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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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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项行动是杨麻子向东家许正芝建议的。他说今年秋天不用像往年那样忙着收租粮了,他没有事干,想陪着景行到地里看一看。他是少东家,应该对家里的田亩有所了解。许正芝点点头说此言有理,让他们去了。杨麻子便揣了账薄,与许景行去了村外。到村西社林附近站下,杨麻子先向许景行指点一番,告诉哪些地是他家的,然后逐块去看。来到一块地边,杨麻子翻开账本,详细讲清这块地面积多少,四至如何,现由谁家租种。讲完了,便带他看清楚地界,将四边志石一一指点给他。有的志石被土掩埋了,杨麻子还反复寻找,用扛来的铁锨这挖那掘直至找到。与此同时,杨麻子还告诉少东家这块地的秉性如何,适宜种什么庄稼,各类庄稼的产量大约多少。听着这些介绍,许景行心里暗暗有些感动。他佩服眼前这个长着麻脸的七旬老人竟能将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熟悉到这般程度。他想,大爷多年来迷糊在书堆里,也多亏有了这么一位好管家。想到此,许景行再看杨麻子时,眼里就多了几分尊敬。
     
       他们刚看过两三块地,几个汉子从村里跑来了。他们都是租种这些土地的佃户,来到跟前一个个黄着脸问,东家是不是要抽地,不让他们种了。杨麻子听他们这样说,将麻脸一沉就骂起来:“抽你娘个腿!东家能是那种人?快回家去,该吃饭吃饭,该日X日X!”许景行早就听说杨麻子这人很怪,他在东家面前说话一本正经,可是在佃户面前张口就骂,今天看来果然如此。佃户大约早知道杨麻子的脾气,有胆大的摇摇头道:“咳,吃饭没啥吃,X也饿得日不成啦!”杨麻子当即接嘴道:“那你就靠一边去,让牛驴上!”这话让其他佃户大笑,而杨麻子却不笑,依旧拉着一张麻脸,领许景行到别的地里去了。佃户们不敢跟随,便远远站在那里看,看了半天转身回村了。
     
       这边,杨麻子又向许景行一一介绍这些佃户的行状,哪一个憨厚,哪一个刁顽;哪一个跟东家贴心,每年不少一粒粮一根草,哪一个跟东家耍心眼儿,曾有几次在收庄稼时先藏下一些……“不过,”许麻子后来又讲,“比起别人家的种地户子,咱家这些算是好的。这也是因为你爹心善,不让我对他们使厉害。”
     
       杨麻子讲:“就拿收租来说,别的东家这几年大都变了法子,每年定个死数,或要粮,或干脆要钱,不管丰年歉年一点也不能少。可是到了咱们家,你爹一直不让变,而且按老法子收也是收得最少:人家是五五分成,他是四六,让种地户子得的多,他得的少。这样,种地户子没有不高兴的,大都刹了刁心,跟东家一五一十。这样我也跟着沾光,办事好办,而不像别的管家那样,整天让种地户子私下里骂‘狗腿子’。”
     
       杨麻子笑笑,接着说:“不过,你爹这么做也真是太不合时宜,如今世上还有几个这样的东家?他是念书念愣了,你可别跟他学!”
     
       许景行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咧咧嘴干笑一下。
     
       两天时间将一百二十一亩四分六厘耕地和东北岭上的二十七亩山场全部踏勘一遍,许景行又在家里呆着。在嗣父家中不用像在亲生父母家里那样整天下地干重活,要干活也只是挑水、劈柴、扫院子之类。身子这么轻轻松松,他起初有些不习惯,但想想自己过继到这里已经是吃了亏的,那么赚点小便宜也说得过去。这么想着,便也心安理得。
     
       嗣父对他还是十分关心,又找了一些书让他没事时读,如《弟子规》、《朱子家训》之类。许景行想,这虽然不是当年私塾里的功课,但总是要读一读的,如果不读,有一天嗣父与自己谈起这些书怎么应答?他便耐着性子读。读来读去,觉得古人讲的有道理,是好事,但真要实行起来可就难乎哉。“勿践阈,勿跛倚,勿箕踞,勿摆髀。缓揭帘,勿有声,宽转弯,勿触棱。执虚器,如执盈;入虚室,如有人……”许景行稍一想像真这么做自己会是什么样子,总是忍不住哑然失笑。不过,他觉得有一些训令还是有必要实行的,如“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就是。于是他每天都早早起来,挥着大扫帚将院子扫得一干二净。
     
       许景行扫院子一般是自堂屋门口扫起,而后东厢,而后南屋,最后再扫院西边那片小竹林的周围。这片两丈见方的竹林,许景行进这个家门的第二天嗣父就向他讲过。嗣父讲他从小喜欢竹子,分家到这里住的当年就让杨麻子栽下了这片,至今已有三十多年。嗣父说到竹子的好处,还吟咏了许多诗句,“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白花摇凤影,青节动龙文”,“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等等。许景行对诗句不感兴趣,但他看到这片竹林青青翠翠,风过时飒然动听,便也渐渐喜欢上了,经常在扫完院子时站在那里默默地欣赏一会儿。
     
       这天早晨扫罢院子,又站在那里看。风动竹摇,许景行突然看见竹林深处有一小小的土堆,前面还竖了个木牌。他好奇心陡发,看看西墙边竹稀可进,便用手拨开一条通道去了土堆前。蹲下看看,那是堆新土,高约一尺。像碑一样立在前面的木牌上则写着“呻吟语之墓”五个字,牌前还有几炷燃尽的残香。许景行看明白了忍不住要笑,想嗣父真是货真价实的书呆子,一本书毁了还值得为它造墓烧香!
     
       这时有动静自东厢传来,他转身从竹隙里看看,原来是小叹起来了。他正要出去,小叹已看见了他,就叫:“哥,你到那里边干啥呢?”许景行看看堂屋那边,示意她不要出声,让她也过去。小叹轻手轻脚进了竹林,看见土堆,让哥哥读了木牌上的字,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倒。她悄悄地说:“这是啥时弄的?我怎么没看见?咳,咱爹真是老糊涂啦!”二人正笑着,堂屋里传出爹的咳嗽声,兄妹俩吐吐舌头,急忙钻出了竹林。
     
       到竹林北边站定,许景行忽然发现在堂屋西头的空地上有着一片狗尾巴草,叶黄穗干呈衷败模样。他心想自己打扫院子也太粗心了,让这些荒草长在这里有多难看呀。于是走到那里蹲下身就拔。小叹急忙上前拉住他道:“你干啥呀哥,这草是能拔的吗?”许景行诧异地道:“怎么不能拔?”小叹说:“就是不能拔,你要是拔了咱爹不气死才怪哩!”这话让许景行越发奇怪。小叹告诉许景行:“这草呀,咱们叫它狗尾巴草,爹却管它叫莠草。自从十多年前,爹就每年都在这里种上一小片。”许景行看看眼前的草地,的确是方方正正,能看出人工种植的痕迹。他万般疑惑地问小叹:“咱爹种什么不好,单种这草。”小叹瞅了瞅堂屋门,向许景行小声说:“咱爹跟我说过,种这草用处大着呢,能测人心!”他告诉哥哥:爹每年把这草在“谷雨”这天种上,到“小满”这天拿尺子量它们长了多高。爹说,莠草到“小满”时长多高,那年头世上的人心就有多高。——这是城里匡廪生教给爹的办法,准着呢!
     
       许景行听了这些觉得不可思议,说:“这草能有那么大用处?”
     
       小叹说:“我也不信,可咱爹信,年年到时候种上,到时候拿尺子量。你等着看,用不了几天,他就该来收这草种啦!”
     
       许景行再打量这片莠草几眼,摇摇头离开了这里。
     
       许景行回到自己屋里,床头上忽然晃出了那摊纸屑的影子,一股愧疚自心间漫出。他想,虽说嗣父对那本《呻吟语》痴爱得可笑,但我也的确不该不把那书好好保管。想到此,那个书坟便沉甸甸压在了他的心上。他想,嗣父说那书是他当年在沂州府买的,我身强力壮能走路,何不去那里再给他买一本?
     
       吃早饭时把这心思讲了,嗣父十分欣喜,说:“好!我这些天正想此事,但顾及自己老了走不动路,你又没去过临沂,正犹豫不决。没料到这心思你也有了,真是孝心可鉴!可是去临沂要走八十多里路程,你能吃得消?”许景行说没事。杨麻子说:“想起来了,临沂明天正逢秋山,景行正好到山会上看看热闹。”这么一说,小叹立即道:“我也去!”许景行说:“行呵,咱一块去。”许正芝却冲小叹把眼一瞪:“想挨揍吧?一个闺女家敢有这份野心!”小叹便鼓突着嘴不吭声了。许正芝当即让杨麻子找出三块大洋和一些零用的铜板给许景行,并嘱咐他路上当心。还说,如果沭河水深的话,就向南边多走十里从柳镇过桥。许景行说没事,这时候水浅可以过的。说着将银钱掖在腰里,换了一双服脚的鞋出了门。许正芝也相跟着送他,一直送到村西沭河边,看水确实能涉,才让嗣子走下河堤。许景行在水边将裤子挽到大腿根,一步步走向了河中央。最深的地方过去了,一里宽的河道都在身后了,他回头看看,嗣父还站在那边河堤上望着他,脑后的白发在秋风里依依飘动。此时,一股温热的感觉在许景行的心底涌出,直逼他的眼窝。他用牙咬着上唇,向河那边挥挥手,然后转身走向河堤之外。
     
       一边问路一边走,走到下午,脚下便打了泡疼痛难忍。但他仍然坚持着。走到傍黑时,一条比沭河更宽更大的河流出现在许景行的面前。他知道,这就是他从小听老人讲的沂河。老人们讲,沂河沭河是山东南部最大的两条河,它们从北边的沂蒙山区出来,像两匹白马,相隔不远齐头并肩往南跑去,不知跑了多少万万年,硬是跑出一个临沂东乡与南乡的大平原,然而直奔淮河而去。现在沂河到了,临沂也就不远了。他看看这沂河水深不能涉足,便沿着河东岸往南走。走了不大一会儿,便看见了一圈黑黑的城墙。
     
       越走那城墙越高,身边走路的人也越来越多。许景行跟随着他们,不多时走上了一座大木桥。他走上去,走到河中间,低头从木板缝里看见流水滔滔,不禁心颤腿软。正在这时,忽听身后有人说:“抬起头!抬头向前看就没事!”他回头看看,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蟹脸汉子在笑着向他说话。许景行按照他说的办法抬头向前看,感觉果然好多了,于是就向他套近乎,问他是哪里的,到临沂干啥。那汉子说是东乡,离这里有一百里路。至于到临沂来啥,他诡秘地一笑,答曰买花。许景行问他买什么花,是菊花还是月季,那汉子哈哈大笑,说许景行真是个雏子。他告诉许景行,他说的买花就是去买女人睡觉。说得难听一点,就是去嫖。许景行听他讲明后十分吃惊,说你怎么干那种事呀?汉子道:那有啥办法?我家里又没有老婆。说着说着到了桥西头,蟹脸汉子提议下去到水边洗洗脸,许景行觉出自己脸上也是尘土老厚,便跟他下去了。汉子一边洗脸一边看他,问许景行是干啥的,许景行如实以告。那汉子便笑嘻嘻地说:“兄弟,能不能借我一点钱用?你借给我,我也领着你去见识见识。”许景行马上警觉起来,立即摇着头连声说不,并起身要往路上跑。那汉子哈哈大笑,说你看你这个熊样儿,我是吓唬你的,其实我身上有钱。这么一说,许景行才又放下心来。
     
       回到路上,那汉子一边走一边向许景行说,他在家里是打短工的,一旦攒足一块大洋——因为跟那种女人睡一夜要这么多钱——他就要来一趟临沂。这一段他又有两个月没来了,憋得受不了却没挣到钱,一狠心就打算来卖血买花。许景行惊得瞪圆了眼睛:“卖血?血还能卖?”那汉子表现出见多识广的得意,说:“没听说过吧?血就是能卖。不过只能到这临沂城的洋先生那里卖。他们比中国的先生能,如果谁受了伤,血淌得多了,他们就买了别人的血给续上。”汉子说他去年就卖过,抽了一瓶子,人家给了两块大洋。他一块用于吃,一块用于嫖,上边下边都享了福,真恣。他还说,不过,这么干要多长个心眼儿,那就是不能抽完血就嫖,要歇上一天。不然的话,身子太虚想嫖嫖不了,那才是吃了大亏哩!
     
       这席话让许景行目瞪口呆。要不是亲耳听这家伙说,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还有为了睡女人会这样出大本钱的。他想那女人还有多好?蚂蚱还没睡过仅仅弄了个母鹅却把命搭上了,这人竟然跑一百里路到临沂卖血!尤其是人血,那是能卖的吗?抽多了人还不死?想到这里他恻隐之心萌发,真想借一点钱给他。可是想到他是用钱去干荒唐事,遂又作罢。但此刻他是再也不想与这买花汉子同行了,进城后便在一个路口与他分了手。那蟹脸汉子向他扬手笑笑,随即向着他的既定目标大踏步奔去。
     
       在城里找个小客店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买点东西吃了,便向人家打听书铺在哪里。走了好几条街终于找到一家,到那里问有没有《呻吟语》,书铺伙计立即摇头说没有,不光没有,他连这书名都没听说过。许景行想起嗣父讲的,说不对,怎能没有呢?那是明朝大儒吕坤的书呀,再说我父亲三十年前就曾在这沂州府买到过。伙计一听哈哈大笑:“三十年前?你知不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句话?三十年前是什么年代?如今是什么年代?那是大清王朝,如今是中华民国!你看看,这里都是些什么书!”
     
       许景行仔细一瞧,这铺子的书果然与嗣父家的不一样。嗣父家里都是用线订起的,这里的书却一本也不见线。看看书名,有《三国演义》、《三侠五义》这些听说过的,更有许多名字古怪让人猜不透是什么书的,例如《呐喊》、《蚀》、《达夫评传》等等。这时伙计递过一本虽大却很薄的书,说:“你买古书,想必喜欢这刊物,买一本吧。”许景行接过看看,是《进德分会月刊》,翻翻里头,原来是临沂进德分会办的,文章大都是文言文,第一篇题目为《论四维八德立国之本也》。许景行不明白何为四维八德,粗粗一读,原来四维是礼、义、廉、耻,八德是忠、孝、节、义、智、仁、勇、信。文章还讲要推行“新生活运动”云云。许景行对此书不感兴趣,便退还给伙计。伙计接过说:“我猜你也不会买这破玩意儿。四维八德就是新生活运动?胡扯蛋!”许景行心里只想着《呻吟语》,出了这家书铺又找到一家,那里摆的书与第一家大同小异,当然也没有他要买的。他问人家还有别的书铺没有,别人答复再没有了。许景行知道为嗣父买书再也没有指望,便决定到山会上看看去。他问明山会是在城北的教场,随即抬脚向那里赶去。
     
       临沂的秋季山会果然规模巨大,待许景行赶到时那里已人山人海。他一边走一边看,繁多的人物,嘈杂的声响,直让他头晕目眩。走过布市与杂货市,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大大的帆布篷,里边传出不知什么乐器发出的声响和男人女人的歌唱。许景行猜想里边是戏班在唱戏,心里发痒,就走了过去。
     
       找着布篷的门口进去,正想掏钱交上,却看见门边一张桌子,桌后站立一位年轻姑娘。待他近前,那姑娘开口清清脆脆地道:“以马内利,耶稣赐福于你!”接着向他手里递来一个花花绿绿的纸本儿。他问:“多少钱?”那姑娘说:“大哥,进了门是一家人,怎么还要钱呢?”许景行听了这话感到奇怪,便抬头向那姑娘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他心里突然忽悠一颤:那姑娘太好看了。她身穿印了一朵朵白菊的蓝布大襟褂儿,衬得一张鹅蛋脸白里透红。脑后扎一根大辫子,又粗又长经肩膀前胸一直拖到小腹。那一双小毛毛眼更了不得,眼珠子乌乌黑,说话时定定地一瞅你,好像直瞅到你的心底里去。但许景行不敢多瞅她,他觉出了自己史无前例的慌张与羞怯,急忙转身低头向里面走去。
     
       里面原来放着好多板凳,板凳上已坐了好多的人。许景行找个地方坐下,抬头向台上望去,只见那里站了一行女人一行男人在唱。这些人的旁边,则有一个黄头发高鼻子大胡子的怪模样男人用两手在一个桌子样的物件上急急忙忙地点戳,人声之外的悦耳声响便是从他手下发出来的。他想了想,便猜出那是个洋和尚。因为他听村里人讲过临沂有洋和尚,说他们漂洋过海从外国来,到这里是为了偷吃小孩的心肝。想起这些许景行觉得害怕,但向那洋和尚仔细瞅瞅,发现他的脸相并不显得多么凶恶。低头看看手里的小书本,印得非常漂亮,上面有一个人不知什么缘故让人绑在了木柱上,低头流血像死了一般。看看那人下面,是五个大字:圣经嘉言录。他翻开后面的书页看看,上面的话他似懂非懂:“光来到世间,世人因自己的行为是恶的,不爱光倒爱黑暗,定他们的罪就是在此。凡作恶的便恨光,并不来就光,恐怕他们的行为受责备;但行真理的必来就光,要显明他所行的是靠上帝而行……”
     
       正看着,台上的歌唱忽然停止了。唱歌的人与那洋和尚都到下边的凳子上坐着,又有一个本地人走上去开口讲了起来。许景行听了一会儿听出点眉目,那人是讲吃喝嫖赌都是罪恶,死后进不了天堂。许景行在心里说,讲得对,这些人死了就该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
     
       再想接着听,篷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有人离座去看,许景行也走了出去。到了篷外,只见一帮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正站在不远处冲这边齐声喊叫:
     
       耶稣爱我真不错,
     
       我爱耶稣大银锞!
     
       早晨喝粥吃油条,
     
       晚上吃肉喝豆沫!
     
       这些话的意思许景行不甚明了,但对篷内的嘲弄之意是觉出来了。他此刻听见身后有啜泣声,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向他发本本的俊俏姑娘站在那儿哭,一张好看的脸蛋上流满了眼泪,让人生出无限的爱怜。那姑娘啜泣片刻,转身向篷内喊:“吴尔乐牧师!吴尔乐牧师!”那个洋和尚这时走了出来。但他站在那里看了看,只是摊开手耸耸肩,再摇摇头瘪瘪嘴,做了这么些怪动作就回去了。那姑娘又哭,一边哭着一边也走进篷里。
     
       许景行已无心再听再看,他绕开尚在喊叫的一群少年,又向远远的另一个人圈走去。那里正响着锣鼓家伙,好像是在耍猴子。他想过去看一眼,但走几步,却听西边响起了更多人的喊叫声。他驻足一看,只见一大群年轻男女从另一条街上走过来了,他们个个手里拿着纸旗,边走边高声呼喊着。走近了,许景行发现他们呼喊的内容与小旗上写的一致,是“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还我东三省!”等等。听身边看热闹的一个蒜鼻男人讲,这是临沂省立第五中学的学生,今天出来游行了。许景行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游行”,第一次见识“帝国主义”这几个字。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听身边鼻蒜男人又将鼻子一哼:“这些毛孩子是吃饱了撑的。小日本还不知在哪州哪县,你连一根毛都没见着,在这里瞎喳呼个啥!”然而青年学生们听不见他的批评,依旧起劲地喳呼,在山会转了一个大圈,然后又呼喊着去了南街……
     
       半晌的所见所闻,让许景行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十分不安甚至有点恐惧的感觉。他觉得这里好像要出什么事情,然而是什么事情他又说不清楚。他想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这临沂城,回到他的律条村去。他看看日在东南,走到晚上还能到家,便买了两个烧饼揣在兜里,穿街过巷直奔东边城门。
     
       由于脚上的水泡还没消退,许景行今天的行走就慢得多了。走一个时辰歇一会儿,再走一个时辰再歇一会儿。走到下午,天渐渐阴了下来。走到离沭河还有十二里地的左家庄已是傍晚,天阴得更加厉害。但他不想找人家投宿,只想赶回家去,便到一户人家讨了点水喝,又咬咬牙走。
     
       天色将黑时,高高的河堤终于横在了他的面前。这时河堤上站立着许多人,在向河里惊惊乍乍指指点点,而他的耳边也传来了骇人的大水声。他忘记了脚疼,噌噌几步就窜上河堤。
     
       沭河又发大水了,它一改昨日模样,突然变得宽宽阔阔浊浪滚滚!
     
       这种不下雨却发大水的景象许景行见过多次。他知道,这是沭河上游下了大雨的缘故。他向东岸看看,那边河堤上也站了些人,因天色已黑,已看不清他们是谁。但许景行知道,他们中有许多人是来捞浮财的,希冀着能在大水中捞出一些从上游冲下的物品。看这边近水的地方,一些汉子也是长钩在手虎视眈眈。
     
       许景行从小见过许多捞浮财的场面,目睹过许多的悲剧喜剧。六岁那年,他曾见本村许正六从水中捞出一个柜子,里面装了一百多块大洋,让那个穷光蛋恣得发疯。十岁那年,他曾见邻村一人想下水拽住一棵冲下来的大树,结果树没拽上来,他却让树拽着一去不返。给他刺激最强烈的场面是水中出现死人或活人。有一回水中冲下一个黑东西,有人认为是个死猪,钩上来一瞧却是一具男尸。如果见活人漂下来,有人就会冒死相救。本村已故的许瀚松爷爷,年轻时水性好,曾先后救出过五条人命,在周围各村传为佳话。而这种见义勇为的对象却不包括年轻女子。人们相信一个传说,水中的年轻女人都是水妖变的,她们引诱男人前去搭救为的是将他吃掉。许景行对这说法将信将疑,但他十三岁那年曾亲眼见过一件惨事:那次又发大水,上游忽然冲下一个木盆,盆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她可怜万分地用两手抓住盆边大声呼救。本村光棍许正连说:我不信她是水妖!腾地跳下水去迎向那个木盆。转眼间木盆临近,那女人忽然急促地跳起身扑向他,二人刹那间再也不见影踪,只剩那个底朝天的木盆顺流而下……
     
       秋天的雨毕竟比不得伏季,因而这次发水不是最大,水里似乎也没出现多少物品。那些人在水中钩上来的,不外乎草捆破衣之类。天越来越黑,水面上景象也越来越模糊。这时突然有人喊:“快瞅,那是什么?”许景行瞪大眼睛去看,只见河中央似乎有几条又黑又长的东西时隐时现。旁边一个老头叫起来:“那是蛟龙!快走!”这么一说,河边的人全都跑走了。许景行从小听说过许多蛟龙闹水与吃人的故事,心里也是害怕,急忙跟着人群跑到了附近的村里。他知道这个村叫孙家河西,他的二姑就住在这里。
     
       找到二姑家,二姑惊问侄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许景行把去临沂事的事讲了,二姑便炒了鸡蛋拿出煎饼让他吃。许景行吃下三个煎饼,觉得困乏难奈,便去床上睡了。一夜无梦,睁眼时天已大亮。
     
       吃了早饭,许景行告辞二姑,便又向河边走去。到了那里,看水势小了好多,但还是不能过去,便坐在那儿耐心等待。许景行想起昨晚这里的大水与水中的异物,再看看今天的波晏水清,不禁感叹这条沭河的神秘莫测。
     
       日头一点点高起来,河面上流金溢银。他朝东岸看看,那边一个人影也不见,而他的律条村正远远地罩在白白淡淡的晨雾炊烟之中。坐了一会儿,忽有一阵喧闹声从那边隐隐传来。他起身引颈去看,只见一群人从村后走出,向这河边缓缓而来。他不明白这些人要干什么,只看见他们越来越近。当他们被河堤遮住片刻再出现在河堤上时,许景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嗣父也在里面,并且在指挥两个抬筐的人向水边走。
     
       许景行急切地想知道河那边所发生的事情。他走进河道,看看水浅得已没有危险,便挽挽裤子走下水,走向了对岸……
     
       律条村后的小河来自东面三里外的大片山中,流到这里时河道也只有十来丈宽,除了下大雨时,这里的水流一般是年轻人使使劲能够一步窜过,而老人妇孺则借助水中放置的几块石头三两步即可跨越。这河之所以叫倒流河,因为它经常在夏秋季节倒流。或者在下雨时,或者干脆在大晴天,这河的下游忽然就有一股水涌上来,顶着一些肮脏的泡沫与浮柴,经过律条村围墙的北门,经过村子东北角的雹子树,一直往上游流去,成为当地的一大奇观。这河水倒流的原因很清楚:那是与倒流河相连的沭河正发大水。
     
       这水倒流上来,沭河里的鱼鳖虾蟹也会到这里游玩、觅食。不过河水倒流总是暂时的,等大河里水小了,这里的水自然要退回去。但在这时,往往会有部分水族成员贪吃贪玩忘记回去,困在河道的一个个水汪里断了归路。每到这种时候,律条村的人们便会兴奋异常地出动,擒获一些弄回家打牙祭去。
     
       昨天晚间沭河的大水,让倒流河再一次倒流。整天吃菜将脸都吃成菜色的人们夜不成寐枕戈待旦。待到后来连旦也不待了,天不亮就扛着四爪铁招去了后河。此时那里水已退下,很快有许多人低头弯腰寻寻觅觅。不时有人有所擒获,情不自禁地发出欢叫声,这欢叫声又刺激起众人更高的热情,整条河道里热闹非常。
     
       穷汉油饼来得也很早,但忙活到天亮,脚上的一层老茧让水泡得惨白,也没有一点儿收获。他气急败坏地骂着,又越过雹子树向人少的上游走去。这时,他忽然看见面前的一个水汪里,正趴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近前细瞅,透过半尺微浑的水,他模模糊糊地看出一个大鳖。这鳖也真是大,竟像个烙煎饼的小鏊子!油饼心里一阵狂跳,急忙伸出铁招去勾,勾了两勾没勾动,他便用铁招去刨。谁知那鳖盖太硬,刨了两下非但刨不进去,还把他的手震得生疼。停住手正琢磨怎么办才好,那鳖突然爬出水来想要逃遁。油饼急坏了,抖手顿足发出了一声不像人却近乎兽类的吼叫。这一叫立即引得许多人向这边跑来。油饼不看人只看鳖,见它在浅水里沙沙急走,便挺身跃上它的背部想踩住,然而那水族英雄劲儿大得很,驮着他照走不误。这罕见的人鳖联合表演让围观者大开眼界,他们一边惊呼一边让出一条通道让它们继续表演下去。油饼觉得这种表演并不符合他的初衷,遂跳下鳖背试图用手阻止它的行走。不料刚伸出手去,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左手一下子剧疼,低头看时,那根中指已经在鳖嘴里了。油饼大惊,头上顿时冒出汗来。他使使劲想把指头拽出来,但那鳖咬得太紧根本拽不动。而这时围观者如堵,惊呼声如潮,那鳖见已无路可走,索性停住脚步与穷汉油饼对峙起来。
     
       这场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律条村前来逮鱼的人们谁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人说:想起来了,听说鳖如果咬了人的手指头,要一直等到黑驴叫才松口。油饼的弟弟小饼立即跑到村里,不知从谁家牵来了一头大黑驴。然而那黑驴却不配合,到了水边闻到新水发甜,只顾低头喝水抬头放屁,就是不叫唤。等了半天没结果,有聪明人想了个办法,拔棵水草去搔驴的鼻子。搔了几搔,那驴果然打了个喷嚏,随即引吭高歌。待驴歌罢,人们急去看油饼与鳖,对峙状态依旧没有解除。有人说了,什么黑驴叫,那是骂人的,意思是等挨咬的人哭哩!众人恍然大悟,便让油饼哭。油饼一想再无他法,心下急躁,雄壮的悲声便很容易地发了出来。有人听着他这哭,小声道:“嗯,是像黑驴叫。”于是人们又笑。油饼这时不好意思再哭,咬咬牙狠劲一拽,只听“咯嘣”一声,乖乖,手与鳖是分离了,然而那中指却已少了半截,鲜红的血从上面滴下来,滴到河里艳艳地呈丝缕状漂走,引得一些人们不屑抓的柳叶小鱼竞相追逐。
     
       油饼这时将断指捏了,对噙着他的另一截指头缩头不动的大鳖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我立马把你弄回去煮了!”
     
       可是,一个叫许正春的中年汉子却厉声道:“油饼你敢!”
     
       油饼扭头瞅着他道:“我怎么不敢?”
     
       许正春说:“这么大的团鱼老爷你敢得罪?你想给咱庄招祸是怎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说吃不得吃不得。
     
       人们记起了律条村老辈人传说的事情和有关的禁忌。老人们说过,团鱼大了就成精,尤其是沭河里的团鱼精更是厉害,它们经常来试这律条村的人心,觉得不如意便要施以惩罚。一百年前,有人捉了个大团鱼,抬回家里要吃,不料还没下锅这团鱼竟不翼而飞,紧接着沭河突然起了一道水坎,就像让什么东西挡住了似的,致使那水沿着倒流河直往上灌,一时三刻灌满了律条村,让全村房屋倒塌过半。事后人们传说,这是团鱼老爷领着它的儿孙在河中间用身体垒成高墙,导致水祸发生的。六十年前,又有人逮了大鳖要吃,还是没吃成并且遭了报复。报复的方法万分奇特。据说有人亲眼看见,那个测知了人心歹毒的团鱼老爷领了黑压压的大群儿孙爬上沭河东岸,到将要成熟的高梁地边,一个个飞起来用鳖盖沿儿砍那庄稼杆儿。只见它们飞起飞落像和尚道士作道场时耍的飞钹,咯嚓咯嚓,须臾之间就将一块地的高梁砍倒。砍完这块,又去砍别的地,一夜遭踏了几十亩。历史的教训不可不认真记取。今天油饼个杂种操的又要吃团鱼老爷,那还了得?
     
       然而油饼不听劝阻,他举着那只断了一指的左手发誓一般道:“我不管它老爷不老爷,他吃我,我就吃它!”说着就让弟弟小饼快找抬筐,与他把鳖抬回家去。人们当然不允许他的胆大妄为,说小饼你敢!你长了几个头?小饼就不敢了,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
     
       这时,许正春又让油饼赶快放了这团鱼,油饼耿着脖子说:“我就不!谁给我放了,我就跟谁拼命!”许正春说:“真还能了你!我去叫族长来,看你放不放!”
     
       不大一会儿许正芝果然跟着许正春到了河边。他扒掉鞋走到水里,向尚在那里伏着的团鱼深深一揖:“大仙,儿孙不懂事,万望海涵!”接着他站起身来,让许正春到村里找抬筐,他要亲自送大仙回去。油饼不愿意,说:“大叔,你让俺动动荤行不?俺一家人快要饿死啦!”许正芝把眼一瞪:“你还胡说八道!”随即让人把他拉走了。
     
       这时,许正春已拿来抬筐与扁担,大家将这团鱼老爷小心翼翼弄到筐里,小心翼翼抬着,族长许正芝不离抬筐左右,沿着倒流河的南岸向西走去。
     
       越过河堤,到了河边,许正芝不让抬筐的停下,带着他们一直往水里送。一直走到河水没漆深了,他才命令抬筐的落肩。那筐刚一入水,团鱼就轻悠悠地漂了起来。它转身向送他的人们看一眼,然后划动四足,慢慢游往远处的深水中去了。
     
       许正芝一直恭恭敬敬地看着它,直到它再也看不见,才将头抬了起来。这时,他看见阳光灿烂的河面上,他的嗣子正一步步趟着水向这边走来……
     
       在自家院子里,许景行向嗣父交回两块银元,也交给了他一份沉重的失望。许正芝向竹林深处看一眼,低头叹息道:“唉,世道真是变啦,真是变啦。”
     
       看着嗣父的模样可怜,许景行想安慰一下他,又说自己还带回一本不花钱的书,说着就从兜里取出了那本《圣经嘉言录》。不料嗣父接过后仅仅翻看了几页,便陡然变色道:“你怎么往家带这些邪恶东西?快把它扔到猪圈里去!”许景行不明白嗣父为何发这么大的火,但禁不住他一再催逼,只好接过去向院门外走。走到院门西边的猪圈,心下实在不忍,但回头看看嗣父竟然走到门口监视他的实行与否,只好一狠心将小本本投了进去。圈内两头大黑猪正趴在那里打哼哼,见身边落下鲜艳物品,一起起身将长嘴伸过去,转眼间,《圣经嘉言录》便成了二位大耳公的拭牙纸。
     
       见嗣子站在猪圈边难过,许正芝走了过来。他拍拍嗣子的肩说:“景行你还不懂,你不明白这书到底是什么可恶。你跟我来。”说着领许景行回到书房,在书橱里扒拉了一会儿,找出一张黄黄的纸条给他看。许景行接过,见上面写着:
     
       圣谕
     
       增福财神 扎
     
       兹因天主耶稣教,欺神灭圣,忘却人伦,怒恼天地,收住雨水。降下八百万神兵,才有下雨之期。不久刀兵滚滚,急速退教,速进佛门。义和团上能保国,中能保民,下能保身。见帖速传。传一张,免家之灾;传十张,免村之灾。如不下传者,即有掉头之苦。
     
       许景行不明白这是什么,许正芝向他说,这是光绪年间他在一次进县城时人家给的揭帖,是义和团传的。接着他又向嗣子讲义和团是怎么回事,说大清光绪年间,洋人纷纷来中国,给人吃迷魂药。人如果吃了就信他们的洋教,男无伦,女行奸,毁我纲常,伤害天理。你知道洋人为什么眼发蓝?全因为他们是通奸所生,来路不正所以颜色不正。可恶的是,他们光绪二十五年竟敢到山东圣人地面修盖洋楼。圣人去求张天师,张天师叫圣人到蒙山顶上拜三拜。圣人去了,一拜拜出旗杆两根,二拜拜出大炮三声,三拜拜出一个白发老者。老者向他说:“先练义和拳,后练红灯照,赶洋人,断铁道。”这么一来,中国就兴起了义和团、红灯照,男人女人全都拿起刀枪赶洋人。离咱这里不远的神山,还出了个好汉杨清贤,领人一把火把教堂烧了。可惜后来大清气数已尽,不能佑我拳民,致使洋人继续在中国作祟。你去临沂人鬼不分,竟还带回他们的邪物,这还了得?
     
       一席话,说得许景行汗流涔涔。他没想到他在临沂踏入那个帆布篷,竟是踏入了奸恶之地。“男无伦,女行奸”,他们是够坏的。但他又实在无法将那个向他发小本本的俊俏姑娘与奸恶联系起来。想来想去,脑子乱成一锅糊粥,只管低头擦汗。好在嗣父没再做深入追究,让他回房歇息,他才如获大赦一般跑了出去。
     
       在家歇过两天,这一天早晨扫完院子去村后挑水,回来后却听见嗣父正在堂屋里与杨麻子吵仗。只听嗣父说:“我说卖就卖,你管不着!”杨麻子道:“我管不着也要管!东家,这么弄你这个家就完啦!”杨麻子说完这话,嗣父的声音竟好久没再出现……
     
       许景行见小叹正在堂屋门边站着,就放下钩担走过去,小声问他出了什么事。小叹将他拉到东堂屋里,气愤地说:“咱爹原先是愣,如今是疯了。他要卖地呀!一卖卖五十亩呀!”许景行吃一惊,急忙问卖地干啥。小叹说:“村里不是有逃荒要饭的么,咱爹受不了,要买粮帮他们度荒!”
     
       许景行得知了事情原由,也认为嗣父此举大可不必。遇上这么大的灾年,有人逃荒要饭是正常的,你已经借钱借粮尽过心了,何苦要把祖传的家业再掀掉半边?正这么想着,那边的吵声更高。许景行觉得自己应该过去做做劝解,便三步并作两步去了西屋。
     
       那边杨麻子的一脸麻点儿全成了紫的。他两眼瞪着许正芝道:“东家,你如果再犟牛不回头的话,俺只好告老还家!”听见这句话,许正芝急忙说:“老杨你不要走。”杨麻子面露喜色:“这么说你收回那个打算啦?”许正芝却摇摇头:“不,我意已决,谁也不能阻挡的。吕子道:‘守令于民,先有知疼知热如儿如女一副真心肠,甚么爱养曲成事业做不出?只是生来没此念头,便与说绽唇舌,浑若醉梦。’我乃一族之长,待族人更应肝脑涂地。今有族人饥寒交迫,性命倒悬,我能忍心视若无睹?”
     
       杨麻子脸上现出了彻底的失望。他眼珠定定地看了东家片刻,而后将手一拍苦笑道:“罢,罢,算我好心做了驴肝肺!”说着转身去了他住的南屋。不大一会儿,他将一个包袱挎着出来了。看他这样,荠菜说:“你看他真还要走呀!”一家人急忙跑到院子阻止,杨麻子却摇摇头道:“我的心也定了。我早想过,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也确实该回家蹲着啦!”许正芝说:“你就是走,也不能这样走呀!”他把杨麻子拉到堂屋,让他稍坐片刻,然后让许景行跟他去了书房。他拿笔匆匆写了一张字条,上写“今借银元二百块整,十日内归还,利率任取。”
     
       许正芝 民国二十四年八月初六。
     
       让嗣子拿着速到许正晏家借钱。许景行找了个布袋飞跑而去。
     
       到了庄长家中,许景行将条子递上去,庄长看了问:“你爹借钱干啥?”许景行就把嗣父要卖地帮穷的事说了。听罢这些,许正晏嘿嘿无语,让鲍先生如数点出。许景行把它背回去,嗣父接过袋子看了看,向杨麻子一递说:“老杨,你执意回家,我也不留你了。这些年多亏你给我管家理财,我真不知怎样谢你才好。这点钱你捎上吧。”杨麻子接过钱袋,“卟嗵”一声跪倒在地,淌着两行老泪叫一声“东家”,遂哽咽无言。许正芝汪然出涕道:“老杨……”也向他跪下了。望着主仆二人如此模样,荠菜、小叹与许景行都在一旁擦眼抹泪。
     
       杨麻子收拾好了要走,许正芝让嗣子送他。许景行将那钱袋搭在肩上,与杨麻子出了围子东门,许正芝也跟在他们后头。沿着村东的大道向北走了几步,到雹子树下站住,杨麻子抚摸着树干道:“我在这律条村三十多年,年年都惦记着这树会不会发芽,往后不用惦记啦!”这话又让许正芝爷儿俩动容。
     
       杨麻子的家是东乡三十里之外的杨家官庄,他与许景行沿着倒流河向东走一会儿,便奔上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山路。远远地回头看看,见许正芝还站在雹子树下目送,杨麻子摇摇头向许景行道:“你爹真是个好人!”
     
       路上,杨麻子向许景行讲起了他这一行的甘苦。他说,给人当管家不容易,似乎整天指手划脚怪威风的,其实只是个“甩手觅汉”,比当觅汉扛长工好不了多少。摊个好东家还行,如果摊不着好东家,上挨东家的熊,下遭佃户的骂,那滋味可难受了。他家干管家已是干了三代,他爷爷一辈子挪过十几个窝,最后不到六十就累死在外乡;他爹干到五十三得了痨病,让人家撵回家后不到一年就入了土。是他有福,摊了个好东家,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临走还给了这么多养老钱。要知道,掌柜的告老还家,东家给个几十块钱就不错了,可是我一下子就背回家二百块……杨麻子走了一路唠叨了一路。
     
       杨麻子唠唠叨叨地走着,还不时抬头去许景行肩背上拍打一番。许景行起初没在意,认为这是杨麻子表示亲昵。可是拍打得次数多了,就觉得多此一举,心想在这行人稀少的山路上,还能有谁注意他衣裳的整洁如否,因而在杨麻子又一次向他伸出老手时,他往旁边避了避说:“杨大爷,有点土怕什么,不用拍。”杨麻子却朝路边山上警惕地望望,小声说:“你这孩子不懂哇!不拍会惹祸的呀!”他小声告诉许景行,凡是走远路的人,身上带了金、银和烟土,懂门的人就能看出来。不带这三样东西的,脚下腾起的尘土落得矮,只能到大腿或腰间;而背了这三样东西,那么尘土就要落到肩背处。咱们今天如果让歹人看出来,岂不是要麻烦?这话说得许景行心惊肉跳,想起平时听说这条路上时常发生马子断路的故事,他直用慌乱的目光往周围的山上瞅,每走一小段路就叫杨麻子给他拍打。杨麻子说:“也不能拍得太勤了呀,拍勤了那是走路捂鸡巴,恐怕人家不知道带了家伙!”这话说得许景行忍不住发笑。
     
       幸好一路无事,中午时分顺利到达杨家官庄村西。走到一片杨树林边,杨麻子说住下歇歇。许景行说快到家就别歇了,然而杨麻子坚决地拽住了他,他只好放下袋子坐到了树荫里。这时杨麻子让许景行等等,他则将钱袋提着去了树林深处。等到他再回来,许景行发现那袋子里的东西已十停去了七停。他不解地问杨麻子把钱放到哪里去了,老头嘿嘿笑道:“先放一放。早拿回家去,几个儿蛋子还不红眼?一下子分光了,我老了怎么办?”许景行听他这样说,不由得暗暗感叹这位老管家的精细。
     
       走进村里,跟着杨麻子走进一个平常宅院,老少一大群惊喜地围了上来。一个中年汉子抱过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让他喊爷爷,可是这孩子却愣愣地望着杨麻子不开口。杨麻子抚摸着他的额头道:“不认得我这麻老头吧?嗯?从今往后我叫你天天认,直认到骨头里!”说着,麻脸上便有泪珠滚下来。他的老伴与他的儿子儿媳也都红了眼圈。
     
       在杨麻子家吃过午饭,许景行便往回赶。杨麻子当然又是一番相送,一直送过那个藏钱的树林。走了半里路,许景行回头看看杨麻子又隐没在那片树林里,他不禁摇摇头暗笑不止。
     
       回到律条村已是傍晚,走到家门口,忽见生父与嗣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他走进去,发现二人脸色都不好,便怯生生地问生父来干啥。生父许正琮阴沉着脸说:“干啥?我来叫你回家!”
     
       许景行吃了一惊,忙去看他的嗣父。嗣父瞅着他点点头:“是,他是来领你回家的。”
     
       生父说:“泥壶,走吧,咱不在这里了。不然的话,等他把地都踢蹬光,还不是毁了你?”
     
       许景行听明白了这话,看了嗣父一眼然后将头低下,好长时间没有吭声。
     
       嗣父这时说:“景行,你爹的意思你也听明白了,主意你自己拿。你要想回去,我也不拦你。”
     
       许正琮立即道:“那好,泥壶咱们走!”说着就起身欲领许景行出门。
     
       然而许景行却摇了摇头:“我不。”
     
       生父问:“为什么不?”
     
       许景行道:“我爹他做得对。”
     
       听嗣子说出这话,许正芝顿时热泪盈眶。
     
       许正琮向许景行顿着脚道:“你这孩子,来到这里才几天就学愣了,你想在这里受罪?别的不说,你看你该娶亲了,人家还一点儿谱也没打!”
     
       许正芝当即反驳道:“谁说我没打谱?我早就盘算了,到冬天就给他娶!”
     
       许景行听嗣父说了这话,心里忍不住一阵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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