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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淌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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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时,那老头儿正独自坐在船板上喝酒。老头儿有六十好几了,皮肤黝黑,身板铁实,披一件羊皮大衣,他的老太婆在舱里舱外地忙着。她把每一块船板都擦得通红透亮,就像在擦一件古老的青铜器。
     
       听完他儿子的介绍,老头儿朝我招招手说:“记者来,是稀客,来,坐下喝酒吧。”
     
       我知道船上的规矩,便不客气,学着老头儿的样,双腿盘起,坐到那小方桌前。
     
       这时候风已经停息了,外面沙沙地下起雨来,雨密密地打在湖面上,像很多鱼儿在丝丝地呼吸。
     
       “这鬼天气,”老头儿说,“冻坏了吧?”老头儿说着,从身后扔过来一块毡子,让我盖在腿上。看样子老头儿已经喝很久了,他一杯一杯地喝着酒,一点一点地剔着鱼肉,在他的面前,已经堆了好几条完整无损的鱼骨。我想,只有船上的人才这样吃鱼,鱼在他们手里是乖顺的俘虏,又是随意雕刻的艺术。
     
       老头儿吩咐老太婆烧鱼。我看看表,现在是夜里十一点,我说,不用烧鱼了,随便吃一点就行。
     
       老头儿说:“鱼就是船上最随便的吃食,要是鱼没有了,船上人就真没法活了。”
     
       于是老太婆从水里提起一只网篮,网篮里扑拉拉一阵鱼跳,段来好捅开了煤灶。不一会儿鱼烧好了,是清水煮鲫鱼,鱼汤上飘着葱花,一股浓香诱人,由不得人不胃口大开。于是,我、老头儿、老头儿的儿子段来好三人围着那张小桌子,来好用牙咬掉一瓶“雷池大曲”的瓶盖,我们就喝起酒来。
     
       老头儿酒兴正浓,他不断地举杯同我干着。我说:“老伯好酒量,一次能喝多少?”
     
       老头儿瞟了瞟老太婆说:“能喝三斤,可只喝三两,有老太婆管着。”
     
       老太婆说:“医生让你滴酒不沾,你喝起来就没个完。”
     
       “今天是例外,”老头儿说,“我打赢了一场官司,还不该庆祝庆祝?”说着,老头儿又“咂”地一下一杯酒干了。
     
       “你也悠着点儿,”老太婆说,“我是说那场官司。虽说你眼下是赢了,但难保人家不想方设法报复你。”
     
       “他敢!”老头儿把酒杯在桌上重重地掼了一下,说:“政府是干什么的,水管会是干什么的?无法无天差不多。”
     
       老头儿火气上来了,我连忙敬老头儿一杯,说:“老伯,我要在你船上住两天,要打扰你们了。”
     
       “住两月我也没意见,”老头儿果然火气就消了,说:“我这船上别的没,鱼还是只管吃的。”
     
       老头儿在自说自话着什么不成句的话。我听不明白,于是他儿子段来好向我介绍了老头儿所说的那场官司的始末。
     
       来好说,这几年湖上鱼越来越难打,七十年代的那种竹屏早已过时,人们又发明了一种叫“迷魂阵”的捕鱼工具。鱼更是越来越少,鱼也越来越精,那种迷魂阵也迷不住那些得了教训的鱼儿了。像是向着这些鱼,这两年湖底突然长出一种厚厚的水草,一整个冬天,鱼都是躲在水草下,任你撵也不出来,任你追也不露面。人于是想出了绝招,最近,从湖北那边又传来一种电捞子,人站在船头,将那电捞子往水草里这么一搅,周围一片的鱼都被电给打昏了,一条条浮出水面来。
     
       段来好说:“这叫斩净杀绝。即使是那些被打昏了的小鱼,日后也不能再交配产仔了。所以老头儿就跟他们斗,他们巴不得老头儿死掉才好。”
     
       我对老头儿生出一种敬意。
     
       人们在拼命虐杀自然,从自然中掠取财富,然而人们不明白(或许明白),自然如奴隶,在逼迫不过时,也会起来报复人类。那渐少的鱼,那渐厚的水草,是大自然对人类抗争的一种信号吗?显然,老头儿明白这些理,并且有勇气同他们斗,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老头儿。
     
       老头儿像是没在听我们的说话,他喝着酒,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老头儿说:“官逼民反,人逼湖反,一个理儿。”
     
       这时候风又刮起来。远处的湖面上像是潮水般翻滚着涛声,时而有一阵阵尖厉的哨叫在湖面上响过。
     
       “这是什么声音?”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问。
     
       “这是潮汛。湖发怒了,就是这种声音。”老头儿说。
     
       “湖也有灵性吗?”
     
       “岂止是湖,”老头儿说,“世上万事万物,乃至草木虫鱼,皆有灵性,问题是,你没有慧眼,你不识这些灵性。”
     
       酒已经喝了一瓶,老头儿却一点儿也没有罢休的意思,他让来好又打开一瓶。
     
       老头儿说:“喝不得酒的,算不得好男儿,更算不得一个好水手。那时候我刚一满月,我祖父就用筷头蘸酒喂我。”
     
       “那位老人也是一位渔民吗?”
     
       “他不是,”老头儿说,“但他是一位好水手,一位天生能同水打交道的人。”
     
       我放下酒杯,静静地听老头儿追述一件神奇的往事。
     
       老头儿说,那时候,老头儿的祖父在江西搞一条大船,往返于九江和南通之间的水路上,运大米、运木材、棉花,有时候也偷运大烟什么的。那时在芜湖有一道水关,稽查手拿一根带凹槽的捅条,稽查时将捅条往货物中猛扎下去,什么也难逃稽查手的眼睛。老头儿说水关还设了税卡,那年头各种税收真是多如牛毛呵,一趟船跑下来,船家被卡得叫苦不绝。然而每年的除夕,税卡都要在午夜关门回家,于是这时候无数的船便趁机淌过税关逃之夭夭,这在当时叫“淌捐”。所以每到除夕夜,成千上万条船都泊在芜湖上游荻港的芦苇荡里,等待一年一次的大淌捐。
     
       老头儿说这一年除夕夜他祖父的船又照例满载货物来到荻港,那时芦苇荡已泊了黑压压一片船只。午夜将至,千船竞发,恰又是顺风顺水,船队浩浩荡荡向芜湖进发。
     
       老头儿说,这时他父亲已经将铁锚拉出水面,忽然他祖父说:“甩锚,吃年饭!”他父亲说,老头儿你疯了,你不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祖父破口大骂:“日你娘,到底你是老子还我是老子?”他父亲拗不过那个倔犟的老水手,只好将铁锚再砸进水里。这时偌大的芦苇荡里,就只剩下他们这一条大船。
     
       第二天,从下游传来消息,当夜那上万条闯过了税关的船当行驶到下游宽阔的江面上时,突然风向大变,雷鸣电闪,狂风大作,那些船失去控制相互撞击,天亮时,白茫茫的水面上只有一片片被打碎的船板和一具具漂浮的尸体。
     
       老头儿的祖父说,走吧,这条江没我们的饭吃了。从那以后,老头儿的祖父便离开那条江,来到这升金湖上。
     
       话说了许多,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老头儿推开桌上的酒杯,让来好为我准备睡铺。然而我仍沉浸在那悲壮的故事中。没等老头儿起身,我连忙又问“那么,那老人是怎样预知灾难将临的呢?”
     
       老头儿说:“我也不知道,据说后来人们对我祖父敬若神明,当人们问他如何能未卜先知时,老人总是一言不发。”
     
       这时候电灯灭了,来好赶紧起身去发电。老头儿点起一根烟,在明灭的烟火中,老头儿铁打铜铸的脸部轮廓十分清晰。
     
       “世上的事情,都是一物压一物,人可以欺三瞒四,可怎么也欺瞒不过老天爷。”老头儿一把掐灭烟头说:“天理法则啊!”
     
       老头儿起身来到船边撒尿,他看看天,打了个哈欠说:“明天是大晴天。”老头儿的声音惊动了附近的一群水鸟,水面上响起一阵扑啦啦的击水声。老头儿说:“九蹬十八拍,这是鸬鹚在交配。来好,明天一早启锚换点吧。”
     
       老头儿的船很破,而我知道,段来好是马上要办喜事的,他的未婚妻就在我今天上船那地方的一家乡镇企业工作。来好说,我本来是要同船上一位姑娘结婚的,老头儿硬是让我回绝了那家,成了这家。
     
       来好已经在另一条船上睡下了,然而老头儿睡意全无,他追到我休息的后舱找我说话。
     
       “同志如不嫌我船上狭窄,以后可经常来玩。再以后机会可就越来越少了。”
     
       我不明白老头儿的意思,可老头儿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眼睛开始迷糊了,老头儿却又附在我耳边说:“来好正鼓捣一帮人搞围湖养鱼,你劝他趁早歇了这个心思。”
     
       我问为什么,老头儿终于说:“湖底的水草一年一年地腐烂,湖底也一年一年地增高。我测量过,升金湖现在每年以两公分的地表上升,你想,再过十年,湖还有吗?”
     
       我大吃一惊,而我这一次下来,正是为采访升金湖未来十年开发方案的。我想,这就是老头儿所说的一物压一物吗?或者说,人压了鱼,湖又反过来压人,于是便有另一种东西去压湖,将湖一点一点地吃掉,这就是天理法则吗?
     
       老头儿睡着了,夜静寂如初,我忽然觉得,这夜寂寥得怕人。
     
       19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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