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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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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少年时是有凌云之志的,这凌云之志来自塾师闻秀才的培养。这个屡试不第老来只好离家到律条村当孩子王的落魄秀才,把一颗未遂的心寄托于学生,整天向他们描述科考及第的辉煌。“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叶尽惊人”,“金榜高悬当玉阙,锦衣即著到家林”……这些诗句经他摇头晃脑吟咏出来,引诱得孩子们眼睛发直磨拳擦掌。而学生中他最寄予厚望的则是许正芝。这个身体精瘦面皮白晰的少年记性好,课文一经学过便背得滚瓜烂熟。学着后面的,老师会让学生时时温习旧课,经常随口说出书中的一句话,让你从此处背起。如老师念出“君子之道费而隐”,你就要立即接上“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老师念出“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就要立即接上“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每到这种时候,唯一不哑火的学生就是许正芝。除了背功好,许正芝的诗文写得也尽合老师心意。闻秀才曾向许正芝的爹许瀚余说,你等着门前立旗杆吧!说得许瀚余喜之不尽,早早选定了门前立旗杆的位置,经常站在那里想象日后表明儿子金榜题名的旌旗猎猎飞舞的醉人景象。
     
       许正芝十五岁这年,闻秀才对他说:差不多了,你先去考个秀才,与我同游学泮吧。于是许正芝就兴冲冲地让闻秀才领着,提了四色礼品,到县城找冷廪生作保报名。冷廪生是闻秀才的同乡,因才学出众,现吃着官家的供养,所以有资格为童生作保。冷廪生给许正芝的感觉也真是冷,收下礼品后对他正眼不瞧一下,依旧坐在那里把玩手中的一块镇纸玉石。不过名还是在县学报上了,到开考这天冷廪生也准时出现在书院,教喻点名点到许正芝,问谁保举,冷廪生也立即答是他保举。当然,由冷廪生保举的不只许正芝一个,整个点名过程中他答应了大约近二十声。考试开始时还算顺利,搜身,进考棚,向奎星叩头,发卷,许正芝虽有些紧张但还没有失措。不料发完卷,在一片静寂中突然有三声锣响,一名县衙皂隶在院中大喊:“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许正芝听老师讲过这事,说这么一喊,考生中做过亏心事的人就要心惊肉跳,有鬼来跟他捣乱,让他写不出好文章。许正芝想想自己并没做过亏心事,但就在这时,他眼前晃出了一个少年的影子。那是曾雇给他家放牛的贫家孩子小松。小松在他家放了半年牛,这天有一头牛掉到山崖下摔死了,许正芝的爹就狠狠揍了他一顿,声称要让他家赔偿。不料这天夜间,小松一个人跑到村西,用一根牛缰绳将自己吊死在社林里。几年来,许正芝觉得小松死得冤枉,常作关于他的恶梦,没想到此时又想起了他。看考棚外头夜色沉沉,考棚内烛影摇曳,许正芝仿佛觉得小松的鬼魂就在身边游来荡去,弄得他心里一阵阵发毛,文章自然是没法写好了。待发榜,他的名字在本组十二人中是第五名,离能参加第二轮考试的第一名即“案首”还差得远。这成绩让闻秀才气了个半死,责怪许正芝把他的脸给丢尽了。待问明原因,闻秀才更是生气,说:冤有头债有主,那个小放牛的与你何干?要索命得找你爹索去!许正芝也是悔之莫及,心想自己真是不该。
     
       三年后又考,这一次考了个本组第二。闻秀才闻讯后痛心疾首,说我最得意的学生却连第一关都过不去,我岂不是枉为人师!说完这话立即卷铺盖回老家去了。
     
       两次未中且把老师气走,许正芝也觉得实在丢脸,从此不再上学。当年他爹给张罗了个媳妇,腊月里娶来,让他体验了“小登科”之乐。然而过了一段,许正芝觉得“小登科”不过尔尔,自己还是要发愤读书搏一个真登科。他除了在家攻读,还到县城的“文华书院”报了名,每月去两天,听那些县内有名的举人或秀才传道解惑。为让自己成功的把握大一些,他错过一科不考,在二十四岁这年才报了名。他想这一回应该差不多,可万万没想到竟遇上了冤枉事。那时有人将一些应试文章汇集成册,用刚从外国传来不久的影印技术印成洋火盒一般大的小书,供童生到考棚作弊,许多人买来后藏在辫子里带进去。这种事情许正芝是不做的,然而在进了考院搜身时,皂隶却从他的脚边发现了一本。许正芝大吃一惊,继而悟出是别人见搜得紧将书偷偷扔掉的。他立即大叫冤枉,可是皂隶却不由分说将他轰出门去。这飞来横祸不光让他丢脸,还把给他作保的冷廪生气得当场赏他两个耳光然后拂袖而去。
     
       这事情曾让许正芝羞惭欲死,但事后想想自己无辜对得起天理良心,遂又将勇气重新鼓动。二十七岁时再考,他没好意思再找冷廪生作保,托人新找了匡廪生。这匡廪生比冷廪生更有才华,只比许正芝大六岁就成了廪生,让许正芝崇拜得五体投地。这一次考试许正芝没遇上奇怪事,但第一场下来还是没考上案首。三十岁再考,依然不中。然而这两次重挫并没有影响到他的上进心,他高吟“但取诗名远,宁论下第频”、“不须寂寞恨东归,洗眼三年看一飞”等诗句,悬梁剌股,以更高的热情投入到经书研习之中。三十三岁这年,他终于考上了案首。望着自己的名字终于在写成车轮状的名单上于一个车幅间冒尖,“许正芝”三个字写在了车轮外,他兴奋得涕泗交流。他知道这年的秀才名额是十六,数数考出的案首是二十一,他想第二场考试,自己不可能是最后边的五个。不料考完张榜,他恰恰是名落孙山。
     
       到这时,许正芝才明白自己的才分有限,绝不可能有很大的前程,中状元中进士那是痴心妄想,就连举人也是没有门儿的。他悲伤地想,那么我这一生别的不求,只求考个秀才吧。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做个白发童生,落个困守场园。然而就在他又钻到书房里不出来的时候,父亲却得伤寒病突然死去。这时弟弟许正琮也已娶亲,对身为长子的哥哥不支撑家业只当书虫表示出不满,声称如果他再执迷不悟就与其分家。许正芝想想这样也好,人各有志,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想发家你自己发去,我只想考取文名。分家后虽然我不会种地,出不了大力,可是如果考上秀才,再努一把力,考上个秀才的一等——廪生,就能够像冷廪生那样每月由官府发给廪饩银四两,家中也能衣食无忧。好好好,就这样办!他便请来老族长,让他主持着分了家,将父亲留下的二百来亩地和两座宅院一分为二,兄弟俩从此各立门户。
     
       处理完这一切,许正芝雇来一个头脑精细的管家杨麻子,让他给经营着土地,自己则全身心地又投入新一轮备考。这一次他更是拼命了,每日吃在书房睡在书房,连妻子卫氏都不能随便见他。卫氏借送饭的时候见见郎君,可是听到的却没有一句夫妻情话,只是一句句的追问:“你说我这回能中不?”卫氏只好连声说能中能中。最可笑的是有一天丈夫还问她:“你说我怎么做不出跟小姨子背靠背睡觉的梦呢?”卫氏听了很生气,说你怎么打俺妹妹的主意?她才十三!许正芝慌忙解释:“不不不,俺对你妹妹决无非分之念。我是听人讲过一个故事,有人赶考前做了这样的梦不知何意,去找人释讲,人家就恭喜他,说这个梦的意思是‘翻身即中’。后来他果然中了。——可是我怎么做不出这样的梦呢?”卫氏听了哭笑不得。
     
       也许不光他没得到这样的梦喻,大概那一年天下所有欲求功名的读书人都没得到。因为这年朝廷忽然下令废止科举,把读书人面前存在了上千年的金光大道给彻底堵死了!得知这事,读书人号哭者有之,疯癫者有之,自裁者亦有之。那个为许正芝作保的匡廪生因为年轻才高,眼看要到手的朝珠花翎化为乌有,在家曾死过三回只因家人抢救及时才没死成。许正芝没有人家的显要因而也就没有人家的决绝,他是痛哭多日大病一场。
     
       直到三个月后,许正芝才从那间书房中走了出来。他这天吃过早饭晃荡着一张单薄的身体走到院里,向杨麻子说:今年地里的庄稼怎样?你领我看看吧。杨麻子一看东家变了样子,慌忙说好好好,我领你去!出了家门,踏上田间小道,许正芝仰天长叹:可怜呀可怜,我苦读寒窗二十八年,到头来还是个庄稼汉!这么想着,眼泪早已落满衣襟。
     
       考取功名无望,这时的许正芝还意识到了另一严重情境:自己已经三十有五,而子嗣却无一个。他与卫氏合卺十六年,生下五胎皆是丫头,至今只成活三个。由于近几年勤学不辍,疏于去女人身上耕种,那卫氏竟然有五年不曾怀胎了。看看弟弟正琮,娶亲的第二年便抱上了儿子,如今那小东西已能到处跑动,他那腿裆里的垂垂之物每每让许正芝心情烦乱。是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身为长子,如果没有子嗣留下,真可谓罪不容赦。于是,他就把这事重视起来认真去办了。妻子卫氏比许正芝大三岁,已是人老珠黄,但见丈夫改弦易辙,自是欢喜不尽曲意逢迎。夫妻戮力同心,数月后果然珠胎暗结。许正芝眼巴巴瞧着卫氏的肚子慢慢凸起,那份心情远比大旱之望云霓更甚。卫氏盼子之心更切,自怀胎之后整天找花生吃,边吃边说:“花叉着生,花叉着生。生了五个都是丫头,这回得变变啦!”哪知一朝临盆,浴血哭叫的依然是个不长把儿的。弄璋之喜没等来,许正芝情绪愈发灰暗,一个人呆在书房里暗暗流泪。这情景让大闺女看到了,跑去告诉她娘,她娘让闺女把丈夫叫到产房,哭着对他说:“俺不会生儿子,俺对不起你,你再娶一个会生的吧。”听了这话,许正芝变色道:“我能做那种不仁不义之事?”卫氏不复言语,日日默默哺育孩子。待孩子满了周岁,这天趁丈夫又下地查看农事,给孩子喂足一遍奶,让几个大丫头抱到街上去玩,她则往房梁上搭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许正芝明白妻子的心意,抚尸大哭不止,直至眼干喉哑。他还一夜未寐写成一篇《祭妻文》,出殡时在妻子棺前恸哭读之,让在场的男人们听了都不禁感动落泪,更何况那些眼窝本来就浅的女人!
     
       为妻子守丧一年,便有媒婆登门劝他续弦。许正芝想想自己如不答应也是辜负了亡妻的意愿,便让其物色。很快,媒婆为他选中了一个邻村闺女。这闺女姓水名荠菜,年方十九,只因家中穷困不堪,急于找个能吃饱饭的地方。那媒婆还捂着嘴告诉许正芝,那荠菜姑娘性子急说话没个斟酌,听说这边原先的女人不会生儿子,她立即嚷道:“俺会!俺会!”媒婆问:“你是个没出门子的黄花闺女,怎么知道自己会呢?”一句话问得荠菜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话来。许正芝想想自己已入中年且是四女之父,也没计较这事,便点头应允。等择吉日娶来,揭去红盖头,见这闺女果然是大嘴大眼长了个冒失样子。晚间登床,许正芝笑问:“你怎能断定自己会生儿子呢?”荠菜双手捂脸“咯咯”笑道:“俺就是想给你当老婆吃饱饭,别的没多想!”待宽衣解带,二人合欢,许正芝觑见褥席染红,才确信荠菜是个冒失闺女。这闺女既将大话说出,便想念着早日兑现,夜夜主动求欢,让许正芝享尽枕席之乐同时也疲惫不堪。
     
       想不到,这荠菜不知何故,竟迟迟不见孩子上身,一年下去不见动静,两年下去还是不见动静。这就是说,她连个丫头也生养不出。小媳妇大为羞惭,晚间再也不敢主动,且经常背着身子哭泣。许正芝安慰她:“这是我命中无子,不怪你的。”这么一说,荠菜便回身抱紧丈夫哭得更加起劲,一边哭一边说:“还是怪俺不会!还是怪俺不会!俺嚼舌头说瞎话,俺该千死!”许正芝此时便噙一口泪,拿手在小妻子的背上来回摩挲、抚慰。许许多多个漫漫长夜,老夫少妻就是这么熬过去的。
     
       然而过了几年,许正芝的大闺女出嫁后,荠菜忽然断了月信。三月后胎动,把个许正芝欢喜得如疯如癫。与他相反,荠菜却表现出紧张与冷静,对丈夫经常说:“等着看吧,等着看吧。”这期间闺女回门,也带了个半大肚子。至秋后,闺女先生,生下的是个小子;荠菜后生,生下的却是丫头。当刚做了父亲的小女婿前来给岳母送贺礼时,许正芝向他嘟哝:“俺这是怎么弄得嘛?俺这是怎么弄的嘛?”让小女婿面紫如酱不好回答。
     
       荠菜生下这一个,又是七八年没有怀胎。到许正芝五十岁上,这女人又罕见地开一朵雌花,生下一个丫头。在为孩子取名时,许正芝摇摇头说出个“小叹”。听了丈夫的弦外之音,荠菜哭道:“俺也不活了,你快再找个真会生小子的去!”许正芝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你敢!”这么一说荠菜真不敢了,遂老老实实给小叹喂奶。许正芝看着这母女俩,沉吟半天说:“咱们自己是养不出来啦,你看他二叔家有两个,等商量商量把小二泥壶要来吧。”荠菜流泪点头答应着。许正芝把这个心思向二弟讲了,二弟说:“这事可以。俺跟你是一母同胞,能叫你以后没人顶老盆?”许正芝问:“那你叫泥壶啥时到我家?”二弟说:“刚才不是说了么?”许正芝心一沉,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是说,到我死的时候才让泥壶当我儿子呀。那样做,儿子始终是他的儿子,最后我的家产却是全归他家。唉,二弟的心也真够狠的。不过,这事说到底还怪自己,谁让自己养不出儿子呢?从此,他在二弟面前就再也不提这事,直到今天他六十有五发须花白。
     
       鲁东南的老百姓死了一般是三天出殡,许瀚义因是一族之长便破例地在家停灵七天。这期间,许正晏为尽孝心,请来了一帮和尚和一帮道士,用释道两套方法超度亡魂。请两个班子的另一个用意是想让他们唱对台戏,将丧事办得热闹一些。和尚与道士们对这种安排见得多了,所以到律条村老族长的门前安下经坛后便各显神通。除了一天几时念经作道场,他们把主要力量都用在了摆“路场”、耍“端术”上。这“端术”其实就是杂技,两家比赛着表演绝活儿。翻跟头,劈大叉,上“刀山”,下“火海”,耍流星,扔飞钹……将十八般武艺一一施出。然而和尚道士的辛苦表演在律条村遭到了空前的冷落,除了一些不太懂事的孩子,成年人很少围在那里观看。
     
       律条村的大多数村民还被大蝗灾的阴影深深笼罩,他们看着被蚂蚱掠夺了收获的土地愁眉不展。在老族长停灵的七天里,他们除了一天三时去参加族人必须全部参加的“送汤”仪式之外,便是各自忙着救灾:或将地里被蚂蚱啃光秧藤的地瓜从土里刨出,或往地里补种生长期特短因而还能收获一季的荞麦。长着黑皮而在任何一个角度看上去都呈三角形的荞麦种子一时间成了最贵重的物资,尚有存余的人家悉数拿出播撒到地里,没有或缺少的人家有的去借有的到集上去买。许正芝虽然一直在为老族长的丧事操劳,但也没忘了吩嘱杨麻子,让其走访种着他家土地的六家佃户,看哪家缺荞麦种便让其赶快到他家借。他还特别嘱咐,这种救灾之借借一还一,一定不能加利。
     
       在这几天里,绝大多数村民改变了平时的饮食习惯,不吃粮食糠菜而改吃家中囤积的蚂蚱尸体。有的人家用油炒了吃,有的人家没有油或有油舍不得用便只用锅干焙。那东西毕竟不是老天爷专门给人安排的吃食,吃得多了就有许多不适。有人吃了上火,一连几天拉不出屎来;有人吃了则腹泻,老是提不上裤子。吃过几顿之后,有一种感觉是相同的,那就是一看见蚂蚱就恶心。人们有心不吃,但看看粮囤里少少的或空空的,再看看烈日炎炎,家存的死蚂蚱发出的臭味一天比一天浓烈,再不吃就只好扔到猪圈里沤粪了,便坚持不懈再吃下去。这几天里,蚂蚱的臭味从一家家院子里发出来,从一张张人嘴里发出来,整个律条村的空气很不清新。如果到了全族聚集在一起号哭着为老族长送汤的时候,由于人嘴里发出的臭气更加猛烈更加集中,那空气便臭不可闻,弄得那些具有佛性道心长年吃素的和尚道士们深感痛苦,经声佛号也失却了平日的嘹亮与雄壮。
     
       许正芝这几天一直在老族长家忙活,作为全族最为知书达理且辈长年高的一位重要成员,他担负着书写治丧文牍、接待外来宾客、指挥一应礼仪的繁重任务,白天忙忙碌碌,夜间也难得眠息。尤其是对丧事用的各类礼文他特别看重,如报帖类虽用之甚多,他也要亲自起草然后让别人抄写;如祭帐、挽联等,他多数是要亲笔书写了。对来客送的,他坚持一一查检,如不合乎规矩不准挂出。还是在他二十岁时,蒋家村有一堂姑夫故去使人来报丧,他一眼就看出了报丧帖上出了大错:本来报父母单丧落款“哀子”,父母俱丧才写“孤哀子”,而许正芝的堂姑健在,这帖子竟写了“孤哀子”。他问报丧人帖子是谁写的,来人说是本村塾师。许正芝冷冷一笑:“如此无知焉能为师?”遂写了个招帖让来人带回去贴到蒋家村口。帖文曰:
     
       蒋家村 真奇怪
     
       为爹死了为娘在
     
       上边写个孤哀子
     
       下边写个顿首拜
     
       其实那教书先生并非不懂,只是一时忙乱将这张帖子写错了。待这张帖子在村口贴出,他羞得噬脐莫及,加上丧主的儿子上门责问,终致茶饭不思一命呜呼。这成为当地流传许久的谈资,让那时因科考不中而窝着一肚子火气的许正芝得意了多日。现在许正芝已经后悔当时因年轻气盛毁了一个读书人,但从另一面来看他也愈发重视白纸黑字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在老族长的丧事上他更是谨慎,心想千万不能出错,千万别让人讥笑律条村没有识字的。这么一细心,错误果然发现了一些,这主要出现在外来宾客送的祭帐与挽联上。有的错在正文,有的错在落款,许正芝均一一指出,亲自改写为其换上。最可笑的是,有几幅祭账乾坤颠倒,公然写了坤丧帐心,有一幅写了“姜被夜冷”;还有一幅写了“翠水云归”。许正芝气得奋笔疾书“阆风喋马”与“泰山其颓”,令人立即换掉。
     
       这天外村又一老翁来吊唁,此老翁之女系本村许门之媳,许正芝接过所携青色粗布祭帐,见上面写着“随侍泉台”,立即大吃一惊:这是挽父子同殁的帐心,如何能在今天写来!他将老翁扯到一边小声问:“请问老姻亲,你懂不懂这帐心文意?”老翁声称不懂,但眼神里分明有着伪诈。许正芝紧紧追问:“你与丧主有仇?”老翁此时将眼珠一瞪:“就是有仇!”接着他告诉了写这帐心的原委:他恨老许打死人招来了蚂蚱,又恨小许借蚂蚱世坑人。许正芝问小许如何坑人,那老翁道:“你还不知道?那许正晏往外借荞麦种子,已经是借一还四啦!”许正芝问:“这是真的?”老翁说:“怎么会假?”他告诉许正芝,他村也遭了蚂蚱,向别人借了点荞麦不够种的,想到闺女是这村,跟许正晏还是同支人家,就让女婿到这里借,可是许家却是这么个借法,少一点都不行。他听了十分恼怒,自己虽不识字,但让人写了个毒账心,今天拿来出出这口气。许正芝心想我这几天曾见村里一些人来这里,到后院背出粮袋子来,只是因为自己忙,没顾上问那是干啥,原来许正晏竟做着这种勾当?他拔腿走到后院,见管家鲍掌柜的正在仓门口忙活。他问正在借种的前街穷汉油饼,问他怎么个借法,油饼鼓突着嘴说借一还四。许正芝怒从心头起,问鲍先生为何这么不讲仁义借灾发财,鲍掌柜的道:是东家让这么做的呀!东家在前边哭一会儿爹,还没忘了到这边看看我是否真这么办呢!许正芝只觉血往头上涌,他向油饼说:侄子,你别在这里借啦,你跟我走,我借一还一!说完就领了喜出望外的油饼往家走。然而走到家里,管家杨麻子却说家里存的已经全部让人借光了。许正芝不信,到仓房里看看果然再没见到一粒荞麦,便问杨麻子怎么说借就借光了。杨麻子说,佃户借完后还余一些,可是又有许多人家来借,他便按借一还二的办法全给借出去了。许正芝气坏了,指着管家吼道:“你这老东西!你是存心坏我的名声!”杨麻子辩解道:“东家你不要生气,比起人家的三或四,咱这是最便宜的,谁借了咱家的都是眉开眼笑,怎能说我坏你的名声呢?”许正芝听了摇摇头,扔下院里站着的油饼和杨麻子,到屋里一头拱到床上。老族长那边有事急办,寻他寻到家里来,许正芝推说头疼再不过去。直到出殡前那里的许多重要事宜再也不能没有他,孝子许正晏亲自前来恳请,他才叹一口气起身去了。
     
       老族长出殡的当天晚上,许正芝把那里最后的事情处理完,刚回到家打算歇歇,族老许瀚珍的儿子来找他,说是他爹叫他去一趟。许正芝走到村西头那座破宅院,却见“瀚”字辈仅存的三位族老都在那里。他意识到这一定是有重要事情商量,便一边与他们寒喧一边等待。
     
       只抽了一袋烟,年纪最大的许瀚珍果然艰难地喘息着说话了,他说了这么个意思:国不可一日无君,族也不可多日无长。眼下瀚义大哥已经归天,他们老弟兄三个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正芝来继任族长。许正芝听罢这话大吃一惊,立即说:“小子何德何才,敢当此大任?”三位族老异口同声:“就看你德才好,才让你干呀!”许正芝摇头:“哪里哪里,说到德才,就羞煞我了。三位老叔别忘了,族长历来必须由辈份最高的担当,有你们三位健在,我这后生晚辈岂敢僭越?”许瀚珍咳出一口浓痰摆摆手道:“你看俺们哪个不是土埋到脖子的人啦?能当还当几天?再说俺几个也都当不了呀,一辈子踩墒沟出大力,斗大的字不识一升,道理讲不出来,遇事不会决断,这怎么能行?你快快答应了吧!”另外两位老人也是随声附合:“快答应吧!快答应吧!”
     
       许正芝看看面前三位老态龙钟的样子,心里也认识到他们难当大任。但他沉吟一下,说道:“如果让‘正’字辈干也不该轮到我,我是二支,长支长子是正晏。再说他是庄长,与族长二职合一,处事岂不更为便利?”然而他讲出这个名字,三位老人一致地摇头。许瀚珍说:“他那个德性,谁能服他?常言道,君子盼得天下富,小人发得一人财。他那心,恨不能自己富成许百万,别人都成穷光蛋!不行不行!”这话说得许正芝在心里点头,便不吭声了。
     
       这时,许瀚珍的大儿子抱着孙子走到屋里,这刚满周岁的小东西一下地就跑到老爷爷面前揪他的胡子。许瀚珍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仰脸抬手保护他的下颏。瞧着这四世同堂其乐融融的样子,许正芝想起自己的身后不禁心里一沉,低头说道:“三位老叔,正芝当族长还是不够格。”许瀚珍问:“又是哪里不够格?”许正芝道:“我膝下无嗣,不孝之至,如何有颜领族人祭拜祖宗?”三位老人顿时哑言。片刻后,只有一只眼睛的族老许瀚社突然拍手道:“有啦!让正琮过继一个给他!”另两位老人也说这法子好。许正芝想起当年二弟的回答,摇摇头说:“这怕是不妥,他不一定愿意。”许瀚珍将怀里的重孙子一推:“他能不愿意?俺去跟他说!”
     
       第二天,许瀚珍再将许正芝找去讲,过继的事他跟正琮说了,正琮先是不吭声,后见他要发火,便点头答应了。老人还说这事说办就办,明天就写过嗣文书。许正芝听了喜忧交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由着老人安排。
     
       自从七天前社林里躺倒一个品行不端的十八岁小伙,许正琮家中也躺倒了一个贤淑善良的二十一岁少妇。
     
       那天晚上许正琮将一只无头母鹅提走,家庙里随即响起的锣声又将许景言、许景行兄弟俩召唤去之后,丑恶事件的发现者小椹在里院哭声骤高。婆婆许明氏走进去说:“甭哭了,看哭坏了身子。”小棋椹捂着脸哭道:“俺没脸活了。俺没脸活了。”许明氏叹口气说:“唉,怎么遇上了这种事呢?这事也真是怪你,你怎能好意思到他跟前去呢?”小椹又大哭起来:“俺就想着把咱的鹅找回来,谁想他是那样呢?”婆婆又叹气道:“这事也真够丢人的。俺也寻思,日后怎么出门见人?”小椹一听这话哭得更是厉害:“俺去死!俺去死!”说着就起身往房梁上瞅。婆婆这时吼道:“你敢!你要寻了死可是罪上加罪——你低头看看肚子,那是这许家的骨血!”小椹低头瞅瞅,果然再没劲儿了,只好颓然坐下哀哀哭泣。
     
       哭了一会儿,婆婆起身走了。小椹便坐在那里流着泪等丈夫许景言。等到半夜等来了,许景言进门后说:“咳,那个小蚂蚱算是来这世上白蹦达了一回。连一口女人味没尝过,弄了回母鹅把命搭上了!”小椹忙擦擦泪是怎么回事,丈夫就把家庙里发生的事情讲了。小椹听了,“欧”地一声便哭截了气。许景言拿巴掌把她拍过来,说:“你看你,这是干啥?”小椹大哭着道:“都怪俺都怪俺!”许景言将眼一瞪:“甭往自己身上拾事儿!怎么能怪你呢?”小椹边哭边说:“怎不怪俺?俺要是不说这事他就死不了。”许景言说:“你不说?你不说是你不好。”小椹想想也是,自己不说算是什么事呢?那样俺还算个好女人?哎呀哎呀,俺怎么摊上了这种事!她脑子乱成一团麻,眼泪流个不止。丈夫喝道:“甭弄那个熊样儿啦!快上床睡觉!”小椹便擦擦泪听命上床。等灭了灯,丈夫将身子贴过来,嘻笑一声问:“小椹,你看没看见蚂蚱的那玩意儿?”这么一问,小椹立即感觉心口有东西往上撞。听她不吭声,丈夫又“嘻”地一声:“看见就看见吧,反正人已经死了。”说着就一翻身去了她的上面。小椹自打进了这个门,最受不了的就是房事太频。她本想等怀孕了丈夫能有所收敛,可是他却不,想怎样还怎样。今天在这种时候还做,小椹便气愤地道:“你真不是人!”许景言一边安排着自己,一边说:“俺怎么不是人?蚂蚱才不是人呢!俺就是人!就是人!咱这样才是人!”小椹将头移到床边,一边呕吐一边痛哭……
     
       第二天,当满天的飞蝗与飞蝗一般的流言在村中漫延开来,小椹受到了更为严重的打击。她正站在院中惊惧地看着这平生从未见过的骇人景象,婆婆与小叔子踩着蚂蚱一路趔趄地从外边回来了。许景行走进西厢房换了衣裳,他按照许正芝的吩咐要到外村亲戚家报丧去。婆婆则在院中一边摔打着小脚上的肉泥一边告诉了儿媳老族长突然去世的消息以及人们对于这场蝗灾的解释。小椹听了眼中透出无边的茫然,喃喃地道:“俺真是该死了。俺真是该死了。”婆婆却卡着腰瞪眼:“又放这屁!你死能中啥用?能把蚂蚱撵走?”又说:“告诉你,你要死的话也得等把肚里的货卸了,那可是俺的头生孙子!你要是这会儿死,你连祖林也进不去,只能到社林里喂狗!”听了这话,小椹捂着肚子立马晕倒在院子里,砸得地上蚂蚱纷纷乱蹦。许景行在屋里已听见婆媳对话,这时听嫂子摔倒急忙从屋里跑了出来。他喊醒嫂子,见娘不管不顾去了堂屋,便把嫂子搀扶到她的房中让她到床上躺下,说:“嫂子,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你千万甭胡思乱想!”小椹问:“二兄弟,你真是说俺没有错?”许景行说:“没有,半点也没有!”小椹便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扭转身子嘤嘤哭泣。许景行在床前站立片刻便急急跑走了。
     
       以后的几天里,小椹一直没能起床。她吃不下饭,硬让自己吃也是吐出的多存下的少。她虽然想下床再帮婆婆干活,也想按照规矩随别人去老族长家里哭灵送汤,可是一起身就感觉天旋地转。丈夫看她这样子也动了恻隐之心,向爹娘讲了媳妇的情形,二位老的也没强求儿媳起身干活或行孝。小椹就这么躺着,一直躺到老族长入土。这几天里,公公与两个儿子除了一天三时应付老族长那里的礼节,白天多是忙活着到地里补种庄稼。而每当从地里回来,小叔子许景行都要到里院的门口问一声:“嫂子好些了吧?”小棋每次听到这声问候,都感到心里发热,说:“好些了二兄弟,放心吧。”果然,七八天下去,她终于能吃饭能下床了。
     
       这天下午,小椹第一次再下厨房帮婆婆做饭,可是当把饭做好,等来公公,公公却坐在桌子边黑着脸迟迟不动筷子。见一家之主是这个模样,大家都不敢说话心里暗暗紧张。只见公公向二儿子看一眼,再看一眼,终于开口说话了:“泥壶,明天到你大爷家去。”
     
       许景行问:“爹,俺到他家干啥?”
     
       “在那里吃饭,干活,睡觉,给他当儿子。”
     
       全家人听了这话都感到震惊。许明氏立即叫起来:“不是说好到他死了给他顶老盆吗?”许正琮道:“那是那,这是这。族老说的你敢不听?”他接着向一家人讲了刚才族老许瀚珍找他说的事情。许明氏这时不再说话,只是瞅着二儿子流泪。小椹看一眼小叔子,眼泪汪汪地给他盛好一碗饭。只有许景言掩饰不住脸上的欣喜,一遍遍地说:“噢,这就过继呀?这就过继呀?”他抬头看看这座非他莫属再不用分割的宅院,脸上的喜色更浓了。
     
       许景行这一夜未睡片刻,躺在西厢房的小床上辗转反侧。自己将过继给大爷,这事在他小时候就听说过。小时候的他是喜欢大爷的,因为大爷待他极好,到那里后就找好吃的给他,还教他识字写字。大爷长着很好看的长胡子,他至今还记得大爷手把手教他写字时长须掠过他脸腮时那种舒惬的痒感。但大娘就没给他好印象,他关于她的最初记忆,就是她一边给小叹喂奶一边不错眼珠盯着他的样子。他还记得这么一件事:那年夏天他穿着开裆裤到大娘家玩,大娘向他裤裆里盯了片刻,便让他过去。等把他抱到怀里,大娘用手摸向了他的小鸭。先柔柔地摸了一会儿,突然发狠地一捏,咬牙切齿地道:“俺怎么就是不会!”这一捏让他疼得浑身打颤放声大哭。他回家把这事讲给娘听,娘还跑到大娘那里与她吵了一架。娘再回到家,便嘱咐他再也不要到大爷家里去,因为大爷大娘要抢他。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遭抢,心里对大爷老两口的敌视情绪却从此滋生。七岁时他应该上学了,大爷曾主动找来要教他,可是爹却没把他送到大爷身边而是送往村办私塾。他在那里学了几年,刚学完“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不知怎么回事原来的塾师被赶走,新来了个留“洋头”的年轻人改教“国文”。父亲许正琮说:“自古以来哪有学这个的?不学了不学了,学了三百千能记账就行了!”便不再让他上学。大爷又主动找来,说由他接着教私塾那一套,可是爹没答应。大爷碰了钉子,找到族长痛陈“洋学”的荒谬,说得族长心动,遂将洋学老师赶走,把学堂再改为私塾,让被外村赶回来的许正雩任教。私塾复辟后,许景行曾又回去读过二年,学了《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等,等明白了读那些书再没用处,也就不想干了,遂向父亲提出下学。父亲说:“你哥是读不了书不成器,你是读得了却不想成器。罢罢罢,随我下湖耪地吧!”再稍大一点,娘就告诉了他过继的事。他听了立即说:俺不!俺不到大爷家里去,俺要俺的亲爹亲娘!这些席说得娘泪落纷纷,说:娘的好儿,咱不去!咱不给人家做儿……
     
       想不到,今天这事突然来临了。他想,自己的爹娘是有些毛病,可是爹娘的毛病再多也是亲的。到大爷家算是啥事儿呢?就算大爷能待俺好,大娘呢?她自己生不出儿子,对别人生出的心怀嫉妒,待我怎会真心?咳,他们老两口自己生不出就算了,让我过去干啥?大爷你能当族长就当,不能当就不当,干嘛要我给你当儿子凑数儿?许景行越想越觉得委屈。
     
       但想来想去,他知道族老的决定是不能违抗的。老族长活着时是一言九鼎,现在老族长不在了,族老的话也重若千斤。反正,我明天就离开这个家了!许景行听着门外的一声声鸡叫,眼泪一阵阵流个不止。
     
       许正琮的地租出去大半,有四十多亩是他带儿子亲自种的,这几天每日将两头牛拉出去,在地里犁沟撒荞麦。到过嗣的这天上午还剩南岭上的二亩没种,父子吃过早饭下地,天快晌午了才种完回家。将牛赶进圈里,添上草料,许正琮对二儿子说:“泥壶,快洗洗脸跟我走。”许景行便一声不吭去洗脸。正弯腰撅腚洗着,眼角忽然瞥见两步开外站定了一双小脚。他直腰抬头去看,见是娘用手托了一身新衣站在那里。娘说:“泥壶,从今往后你就不住这个家了,这身衣裳你把它换上吧。”许景行接过衣裳,跪倒在地,重重地喊一声:“娘!”两串眼泪顷刻洒落在地。许明氏哭,小椹也哭,连许正琮与大儿子景言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许正芝的家在村西南角,原先是他爹置下的一处场园,与弟弟分家后才在这里盖了屋搬到了这里。许正琮领着景行走进这个院子,就见靠西墙边那片小竹林的荫影里已坐了几个白头翁在喝茶,他们是“瀚”字辈的三位族老、村办私塾教师许正雩和许正芝。许正琮父子俩向他们一一称呼了该称呼的,这时门外又走进一个白衣白裤的中年汉子,那是戴着重孝的庄长许正晏。老掌柜杨麻子从堂屋里走出来说:“都来齐了,请入席吧?”大家便站起身走进堂屋。
     
       许景行知道自己是不能随他们进去的。他往东边厨房里看看,见大娘与堂妹小叹正在里边忙活,便走了进去。小叹正在灶前烧火,见他进来忙笑着叫:“哥!你这回成了俺亲哥啦!”许景行冲这心直口快的丫头笑笑,对正在案边操刀切肉的女人说:“大娘,俺帮你干点啥?”这话刚说出口,女人嗖地站直,抬手把鬓边一绺花白的头发往后一掠,瞅着他说道:“泥壶你叫俺啥?你不愿来这个家是不?”许景行这才意识到自己按平日的习惯叫法叫错了,忙改口嗫嚅着道:“……娘。”不料真这么叫女人反而不答应了,又弯下腰去切肉。许景行尴尬地站了片刻,便走到了院里竹荫下坐着。他打量一圈这个院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别扭与陌生。他想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归根结底是因为厨房里的那个女人没生出儿子。她自己没生出儿子,刚才却对我用那样的口气说话。我不愿来?我真是不愿来!我现在就恨不能一步走出院子,回到自己家里!这么生气地想着,就伸手捡起一片竹叶狠狠地撕着。小叹大约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端来一碗茶让他喝。看着这丫头那副真诚的笑容,许景行心里的气愤才稍稍平息了一点。
     
       正坐着喝茶,忽听爹在堂屋里喊他。他起身走进去,爹说:“你等着,写完文书就叩头了。”许景行向桌上看看,见塾师许正雩正戴一副老花眼镜在一张红纸上写字,手边还另有一张写好了的。许正雩写完,大声说:“好了,你们听着。”接着他就念手中的那张:“出立嗣书许正琮,今有亲生第二子景行,现年十八岁,民国七年三月二十二日寅时生。凭中议定,继与胞兄正芝为嗣,以承宗祀。将来习业婚配等事,悉由嗣父管理,与本生父母无涉。如敢违逆,听凭管教惩处。此系公同议定,决不翻悔。恐后无凭,立此存照。”念完这张又念另一张《继立嗣子书》,内容大同小异。念完了,在座的人一一在纸上摁了手印,许正雩就回头嚷道:“泥壶,快给你生父和嗣父叩头!”许景行听了就先后两次跪倒,给二位父亲叩了头。叩头时他一声没吭,庄长许正晏叫起来:“不行,得跟正芝哥叫爹!”几位族老也让叫。许正芝急忙摆手:“先甭为难孩子,喝酒喝酒!”族老便没再坚持他们的意见,纷纷举起了面前的酒盅。
     
       这空当,杨麻子将许景行领到堂屋最东头的一间里,说是东家为他安排的住处。许景行看看里边收拾得十分干净,床上是新席新被褥,比在自己家里的住处还好。然而等杨麻子走出去,他一个人坐在屋里,总觉得不如在自己家里踏实。一个人傻呆呆地坐着,直坐到族老们吃饱喝足醉醺醺地出门,他才走出屋子强笑着相送。
     
       与杨麻子一起吃了些残汤剩羹,小叹便来叫他,说她爹让他到书房里一趟。跟着小叹去了最西边的那间堂屋,嗣父正带着红红的醉脸坐在书案后等他。见他进来,老人歪歪扭扭站起说道:“贤侄,你受我一拜!”说着果真拱手一揖。小叹立马顿足大笑:“爹你喝醉啦!”许正芝立即向他瞪眼:“死丫头快出去!”小叹吐一下舌头急跑了。许景行对嗣父的作为十分吃惊,急忙上前扶着他叫:“爹!”许正芝却说:“你先甭这样叫。我知道你叫得不是出于真心。你先听我说……”
     
       他在许景行的搀扶下坐好,摇摇头道:“景行,你也读过些书,知道‘已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训。按说,你爹不愿你来,你自己也不愿过继,我不应该强求你的。可是这也实在是出于无奈。谁让我没熬下子嗣呢?另者,你大爷让你来,也是想能有资格做点大事……”
     
       他停了停,接着说:“你知道,你大爷这一生是一事无成。然而你大爷不甘心。自古以来读书人苦读寒窗究竟为何?人皆道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其实这只是个末。本呢,是求得本领,实践圣贤主张。这路径圣贤早指明了,那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修齐治平全做好了,那才是真正的伟丈夫,才是真正的孔孟门人。可惜我愚钝不才,年过而立尚未入泮,实在是愧杀人也!不过,想想自己毕竟是想往光明处奔的人,治平二字不敢想,修齐的功夫丝毫没敢懈怠。思想平生,也真没做过多少亏心事。然而你知道么?四书的第一本是《大学》,《大学》的第一句话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道,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圣贤之道的至根至本。修身是自明明德,但这还不够,还要将此推及众人,让大家都止于至善之地而不迁。也就是说不光自己作君子,还要让众人都作君子。《易经》中也讲: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所以我自己常常想,独善其身是不够的,引人向善才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适逢家族不幸,老族长归天,族老命我继任族长。族者,大家也。使一族皆善,那才是了不起的‘齐家’。眼下世风颓坏,如有一族一村成中流砥柱,给社会做个典范,功莫大焉!我已年过花甲行将就木,如能做好这一件事,日后也当含笑九泉了!——景行,我的心思你懂了吧?”
     
       说心里话,许景行对嗣父的这番话是似懂非懂的,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庄户人还要讲什么修齐治平。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见他点头,许正芝情绪更加高涨起来,挥舞着手说:“你懂就好!景行我跟你说,你从小就是我喜欢的孩子,因为你跟你哥不一样。他那人德行不好,你呢,老实,实诚,跟我是一条道上的人。你乍来可能不习惯,住久了就会好的。你放心,到我这个家里亏不了你,活不用你干,地里的事让杨掌柜管管就行了,你可趁年少多读些书,以后会有用的。‘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何为人?’来,我给找一部最值得读的!”
     
       说着,他拉开书案抽屉,取出一套书来。那书是一函四本,蓝布封套已经十分陈旧。许景行接过后打开封套看,《呻吟语》三字赫然入目。看作者名字,是吕叔简。他未及翻开书页,嗣父已经眉飞色舞讲开了:“《呻吟语》,吕子的,明朝吕坤的!当年我听匡廪生说这书好,就专程到沂州府书坊把它买来。你快看看,你一定要好好看看!所谓振聋发聩,如醍醐灌顶者,读此书之感也……你看,我还把吕子的两句话写了作为座右铭呢!”说着,就抬手指向北墙。
     
       许景行看看,那里挂了一副中堂画,画上是一树梅花,一簇竹子,下面有一块大石,石边则是菊花和兰花。画两边是一副对联,写的是:“时时体悉人情,念念持循天理”。
     
       这时,嗣父便开始向他讲这两句话的意思。讲完了又讲那副中堂画:“景行,你知不知道,这梅兰竹菊被古人称为‘四君子’?此名从何而来?盖因它们品性高洁,有君子之风……”
     
       许景行见嗣父谈兴大发,想起父亲常说大爷酸,眼下看他这样,也觉出了一种酸味,急忙点头打断他的话道:“我好好看,我这就回我的屋看。”
     
       许正芝高兴地一挥手:“去看吧,去看吧,不明白之处尽管问我!”
     
       许景行抱着书回到自己屋里,翻开书页漫不经心地读起了书序:“呻吟病声也呻吟语病时疾痛语也病中疾痛惟病者知难与他人道亦惟病时觉既愈旋复忘也……”读了几行觉得生涩,便连初生的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了,遂把它往床头一放,又坐在那里望着眼前的陌生环境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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