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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河东河西(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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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二先生说:“钱,留着是个祸害,三兄弟不信过些年你看着吧。”
     
       这时候,乡间绅士们俱都到齐了,然而商议的话题仍是赵营长要拿河东人唯罪是问的问题。最后,刘保长那一耳刮子总算是撂到伍二先生的头上,刘保长逼着伍二先生在一张“保具”上签了字,划了押,并于当日下午河东一甲凑成大洋一千元的保押金。余下的工作,则由刘保长去做。
     
       散会之后,刘保长紧跟着伍二先生出来,说:“二先生,是我对不住你了。”
     
       伍二先生笑了笑,说:“我一时还弄不清是该感谢你呢还是该怪罪你。”
     
       10
     
       那场雨一直下到清明为止。
     
       清明节这天,天突然转晴,于是,浦河两岸的山上便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各个坟头上都冒起了缕缕白烟,天空中翻飞着蝴蝶样的纸烬。有女人在坟头上哀哀啼哭的声音。
     
       人都是要去那个世界的,所以人活着都不忘适时地去照看一下那个世界的亲人。
     
       伍二先生家的坟地坐落在畈田里的一个土丘山上。那是当年伍二先生特意请江南一个有名的“地行”看好的风水宝地。那块地四周是无边无际的畈田,数十条田埂和土路以坟地为轴心向各个方向延伸而去,宛如一只硕大的蜘蛛。站在坟前,那远去有五座山头由近至远等次上升。这实在是一块好地,它将浦河一带的好风水如蜘蛛结网一般连成一气,而那五座渐次上升的山头,地行先生说,正象征着伍家的后人一代一代向高处上升。
     
       让人羡慕的仍不是那颇有意味的坟地,却是伍家祖坟前那高约丈余,宽有四尺的坟碑。那是当年伍二先生请二十名挑工,从百里外的青螺山费时月余才运回来的。那是伍家的招牌,也是伍家的荣耀。这巨大的石碑曾引得浦河两岸无数大户的羡妒。那时伍二先生还很年轻,他并不怕别人眼红,更何况他那时的家业正蒸蒸日上,他图的就是这等气派。图的正是这种红火。
     
       这些年,当伍二先生再次来给祖宗上坟的时候,他突然为年轻时的骄狂感到不安。他曾经计划在附近一座小山上重新择得一块平平常常的坟地好重新葬埋祖先的遗骨以及若干年后的自己,然而他却始终没找到合适借口。当又一个清明节在种种不安和忧烦中再次到来的时候,伍二先生不得不再次认真地考虑迁坟的问题了。
     
       儿媳素姑奇怪的失踪使伍二先生的孙子大宝第一次随同祖父来给祖宗上坟。显然,10岁的孩子还不习惯同这位终日不发一言的古板的祖父在一起生活,他还没有从突然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回到他快乐的童年世界中来,所以,当伍二先生给他讲祖先的历史,让他依次给祖先叩首时,无知的幼童竟然说:“爹爹,将来你也要睡在这里吗?”
     
       伍二先生的额头跳了一下,忽然,他的心头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理不清这突然而至的预感是来自何方,也无法弄清这预感的真实内容,他坐在祖宗的坟前,突然掉下两颗泪来。
     
       关于素姑的失踪,村里人传闻颇多。有说她嫁到老山里去了,也有说在道云庵有一个新来的姑子,那姑子虽然剃净了青丝且严严地用云水巾裹住了脸,但人们还是认出那就是素姑。人们普遍比较相信后者,都说,素姑是对男人彻底失望了,她只有这一条路了。
     
       看到祖父掉眼泪,大宝也哭了起来。伍二先生知道这孩子还在想娘,说:“狗入的,你做了我的孙子你该高兴才是。你看,这一大片田,那一连串的山,还有那一处处水榨、木榨及及镇上的店铺,将来都是你的了。”
     
       大宝不哭了,大宝说:“你买了那么多田,买了那么多地,就是为了将来给我吗?”
     
       “是,也不全是,”伍二先生说,“人活着,就得买田买地。你将来也一样。”
     
       远处,赵营长的副官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急匆匆朝这边走来。伍二先生心里一震:又要出什么事吗?
     
       那一群士兵果然是朝蜘蛛坟走来,但走到土丘山下,却又都站住了,只有为首的副官和刘保长径直朝伍二先生走来。
     
       “二先生做清明呢!”刘保长说。
     
       伍二先生将九寸十三节烟袋揣进腰里,说:“能容我把孙子送回家吗?”
     
       “误会了,”刘保长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到你家去吧。”
     
       那队兵并没有进伍家大院,刘保长说:“请岳副官把情况说说吧。”于是副官清了清嗓门,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说:“关于饮马涧偷渡到河东来的共党分子一案,上面一定要追出个人来。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那个人就在你这甲里。”
     
       伍二先生说:“不是都交了保押金了吗,怎么还是没完没了?”
     
       “你那点钱打发了赵营长打发不了赵营长上头的人。上面明令下来,让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刘保长哭丧着脸说。
     
       伍二先生仍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以为仍是要找他的儿子伍琨璋,说:“你们不是搜过一次了吗?我这院里不要说藏了个人,就是藏了只老鼠,也让你们搜走了,还不罢休吗?”
     
       刘保长说:“二先生你老又误会了,这一次我们都不是冲着你老来的。”他压低了声说:“能不能找个垫背的?”
     
       伍二先生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说:“亏你们想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这种事要做你们做去,我伍某读书人家,岂能做出这等事来让后人唾骂。要说甲长,我原说不干的,是你们硬压着让我干的,无非是借我在浦河的名望,搜刮些民脂民膏,更何况……”
     
       不等伍二先生说完,副官扬手在他的脸上扇了一下,顿时,一股黑血顺着伍二先生的鼻孔爬了出来,伍二先生叫着:“好丘八,怎么打人?!”那九寸十三节便向副官直刺而来。
     
       副官让过了,说:“反了!就凭你这一番言论,共党份子无疑,抓走!”
     
       伍二奶奶闻声出来,颠着小脚在地上哭闹起来,伍家大院里鸡飞狗跳,院内院外则围满了看热闹的乡人。
     
       “看来那边真有探子过来了,要不怎么闹得这样沸反盈天的?”
     
       “这甲长不好当呢,出了事就是你的。”
     
       “伍家劫数到了,三年前我就看见这屋顶上一团火球。”
     
       门口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着。
     
       刘保长一看事情弄僵了,而且跟事先设计好的方案完全背离。看着伍二先生被一群丘八缴去了九寸十三节,又将伍二先生用那根原本捆另一个人的细麻绳捆了起来,刘保长终于醒悟过来,他将伍二先生拉到里屋,解过伍二先生绳索,从怀里掏出一份盖着血红四方大印的公文亮到伍二先生的面前,说:“二先生,你请看吧。”
     
       那公文上有如下的文字:
     
       查共党份子何仲文,又名何大嘴,男,现年48岁,陵阳县浦河镇人。何犯仲文,于民国28年联络共党,聚众谋暴,并于该年七月打家劫舍,共产共妻,河东一带,民不安生,怨声载道。何犯仲文,于暴动次年隐入河西,参加共党组织,又于今年二月初十夜涉浦河,为其匪党密谋暴反……
     
       伍二先生那捧着一纸公文的手索索地抖着,他似发了虐疾,牙关咯咯地碰响,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无中生有,草菅火命,大嘴这不是要枉送性命吗?”
     
       “你就不要犯书呆了气了,”刘保长说,“这是县党部发的公文,这大印是县党部盖的大印,你我之人,不过履行公事罢了。”
     
       “伤天害理,莫不如此,你我做下这等事情,既辱没诗书,又愧对后人。”伍二先生喃喃吟道。
     
       刘保长说:“这大嘴在河东一带也是无赖一个,真可谓人人厌极。”
     
       “那就该拿刀问斩吗?”
     
       “命是送不掉的,大不了,至时再筹措些银钱,不就开脱了?”
     
       11
     
       何大嘴的家是在鸡公岭下的乌村村头,浦河的水绕着鸡公岭打了个踅,在另一头又到了乌村的脚下。
     
       何大嘴这几天眼皮子跳得凶。右眼皮跳得凶时他想起一句话是“左跳财,右跳祸事来”,大清早眼皮子没来由地跳时,他又念一句老话是“早跳祸事中跳财,晚跳元宝滚进来”,他想,横竖都是祸事了。
     
       他到楞严寺找应机老和尚,老和尚说:“凡一切祸事,均是因缘造作,该来的就来,不该来的不来。”他将老和尚的话咀嚼了半天,心想等于没问他。倒是最后一句他记住了,“该来的就来,不该来的不来”,他想一切顺其自然吧。
     
       他想到了王麻子的赌庄再赌他一场,但是,当他来到那个昔日的赌场时,王麻子却不见了。老板娘神秘地说:“听说要变天了,谁知道将来是什么样儿呢?”
     
       老板娘对他并不象以前那样亲热,相反,老板却有意无意地同他套近乎,并且把上次赢他的钱一文不少地还给了他。
     
       “仲文哥,”老板说,“你说共产,共不到我们头上吧?”
     
       “共产?”大嘴想了想说,“难讲,不过你至少是有产的,你有这片饭店,那不是产吗?不像我们,我们是没有产的。”于是老板对他格外恭敬有加,并且说:“仲文哥,有什么消息,别忘了告诉我呵!”
     
       他到镇上去了一趟,镇上的店铺多半都关门了,只有极少的几家店铺朝门半开,然而却生意清冷,一派萧条。他知道,说不定又要“暴动”了。
     
       他想起那次暴动,等他从伍二先生家出来,浩浩荡荡的人流已经四散到河东河西几户老财家去了,他唯恐去迟了要吃亏,便也急慌慌冲进一所大院,没想到一进门即见素姑披头散发坐在地上鬼哭狼嚎。他趁女儿不注意,抱了一床大红缎子被,慌忙跑了出来。当他抱着大红缎子被转过屋场准备回家时,却发现身旁一垛稻草在索索地抖动,接着,他看到一双绣花小鞋露在稻草外面,于是他扔下大红缎被一把掀开稻草垛,却见何秀山家的小老婆半裸着身子那样地白,那女人用双手掩在胸前,却掩不住那一对香馍馍样的乳房。显然,女人是在睡梦中遭到攻击而慌不择路地逃到这里的。于是,他将那大红缎被扔到女人身上,还没等女人回过神来,他便连同大红缎被将女人一并抱到自家屋里去了。那天晚上,浦河上下尽是一片惊天动地的世界,在他的茅草屋里,他同样也度过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夜晚。
     
       一想到暴动,何大嘴浑身上下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服劲。他想再暴动,他可千万不要装孬熊,他会第一个冲进伍二先生家里,拣值钱的东西,好好装他一大麻袋。
     
       今天是清明节,山上不断传来上坟人的鞭炮声。何大嘴父母死得早,虽然父母那渐渐塌下去的坟墓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山头上,但他从来就不曾去给父母烧过一刀纸,上过一柱香。父母在他的印象中差不多是一片空白,父母也没给他留下点什么,所以他对阴间的父母也就不必怀有什么歉意。他也没有儿女,唯一的养女素姑同他死对头一般,现在又下落不明,所以他也不指望他死后有人在他的坟头烧一刀纸上一柱香。在这一点上,他相信“人死如灯灭”,死了,死了,死掉就了,人到了那个份子,还能管什么呢。
     
       他忽然想起那块麦地,于是他扛把生锈的锄子来到那片分不清麦草的地里。远远地,他看到鸡公岭上翻过来十来个人影,渐渐近了,他发现那些人中有背了枪的。他想,这些丘八又来干什么呢?他后悔前两天掺和在那个谣言里面,弄得素姑见了他像见了仇人,弄得伍二先生明里与他装模作样假斯文,暗里恨不得一口生吃了他。他发誓不管外面的屁事了。素姑走了,他得设法把那方水榨要过来。拿到水榨,入我娘我也不赌了,好好开油坊过日子,再讨一房女人,他才48岁,给他个女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让那女人把肚子挺起来。
     
       他的眼前晃动着那个老板娘的粉袋一般的奶来,他曾在暗地里扭过她的屁股,捏过她的奶子,然而好不容易瞅准机会要同她来真格的,那女人却比泥鳅还滑溜,一扭屁股就跑了,走出好远又回过头来给他一个粉团团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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