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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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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古例六礼,黄家和林家已经彼此纳吉、纳征了,订婚后送过了聘礼,现在只等请期、亲迎了。请期就是拣日子,黄世郎把两对新人的生辰八字排了一遍,发现两对新人不能在同一天归亲和行嫁,虽然这只是他个人先算出来看看的,不能当真,正式的日子还是要请先生来算,但先生算的恐怕也差不离。假如先生算的还是一样,最后的解决办法就是邀请对方的家长一起到庙里点燃香烛,祷告一番,以跤筊来定日子,如果三次跤筊有两次“上杯”(一阴一阳),就表明神灵同意了这个日子,那就可以报日子、发贴请客、上门亲迎了。
     
       第二天,先生排出来的日子,却是合适,只要两个新娘上轿的时辰错开就行了,这边黄家女儿子时先上轿,那边林家女儿过了子时再上轿,两方的娶亲队列不能在路上相遇,所谓“王不见王”。既然先生说合适,那就合适。黄世郎立即派堂弟带着糯米、酒饼和桔饼前往林家报知婚期,次日,林家也派人来了,送去的糯米、酒饼和桔饼上面换了一张红纸,又送了回来。
     
       这一天,黄虎从田地里干活回来,看到父亲和两个堂叔在灶间里安排他的婚事事宜,送礼帖、去轿、挑担子……谁做“起亲头”,谁负责放鞭炮、放铳,谁主持采购和厨艺……黄虎出现在长辈面前,礼貌地点头微笑,他们熟视无睹,没有任何反应。黄虎已经饿了,但长辈占据着饭桌谋划着他的婚事,做好的菜全搁在壁橱里,他只能空着肚子退出灶间,突然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情,长辈们在操办着他的婚事,可是他却完全是个局外人,他们不用征求他的意见,更不必问他的感受,好像这事和他无关一样。
     
       黄虎跳到天井,从水井里打起一桶水,趴下来猛喝了几口,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得更厉害了。和他婚事相关的那一大堆琐事还没有在桌面上议定,那就永远无法开饭,他走进一个堂兄灶间,不客气从桌上拿了一条地瓜就啃起来。
     
       “阿虎头,你要讨老婆了,晚上睡觉有人给你暖被子了。”堂兄说。
     
       黄虎满口塞着地瓜,说不出话来,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觉得有个女人天天晚上睡在自己身边,似乎也不是坏事。这大半年来,他夜里时常睡不着,感觉到下身又涨又硬,心里像有一只虫子在爬一样,不得不把手伸到裤裆里,虽然也有片刻的刺激和愉悦,但随之而来的却是疲软和更深的渴望。假如讨了老婆,那饥渴难耐的欲望就能得到满足了,所以他也不反对长辈们的热心,只是堂兄暧昧的神色让他有点难为情,低着头走了。
     
       这时阵还没吃午饭,做什么都不是,黄虎走到楼门厅又折回来,想想干脆还是上楼睡一觉。走到三楼时,黄莺刚给母亲送了饭,从楼上迎面走下来,两人相视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异样的表情。
     
       “你怎么了?”黄虎说,“你好像很不情愿嫁到林坑……”
     
       “你别管我。”黄莺绷着脸说。
     
       “其实林家很好的……”黄虎说。
     
       黄莺忍不住笑了一下,带着讥讽的口气说:“你到底是林家的女婿啊。”说着往楼下走去。
     
       黄虎突然有一种预感,转身追下去,说:“阿莺,阿莺,你听我说……”
     
       黄莺停在了楼梯中间,说:“什么呀?你快说。”
     
       黄虎站在高两级的楼梯上,往下俯视着黄莺,试图从她的脸上发现某种内心的秘密,他一时看不出什么,说:“阿莺,你、你可不能学黄莲的样,要是……”
     
       “要是我也学黄莲的样,你就讨不到老婆了,是不?”黄莺脸上发出一种古怪的笑意,转过身去,那笑意瞬间从她脸上消失,“你放心……”
     
       黄虎看着妹妹走下楼的背影,心里还是很担心的,要是黄莺也像黄莲一样,黄家无法向林家交代,林家自然也不肯将女儿嫁过来,那就太糟糕了,在漫漫的长夜里,自己还得靠手……
     
       黄莺走到灶间时,父亲和堂叔正好商定了那一大堆具体事务,散了伙。黄莺问父亲要不要把菜再热一下,父亲摆了摆手,她就赶紧从壁橱里端出做好的菜。
     
       父亲吃过饭走了,黄龙过来吃饭,黄虎却迟迟不来。黄莺只好上楼叫他。
     
       “阿虎头,”黄莺站在门口叫了一声。
     
       黄虎从床上一跃而起,奔过来开了门,说:“阿莺,我刚才跟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来叫你吃饭,不跟你说别的。”黄莺说。
     
       黄虎郑重其事地在黄莺肩膀上按了一下,说:“阿莺,这可不能开玩笑。”
     
       黄莺厌烦地皱着眉头,扭了一下肩膀甩开他的手,说:“你要是肚子不饿,就算了。”
     
       “我……”黄虎被甩开的手又伸过来,黄莺一扭身走了,他的手便沮丧地落了下来,这时阵,他心里的某种担忧远远超过了饥饿。
     
       夜里,黄虎又失眠了,他的手准备伸进裤裆时收了回来,突然想起什么,从床上爬起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了卧室,摸黑向黄莺卧室那头走去。廊道上的楼板在寂静的夜里显然特别敏感,脚步轻轻踩过,也发出鼓点似的嘭嘭嘭的声响。黄虎走了一段廊道,才发现这其实是自己的心跳,他像做贼一样走到黄莺卧室的窗下,把耳朵贴在紧闭的窗户上听了一会,听到里面一阵细碎的声音,可以确定,黄莺在床上躺着,她还没有像黄莲一样出走。
     
       回到床上睡了会儿,黄虎又睁开眼睛,摸黑下了床出了卧室,又轻手轻脚走到黄莺卧室的门前,把耳朵贴在门缝上,这回他听到的是黄莺翻身时床板响动的声音,心想还好,还在呢,便转身回自己的卧室去了。
     
       正是从这个夜晚开始,黄虎像是患了梦游症一样,睡一会儿便自动爬起身,轻手轻脚走到黄莺卧室门前或者窗下,偷听里面的动静,确定黄莺在里面之后,随即悄无声息地返回,继续睡觉。
     
       白天醒来后,黄虎就把夜间的事情全都忘记了,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要多留心黄莺的动向,别让她像黄莲一样跑了。在廊道上、在灶间里、在土楼外的田地上,只要一看到黄莺,他的眼光就会发出一种奇怪的光,好像钩子一样,直挂在她身上。
     
       黄莺不明白黄虎怎么会这样看着自己,有一天下午,她出了土楼往小竹溪走去,听到后面有跟踪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又是黄虎,他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越显得心事重重、心里有鬼。
     
       “你怎么了?”黄莺瞪着眼睛问。
     
       “没……”黄虎眼光躲闪着,不敢和她对视。
     
       “那你跟屁虫一样跟着我做什么?”
     
       “没……”
     
       黄莺大步地向前走去,黄虎不好意思再跟了,只能灰溜溜地掉头往回走。到了晚上,黄虎在床上翻了几下,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然而一会儿之后,他就爬起来了,出门走向黄莺的卧室。
     
       在黄莺卧室门前站住,黄虎把耳朵伸长了,准备贴到门上,却感觉门突然打开了,不由大吃一惊,原来门没关,房间里淡淡的月光,床上被缛整齐,上面没有人。黄莺跑了?黄虎想大喊一声,却发现自己喊不出来。他连忙急转身,往楼下走去,他走得很急,脚下的声音却很小。他下了楼,穿过天井直奔大门,手一摸门闩,那松木做的粗大的门闩还插在大门和墙洞之间,也就是说没有人打开过大门,黄莺不可能从土楼屋顶飞出去。他又转身走上四楼,走到黄莺卧室门前,用手轻轻一推门,却推不开,里面传出一阵伴随着翻身的呓语,他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下来,黄莺在里面呢。
     
       对黄莺来说,心里也不是没闪过离家出走的念头,但只是一闪而过,就像风从脸上掠过,伸手要抓就抓不到了。离家出走,到哪里?跟谁走?她很茫然,最重要的,她想自己要是跑了,林家的媳妇肯定就不肯过门,阿虎头就要打光棍了。再说,妹子的命运本来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狐狸满山走,那林家的儿子也是上过学堂的识字人,长得一表人才,虽说没接触过,想必人品不可能差到哪里去,所以她内心里平静如水,连一道涟漪都没有,她真不明白黄虎怎么就提防着自己,怕自己跑了呢?其实,黄虎每天夜里几趟走到她房间门前窗下,她都知道了,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恨。
     
       想了几天,黄莺终于想出一个计策。
     
       这天夜里,黄虎又来了,轻手轻脚,落地无声,像幽灵一样飘到门前,把耳朵贴到门上,却发现门悄悄地打开一缝,便推开门往里面探进脑袋,突然门框上哗啦倾倒下一盆冷水,木盆也砰地砸下来……
     
       冷水兜头淋下,黄虎全身惊悸地跳起来,还没叫出声,木盆又砸在了肩膀上,他突然失声,丧魂落魄地抱着头,仓皇跑回自己的卧室。他坐在床道上嗖嗖发抖,水从身上往下滴,在地上流淌成一条小溪似的。他猛地惊醒了,想起自己这些天来一直在梦游。
     
       那盆从门框上倾盆而下的冷水从此治愈了黄虎的梦游症。
     
       36
     
       复兴楼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门楣上挂着两只红灯笼,那发红的“黄”字远远就能看到。
     
       黄家坳的习俗是,嫁女儿的人家,前一日就开始宴请亲友族人。男方早早送来礼帖议定的鸡鸭、鱼肉,垒在天井中间的大灶热气腾腾,大厨师指挥着帮工杀鸡宰鸭,切肉洗菜,他就像阵地上的大将军一样,踱着方步走来走去。黄世郎既娶媳妇又嫁女儿,双喜临门,所以昨天请了,今天又请。近午时分,这边的起亲客抬着花轿,打着铜锣吹着唢呐,挑着上门担子和熟盒,挑着松明(娶亲回来的路上用作火把照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林坑而去。过了一会儿,林坑的起亲客也吹吹打打来了。穿长衫披挂红花的新郎林玉石手上拿着一把伞,刚走进楼门厅,女方迎接的队列里走出一个男童,从他手里接过伞,新郎给了一只“接伞红包”。其他人员便七手八脚把男方挑来的担子和熟盒接过手,有的送到天井里的露天厨房,交给大厨师验收,有的送呈新娘父母。
     
       起亲客被迎到了大灶前面的酒席,大厨师做了两个菜给他们吃点心。一路走来,肩上抬轿的抬轿,挑担的挑担,还有吹吹打打的,大家都饿了,两个菜很快席卷一空。
     
       起亲客吃着点心,最后一筷子的菜刚送进嘴里,早已有孩子跑到大门口,向放炮放铳的人报告。于是点燃鞭炮,劈里啪啦的响声响彻黄家坳上空。放铳的人手上拿着一根香,把伸出来的芯点着了,旁边的孩子纷纷掩着耳朵往后退,他一手紧握着铳,把铳口对准了天空,突然,砰的一声巨响,天空好像被打了一拳,复兴楼都震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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