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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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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槐本来不想上桌,但是家里停炊了,黄素、黄柏都在帮忙,他要是不想上桌就只能饿肚子了。他想,我为什么要饿肚子呢?不吃白不吃。他就坐在自家灶间门口的酒席上,闷声不响地低头大吃,手抓、筷子挟、汤匙舀,嘴里还在吞咽着,手上的筷子又出动了,一刻也没停息。桌上有人提议喝酒,他总是第一个响应,端起碗,一口就全喝了下去。
     
       复兴楼里一片吃声,喝声阵阵,酒席上的男人呼着酒气,比手画脚地高声说话,帮厨上菜的妹子们一闲下来就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地交换对新郎的看法,还有对新娘的羡慕,有时大厨师发现她们有的人都走神了,就敲着铲子喊:“上菜,上菜。”在酒席之间奔跑的孩子像过年一样兴奋,吃了一点东西,就开始追逐,玩起了捉迷藏,闹哄哄的声音伴随着大人的酒气和大灶的热气,往复兴楼上空飘荡。
     
       按照习俗,新郎林玉石吃到喜宴一半时退席了,由“起亲头”和新娘的姑妈伴同着,向酒席上新娘的主要长辈一一鞠躬,是为“下礼”。受礼人事先准备了一只红包,在新郎鞠躬后就塞到他手里,同时说一句“早生贵子”。新娘的母亲躺在四楼的病床上,林玉石也来到病床前给她“下礼”,起身坐着的黄杨氏眼里含着热泪,把红包塞到林玉石手里时,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不放,最后只说了一句:“你要对黄莺好。”
     
       回到天井的大灶前,大厨师给新郎装了一碗鸡肉,鸡头、鸡翅、鸡心、鸡肝,还有一根大鸡腿,新郎吃完,就可以带着挑担子和熟盒的几个人先行回家了,而起亲客留下来,和男方协商迎娶事宜。
     
       黄槐喝得满脸通红,耳朵一阵阵发烫,土楼在他眼里开始左右晃动,廊道上的酒席全都倾斜向一边。他想站起来一下,却发现双腿不听使唤了。对面有人说:“你还行吗?”他霍地端起碗,二话不说,就往嘴里灌,酒娘从他的下巴上哗哗地往下流,把胸前的衣服都湿了一片。有人说:“你不行了,都喝到衣服上去了。”黄槐不服气地从地上拎起一瓮子酒,给自己倒了一碗,端在手上,眼光扫视着面前充满怀疑的人们,仰起脖子,一滴不漏地全喝了进去。那些怀疑的目光亮了一下,黄槐骄傲地把碗砰地搁下来,眼睛红得像是着了火一样。这时,他看到那个新郎向女方几个长辈拱手作别,带着那几个挑担子的人往楼门厅走去。他突然想,要是这时他扑上前去,把那个新郎摁倒在地痛打一顿,那不知会怎么样?整个复兴楼肯定炸开锅。他很想就这样冲上前去,他甚至看到自己已经跑上前,像猛虎下山一样扑向那个新郎,可是眼睛眨几下,面前的场景变得模糊不清,好像是遥远的一场旧梦。他整个人依旧坐在酒桌前,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桌子,只是不停地眨着眼睛,感觉土楼倒悬了过来,地面上飘荡着一片白云,自己在往下坠落……
     
       鞭炮又响了,三声尖锐的铳声差点把黄槐震落椅子,他扶着自家灶间的门框站起身,感觉到天旋地转,踉跄着扑进灶间,一屁股坐在灶洞前的矮凳上,像一条脱水的鱼,张大嘴巴急促地呼吸着。
     
       男方的“起亲客”开始在祖堂和女方长辈“讲亲”,尽管礼贴上已写明财礼、红包、嫁妆等等项目,这时仍旧需要重说一遍,女方也可以趁此最后机会节外生枝,讨价还价,要这要那,要是“起亲客”不同意,双方就尖声粗气地争吵起来,吹胡子瞪眼睛、拍桌子破口大骂。黄家坳习俗是“讲亲不吵不发,越吵越发”,只要不吵僵,“起亲客”不赌气地一走了之,那就没关系,最后什么事都能讲定,皆大欢喜。
     
       新郎黄虎也从林坑回来了,一脸油腻腻的汗水,掩饰不住满面的得意和兴奋。他走到天井的大灶前,从桌子上抓了一只鸭翅膀就啃。
     
       “你这新郎倌,饿肚子回来啊。”大厨师说。
     
       “回来前吃了一碗鸡肉还有一根大鸡腿,可这一路走回来,又饿了。”黄虎摸着肚子说。
     
       “后生子,今天是要吃饱一些,晚上才有力气干活。”大厨师说着,暧昧地向黄虎挤了一个眼色。
     
       晚宴又开始了,土楼里吃喝声又响成了一片。男方“起亲客”点算了午宴和晚宴的桌数,给大厨师送上一只“厨官红包”,接着还要给所有帮忙的人一只红包,举凡劈柴、挑水、洗碗、给新娘烧水、提水、梳头、给陪嫁箱橱写字等等,全都有份,一边接过红包一边说声“发财”,无不笑逐颜开。
     
       黄槐没有再上晚宴的酒席了,他全身歪靠在灶洞前的墙壁上,嘴里哼哼地喷着酒气,已经爬不起来。酒席上的豪饮和喧哗都和他无关了,那个准备出门的新娘更是将离他远去……他的身子蠕动着,手往墙壁上摸着、抠着,似乎想抓住一个把手……
     
       祖堂摆上了香案,香烟袅袅,烛火像一束束摇曳的红花,地上放了一只米筛。身穿红裙红衫的新娘子黄莺被她一个堂叔背出闺房,背下楼背到了香案前,她站在米筛中,一个老妪为她象征性地梳了三下头发。此时,晚宴也结束了,鞭炮骤响,土铳往天空中放了三声。黄莺眼里噙着泪水,双手举起半碗酒的碗,向祖宗神位献了三下,然后把酒轻轻洒在地上。鲜红的酒娘慢慢渗入地里,黄莺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感情,嘤嘤嗡嗡地哭泣起来,她用手掩着嘴,哭泣声像流水一样从指缝间轻轻泻出。鞭炮炸响了,锣鼓合奏,唢呐嘹亮地在土楼的夜空吹响,像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划过夜空。
     
       这边“起亲客”里的那个“起亲头”背起新娘,径直穿过天井,向候在大门口的花轿走去。
     
       黄莺在“起亲头”的背上热泪长流,眼里晶莹地闪烁着,复兴楼在发亮,夜空也在发亮,一切看起来都在发亮……走到楼门厅的时阵,她很想回头看一眼复兴楼和身后的父老乡亲,可是按照习俗,一上背就不能再回头了,她只能强忍着悲伤,合上眼睛……
     
       在震耳欲聋的鼓乐声中,新娘上了花轿,四个轿夫起身抬起轿子,一行人吹吹打打往林坑方向走去,松明映照的队伍像一条火龙在村路上蜿蜒着……
     
       黄槐终于扶着墙壁站起身,摇摇晃晃走出灶间。廊道上的酒席杯盘狼藉,帮工的妇女们正在收拾,一边把肉骨头清理到泔桶里,一边把吃剩的炒菜和干料分别倒进木盆——等下大灶热过之后,一家分一碗,也是一碗好菜。黄槐从一个妇女身边擦了过去,准备走到天井里提一桶水洗把脸,清醒一下神志,他的脚步左右交叉着行进,走到廊道边缘,突然一脚踩空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震得两眼发直,满脸呆傻。土楼里办酒席,总是有些醉鬼出丑,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
     
       “阿槐头,替人高兴多喝了呀?”一个妇女带着讽刺的语气说,“什么时候喝你的喜酒?”
     
       黄槐呆呆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这边的鼓乐声渐渐远去,远远的又传来一阵锣鼓和唢呐。这是黄世郎从林坑娶的媳妇进入黄家坳地界了。锣鼓声越来越近,咚呛咚呛——哐咚呛,欢快的乐声像一条龙向复兴楼游来……
     
       黄槐突然站起身,颠着身子向水井走去,走到半路,哇的一声,嘴里吐出一堆东西,他不得不蹲了下来,往地上继续吐着。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家冲进土楼,大声喊叫:“快到了,快到了。”准备迎接新娘的一干人经过黄槐的身边,涌向了楼门厅。没有人注意到蹲在地上呕吐的黄槐,他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经过的人群,假如他们有人停下来,嘲笑他几句或者讽刺他一声也好,可是在他们的眼里,他就像是不存在一样,这让他心里更加难受。大家拿米筛的拿米筛,端火钵的端火钵,快步走过楼门厅,出了大门,准备隆重地迎接晚上的主角。
     
       黄槐颠到水井边,把水桶抛进井里,感觉整个人被扯了一下,也差点扑落井里。他趴在井岸边,从井里提起一桶水,把整个脸浸到了井水里,一阵冰冷的感觉从脸部传到全身,身子哆嗦了一下,好像舒爽了许多。
     
       鞭炮齐鸣,锣鼓喧天,这边新娘子的花轿已经到了复兴楼门口。“牵嫁娘”搀扶着新娘子下轿,拿米筛的人连忙把筛子铺到地上,让新娘子站在米筛中间,两张米筛交替铺在地上,新娘子便一路踏着米筛走到石门槛下,门口放着火钵,里面烧着一把草木。新娘在“牵嫁娘”的牵引下,跨过火钵走进了复兴楼。
     
       黄槐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满脸水淋淋的,他看到了年老的“牵嫁娘”扶着年轻的新娘子走过楼门厅,沿着廊道向祖堂走去。新娘的红裙红衫像是把整座土楼都染红了,在黄槐的眼里,人影模糊,只有一片红色在闪烁……
     
       土楼里响起拜堂司仪中气十足的喊声:“一拜天神前,花好月长圆;二拜地三光,情深意更长;三拜月老仙,好合到百年;四拜地王母,发家成大富;五拜众神光,岁岁降吉祥。拜过众神并天地,回身转拜祖宗堂,一拜夫妇偕老;二拜子孙满堂;三拜周年生贵子;四拜百日置田庄;五拜五福周全万年长。夫妇对拜,夫妇偕老,子孙满堂——”
     
       黄槐从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楼门厅。他想到土楼外面吹吹风,土楼里喜庆的气氛让他受不了。思维慢慢地恢复了,虽然太阳穴依旧涨得发痛,他想黄莺在上轿前会想起自己吗?应该是不会了,她早已心如止水,而自己是有心无胆,心有余而力不从心……既然老天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那就接受吧,他不是黄松,也不是黄莲,他是黄槐,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他只能这样认了。
     
       大门口吹来一阵晚风,凉飕飕地吹到脸上,吹到心里去,黄槐不由把身上的衣服裹紧一些。吃的东西大多吐掉了,肚子空空地叫着。这时他看到前面的田地上游动着几只火把,火光时高时低,向着土楼移动。他眨了几下眼睛,那火光像是跑起来了,在黑暗的空中跳跃。全身一个激灵,心里就叫了一声:土匪!他兴奋地想,土匪来了,要是早点来就好了,让黄世郎嫁不成女儿,媳妇也进不了门,可是土匪怎么现在才来?那火光越来越近了,好像就要烧到了毛发一样。黄槐突然清醒过来,这土匪来了,可不是开玩笑,复兴楼黄氏都是一家人,哪要破多少财啊!
     
       他猛地跳起来,冲到廊道边向天井和祖堂大喊了两声:“土匪来了!土匪来了!”急转身跑到土楼大门后面,推着阔大的门扇,先推一扇到门槛上,回头又推另外一扇,砰,两扇门终于合拢在一起,他双手抱起粗大的门闩,刚刚插进墙洞里,外面的门上就响起一阵拍打声:“开门,快开门!”
     
       黄槐把背靠在门闩上,一边用力地顶着,一边说:“你们是哪家的土匪,快滚开,复兴楼没那么好抢!”
     
       天井和祖堂有人狐疑地走过来,黄槐紧张地向他们比划着手,说:“土匪,外面有土匪……”
     
       门外一个声音骂道:“阿槐头,干你佬!哪来的土匪?你喝多了。”
     
       黄槐一听就懵了,有个人走上前拉开他,搬下门闩,打开了大门,笑着说:“你们总算也当了一回土匪。”两个复兴楼人从外面骂骂咧咧地走进来,一个人还把手中的火把伸到黄槐面前,照了照他苍白的脸,说:“你真是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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