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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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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端午前,黄世郎收到了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没想到是黄莲写来的,她首先请求族长和楼长原谅她的不辞而别,她在信上写道:“我原不姓黄,是黄家坳收留了我,黄世和抚养了我,现在虽然离开了黄家坳和复兴楼,但我将永远姓黄,黄家坳就是我的血迹摇篮,以后有机会我会好好报答你们。”黄世郎睁大眼睛,像是在字里行间搜寻一般,可是怎么也看不到黄莲离家出走的原因,还有最最重要的一项,她是和谁一起走的,黄世郎的眼光就是穿透纸背也看不出任何说明。黄莲在信的末尾说,她落脚的地方叫做台中南屯,这里住着许多从大陆来的客家人。她还说,养父黄世和不在了,她把他当作了可以尊重的长辈,才专门写了这封平安信,希望他也能顺便转告一下黄槐黄柏兄弟,让他们不要牵挂。
     
       黄世郎手里捏着薄薄的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脸色显得很凝重。他心里对黄莲的擅自出走还是很不高兴的,就背着手走进黄槐家灶间,一言不发把信封信纸丢在桌上,掉头出去了。
     
       正在吃饭的黄槐兄弟愣了一下,一人抓起信纸的一边,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磕磕碰碰地把信读了下来。放下信纸,两兄弟似乎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原来黄莲跑到台湾去了,只要她还好好地活着,这就好。自古以来,远走他乡,到遥远的地方去讨生活,在黄家坳就不乏其人,从整个闽西南土楼乡村来说,那简直不计其数了。本来,客家人就是从遥远的中原走来,现在继续向着远方走去,就像到远方做客一样,这一点也不奇怪,客家人嘛,处处做客,处处为家。
     
       从外面走进灶间的黄素伸出一只手,用两根手指捏起黄莲的来信,眼光刷刷刷地扫了一遍,没发现上面有提到自己的片言只语,似乎有些放心地慢慢看下来,看完时说了一句:“这妹子真能跑,一下就漂洋过海到台湾了。”
     
       黄柏吃着饭说:“阿松头怎么也没写封信回来?”
     
       黄槐说:“他发了财自然就会回来,那土楼下沉的地基还等着他回来加固呢。”
     
       黄柏说:“阿松头为了建土楼跑了,这阿莲为什么跑?一点也不明白。”
     
       黄槐说:“妹子跟人跑,百分百跟情事有关。”他听黄素说过黄莲和黄龙关系很暧昧的事,不过最后她却是跟货郎跑了,黄龙还在复兴楼里侍候着大肚子的老婆,她一定是深感无望才跑的——真是让那货郎捡了便宜了。
     
       黄素想插嘴,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黄槐上山下地时,常常要经过那天助楼陷落的地基——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一个环状的坑道,黄家坳人干脆就叫它地坑,下雨天它就贮满了水,天晴了,杂草长了出来,齐刷刷地往上长,远远看去,那草围成圆圆的一圈,就像一只巨大的草轮子,风一吹,便跃跃欲试地要向前冲出去。
     
       黄槐时常走进草轮子中间,来回走几步,心想要是这地基不往下陷,现在黄松可以建到第几层了?第一层应该建起来了吧,那黄家坳肯定就不是现在这种情形了,它有了两座土楼,它会吸引附近村寨的妹子们的眼光,所谓种了梧桐树,引来金凤凰,可是天不保佑,这天助楼的地基居然陷下去了,真不知道黄松为什么把它起名叫做天助楼?这不是有点讽刺吗?
     
       这天傍晚,黄槐扛着锄头从草轮子走出来,他是到田地里干活回来顺便拐进草轮子看一看的,这似乎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黄槐迎面看到黄龙走了过来,两个人在土楼里相遇,早已不搭话,现在相遇的地点有点特殊,而且一人从草轮子出来,一人准备进去,几乎是面对面遭遇了一场尴尬。
     
       “这草长得好快……”还是黄龙先开口。
     
       黄槐说:“阿松头会回来,他会在这里建起土楼。”
     
       “这当然好……”黄龙说。
     
       黄槐感觉黄龙的语气里饱含讥讽和怀疑,把锄头从肩膀上取下来,往地上顿了一下,不满地说:“他会的!”
     
       黄龙发现黄槐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说:“我也相信他会的,只是这阿松头,出去这么久,也不写封信回来……”
     
       黄槐立即想起黄莲的出走跟他或多或少有关系,心头的火又重燃了,怒声说道:“他写不写信跟你有什么相干!”
     
       黄龙不想吵架,假如翻起陈年旧事,肯定又要红脸大吵一场,他低下头从黄槐身边擦过,往草轮子里面走去。黄槐回头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他要干什么,冲过去说:“你不能在这撒尿!”
     
       “怎么不行?”黄龙正要从裤裆里掏出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这不是荒山野地,这是天助楼楼址,你懂不懂啊?”黄槐粗着脖子吼道,手上的锄头似乎随时要挥舞过来。
     
       黄龙发现今天黄槐是跟他较真上了,没错,这里曾经是黄松的天助楼楼址,可是地基陷落了,这里又成了一片野地,路过的黄家坳男人哪个没在这撒过尿?说不定女人也进来撒过尿,可是从来也没听说黄槐跟谁发过脾气,今天明显冲着自己来了。你不让我撒,我就偏偏要撒。黄龙有时也是很犟的人,而且说实在的,这泡尿也有些憋不住了。他从裤裆里掏出一道水柱,唰地打伏了一片小草。
     
       黄槐眼睛一下瞪大了,甩掉手上的锄头,向黄龙直扑过去。黄龙感觉到身后一阵风呼呼地吹来,敏捷地往旁边移了一下身子。黄槐刹不住脚步,就扑了一个空,往前扑到地上,两只手正好抓到那块刚刚被尿湿的土,他恼羞成怒地抓起两把土,跳将起来,把手里的土狠狠地掷向黄龙。
     
       第一把土打偏了,第二把土打在黄龙的脸颊上,他叫了一声,慌忙用手护着脸,这时黄槐已经扑上来了,猛烈地撞得他踉踉跄跄的,倒在了地上,头上、胸上和肚子上立即挨了几记重拳。
     
       “那次我就想打你了!今天一起算账!”黄槐咬牙切齿地频频出拳。
     
       在凌厉的拳头下,摔倒的黄龙根本无力还手,只能抱头求饶,说:“行了,我让你打几拳出出气,别打死我……”
     
       “今天我就要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黄槐像打麻袋一样,打得自己的手也痛了,往手上吹了口气,继续打。
     
       黄龙听到身体里接连发出断裂的声音,心想今天真是倒霉了,算是对不住黄莲而欠下的一顿打,今天连本带息一起还了。他看到天空暮色苍茫,索性闭上眼睛,浓厚的黑暗立即像大水一样淹没了他,拳头在他身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
     
       黄槐打得手酸了,他起身往地上吐了口水,说:“你也该明白,我早就想打你了。”
     
       黄龙睁开眼睛,感觉有一道血从额头流经左眼,像虫子一样往下爬,他伸出手揩了一下血迹,说:“我很感激你、你们,没把那事情声张出去……”
     
       “你不嫌丢人,我们还怕丢人呢!”黄槐踢了地上的黄龙一脚,拎起锄头走了。
     
       黄龙喘着气爬起身,觉得这样被人痛打一顿,心里也好受了一些,一直埋藏在心里的对黄莲的愧疚似乎削减了许多。
     
       38
     
       半夜里下起大雨,黄世郎起身走到栏板前,看到大雨下成了一片,雨点在暗夜里一闪一闪,像是诡异的鬼火,天井里发出一阵雨声的轰鸣。他拧着眉头,心想别再像去年一样,飘泼大雨下得黄家坳成了汪洋泽国,山洪暴发,茅棚屋倒塌,复兴楼哪堪这样一年一度的灾害?
     
       回到床上,黄杨氏突然对他说:“你要让半山坡那些人撤回土楼来。”
     
       黄世郎没想到久病的老婆也一直在听着外面的大雨,不悦地说:“你顾自己就好了,土楼的事我会安排。”他躺了下来,还是很快睡着了。
     
       大雨下到天亮时小了下来,就像黄世郎走到尿桶前小便一样,开头是暴风骤雨,渐渐就绵绵细雨了。他在栏板前往天井看了看,水沟里的水快涨到廊道上了,这昨晚的雨看来是不小。
     
       黄世郎下了楼,走到大门后面,刚刚打开大门,外面就涌进几个住茅棚屋的人,有的提着大包小包,有的抱着孩子,神色仓皇而又迫不及待,嘴里嚷嚷着。黄世郎心想,我还没让你们撤回来,你们就先溜了。
     
       “这雨好大,下得人心里怕怕的。”有一个人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另一个人说。
     
       抱孩子的把孩子放到地上,围到黄世郎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郎伯,这一下大雨,我们心里就悬起来了。”“族里什么时阵要开始建土楼?郎伯,你看这土楼不建不行了。”
     
       黄世郎沉着脸说:“建土楼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们以为建土楼就像小孩子撒尿捏泥巴呀?你们也看到了,黄松扬言要建一座土楼,结果怎么样?”
     
       大家的脸色一下黯然了,带着叹息散开了。
     
       还好,这场雨到午饭后渐渐停了,天空慢慢晴朗起来。一道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穿透而出,复兴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光影。
     
       茅棚屋的住民放下心来,黄世郎也大大松了口气,突然他走出了土楼,向小竹溪边走去。路上还有积水,越往溪边积水越深,他只能站在一块隆起的高地看着前面一片水波荡漾,那就是黄松留下的天助楼楼址,现在成了一口池塘似的。一个毛头后生子想建土楼,结果是挖了一口池塘,他要是务实一点,还不如在池塘里养鱼赚钱。黄世郎心里笑着那个已经出走的黄松,从原路返回,绕到江夏堂,在祖先的神位前烧了一把香,拜了三拜,说:“祖先保佑,老天有眼,大雨停了。”
     
       回到复兴楼里,黄世郎不由把胸挺起来,在人们恭敬的眼光注视下,有些自得不凡地走过楼门厅,似乎雨停下来,是老天爷给他的面子。进了灶间,正在擦灶台的小媳妇林玉华抬起头叫了一声,他点了一下头。对这个娶来不久的二媳妇,他还是比较满意的,因为她手脚麻利,下得厨房,也下得田地,接人特物懂得规矩,这阵子大媳妇张良妹快要临盆了,家务事全落到她一个人头上,也没看她皱过一下眉头。黄世郎刚坐下来,林玉华就端上茶盘,要为他泡茶。
     
       “我自己来泡。”黄世郎说,他眼光不经意地看到她的眉间有一块乌青,“阿虎头又打你?”
     
       “没、没……”林玉华慌张地摇着头。
     
       “这小子!”黄世郎拍了一下桌子,霍地站起身,就出了灶间。他满脸带着怒色,向楼上走去。大雨午饭后才停下来的,他估计黄虎下午没出门,就在卧室里睡觉,他要上去找他问一问凭什么打老婆?黄世郎发现黄虎打老婆是在一天中午,他年纪大了,有午睡的习惯,那天睡了一会起床撒尿,听到黄虎卧室里传来两记响亮的耳光,接着是咿呀咿呀的哭泣声,连忙就走过去。房门紧闭着,里面的哭声是林玉华的,黄虎的声音不在乎地说:“你哭吧,哭吧,哭到天塌下来也一样……”黄世郎的眉头一下就拧紧了,伸手在门上凶狠地拍打了两下,说:“阿虎头,开门!”里面一阵紧张的响动,黄虎还是把门打开了。黄世郎狠地闯进卧室,看到儿媳妇埋在被窝里,哭泣已经停息下来,但拱起的被子还是一耸一耸,黄虎坐在床道上,眼光哆嗦地看了父亲一眼。那时黄世郎一下就看出事情的真相了,他也曾经年轻过,当然明白这个新娶了媳妇的气血正旺的儿子想使什么坏,肯定是儿媳妇不愿意或者不方便,他气急败坏便动手打人了。年纪轻轻的居然也敢睡午觉,外头田地荒了,这里倒顾得紧。黄世郎戳着黄虎的鼻头说:“你真行啊,天气这么好不用下地,就在房间里打老婆!”事后黄世郎也单独问了林玉华,黄虎确实打了她,至于原因,她满脸羞惭,吞吞吐吐说不出一个字,从她难堪的神色和慌乱的眼光,他多少也明白了一些。
     
       黄世郎一口气走到四楼黄虎的卧室门前,先平缓一下呼吸,手往门上一推,门没关,他因为有些用力,整个人往房间里扑去,幸好手还扶在门上,这才刹住了脚。地板上的响声惊动了床上的黄虎,他抬起眼睛发现是父亲,不由惊诧莫名。
     
       “你——”黄世郎手指着床上说。
     
       黄虎慌张地从床上坐起来,身子缩在被单里,他感觉父亲面有愠色地突然闯进来,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一下又想不出自己干过什么坏事,脑子里紧张地想着对策。
     
       “你,给我站起来!”黄世郎抖动着手指对准黄虎说。
     
       黄虎翻开被子,穿着抿裆裤爬下床,畏畏葸葸地站在了床前。
     
       “怎么变这样子了?打老婆的威风哪里去了?”黄世郎厉声喝道。
     
       黄虎愣了一下,连忙说:“我没打!”
     
       “你没打?那她眼角的乌青哪里来的?她自己跌倒的不成?”
     
       “哪……”
     
       黄虎迟疑了一下,一块巴掌已经飞了过来,像打苍蝇的拍子在他脸上打出响亮的一声劈啪,他感觉到一阵火辣辣的,用手捂住脸,心想她眼角有一块乌青?他真是一点也没注意到啊,前天他按住她的头往床头磕了几下,难道就是那时磕出来的?
     
       “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打老婆?”黄世郎把扬起的手放了下来,放到背后攥着拳,似乎在准备着新的进攻。
     
       “我、我、我……”黄虎低着头,眼光躲躲闪闪。
     
       黄世郎走到跟前,用一只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说:“看着我,给我说清楚。”
     
       黄虎眼光浑浊,慌张地在父亲脸上瞟了一眼,就惊惧地移开了,看向门口的廊道。
     
       “你说呀,你不也看我……”
     
       “我、我……”
     
       黄世郎看着儿子变歪的嘴巴,像蠕动的肛门一样,心里涌起一股恶心。黄虎鼻头上有几颗红点,眼皮往下垂着一只眼袋,他一下就看出这小子纵欲过度,打老婆肯定与此相关。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黄世郎松开手,盯着儿子说,“你以为你年轻气壮啊?我告诉你,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地在那里,要栽种,也要休耕,这道理你还不懂吗?你想给我生个孙子,也不用这么使劲,你越使劲就越生不出,这道理你懂不懂?”
     
       黄虎脸上腾地升起一块红斑,从耳根一直红到脖子上。他缩着身子,恨不得变成一只小甲虫钻进地板的木缝里。
     
       黄世郎走到桌子前,指着上面的茶油灯说:“这里面的茶油总是有限的,你要弄得很亮,白天黑夜都让它亮着,这油很快就会烧完了,你懂不懂这道理?”
     
       黄虎点了一下头,把头勾得更低了。
     
       “你明白就好。”黄世郎走了两步,身子转了半圈又转到黄虎跟前,“老婆娶来给你做家务做农活生儿育女,不是娶来给你练拳头的,要是我知道你再打老婆一次,不管什么原因,我就将你赶出复兴楼。”
     
       黄虎心里凉凉的,连裤裆里的物件都凉了,在父亲犀利的眼光逼视下,不得不点了两下头。
     
       这天夜里,黄虎第一次强迫自己没爬上林玉华的身子,身边轻微的鼾声使他心里一阵阵发痒。
     
       夜深人静之际,复兴楼突然响起一声洪亮的啼哭。原来是黄龙的老婆张良妹生了一个儿子。黄世郎就站在卧室(产房)门口,那新生儿的哭声听得心头暖乎乎的,眼眶潮湿,他终于有了第一个孙子了,江夏堂和复兴楼又多一男丁。要不是前面两个儿子接连夭折,他早就抱上孙子了。迟来的喜悦和幸福冲激着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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