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3章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荠菜的病十分蹊跷,已经得了整整十五年。还是在生下小叹后的第三个月,有一天夜间荠菜突然觉得小腹发胀,旋即有气自阴道排出且有响声,与谷道矢气相似。不相似的是排气时阴道似有冷风吹过,令人惊悚不安。睡在床另一头的许正芝闻听响声不断,且有腥臭之气自被筒内逸出,遂问:“今夜怎有这么多屁?”哪知荠菜经这一问竟恸哭道:“小叹她爹,俺怕是要死了。”许正芝坐起惊问为何讲这话,荠菜便将实情相告。许正芝也觉奇怪:人之屁从来都自后门走,哪有走前门的呢?此后,荠菜不论白天黑夜,常有响声自下体发出。最难堪的是有时老掌柜杨麻子就在身边她也不能自持,令她羞愧难当。单单这种放气就够难受的了,恰又有许多症候接踵而来:头晕,胸闷,不愿进食,四肢发凉,时有自汗,人也一天比一天消瘦。许正芝原想怎好向人讲这难言之隐,就没领妻求医,及见她成这种模样,觉得不能不治,便领她到邻村找看病先生。然而先后找了两个,先生都说从没见过这种奇症,非但没见过,连听说过都没有,都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让他们另寻高明。
     
       寻医不成,荠菜回到家哭个不休,许正芝前妻所生闺女去劝劝不了,荠菜亲生的大闺女去劝也是劝不了。夜里许正芝接着劝,荠菜突然停住哭似有所悟,说道:“俺明白了,俺明白了。”许正芝问她明白了什么,她说:“都怪俺没出门子就说大话,说俺会生儿子。老天爷生了气,才叫俺得这怪病的。”许正芝想想也有道理,但这头是不能明里向妻子点的,只好对妻子说没有这事,你不要胡思乱想。他对妻子说,病还要继续治,乡下的先生治不了,咱们就进城去。过了几天他让管家备好驴,让荠菜骑上,他在后边步行跟着,去了五十里之外的县城。到那里先找到匡廪生门上,让他推荐有名的先生。废止科举后虽然不用匡廪生作保了,但许正芝还是对其执弟子礼,每年至少要去看望一次。这次许正芝来到门上,匡廪生热情相待,立即让家人做饭并安排住处,并向他推荐了城内的一位名医蓝先生。许正芝携妻找到蓝先生,蓝先生望闻问切一番,说这病可治,接着开了四付药让其带回。回家后荠菜将药服下,阴道果然日显清净,不禁大喜。然而过了三月,那气又出,便自己一人又去县城找蓝先生开药。回来让妻服下又转好,几月后再次复发。许正芝夫妻便知道蓝先生对这病也是不能根治的。但是吃他的药必见好些,那就随发随吃。可是五年后又一次复发再去抓药,想不到蓝先生竟是鹤驾西天了。许正芝大悔当初没让先生将药方写下来。他回家与妻子认真回忆一番,记起了几种药的形状,认定是党参、柴胡、陈皮之类,便到药铺买来吃。因药不全,吃下只能减轻一点症状。然而又无别的办法,只好这么将就下去,一气拖到了现在。
     
       就在嗣子许景行进家的当天晚上,荠菜的病突然加重,嘣嘣兹兹一夜未绝,到天亮时已是躺在床上不能起了。许正芝因大事在身,一时顾不上他,只能让小叹好好伺候,他则找族老商量继任族长的事。待晚上回来,荠菜依然如故。这女人捂着小腹向他说:“唉,俺真要死了。等下边的气出完,上边就没气了。”许正芝看她这样,想想办大事还要在四天后,便说:“明天我再带你进城,看还有没有会根治的先生!”
     
       听说嗣父母要进城看病,许景行觉得应尽人子之责,便要跟去服侍。嗣父不允,让杨麻子套了木轮驴车,找来本村的佃户许景南赶着,老两口坐上去走了。许景行前些年只知道大娘身体不好,大爷经常要到城里抓药,但一直不知道是什么病。等把驴车送到村外,许景行向小叹问:“咱娘得的是什么症?”小叹红着脸不答。看她这样,许景行明白那是一种不该他问的病,不由得也将脸羞红。
     
       许正芝老两口坐的驴车过了村后的倒流河,沿着沭河东岸一直往北走,中午在二十里铺停下吃午饭,到日头平西才翻过消气岭进了县城。找到火神庙附近的匡宅,匡廪生自然又是笑脸迎迓,叫着他的字道:“林瑞来啦?快坐快坐!”待说明来意,他说:“正好,今年从东北来了个尉先生,医道高明,且与我十分投机。我现在就带你去!”说罢就领他们出门。路上,匡廪生告诉许正芝,这尉先生祖籍便是这里,他爹去闯关东,在沈阳出苦力时,恰遇一贼人抢劫一老头,他抱打不平救了人家。那人原来是沈阳有名的老郎中,为报救命之恩,便收恩人的儿子尉忘家为徒,将祖传秘术悉传于他,让这尉忘家也成了一位名医。东三省沦陷之后,时常有日本人找他看病,他实在不愿伺候他们,就瞅空带家眷逃回了老家。说着说着,看到街旁有一门口挂着木牌“全生堂”,匡廪生说到了,就领他们走进去。屋里,果然有一五十岁上下的圆脸先生在给人看病,见匡廪生进来便起身招呼。这先生听匡廪生介绍了许正芝夫妇,则让他们述说病情。许正芝老两口面红耳赤开不得口,尉先生一点头,便将二人引入里屋。待听完病史切完脉,许正芝急忙问还有治无治,尉先生点点头肯定地回答:能治。他讲,此证名为“阴吹”,汉代张夫子仲景在《金匮要略》中就讲过:胃气下陷,阴吹而正喧。正喧者,前阴出气有响声也。患此症盖因中气虚损,脾气下降,遂发为阴吹之症。清浊之气相干,清气不升,故见头晕;浊气不降,故生腹胀、纳呆;脾不能充于四末,故肢冷自汗。治用益气升清,健脾补中。说罢开方。许正芝想到上次教训,问能否将药方多抄一份,尉先生欣然答应。待把多抄的一份拿到手,许正芝展开细看,见方药如次:
     
       党参八钱 黄芪五钱 白术五钱 当归五钱
     
       炙生麻二钱 炙柴胡二钱 陈皮二钱
     
       枳壳二钱 生二芽各五钱 大枣七枚
     
       老两口千恩万谢,而后跟着匡廪生回去。到匡宅吃过晚饭,煎一剂让荠菜吃下,症状很快减轻。许正芝不胜欣喜,让老婆安心睡下,他则到正房与匡廪生说话。
     
       匡廪生有抽大烟的习惯,每天晚饭后必烧上一泡喷云吐雾。此时他已抽完并得了烟力,神采奕奕目光灼灼。待与许正芝接谈起来,听问他近日忙什么,他把手一挥:“当太史公啦!”许正芝不解其意,匡廪生告诉他,今年年初,县长奉省长令着人重修沭东县志,他已被聘为分纂,负责大事记、风俗、祀典、坛庙、宗教、民社、家族、人物等诸多分卷的编纂。匡廪生讲着讲着意气风发:“县之有志,犹国之有史也。史者,功莫大焉:能惩恶扬善、补敝起废、厚生顺天、达道彰法、表贤著功、资治通鉴。当初孔夫子作《春秋》,立万万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伦,而乱臣贼子惧。今世道日下,人心不古,我修县志,亦当记一县之史,正一地人心!”
     
       这一席话,让许正芝肃然起敬。他连连点头道:“了不起,真是了不起!弟子敬佩之至!”
     
       匡廪生一笑,又将头一摇,说:“可是,真要如此,难也!”他叹一口气,将两张纸递到许正芝的眼前。许正芝一看,原来是份教育部通令。匡廪生用指头指点着:“你看看这一段话,你再看看下边这段!”许正芝低头读去,原来通令这样讲:
     
       去年国民政府行政院训令各省县纂修省县各志后,一时各地均设专局,以重其事。唯志之作用,在记载一时代事事物物兴衰治乱,并寓扬善贬恶之旨,使后世读者,于今昔递嬗之迹井然,司考是非之分有所鉴戒。其有关于世道之心,社会进化,至大且巨。故主其事者,不仅要有优长知识,尤贵具备时代之思想,方能与革命潮流所适应……各地修志局所聘纂修之人,多前清“遗老”,头脑陈旧,所印新志,大都因袭旧志,体例内容既不合今日之精神,又不适于现代。甚有顽固者流憧憬旧社会,利用修志机会,大发其吊古文章,例前清中叶,“洪杨”之民族革命,竟有以“发匪”之名加之者;而效忠清廷之曾(国藩)、李(鸿章)、胡(林翼)诸汉奸反尊崇备至。是非颠倒,莫此为甚。他如忠烈贞节之记述,亦多未能妥善。似此荒谬,苟非设法补救,贻害将来,诚非浅鲜……
     
       匡廪生见许正芝读完,拿指头敲打着桌面说:“动辄得咎,如何是好?”许正芝对他的发问没有回答。他知道自己也回答不好,索性将口不开。然而匡廪生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又说下去:“不管它,该怎样写就怎样写!林瑞,你听说过泗水一个石匠的故事吗?那是大清嘉靖时候的事了:兖州有一人中了状元,便回故里修状元坊,请泗水一汪姓石匠带人干。那汪石匠先对状元郎极其恭敬,然而听当地人私下讲状元之母不守闺训曾与人通奸,遂义愤大发,决心在状元牌坊上将其劣迹示之于众。他在牌坊最上一道石梁上刻了一组讲状元事迹的图画,其中有一副便画了其母将门虚掩翘首等人的情形。粗心人会将其看作慈母盼儿归,细心人便从一叶弯月及女人的轻佻神态上看出端倪。状元郎是何许人也?当然是看出了,而他却没声张,直等到牌坊竖起,他设宴宽待工匠,暗暗于酒中下毒,将一群工匠悉数毒死。这汪石匠早料到有这一步,他不悔不躲,从容就鸩,临死前说道:‘舍命画丑,全为天理。天理既明,我命何惜!’……你看,一个石匠尚能如此,我一儒家学人何惧之有?”
     
       这故事,这情绪,深深感动了许正芝,他扼腕道:“唉,老师有此等襟怀,真是沂东学界高人。是苍天无眼,断了老师锦绣前程!”匡廪生摆摆手:“快别说这恶心事了。我如今别无他愿,但愿能将这部志书修好,日后我也含笑九泉了!——哎,我想起一事,人物志正搜罗近年节孝事迹,你村如有,可速速报来。”许正芝看过旧县志,上面的节孝事迹尤让他感动。他回想本村近年以及上几辈人的口头传说,皆无此等感人之事,便惭愧地向匡廪生摇摇头:“俺村似乎没有。”匡廪生说:“没有就没有罢,一旦发现了可立即报来。”许正芝点头答应着。
     
       这时,许正芝想起旧志大事记上往往有灾害记载,便说了本村遭受蝗灾的事,问可不可上县志。匡廪生说:“可以,我一定写上,文曰:‘民国二十四年七月,临河区遭蝗害,稼禾无存’,怎样?”许正芝满意地点点头:“中。”
     
       匡廪生这时又道:“林瑞你方才说我什么?沂东学界高人?此言差矣!真正的高人你没见过。”许正芝忙问:“那是谁?”匡廪生道:“县志总纂方心如。”许正芝一听兴奋地道:“方翰林?是他当县志总纂?这可了不得,那可是大人物呀!”
     
       这方心如是许正芝心仪已久的人物。他出身城东大铺镇方家,名陔兰,字心如,号春苔。此人自幼聪敏好学,光绪三年中进士后任翰林院编修,后来慈禧太后欲放他做官,他见清朝气数将尽,遂称病推辞回家闲居。民国初年,他受革命党之邀,出任山东省民政长官公署秘书长、省图书馆馆长、山东省临时省议会副议长、国会议员和国政商榷委员会委员等职。孙中山辞去大总统后,他便脱离政界到崂山研究佛经。想不到,如今他又到社会上做事了。
     
       许正芝多年以前就听人讲过方翰林的许多事迹。其中最著名的当数他赶考的故事:这方翰林原叫方阿兰,当年会考及第再参加殿试时,西太后发现这名字后不悦,因她的乳名叫阿兰。但乳名是不好张扬的,西太后就没吭声。等看清了方阿兰本人,见其相貌出众,心中的气便消了一些。等到阅卷,看庄阿兰的文章做得好,字也写得好,刚要画圈往第一甲头三名上点,忽然又看见了阿兰这两个字,遂停手思忖。片刻后再度动笔,却是将“阿”字改为“陔”字,并没拔他为状元、榜眼或探花。这样,他便中了个一般进士,名字也从此改了。而在他中进士的那天,他的爷爷与人玩牌,一连三局,老太爷都把牌中所有的十二头红全部摸去。众人万分惊异,老太爷却一声不吭走回自己房中。第二天,喜报果然来到,人们都向老太爷恭喜,老太爷摇摇头叹道:“喜倒是喜,只是晚了一点。”众人不解怎么是晚了,老太爷拈须道:“我的意思是说,末山末会了,阿兰就是考个状元也无用。”众人听了连连点头:眼看世道要变,阿兰是生不逢时。
     
       许正芝想方翰林也真是这样,你看,他虽然当过高官,却都没能长久。眼下来编这县志,那更是大才小用杀鸡用牛刀了。
     
       他这时心中生出一个强烈念头,想见那方翰林一面,并求他给自己写一副字。听说方翰林的字是极好的,在家闲居时,过年写对联,院门上贴一副就让人立即揭走,再写一副还是让人揭走,第二年只好写了让人刻到门板上。他把这想法鼓鼓勇气向匡廪生说了,匡廪生说见面好办,明天可跟他到县志局去,方翰林这一段是天天过去的。至于求字,那没有太大的把握,因为翰林很忙。说着说着鸡叫了,许正芝告辞匡廪生回到厢房自己的住处。因想着明天即可见方翰林,激动得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吃过早饭,匡廪生果然带他去县志局。许正芝不知那县志局在何处,走到那里才发现原来就在文庙。这文庙他当年致力于科考时多次来过,为的是叩拜孔子,让他赐给亨通文运。这文庙在沂东县城是仅次于县衙的非凡之地,门前有大成坊、泮池,进了门左有忠义孝弟祠,右有节孝祠。院子正中是七间大成殿,里面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神位。许正芝今天再来这里,看见殿祠犹在,只是各个门户紧锁,全没了当年的热闹烟火,心下不禁有千般感慨、万分悲凉。
     
       转到后院过去读书人经常聚会研经的“明伦堂”,匡廪生说到了。他往一个门内看看,说翰林已经来了。许正芝偷眼向里瞅去,见一个清清瘦瘦戴着眼镜的老人正坐在那里写字。匡廪生领他进去,向方翰林介绍了,许正芝便慌慌张张地作揖行礼。方翰林问找他有什么事情,许正芝结结巴巴地说想求他写副字。方翰林沉吟一下,问他在家做什么,许正芝不想让翰林轻视自己,便说是一族之长。匡廪生这时瞪眼道:“哦,你熬上族长啦?”许正芝红着脸向他点点头。方翰林看许正芝一眼,拈须道:“你要字我给你。”说着将手头的两张纸向他一推,说:“你把这两页上写的抄下,原稿即可拿走。”许正芝看看纸上,一行行字韵胜度高,大喜过望,说一声“冒昧了”,便坐到一边抄写起来。那文曰:
     
       《州志》载:沂东之地近于鲁,夙被周公、孔子之化。而曾子、子夏仕于其地,又树之以笃信诚悫之风。迄今士习民风,犹为近古。而观社会现状,不古者多矣。沂东之俗素敦乡谊,同村异姓,亦以辈行为尊,子弟见长老,皆循循有礼意。有无相通,患难相恤,邻井共汲,里丧不歌,义坡公看,火警争赴,俗至淳也。今则一家被盗,十家闭户;劫质勒赎,不越酂鄙。自治之法,可不亟为讲求乎?
     
       家训云: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沂东人饮食素菲,贫家饭糗茹草,仅供一饱。有余之家,自奉尚约,而宴客必丰,参翅一宴,价累十金,可给中产八口之家一月生活。其染不良嗜好者,消耗乃更无纪极,厉行崇简,以挽颓风,亦节流之一法乎。
     
       旧志引沂水志云:明季染青州健讼之风,人心因而不古,沂东蚩亦然耶,何忿争之习深也。按此论殆有激而言,殊违事实。沂东以相忍为习,横逆之来,不报无道。宁蒙垢侮,而怯见官府者,真良民也。自缙绅不崇礼让,无以矜式于其乡;而里豪地痞,复以教唆为能事,与吏役相夤缘,遂致讼狱繁兴。雀鼠并作,非其质也。
     
       待抄完,方翰林还没忘了在原稿上签名并盖好图章。许正芝小心翼翼收起,连连揖谢,欢天喜地告辞而去。
     
       与老婆坐了车出城,到了城南往消气岭上走时那车行得慢,许正芝又欣欣然从怀里取出方翰林的字看。在县志局只顾抄写没揣摩文意,这回将这两张纸再读,心中怵然生惕。他一遍遍地读,越读越感受到有一颗无比沉重的忧心跃然纸上——那一位老人,他瞩望家乡故土,体味颓变世道,可谓声声叹息,句句噙泪!
     
       他想,方翰林为何偏偏将此段文字赐我?这其中定有深意。对了,他是听我说是一族之长才将这字纸与我的,这分明是对我寄予厚望呀!
     
       许正芝抬头向城里看看,文庙虽远,却还是熠然在目……
     
       家庙的老锣声在七月十二的晚间再次响起,那是许瀚珍等三位族老让“二算盘子”敲响的。对这锣声之后的族人聚会许正芝已有准备,他早早吃完晚饭,去卧室里一边穿那件只在庄重场合才穿的青色苏绸长衫,一边思忖着将要在家庙里所作的就职演说。突然,他对要引用的《呻吟语》上的两句话记不清楚了,便叫过正在院里与杨麻子闲坐着说话的嗣子,让他把那本书拿来他看一眼。不料,他把这意思说出,许景行面有难色欲言又止。许正芝诧异地问怎么了,这位嗣子便“卟嗵”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爹,儿该死,是我保管不善,让老鼠把那书啃了。”许正芝顿时两眼圆睁:“你说什么?怎会出那种事?”
     
       许景行便站起身耷拉着一颗脑袋往东堂屋里走去,许正芝心情烦躁地急急跟上,他的身后则跟了杨麻子和荠菜、小叹母女。到了屋里,许景行将展在床上未叠的被子掀开一角,便露出了封套的残骸与一堆灰黄的纸屑。许正芝扑上去抓起一把看看书已不是书,转身向着嗣子咆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嗯?”这时已祛除了多年隐疾的荠菜也厉声问:“怎么回事?你说呀!”然而,他们的嗣子却垂首而立一句话不讲。
     
       许景行不敢讲导致这书惨遭鼠啮的真正原因。那是在嗣父嗣母去县城的当天晚上,他与杨麻子和小叹吃过饭,回到自己屋里坐着,突然觉得十分想念生身父母,就决定趁嗣父母不在的时候回家住去。他向杨麻子和小叹说了一声,立即走出院门走向了后街。到了家中,父母哥嫂迎上来问长问短亲亲热热,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熨贴。当然,为了让亲人放心,他说在嗣父家一切都好,没把自己的真实心情表露。他说今天那边老的不在家,他打算在家里住一夜,父母哥嫂也没反对,让他又到睡了多年的那间西厢房里重温旧梦。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吃下了娘做的两碗荷包蛋后才又回到了这个宅院。踏进这间住屋的第一眼,他就看见了床头的异常景象。他知道这书是嗣父的心尖子,但他不敢声张,在嗣父这天下午回来后更不敢主动说明,只好自欺欺人地用被子严严实实盖住……
     
       他回答不出,小叹却替他回答了:“爹,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咱家老鼠可凶了,人一离屋它们就死闹,一准是趁白天屋里没人时咬的,这能咋办?”
     
       许景行听了这话对小叹生出无限感激:她不说出我回家住的事,还特别申明书是白天遭劫,可见有意掩护于我。这个丫头,心眼儿真是不孬。
     
       看来许正芝是相信了闺女的话,只好对着成了纸屑的《呻吟语》独自呻吟:“唉呀唉呀,这真是要我的命哪!这真是要我的命哪!吕子呀,我最敬重的先儒呀,我对不起你呀……”一边念叨,一边就掉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向嗣子道:“景行,你不知道这书于我多么重要……孔孟二圣之后,历代贤人儒者的书汗牛充栋,而我单单钟爱于它。为何?因吕子深得孔孟精髓,又将圣贤大道讲得实在,可谓剀切中理,字字珠玑。欲问君子之道,别作他求,只在此书中寻即可。我得此书已二十多年,几乎每日都展卷诵读,体味反复。吟咏间只觉如兰麝在胸,香沁肺腑。我曾想,待我死时,伴我入棺的,唯一部《呻吟语》足矣!谁料想,这书竟在今日毁于鼠齿……”说到这里,许正芝泪如雨下哽咽难言。见他这样子,荠菜和小叹母女都陪他流泪。许景行的心情也十分沉重,暗责自己不把此书放在心上,以致此祸发生。
     
       这时,杨麻子道:“书反正是毁了,以后到城里再买一本去,犯不上这么伤心。倒是家庙里敲锣已敲过多时,东家应该去了。”
     
       这句话提醒了许正芝。他看看门外已现夜色,便长叹一声,嘱咐闺女将书屑好好收拾了,他明天要亲自焚烧祭奠,而后领嗣子出门去了家庙。
     
       这次族人聚会在三位族老的亲自操办下格外隆重,家庙内的供桌上放满只有过年才摆放的各色供品,其中最为显要的一个大猪头是族老责成二算盘子专程赶集买来的。当族人到齐,族老许瀚珍喘息着宣布了他们的决定,要求儿孙们今后都要听新族长的。接着,新族长许正芝便站出来讲话。他的情绪还没从爱书被毁的悲伤中摆脱出来,因而将话讲得简短平淡。他说他德寡才鲜,实难当此大任,然而族老既然这么决定,自己将努力做好。至于族内规矩,前辈早已申明,他在这里就不再复述,只请大家好自为之。他讲完,便按惯例跪于供桌前拈香酹酒,祭奠祖宗。新族长祭完,是三位族老。族老以下只按辈份集体叩头,不行拈香酹酒之礼。待全族叩完,许正芝便让大家回家。
     
       族老许瀚珍与许正芝等到最后才走。许瀚珍对许正芝说:“大侄子,瀚义大哥当族长时是火候太过;你今日第一次讲话,却又像火候不足。”许正芝听出话中的批评之意,想想自己也是讲得少了一些,便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我本应在今天对族人做些训戒的,然而想到兄弟爷们刚遭大灾,惊魂未定,不宜再在此时以纲纪怵之。再者,正族风亦当就事论事,否则将失于空泛。再再者,我掌一族之柄,与老族长相比欲反其道而行之。”
     
       许瀚珍问:“怎么个反其道而行之?”
     
       许正芝答:“老族长尚阳,我却尚阴。《呻吟语》中道:圣人作用,皆以阴为主,以阳为客。阳道生,阴道养,故向阳者先发,向阴者后枯。吕子又说:兰以火而香,亦以火而灭;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声,亦以火而泄。阴者所以存也,阳者所以亡也,岂独声色气味然哉!世知郁者之为足,是为万年之烛。因而吕子还说:德性以收敛沉着为第一。收敛沉着中,又以精明平易为第一……”
     
       说到这里,族老许瀚珍连连摆手:“好啦好啦!你甭吕子吕子的啦!你觉得怎样办好就怎样办吧,俺反正是把重担托付给你啦!”
     
       律条村民们将家里囤积的死蚂蚱吃完,地里补种的荞麦也已生芽,且一天天长高着红嫩柔弱的茎杆。然而就在人们看着新一茬庄稼心中重又生出希望的时候,灾祸再次降临这一方土地。
     
       那天是七月十五,按老辈人传下的规矩要祭祖祭后稷。祭祖要到祖林,以新谷相献;祭后稷这位庄农的老师则在家里,写一牌位供起,也荐以新谷让其品尝。同时,还要把长得最差的谷物挂在门上几穗,意思是让老师进门时看到庄稼不好,再教他们一些种田窍门。但是今年不管是对祖先还是对后稷,人们都无以奉献,只得去地里拔一把几寸高的荞麦带到神鬼面前,让其了解他们遭遇的灾难。
     
       就在拔荞麦的时候,一些人发现了田野地表上出现的异常:到处都是一堆堆一片片的黑粒儿,像有人不小心丢撒的荞麦种子。再仔细看,原来那些黑粒儿都是蠕蠕乱动的活物——是多得无以计数的蝗蝻!这些小蚂蚱崽儿从一个个不知何时隆起于地面呈蜂窝状的土包里钻出,或东或西或南或北乱哄哄地爬着,很快盖满了地皮。
     
       看见这情景,庄户汉子们个个目瞪口呆头大如斗,都说:毁了,今年真是毁了!有的人再也无心祭祀干脆回到家里躺着,有的人则跑到祖先墓前嚎啕大哭。
     
       许正芝此时正在家中书写后稷神位,听杨麻子从地里跑回来说了这事,他扔下笔到村外看了看也是心急如焚。他先找到庄长许正晏,让他速到区上报告。许正晏说:“上回来蚂蚱我跟东边三个庄的庄长都到区上报了,可区长说一声知道了再也没放个屁,我今天还去报个啥?”许正芝无奈,便去找族老许瀚珍商量怎么办。许瀚珍老人已急得将胡须捋掉若干,说:“记得八十年前那回蚂蚱走就走了,是没留下蝻虫的,这一回是怎么啦?”他说,这步蝻眼下啃不动庄稼,稍一长大就会作恶,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其速速灭掉。许正晏便让二算盘子提着老锣上街,喊全体村民都下地灭蝻。
     
       律条村的人虫大战再次开始。村外到处都是人,用脚踩,用锨拍,挖坑掩埋,点火烧燎,有人还烧了开水提到地里泼洒……然而忙活了一天抬头看看,地里还是一片黑。尤其是人们顾虑禾苗被毁而不舍得踏入的荞麦地里,蝻虫更是密密麻麻。第二天再杀一天,蝻虫还是不见减少。到第三天下地,人们发现那蝻虫已经蜕掉一层皮,个头变得像豆粒大小,在向那些荞麦苗子开口了。听着那一片“唰唰”声,许多人只好跪倒叩头,喊着“蚂蚱爷爷”求饶,让它们给人留一口食吃。可是蚂蚱爷爷根本不作理会,心无旁骛地只理会庄稼,人们只好流着眼泪仰天长叹:老天爷呀,你睁睁眼行不行?!
     
       然而老天爷却不睁眼,一任蝻虫猖獗。几天后,地里的荞麦苗影迹全无,小东西们也由步蝻成长为跳蝻。它们疯狂地蹦跳着寻找新的食物,一时间律条村内又是一场大乱,家家户户短兵相接,蚂蚱尸体的臭味儿又一次到处弥漫。不过仅仅是一天,小蚂蚱们明白了这里再无多少可供果腹之物,突然一起向着南边蹦跳而去。一些人见此动向高兴异常,挥着手鼓动它们道:“快到钱家湖,那里有好吃的!那里有好吃的!”许正芝听见这话,急忙厉声喝止:“以邻为壑,伤天害理!”见这些人不敢再喊了,许正芝又追上蝻群前锋,一边踢脚舞手一边喊:“蚂蚱爷爷,甭往那边走啦!甭往那边走啦!”但是蚂蚱爷爷不把他这个糟老头子放在眼里,坚定地越过他继续向前挺进。
     
       钱家湖村在四里之外,蚂蚱上一回没到那个村子。当该村人发现蝻群冲他们而来,慌忙去村外一里处挖沟阻拦。沟还没挖好,只见蝻群似黄水泛滥一样很快来临。来到沟边便往里跳,转眼间沟被填满。钱家湖村民急急用土掩埋,然而填平此沟恰恰为后继蝻虫提供了前进的坦途。人们后撤半里路,迎着蝻阵前锋再次掘沟,复又如是。终于,蝻群胜利地挺进到钱家湖村以及在该村以南的左家庄。因有东西可吃,蝻群没再前行,停下脚来一心一意暴餮天物。等把这两个村扫荡完毕,它们个个也已长好翅膀,于是在一个下午一起升天而去不知所终……
     
       律条村经两次浩劫变得死气沉沉。不少人家由于绝望连饭都不做因而全村炊烟稀淡。这时,许正芝的六家佃户先后来到他家,哭着问他庄稼颗粒不收如何是好。许正芝安慰他们不要慌张,宣布不光免了他们今年的租份,而且还将尽力帮他们度过荒年。他说他家尚有一些存粮,如果揭不开锅了就到这里背。佃户们听了破涕为笑,出门后无人不说自己命好,竟摊了个活菩萨作东家。
     
       然而律条村作东家的不是都当活菩萨。这天晚上许正芝正在吃饭,穷汉油饼忽然来到他家,一进门就叩头,哭着说他要离开村子,领一家人到东北逃荒去。许正芝慌忙把他扶起,说不要走不要走,再想想办法。油饼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地里颗粒不收,东家该要的还要,不走怎么办?”许正芝知道他没有地,全是租了许正贵的,就惊讶地道:“正贵他真是这样?”油饼点点头:“一点不假,今天东家到俺家说的,说秋后交不上粮食揭锅封门。”许正芝大怒,说:“良心哪里去了!俺去找正贵去!”说着拔腿就向外走。
     
       到了瘸子许正贵家,一见这位比常人多了几十亩地却比常人少了一条好腿的远房侄子,许正芝便问他为何要逼得人逃荒。许正贵先是红着脸不语,后被追问紧了,他咧咧嘴道:“大哥,俺只是要俺自己的那份儿,还有趁火打劫的你咋不管?”许正芝问:“谁趁火打劫?”许正贵朝西街一指:“庄长!”他告诉许正芝,那许正晏这几天一直忙着催债放粮。凡是欠了他债的,他催促人家速速归还,如果还不上就拿地抵顶。到今天,大约已有三户的十几亩地到了他的名下。有些断粮的户找他借,他是按今年借一斗明年还三斗的办法。许正芝听了瞪大双眼问:“你说得可真?”许正贵道:“半点不假!”许正芝呆立片刻,而后一声不吭走出了门去。
     
       他在朦朦夜色中向西街的一个高门大院走去。那高门大院的主人二十天前是老族长许瀚义而今是他的儿子许正晏。许正芝想去当面质问许正晏为何已有三百多亩地已是律条村的首富还要这么巧取豪夺。拐过一个墙角,那座高高的门楼黑黢黢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正要走上前去拍响门扇,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平时听熟了的老族长那极具威严的咳嗽。这咳嗽声让他停住了脚步。他稍作思忖,便转身走向村前家庙,喊起已经上床睡倒的二算盘子,让他敲响了老锣。
     
       在锣声传到全村各家各户的时候,许正芝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此时油饼还坐在那里与许景行说着话等他,见族长回来,急忙站起问他的事是啥结果。许正芝说:“结果甭先问,先到家庙再说!”油饼走后,许正芝便到书房找出他在冬天才用的铁制小手炉,拿几块木炭放在里面点着,又向老婆要来作针线活儿用的烙铁烧在里面。老婆和闺女都问他弄这些干啥,许正芝青着脸不答,只让嗣子帮他提到家庙里。许景行更不敢问,只是乖乖提上手炉跟着嗣父出门。
     
       这次族人集合显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拖沓,等全体成员聚齐已是二更时分。大伙正仨一群俩一伙地议论这第二次蝗灾以及灾后的艰难日子,猜测这一次族人聚会将是什么内容,族长许正芝站起来讲话了。
     
       在摇曳不定的灯火照耀下,族长那张长方脸上的条条皱纹显得格外粗重。他先向三位族老作一揖,然后说:“身为族长,应以少扰族人为是。然而今天我有事不明白,只好把兄弟爷们请来求教。什么事呢?那就是什么是天理,什么是人欲;什么是君子,什么是小人。”
     
       他扫视院内族人一圈,将两条长长的寿眉一蹙,接着说:“我是读过几本书的,圣贤的话语也记得一些。朱子道:天者,理也;吕子道:理者,天也。这就是说,天就是理,理就是天。天分五行金、木、水、火、土,理有五常仁、义、礼、智、信。不讲仁义就是不讲天理。不讲天理天就要降罪于你!吕子有一段话:‘生成者,天之道心;灾害者,天之人心;道心者,人之生成;人心者,人之灾害。’他说:‘此语众人惊骇死,必有能理会者。’原先我对这话也是惊骇,不能理会,但是我今天明白了。这次蝗灾为何而来?全因咱村人心不好,因为咱们伤了天理!如何伤的?是谁伤的?大伙心里也许明白!”
     
       这番话,引发了族人们的窃窃私语。不少人将嘴努向许正晏与几个财东。
     
       许正芝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吕子说得太好了:人心者,人之灾害。这个人心是什么?就是贪欲。《三字经》里讲,人之初,性本善,苟不教,性乃迁。迁往哪里?就是迁往贪欲!吕子道:只一个贪爱心,第一可贱可耻。羊马之于水草,蝇蚁之于腥膻,蜣螂之于积粪,都是这个念头。所以圣贤看得很明白,天地间到底有什么?其实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天理,一是人欲。人生在世,最大的事情就是一件:存天理、灭人欲。吕子说得明白:千古圣贤只是治心,更不说别个。”
     
       “可是,灭人欲又是极难极难的事情,吕子说:‘天理本自廉退,而吾又处之以疏;人欲本善夤缘,而吾又狎之以亲。’这样的话,人如果稍稍懈怠,那就要远天理而近人欲。这如何使得?因此,面对这天地间两样东西、人生中一件事情,人就明明白白分成了三类:君子、众人、小人。你往天理这边靠,你往善里走,你就是君子;你放纵贪欲,不禁恶行,你就是个小人。而处于这二者之间的则为众人。作众人对不对?也不对。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为何生而为人却不求上进?人生在世,就要努力作君子不作小人。作君子者人人敬,作小人者人人嫌。”
     
       “大伙要明白,天理与人欲交战之际,便是君子小人分野之时。吕子曾勉励我辈:‘天理与人欲交战时,要如百战健儿,九死不移,百折不回,其奈我何?如何堂堂天君,却为人欲臣仆,内款受降?腔子里成甚世界!’这话说得何等好哇!这才是真君子的铮铮铁骨!”
     
       “当然,作君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要时刻兢兢业业。但是你即使一时作不成,也应该在众人中先站住脚跟,避免自己往小人那边滑。然而看今天咱们许氏家族,存了这份心的能有几个?最可耻的,是有人借灾发财,趁火打劫,小人嘴脸毕露!古人道:族者何也?族者,凑也,聚也,谓恩爱相流凑也。上凑高祖,下至玄孙,一家有吉,百家聚之,合而为亲,生相亲爱,死相哀痛,有会聚之道,故谓之族。咱们都是许姓人家,都是同祖同宗,现今灾祸来临,更应互助互爱,相濡以沫,并肩携手共渡难关。为何偏偏有人对本族同胞生发歹心,使出小人手段巧取豪夺,置人于死地?我身为族长深以为憾!深以为耻!为让我本人不忘此耻,让族人不忘此耻,今天就做一标记!”
     
       说到这里,许正芝已是气喘咻咻。他稍作停顿,一弯腰从脚边手炉里扯出了那把烙铁。那块烙铁不算把柄大约有三寸长,底宽顶尖如椿叶形状,此时已烧得通红。众人还没弄清楚族长的意图,族长已将烙铁的尖部抵到了自己的额头正中。只听“哧”地一声,那地方便有一缕轻烟腾起。众人一片惊呼,随即向他跟前跑去。许景行更是吃惊,几步窜上去就欲夺那烙铁。而许正芝此时却将烙铁取下,一手高擎,一手推挡着众人:“没事,我说了,只是做个标记。”
     
       看着族长额头上的烙印,闻着族长皮肉化成的焦糊味儿,除了三位族老其他人一起跪倒,许多人哭出声来。
     
       八十七岁的许瀚珍望着这一幕老泪纵横,他颤巍巍走到家庙门口说道:“小的们,记着吧!好好记着吧!再也甭生歹心做坏事啦!”
     
       人群里有人叫起来:“谁再那样,不得好死!”许多人立即随声附和:“对,谁再那样不得好死!”
     
       许正芝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雾晕。他将烙铁扔到脚下,擦擦眼窝以手示意:“起来吧,大伙都起来吧!”听了这话,族人们复又站起。人们看见,庄长许正晏与另外几个人虽然站起,头却一直垂着。
     
       许正芝这时捂了一下额上的烙伤,缓缓地说:“其实,让我尝尝炮烙之苦也是应该。《三字经》里讲,养不教,父之过。族人有了不对之处,就该先责问族长。再者,依古人之训,‘责人之心责已’,我也该在事出后拿自己是问。——大伙记着,不唯今日如此,往后倘若族内再出丑恶之事,不必往别处寻,只须看我这张老脸!”
     
       众人听了这话,都暗暗摇头吐舌。
     
       最后许正芝又讲了度荒的事。他让大家都想想办法,他说他已看到有人开始往地里种菜,这法子可以施行,没有粮,菜也能填填肚子。他还郑重告诫族人:不管日子再多么艰难,那地是万万不能卖的。最后他说,如果谁家实在揭不开锅了,就到他家说一声。讲完,许正芝向众人一挥手:“别没话了,都回家去吧!”
     
       回家的路上那手炉还由许景行提着。他望着前边嗣父那微微前弓的身影心潮起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嗣父会在今天晚上用他提去的手炉自戕。这种作为让十八岁的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震动与感动,但他还是想不明白,嗣父身为一族之长为何偏偏采用这种办法治理家族。尽管想不明白,嗣父额上的伤毕竟让他疼惜,所以一进家门他便向嗣母报告了家庙里刚才发生的事情。荠菜与小叹看看亲人的烙伤一起掉下泪来,两张嘴一起埋怨他不该做这傻事。许正芝摇摇头:“你们女流之辈懂得什么!”而后捂着额头坐下休息。荠菜让许景行到别人家讨獾油给父亲涂伤,许正芝却立即摆手:“不要不要!我就是要让额上长疤!”明白了他的心思,许景行与那母女只是摇头叹气。
     
       不知哪一代祖宗认真做了规划,律条村的房屋虽然有好有孬,但街巷比较方正。一圈围墙四个门,由一横一竖两条主街连通着,恰似一个大大的“田”字。这天早晨,村民们起床后出门做各种活计,突然发现族长许正芝正站在村子正中央的街口上。这样,许多人都要走过他的身边,而经过他身边叫着该叫的向他打称呼时,便自然地会看见他额上的那块烙伤。人们很快明白了族长的用意:他站到这里,是给族人一份提醒一份警示。果然,人们再看那块烙伤时,心里或多或少地都生出感动与怵惕。一些妇女没有亲眼看到族长自戕的场面,待今天见了那块烙伤,立即眼泪汪汪切齿痛骂那些少良心者……这样,在日头从东边升起的同时,律条村中央也竖起了一座高高大大的戒碑。
     
       这天早晨,许正芝在这里一直站着,直到日头从东山坡上升起。
     
       从此以后,他每天早晨都在这段时间到这里站着。
     
       以后的几天里,果然有人到族长家借粮,有族长家的佃户,也有村中别人。许正芝对谁也不拒绝,一一借给。杨麻子问东家借据上利率怎样写,他说:“你只管写明借得粮食多少即可!”杨麻子摇摇头小声嘟哝:“这个东家是没治啦!”
     
       这种出借自然招致更多的人前来,许正芝门前挎箢子的人排成了长队,仓房里很快所剩无几。粮食在减少,管家脸上的麻点儿却增加了颜色。后来,杨麻子终于把秤一扔说:“东家,再借的话咱们的肠子可要挂起来喽!”许正芝看看门外还有一些空箢子,说:“没有粮食就借钱,让他们自己到集上买去。”杨麻子冷笑一声,又打开钱柜向外借钱。两天之内,存钱又被借光。
     
       在族长大行慷慨之举的日子里,村内一些富户受他的感染也向外借。庄长许正晏也装模作样地借出去一些,但听说族长钱粮被借光后他立即停止了短暂的善行,谁来借就对谁说钱粮已经借光。见他如此,其他几户也很快停止了出借。许正芝对此十分着急,但因自己再也拿不出可借钱粮没法去说别人,只好整天蹲在家中自结愁肠。好在半个月下去,地里种下的各种蔬菜陆续长起,人们的肚子有了新的填充之物,他的心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病隙碎笔
问题解决力
何灏-开到荼蘼
逆光一夏
白雾
美利坚,一个中国女人的战争
江湖很危险
玫瑰色的谋杀案
舞者(火卷)
姚雪垠-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