现异常景像:仿佛有金虫飞动,仿佛有金丝飘摇,仿佛有金花怒放。最后,这纷纷乱乱的金色迎来窗外一片金色的出现——那是日头终于出来了。
     
       现在,大梗的眼前又出现了金色的光点。这些光点蹦蹦跳跳,好像是一个个金子写成的字儿。大梗起初不认识它们,后来这些字个个都发出声音,且有力地敲击着她的心脏。那声音是: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吃……
     
       大梗在心里呻吟道:老天爷呀,这会儿要是叫我吃上一顿饱饭,哪怕立马就死也行呵!
     
       伴随着这心声,大梗眼前迅疾地掠过平生几次吃饱时的影像。尤其是十二岁那次在柳镇饱吃的油条,让她生出异常强烈的怀念。
     
       再去吃一顿!再去吃一顿!
     
       大梗的决心很快形成,并像钢铁一般坚硬。
     
       可是我没有钱。没有钱怎么能买来油条?
     
       忽然,她想起了一个有钱的地方。
     
       她从床上爬起身,从门后摸过一领破蓑衣披着,大步跨出房门。
     
       雨还是不倦地下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淹过脚踝的水在急急流淌。大梗出门后直奔目标,拐过几个街角很快走进了无人商店。
     
       她曾在几天前按娘的吩咐来买过一次针,知道这里的钱放在哪里。她稍稍定一下神,看清了那个钱匣子,便伸出她那扇子一般的大手抓了一把,一弓腰便钻出了门去。
     
       一个小时后,大梗出现在柳镇饭店的大厅里。因为下着大雨,这里连一个顾客也没有。三五个厨师与服务员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看雨,忽见一个奇高的女人来到这里都吓了一跳,有位小姑娘还哭叫一声跑向了后门。
     
       有个老厨师当年见过大梗,认出今天来的正是她,便赶紧向同事们解释并迎上前来问她要买什么。大梗眼睛直直地答:买油条。厨师问她买多少,她说买四斤。两个女服务员便紧张而兴奋地给她称。一边称着,她们还问大梗多大了,大梗说三十了。又问她有没有婆家,她说有,是刘家坊。再问她有没有孩子,她说有,已经七岁了。问答了这么几句,一大捆油条已经吊到了大梗手上。她抽出一根塞进嘴里急急嚼着,转身走出了饭店。
     
       到了街上,她走到一个无人的墙角,在雨幕的遮蔽下急急促促地吃起油条来。由于咽得太急,她屡屡噎住,但恰巧头顶房檐上的雨水一泄如注,她每被噎住就张口接一下,雨水立马给她解决了困难。
     
       待四斤油条吃下一半,她渐渐放慢了咀嚼的速度。终于,她再咬下一口时,突然怔住并将油条一吐,“哇”地一声蹲下去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扬起脸呆呆地看了看天,伸手摸摸兜里的余钱,站起身来走向了柳镇街的另一家商店。
     
       许景行再回到律条村社员跟前后,宣布了一个让大伙万分吃惊的决定:立即把脚下的河堤炸开,减轻大水对西岸的压力,解救那边的阶级兄弟!
     
       这决定让每一顶苇笠下的眼睛都瞪至最大程度。只有抗美立即叫道:“对,就该这么办!”但他的声音十分孤单,紧接着倒是有许多反对的声音哇啦哇啦响起:
     
       不能炸坝,那样咱庄就毁了呀!
     
       河西是临沂县,淹了就淹了,关咱们啥事?
     
       炸了坝自己淹自己,阖天底下也没有这么傻的呀!
     
       不能炸不能炸……
     
       许景行挥着胳膊喊道:快不要说这些!这不是咱公字庄人说的话!淹了咱一个庄,救下几十个村,这笔大账要算清楚!什么河东河西,天下的贫下中农是一家!
     
       有人见劝不动他,便提出了另一个疑问:炸了河堤,除了咱村在洼处遭淹,钱家湖村后的几百亩地也可能进水,人家能同意?
     
       许景行说,他刚才已经找钱家湖村主任商量了,他们同意。
     
       人群中还有要发言的,许景行挥手制止了他们,接着提高嗓音大声喊道:“时间不等人,大伙快回家收拾收拾,领着老人孩子上野猫山!”
     
       接着,他让许景谷带几个人马上在坝上挖洞,让许景霖去拿炸药,让油饼老汉和刘二妮到村里催促大伙转移。吩咐完这些,大多数人轰地一声往村里跑去。
     
       有十多个中老年社员没走,他们聚在一块紧张地商量片刻,然后到许景行跟前齐刷刷跪倒了。
     
       许景行气恼地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些社员满面焦灼地道:“主任,俺们求你了,千万千万不要炸坝!”
     
       许景行说:“怎么还想不通?你们快起来回去!”
     
       这伙人中间一位白头发老汉急喘着说:“景行你看看我是谁?我是你叔!你叔在向你跪着!”
     
       许景行一看,那老汉果然是他的堂叔许正梁。他慌忙也向他跪倒,说:“三叔,你快起来,快起来!”
     
       正梁老汉叫道:“你答应我!”
     
       许景行向西岸一指:“你快看看,人命关天呵!”说罢他让站在一边的许景谷赶快挖洞。
     
       正梁老汉见自己做出这样罕见的“倒跪”行为也无济于事,起身骂道:“景行你个私孩子,你是吃了邪药晕了头啦……”他一边骂一边急急往村里走去,其他人也跟在他的身后。
     
       许景行顾不上与他们计较,对许景谷等人说:“快动手!”说着,他自己也抄起一柄镢头带头干了起来。这时,他发现儿子抗美也在旁边开始刨土。
     
       等他们在坝上挖好相距十来米远的两个大洞,许景霖也把炸药雷管拿来了,大家急忙把它们往洞里填放。
     
       而正在这时,从东边忽然又传来几声喊叫:“等等!先不要放炮!”许景行一看,原来是刚才向他下跪的一帮人又从村里跑来了。不过,这一回他们抬着一块门板,上面盖着一块黄雨布,雨布下面好像躺了一个人。许景谷一看便说:“坏了,他们肯定是把俺爹抬来了。”
     
       那帮人抬来的果然是瘫痪着的老书记许正春。等门板在许景行面前放下,许正梁老汉红着两眼道:“景行,我说你不听,你得听正春哥的!”说着,他揭开了门板上雨衣的一头。
     
       许正春露出那张带着病容的老脸,看了看他儿子许景谷,又看了看许景行,把嘴张了几张但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努力把头摇了两摇。
     
       许景谷瞅瞅许景行,话音里明显地带了动摇:“景行哥,俺爹他不让咱炸坝,咱……咱听他的吧?”
     
       许景行走上前,抓住老书记的手说:“正春叔,咱们都是共产党员,一事当前,不能光为自己打算呀!”
     
       许正春将眼睛闭了片刻,却又紧接着睁开,瞅着他再次摇头。
     
       许景行不再看老书记。他看看西岸,见那边水位更高,一线坝顶更细,人群慌慌乱乱,好像是多处发生险情。
     
       他再转身看看东边,见村东已经站立了黑黑一大片人,而村中也不见再有人往外跑了,便弯下腰去向老书记说:“正春叔,不能再耽误啦!”说罢他扯起雨布一下子盖住许正春的脸,站起身大声向许景谷喊道:“你快把他抬走,我要点火了!”
     
       许景谷只好眼含热泪,与几个人迅速将门板举到了肩头。许景行撵走众人连同他的儿子,只将自己留在了这里。
     
       待许景谷等人走上倒流河的南堤,许景行蹲下身挡住风雨,划火柴点着导火索,然后也向倒流河堤迅跑过去。
     
       当他跑在社林北边,刚回头看去,只见那里“咚咚”两声巨响,许多土块腾空而起。与此同时,沭河水“哇”地一声冲向堤东!
     
       河西岸抢险队伍也被这两声爆破惊呆了。等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纷纷蹦跳着高喊:“向河东阶级兄弟学习!向河东阶级兄弟致敬!”“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景行眼含泪水,远远地向河西招了招手。
     
       他看见,河西那一线堤顶正在慢慢变宽;再看这边的大坝,已让水冲决了好长一段,此时那水已渐渐蓄满堤外的大片洼地,淹没社林,逼近自己的村边。
     
       此时此刻,许景行见只有自己站在这里,忽然产生了一股要赶快回到亲人和本村人身边的欲望,于是就迈动双脚,逆着倒流河急急而上。而这时河西人用激动无比的腔调唱出的歌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他的耳边: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
     
       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
     
       许景行是与水头一起向东行进的。他走到村后,那水也进了村子。他站在倒流河堤坝上看看,村中阗无人迹,而耳边的歌唱已被从东面传来的哭声代替。他心中一紧,急忙一溜小跑奔向了那里。
     
       律条村男女老少此时都在野猫山边的高坡上,许多人在“嗷嗷”大哭,有的是冲着进水的村庄,有的是紧紧围成一圈瞅着里面。
     
       圈里围的是谁?许景行的心猛地一沉。
     
       他跑到那里分开众人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躺在门板上的许正春闭着双眼不见喘气,分明是已经死了。他哽咽地叫道:“正春叔……”
     
       他擦一把泪,问许景谷老书记是什么时候不行的。许景谷答:正抬着他走,听见炮响他哆嗦了两下,到了这里放下看看,已经咽气了……
     
       许景行向死者低下头,好长时间没再说话。
     
       这时,他发觉自他过来以后,人们的哭声竟然奇怪地减弱。抬头打量一圈,见人们瞅他的眼神里都有着埋怨甚至仇恨。这种眼神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直让他不寒而栗。
     
       这时有人在扯他的蓑衣角。他回头一看,是玉莲眼泪汪汪地向他道:“大梗不见了,咱快去找吧!”
     
       许景行一听着了急,问老婆回家收拾东西的时候看没看见,老婆说:那阵子她没在家,社会和小梗也不知道姐姐去了哪里。
     
       许景行额上冷汗涔涔。他又想到应该赶紧查查全村还有没有其他失踪者,于是让各队马上检查。六个生产队长便各自站到一个地方吆吆喝喝,让本队成员火速向他靠拢。
     
       检查完毕,全村只少了三个人:一个是油饼老汉,一个是朱安兰,再一个是大梗。
     
       有人这时讲了最后看到油饼老汉与朱安兰的情景:当人们带上家中稍微贵重一点的东西纷纷从村中外逃时,油饼老汉站在街口大声喊:“别跑别跑,怎么把宝书宝像忘啦?”他这么一喊,有的人返回去揭主席像拿宝书,有的人则不听。老汉见不听他话的人不少,气愤地一跺脚:“这还了得?你们不揭我去揭,反正不能叫毛主席遭水淹!”这时朱安兰正走到他旁边,听了老汉的话,看一眼他的独臂道:“走,我帮你!”老汉说:“好,你今天还像个革命的!”于是,这一男一女两位昔日的冤家对头就一块跑进了街旁一户人家……
     
       看看村子,此时已经全部泡在了水里,东头浅浅地只淹到墙根,越往西越深,最西头的几座房屋只露出个草顶。村西村南则是一片汪洋,那水直淹到离钱家湖还有半里远的地方,引得该村男女纷纷去看,一边看一边还向律条村的人指指戳戳。
     
       然而这一片水尽管很大,看来却不会再涨了。因为漫到雹子树下的那些,好大一会儿还没能淹没这树露在地表上的几条虬根。再看看雨也小了许多,北天边并且出现了大片透支完雨水的破棉絮般的颓云。
     
       许景行想了想,便让身强力壮会游水的人跟他回村去找三个失踪者。他的话音刚落,立即有几十个中青年汉子站出来。
     
       许景行与他们回到村里,趟着水一户户地查,一家家地找,但一直找到村中央也没见三个人的踪影。再往西去水更深,他们便游着水继续走家串户。
     
       终于,有人在许景堂家高声喊:“找到啦!”
     
       众人急忙游向那里。这里的水淹得房门只剩下半尺高的缝隙,里面传出一个女人清脆的哭声。许景行钻到屋里后,先到的几个人都向房梁上指。抬头一看,可了不得,原来朱安兰正像个猴子似地蹲在上头。她那张俏俏的小脸让屋笆上的灰涂得迷失了真相,怀里却还紧紧抱住许多张半湿的主席像和语录本。许景行问她怎么到了那上面,朱安兰说,她正在这里揭主席像,不料大水突然进了门,并且飞涨着将她浮起,她只好攀上了梁头。问她油饼老汉在哪,朱安兰说不知道,因为开始时他们二人还一块儿干,后来就跑散了。
     
       朱安兰刚说了这些,只见屋笆上的灰簌簌直落。许景行大喊:“快下来!这屋要塌!”不料朱安兰却说:“主任,你叫我下来,得答应我一件事情!”许景行说:“什么事?快说!”朱安兰道:“你得承认我是革命队伍的人!”许景行听了这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急忙点头道:“好,我承认,你快下来吧!”这时,随着两行晶亮的眼泪从梁头落到水中,朱安兰抽抽嗒嗒地说:“你们快接着宝书宝像,别叫它们沾了水……”
     
       众人刚把朱安兰扶出门来,让她站到院中石磨顶上,那屋便轰地一声塌在了水中,砸起的浪头让许景行等人一时没顶。再从水中露出头来,却见朱安兰向西院指着喊叫:“啊哟,他在那边呀!”许景行和大家游到西墙边扳住墙头去看,只见那边漂了一院子主席像,而在院子的西南角,油饼老汉正浮在水面上。由于他四肢缺一不够平衡,身子便左浮右沉,露出水面的恰是那只断臂……
     
       三个失踪者找到了两个,可是最后找遍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也没发现大梗,许景行急得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时许景连游到他身旁,将他扯到一个草垛后边向他道:“景行哥,你今天不叫我去抢险,叫我看守无人商店,我看见了大梗,就是不敢跟你说……”许景行马上火了:“你看见了她怎么不告诉我?快说!”
     
       许景连便吞吞吐吐讲了大梗拿钱的事。
     
       许景行把眼瞪得溜圆:“真的?”
     
       许景连点点头:“那是你的闺女,我长了几个头,敢瞎编?”
     
       许景行突然觉得胸骨一阵剧疼,差点让他背过气去。他捂着那儿急喘几口,又问:“她拿了钱去哪里了?”
     
       许景连说:“不知道。我打算跟上她把钱要回来的,可是怕商店再有人去,就没敢动弹。”
     
       许景行切齿骂道:“这个该死的丫头!她能到哪里去呢?”
     
       他思忖片刻,忽然将腮帮一拍说道:“她很可能去柳镇买吃的去了,你快跟我去找!”
     
       二人便急急忙忙游出深水,从南街出了村子,直奔柳镇而去。
     
       走进那里的饭店,服务员果然告诉了大梗的行踪。然而追问她们大梗从这里走后又去了哪里,她们却答不出来。许景行想了想说:“兴许在刘家坊。”与许景连又去了镇东五里之外的那个村子。
     
       许景行还能记得他死去的女婿名叫刘大有。待找到门上,刘大有的爹娘都觉得儿子已经死了六七年,亲家却来找从没嫁来的闺女,实在于理不通。许景行说:“先甭说通不通,你儿的坟子在哪里?领我去看看。”
     
       亲家老头只好领他去村外祖林。到了那片柏树笼罩下的坟地,老头忽然指着边缘处的一座坟包说:“你快看看,那是谁?”
     
       许景行率先跑过去,只看一眼就迸出了哭声:“大梗,我的闺女呀……”
     
       大梗已经死了。她身边的“滴滴涕”瓶子交代了她结果自己所采用的手段,坟前放着的二三十根油条则表明了她临终时的情愫指向。她是展开双臂搂着未婚亡夫的坟子死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坟堆几乎全都藏在了她那奇大无比的怀抱之中。她公公绕了半圈转到坟包另一侧,看见这闺女几乎相接的两手,一只深深抠进土里,另一只则紧紧捏着一只他曾熟悉的绣花烟荷包……
     
       许景行哭过一阵,抹着眼泪向老亲家说,大梗死在这里,心愿已经很明白,就把她跟大有埋在一块吧。亲家也是老泪纵横,连连点头说难得闺女这番情意,就按你说的去办。
     
       等亲家找人把大梗抬回家去作安葬准备,许景行想到全村大伙还急需安顿,便又回到了律条村。路上他向许景连说,不要把大梗拿钱的事讲出去。许景连说:景行哥你放心,这丫头太可怜了,我到死也不会讲的。
     
       回到村里,他们只讲大梗喝滴滴涕死在她对象的坟前,其他事情只字未提。玉莲得知闺女的下落后立即昏了过去,待让众人捶醒后,便带着剩下的三个孩子哭哭啼啼去了刘家坊。
     
       这时雨已完全停住,沭河的水位急剧下跌,律条村也从水中退出了一半。然而另一半因为成了洼地,积水就不见减少,与村西的一大片形成了面积可观的水库。
     
       正在许多人纷纷回村时,南边大路上有两个骑车人飞速驰来,稍近一点便认出是公社的孙大胡子和钱家湖管理区的蔺主任。孙大胡子下车后紧紧握住许景行的手说:“老许,老蔺已经向我汇报了,你们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他们沿着村后倒流河堤看了看村里的情景,再看看河西安然无恙的大坝,孙大胡子万分激动地对许景行说:你们律条大队真不愧是“公字庄”,今天又用感天地泣鬼神的实际行动让“公”字再一次大放光芒,谱写出一曲共产主义精神的壮丽凯歌!
     
       他稍事思考,讲出了自己的打算:律条村能勇于自我牺牲为别村,别的村也要学习这种精神支援律条村——第一,马上调动大批劳力和抽水机,到这里堵坝并抽干积水;第二,发动各村踊跃捐献草、木、粮食和衣物,将律条村倒塌的房屋建起,帮助他们度过生活难关。
     
       他还说,在做好这些的同时,要请县里的笔杆子赶快前来采访,把这里的事迹写出来早日见报,让“公字庄”响遍神州大地,成为全国人民的光辉楷模。他特别叮嘱许景行,让他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就要到全公社党员干部大会上做报告。
     
       不料,许景行却摇摇头,说他再不做报告了。不但不做报告,连村干部也不再当了。
     
       这话让孙大胡子与蔺现果惊诧莫名,齐声问他是为什么。许景行苦笑一下答:“不为什么,就是不能再当了。打死我我也不当了。”
     
       孙大胡子咧着嘴说:“咳,想不到你还有这种活思想哩!你不当叫谁当?”
     
       “叫许景谷吧。”
     
       “他行?”
     
       “他行。”
     
       三天后,在除净积水的大队部院子里,孙大胡子主持召开了律条村灾后的第一次全体社员大会。他宣布了公社革委的决定:同意许景行辞去村主任职务,由许景谷接任。
     
       等到许景谷讲话,这个言语木讷的中年汉子一开口就说:往后,咱村的无人商店就不再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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