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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河东河西(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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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仲文在吗?”
     
       这是伍二先生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喊谁,但觉得这名字很熟,于是他赶紧把那半泡尿收回去了,一只手仍按住那个不肯就范的家伙,终于想起,何仲文就是自己,这名字多年不被人叫了,连他自己也忘了,他何大嘴大名是叫何仲文的。
     
       伍二先生又叫了一声,却是对着另一个方向。包括那几个兵,也都是顺着伍二先生那九寸十三节所挥动的方向,因此他断定,伍二先生所叫的,一定是另一个与自己同名的人。
     
       伍二先生又喊了一声,那声音有些急迫,他发现上坟的人都楞在那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他也楞在那里,不知村里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依他平时的习性,但凡有热闹的所在,一定是少不了他的,但他连日来跳动的眼皮告诉他,凡事多加小心。并且那几个荷枪实弹的兵一个个神色严峻地站在那里,那乌亮的枪筒上闪动着的寒光格外给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所以他仍是拄着锄子,呆呆地站在那里。
     
       村里大部分人都躲在家里不肯出来,几只狗同时叫了起来,一个汉子挑着一担空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叫唤:“鸡毛鸭毛拿来换哎——”
     
       伍二先生将那几个兵带到何秀山家去了。何秀山出门去了,家里只有女人和长工们。何秀山是这一片的闾长,上头来了人,一般都是到何秀山家喝茶,在何秀山家吃饭。
     
       何秀山的小老婆自那个暴动的夜晚被何大嘴弄上床后,没想那小女人被何大嘴弄出了甜头。后来,何大嘴在何秀山家扛活,那小女人有事没事尽往他身边靠,给他丢媚眼,故意弄出些响动以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何大嘴再也没那个胆子占这小女人的便宜了。那女人春心不死,终于瞅准了一个机会,栽倒在何大嘴的怀里。何大嘴慌慌张张地脱了衣服,结果什么也没办法做成。那小女人恨得在他的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从此再不给他丢媚眼。
     
       何秀山家的烟囱里冒起了白烟。他看见伍二先生一边解着裤腰带一边从墙背后转过来。伍二先生从腰带上抽出九寸十三节,朝他这边挥了挥,他不解其意,以为伍二先生同谁打哑语,回头看看,他的身后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影。他想,这个伍二先生弄的什么鬼名堂。
     
       刘保长也掏着家伙出来撒尿,刘保长一眼就看到山脚那边那块麦地里的何大嘴,然后就叫了一句什么,几个兵疯了般地朝他扑来。
     
       12
     
       1951年农历三月初三,是浦河镇传统的三月三庙会。
     
       伟大的土地革命在浦河两岸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该打倒的地方都打倒了,该分到贫苦农民手中的土地也都分掉了。河东河西大片的畈田里,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地开放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股浓烈的菜花的香气。
     
       伍二先生肩头架着他4岁的重孙子小宝,一大早便从河西向河东赶来。
     
       在他五十岁那年,伍二奶奶死了,从此他没有再娶。他守着他的重孙子,过一份安份而自在的日子。突然的一场大火烧掉了他浦河镇上的两座油坊和毗邻的一家杂货店,那场找不出事故原因的大火从此使伍二先生败落下来。也有人说,那场大火是有人故意放的,目的是让伍二先生从浦河镇头号老财的位置上栽下来。问伍二先生,伍二先生说,一切都是天意。
     
       接着是孙子大宝的死,孙媳妇的改稼,幸好孙子给他丢下重孙子小宝,从此祖孙俩便守着畈里的几亩水田,过起了自耕自食的日子。
     
       这期间有人给他做媒,劝他趁着未老再娶一个,但被他拒绝了。不久,人们发现,他与镇上开烟店的董老三的女人有暗地里的来往。董老三就是一小把身子骨,自从伍二先生同他的女人有染,他越发郁郁不乐,不久便去了黄泉路上。伍二先生自从姘上了董老三的女人,才知道自己还相当年轻。他们并不结婚,然而大部分时间,伍二先生是住在他的姘妇家里。也有人说,董老三的女人并不出色,伍二先生之所以失魂落魄地追着这个女人,多半是看准了这女人手中的钱。伍二先生毕竟不是务农的人,他受不了太多的苦,却又不愿意再置办田地。
     
       这天早上,伍二先生是从董老三女人的被窝里爬起来,带着小宝去庙会看热闹的。
     
       渡口的人很多,他在渡口等渡船时,小宝突然说:“公公,那边有人要杀你。”
     
       伍二先生说:“小孩子家乱说什么,公公从来没得罪人,人要杀我做什么?”虽这么说着,心里仍不免一阵心悸。看那河东岸上,果然是人畜一片,都在等着渡船到河西来的。
     
       渡船载着满满的一船人到河西来了,船头上站着须冉全白的楞严寺老和尚应机。
     
       应机和尚跳下船头,朝伍二先生笑了笑,说:“二先生,这是令郎吗?”
     
       伍二先生心想应机和尚真是越老越糊涂了,竟然越过三代,将他的重孙子说成是他的儿子。他又知道和尚的禅语常常是不要什么道理的,这老和尚一生一世都在糊涂中,却又一生一世比任何人都活得洞明。
     
       “师父是去看庙会吗?”伍二先生朝老和尚合了个十说。
     
       船老板在船尾笑着说:“二先生也是糊涂到底了,庙会在河东,和尚去河西,怎么也是去看庙会呢?”说得伍二先生一拍脑门,说:“我糊涂,我糊涂,你看,我也该老了。”
     
       应机和尚朗声说:“阿弥陀佛,世上的事,本没有东,本没有西,所谓东西,不过是世人的妄想执着罢了,就像二先生这肩上的孩子,未生他之前,谁又知道他是你孙子还是你父亲呢?”
     
       船老板说:“这个和尚,张口就是糊话,二先生,你别理他,快上船吧。”
     
       伍二先生忽然觉得应机和尚的话似并非随口乱讲,便又从船头跳下来,又合一合十,说:“师父还有什么见教吗?”
     
       “见教是笑话,”应机和尚盯着他肩上的小宝说:“这个孩子,命中多难,不如就给了我,随了佛意,得自在去吧。”
     
       小宝见说,便在他公公肩头闹了起来,说要跟这白胡子公公到庙里吃果子去。和尚向他一抬手,小人儿便一下子扑到应机的怀里去了。
     
       伍二先生待要说什么,应机却抱了他的重孙子向堤岸上去了,他只得独自上了船头,回头朝小宝喊:“不要乱跑,小心丢了!”
     
       和尚也大声说:“该丢掉的总要丢,舍不得来也要舍。”
     
       船舱里人早已满了,船老板一点篙子,船掉转头,顺着流水,斜斜地向河东行去。伍二先生望着小宝远去的身影,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丢不下的事情一下子就丢下了。
     
       伍二先生刚爬上河东的堤岸,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似早就等候在那里,说:“你就是伍启辉吗?跟我们走吧。”
     
       “为什么抓我,我不是早没有田产了吗?“伍二先生下意识地从腰间抽出九寸十三节竹杆烟袋,然而不等他将话说完,几个干部扑上来,他只得束手就擒,一根细细的麻绳立刻将的双手缚到了身后。
     
       在接着召开的公审大会上,县委工作队的江队长当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宣判了历史反革命伍启辉死刑,立即执行。同时被宣判死刑的还有刘义芳,即当年浦河镇乡公所的刘保长。
     
       伍二先生被带往刑场时,他突然扭过头来说:“可以说说我的罪行吗?”
     
       押解他的人说:“等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伍二先生被带到饮马涧布满卵石的河滩上,那里早立了一块大牌子,上书:革命烈士何仲文殉难处。他突然想起一个漆黑的夜晚,当着他的面,何大嘴被赵营长突击审问时的情景。何大嘴大约是想做一个烈性汉子,一开始即将刘保长及伍二先生骂得个狗血喷头。当一块烧红的烙铁举到他跟前时,他立即又杀猪样大叫起来。当即,他承认参加了领导三年前那场由共产党地下组织策动的灾民大暴动的全过程,附带着还交待了一连串共党分子的名子,其中有伍二先生的儿子伍琨璋,侄儿伍琨龙以及那个小学教员伍士杰。
     
       何大嘴的交待令伍二先生怒不可遏,他立即放弃了要设法救下这个“亲家”的念头,并且猛一拍桌子,说:“胡说,我伍家的人会加入你那种无赖的党吗?”
     
       不等第二块烙铁冷却,何大嘴便被带到饮马涧,临死前他高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说:“我真恨我无用,那一次没好好入你哪!”
     
       据说伍二先生曾提出请求带他到伍家的祖坟山执行枪决,他的理由是他没有亲人,他死了没人替他收尸,但他的请求遭到了拒绝。
     
       枪子儿是从伍二先生的右耳穿进去的,从他的嘴里冲出来,带走了半个牙床,所以伍二先生死后的神态十分怕人。直到傍晚时分,有一位中年尼姑带来几个人给他收尸。那尼姑让人一直将伍二先生的尸体搬到伍家祖坟山上,在那巨大的石碑旁又掘了一个洞穴,无声地葬埋了伍二先生的尸体。人们认出,那中年尼姑正是伍二先生的儿媳素姑。
     
       13
     
       公元1966年,神州大地到处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
     
       某日,一列红卫兵来到饮马涧,于烈士的墓前展开一场声势浩大的忆苦思甜运动。他们还特意请来当地文化站的民歌创作员伍士杰来给大家作忆苦思甜报告。据说伍士杰曾领导过一次著名的灾民大暴动并因此受到反动派的长达一年零二个月的迫害。
     
       关于伍士杰,在这一带是很有些名气的。他的出名,最早是在五十年代末的那场工农兵诗歌大潮中。当时伍士杰还是一个一名不文的文化馆员,突然有一天,他写了一首让当时中国文坛上许多极有声望也极有权威的老诗人们都发出“我们不如工人,我们不如农民,我们不如士兵”等一声声感叹的诗歌。那些诗歌作者已经无法记起了,只能略记得是描写一棵高梁戳破了天空,一颗山芋滚破了地球之类。后来,伍士杰便做了文化站的站长。他继续写诗,但那些诗不吃香了,伍士杰便也渐渐被人淡忘了。
     
       伍士杰的重新出现即是在那次的忆苦思甜报告会上。在那次差不多有一万人参加的大会上,伍士杰平静地介绍了他与烈士何仲文领导那次灾民大暴动的详细过程。当说到何仲文如何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涉过浦河准备继续组织农民暴动,又如何被历史反革命伍启辉出卖,如何在敌人严刑拷打烙铁当胸时的坚贞不屈,怒斥反动派的罪行时,全场泣不成声。台下高呼“打倒一切反动派!”“为烈士何仲文报仇!”伍士杰也感动得哭了,他说:“同志们,战友们,直到何仲文同志被反动派带到饮马涧旁,当反动派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时,我们的烈士长叹一声说,当恨今日阴间去,不能来日剥反皮。”伍士杰解释说,因烈士文化不高,他的诗带有强烈的农民气息,所谓“剥反皮”,就是剥反动派的皮。
     
       这次饮马涧的忆苦思甜运动,从而掀起浦河镇文化大革命的新高潮。造反派们以渐渐塌下来的烈士墓为根据,充分证明浦河镇的走资派所持的阶级立场。浦河镇走资派的大权,便也在那日被造反派一举夺下了。
     
       接着,人们来到伍家祖坟上,当慷慨激昂,众志成城地读完一段领袖语录后,便搬出一包早就准备好的炸药,要炸掉那个反革命的老坟,要掀翻那座反革命的招牌。
     
       忽一女首领灵感大发,说:“何仲文烈士是被这狗反革命出卖而光荣牺牲的,烈士的墓碑应高大挺拔,方能显示出革命者的壮志凌云。何不将这石碑上的字铲去,刻上:革命烈士何仲文之墓,再移到何烈士的坟头上去呢!”
     
       这建议得到她的战友们一阵暴雨般的掌声。于是,他们找来山锄,羊角镐以及抬扛、绳索之类,费时二十天,终于将这块石碑移到了何大嘴的坟前。
     
       似乎还应该交待一下伍士杰。
     
       自从那次忆苦思甜报告会结束之后,伍士杰本来就说话不很灵便的舌头突然就短了一截,以至于当其他多处请他前去作忆苦思甜报告时,他不得不躲到山里的本姓亲戚家死也不肯出来。
     
       他奇怪他的舌突然短了一截,猛然想起当初应机和尚告诫他的话语,但是,应机和尚死了,连楞严寺也被人砸了,他的舌头还会有什么希望吗?
     
       19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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