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吃饭干杯
为吃饭干杯终于从樱花盛开的华盛顿回到家里，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丈夫衣着整齐地出来开门说：“幸好你早到了一步，不然的话我们就要错过了呢！”
“侬这是要出远门吗？怎么这么突然？”我问。
“李兄去世了，我要赶早班飞机去纽约州。计程车来了，我走了，晚上回来。”丈夫说着就走出门，下了两级台阶又莫名其妙地返回身体，走到我的身边，拍了拍我说：“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
紧接着旋风一般，计程车和丈夫一起消失在灰色的晨雾当中。我有些迷糊了，想起来丈夫刚刚对我说的“不要难过”，其实是应该我对他说的，可是我却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弄得昏头转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李兄是我到美国以后第一个来拜访我们的上海老乡，那时候我还在丹佛的华文周刊上班，天黑以后回到家里，李兄就来了。记得那天我烤了两只八珍小鸡，还焖了一个汽锅。汽锅是从上海带过来的，里面除了小鸡以外，还有母亲海运过来的香菇、金针菇和木耳，儿子在一旁跳来跳去说：“我等不及啦，我等不及啦，好香好香啊！”
“不要急，不要急，客人还在洗澡呢，等一会儿就好了。”我一边安抚儿子，一边把菜肴端到方桌上。不料李兄从厕所走出来说：“对不起，
我是不吃鸡的。”
“啊？我今天做的主菜是鸡，汤也是鸡，我不知道侬不喜欢吃鸡或者是对鸡过敏，不好意思…… ”
“不是不喜欢吃鸡也不是鸡过敏，而是我做人的原则！”李兄说。
“做人的原则是不吃鸡？侬和鸡有仇啊？”我好奇起来问。
“是的，我一到美国就发现鸡是最便宜的东西了，只有穷人吃鸡，华人吃鸡，几乎每一个华裔人家的饭桌上都放着鸡，好像华人只会吃鸡，所以我发誓不吃鸡，我不要做穷人，这就是我的原则！”李兄做出一副很有骨气的样子说。
看着桌子上香喷喷的烤鸡和汽锅，我觉得李兄刚才的话就好像是骂我一样，于是带着讥讽的口气说：“听起来侬已经不是穷人啦？那我们怎样来款待侬这位富人呢？”
“款待不必，只是不吃鸡，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李兄刚才理直气壮的声音明显轻了下来，看样子底气不足。丈夫洗了手连忙过来圆场：“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冰箱里还有一包小馄饨，做一碗馄饨面好了。早知道大家都吃馄饨面，又简单又好吃。”
“对不起，小馄饨也是鸡肉做的。”我有些赌气地说。
“对了，还有一包是虾肉的…… ”我突然想起来，早些天超市里小虾减价，买回来发现有些铁腥气，于是包了一些小馄饨还放在冰箱里，没有人要吃。
李兄一听连忙说：“好，好，我最喜欢虾肉小馄饨了，离开了上海以后，我还没有吃过虾呢。”这一天，李兄把我们囤积在冰箱里的虾肉小馄饨吃得精光，丈夫和儿子则把烤鸡和汽锅打扫得干干净净。儿子一边啃鸡腿一边说：“真好吃，穷人吃鸡，我就做穷人好了。”丈夫连忙用眼神制止了他。
晚上丈夫在卧室里对我说：“你不要不开心，李兄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命清高，现在好像是英雄落难，大男人的一张面子总归还要硬撑一下。
对了，明天我们吃什么？”
“明天我们出刊，最忙了，我回来的时候，带两张必胜客的大号比萨好了，儿子也想吃呢。”我说。
第二天早上，我送了儿子上学，自己去上班，丈夫到学校去上课，李兄讲他要到图书馆去看看书，于是大家各忙各的了。到了下班的时候，老远就看到儿子站在大门口等我，一看到我就像鸟一般地飞了过来说：“妈妈，爸爸讲侬会带比萨回来，我最喜欢BBQ 的烤鸡比萨了，侬有没有买啊？” “当然，当然，一张是烤鸡的，另一张是牛肉丸子的，那个李叔叔不吃鸡……对了，爸爸和李叔叔回来了吗？”我问。
“侬看，伊拉回来了。”儿子把手对着停车场一指，我看到丈夫和李兄正从汽车里走出来，“嘿，正好，正好，我们都饿了呢！”丈夫接过我手里的比萨率先进房，并快手快脚地摆好桌子，放好可口可乐：“吃比萨是一定要这种饮料的…… ”丈夫还没有说完，李兄已经抓起一片比萨塞到了嘴里。
“好，好……哦咳哦咳，咳咳咳…… ”话还没有说完，李兄就被比萨噎牢，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我看见他浑身颤抖，眼珠子翻白，以为要出人命了。丈夫连忙捶打他的后背说：“慢点慢点，啊哟，李兄你这几年在哪里吃的饭啊？怎么弄得这么消瘦？浑身都是骨头？”
事后，丈夫告诉我：“我上了一天的课，中午在食堂吃了个三明治，没有时间照顾李兄，李兄大概没有吃午饭，饿得发昏了。”
我说：“伊又不是小孩子，图书馆外面就有推车在卖热狗。对了，那家热狗推车店卖的是健康食品，鸡肉热狗。”
我没有想到李兄真的这么执着，为了一个莫须有的原则，竟然饿到发昏。于是又说：“吃饭应该随和一些，人活着就应该随和一些，总不见得活活饿死啊。”
丈夫说：“随和一些就不是李兄了，上海名牌医学院堂堂毕业生，硬是不肯挂牌开业，一定要做教授，教授做不到，就在业余中医学校里兼课，收入低微。他的原则是：宁可‘为人师表’饿死，也不做‘江湖郎中’吃饱。”我猜想，那时候的李兄已经有病了。
李兄是我丈夫自小学起的老朋友，我第一次看到李兄是很久以前的事。那天，在上海一条雅致的小马路上，一个笔笔挺排门板一样的女人，挽着李兄悠悠地散步，老远就可以感觉到他们的模样和周边气氛格格不入，李兄点了点下颚说：“这是我太太。”
他们走过去以后，我说：“这个人属于那种典型的上海老侠客。”我这里说的“老侠客”和后来的“老克拉”完全不一样，“老克拉”是指那些出身于老上海有钞票人家会享受的人，他们追求贵族化的生活，这种生活是时髦里的时髦。而“老侠客”更加原始，他们从来不追求时髦，他们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时髦”，完全生活在过去的生活当中，我行我素，自我欣赏。
李兄就是这样的一个“老侠客”，他请我和丈夫到他家里，坐进一张破旧的沙发，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洋铁听头，他讲：“这是我爹爹当年从国外带进来的咖啡，德国货。”
我问：“侬爹爹带回来的？什么年代的事情？”李兄做出一副神秘状说：“三十年代。”
接着李兄一边不着边际地高谈和吃饭毫无关系的阔论，一边在一只带玻璃帽子的老式咖啡壶里煮咖啡。咖啡壶在李兄的精心调整之下发出了“噗啦，噗啦”的声响，空气里散发出一股三十年代的灰尘的味道。丈夫倒也不扫他的兴，举起已经豁口的金边咖啡杯喝了一口说：“老味道，老味道。”
这就是“老侠客”李兄，但是李兄这个“老侠客”绝对有“老侠客”的仗义，一个朋友因为被凶悍的丈母娘痛打，又反咬一口被拘留，李兄立刻伸出了援助之手。
李兄还有“老侠客”的善心，只有几百美金的收入，饭也吃不饱的时候，竟然还会赞助七个非洲儿童吃饭。
丈夫在机场等待飞机的时候，给我打来了电话：“李兄实在不应该出国的，他不属于这个社会…… ”
“伊属于现在的上海吗？”我问。
“他，他好像也不属于现在的上海。”丈夫回答。
“那么伊属于哪里？”
丈夫想了想回答：“他属于过去的发了黄的老照片里的老上海。李兄走了，老上海的影子——老侠客也就没有了。”
丈夫的电话挂断了，留下了嗡嗡的拨号声让我一个人回味，我看了看话筒，轻轻地放到座机上，仿佛是把整个的李兄以及有关李兄的故事，都关进那只小小的电话盒子一样。我最后说了一句：“可怜的李兄再也不会吃饭了。”
说完之后，我便跳进放满热水的澡盆，似乎要让所有的疲劳和窝囊统统顺水冲洗干净。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贯穿心膂的疼痛刺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躺在澡盆里，水已经变冷了，我试着爬起来，哦哟，不行，那疼痛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两只巨手，把我的前心和后心一下子拍打到一起，喀隆嗵一声，我又跌回到澡盆里。
我躺在澡盆里的冷水当中，那疼痛一阵紧过一阵，痛得我几乎断气，我看到地狱之门在我的面前打开，我想我是要和这个世界再见了。正在这时候，就好像是雨过天晴，所有的疼痛一下子消失。我拖着沉重的身体从澡盆里爬起来，扑到大床上，刚刚摆平身体，那疼痛又回来了，同样的疼痛，前心贴后心地疼痛，我欲喊无声，再一次让我看到了死神。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我三四次，终于把我折腾到了虚脱的境地。
我把自己身体深深地埋进记忆床垫当中，据说这种床垫无论仰卧还是侧卧，都可以把人体调整到零压力的状态，达到彻底放松的目的。可是此时此刻，无论我是仰卧还是侧卧，浑身上下都找不到一块地方是舒适的。我扬起面孔，两只眼睛盯牢了床头上一片空白的墙壁。原本这里应该是Sharon 的位置，可是从中部搬到东部以后，那幅《自动售货机》就不翼而飞了。我明明记得是自己亲手把它从墙上摘下来，包裹了一层又一层，仔仔细细放进那只父亲的皮箱，可是到了东部以后，我几乎要把这只皮箱拆卸开来，也没有找到陪伴了我整整四年的Sharon。
我怎么也想不通，这是父亲要把Sharon 的孤独从我身边带走呢？还是Sharon 要把她的孤独留给我一个人承担呢？每当我的眼睛落到床头上那片空白的墙壁，Sharon 那张苍白的面孔立刻会呈现出来。这一天，在经历了剧痛以后，我一个人孤独地对着空白的墙壁，又想起了那幅《自动售货机》，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我看了看开始西斜的太阳，试着起身，立刻感到浑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努力走到镜子前面，立刻惊声尖叫起来。我看到一个面孔蜡蜡黄、眼珠子发绿的人。这时候我还发现我的小便是茶色的，大便是灰白的。
一定是阎罗王找到我了，让我走到太阳底下去，我一边想着，一边穿戴整齐走出门去。明媚的阳光包裹着我的身体，我仍旧感到寒冷，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迎面散步走过来。小女孩看了看我，突然大哭。我想起来我好婆的话：“小孩子对着侬笑是好运；小孩子对着侬哭是厄运。”
小女孩的母亲抱起女儿快步走了过去，一歇歇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的脸色有点不对，好像、好像一只香蕉…… ”亚洲人被白人称为“香蕉”近似于侮辱。我冷冷地笑了笑说：“没有关系，我本来就是‘香蕉’。”
那个年轻的母亲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这个意思…… ”她有一点不知所措的样子，越解释越不清楚。我不想搭理她了，转身离开了这对母女。太阳很快西斜了，我想了想，决定去看我的家庭医生，女医生是熟识的，医院也不远，我发动了汽车，一踩油门十分钟就到了。
不料，一脚踏进医院，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好像看到活鬼一样惊慌失色，他们一反常规，直接把我的家庭医生叫了出来，女医生看到我，来不及和我寒暄，立刻让一个健壮男人，把我横过来举到一张活动的医疗床上，并把我的两只鞋子扒拉掉了。
我光着脚，平躺在高高的医疗床上，从半掩着的门扇里听到女医生正在急切地打电话，断断续续的话语好像是在叫救护车，叫专家医生，叫开刀医生……我还弄不清什么事情发生了，却有一件事情很清楚：“不得了，自从昨天坐在地上吃了两个红薯以后，到现在我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呢，不行，死也不能做饿死鬼啊！”
想到这里，我迅速地从高床上溜了下来，光脚逃出医院，一路开车逃到家里。打开冻箱，里面有一盒新西兰绿壳淡菜和一包虎皮虾，又从冰箱下面找出一把青菜和一碗剩饭，手脚并用，又洗又剁，一会儿，一锅子海鲜菜泡饭就煮好啦！满满登登地盛出一大碗，坐到对着街景的窗前，大口地吞咽起来。
好香啊，这菜泡饭真好吃，平时因为丈夫不爱吃泡饭只好忍痛割爱。
此刻，丈夫不在家，让我好好享受一下，说不定一会儿要见阎罗王了呢。
正想着，一辆计程车嘎一声停到了家门口，上面急急匆匆地跳下一个人，“啊哟，侬怎么这么快就奔好丧回来啦？”我说。
来人正是我的丈夫，他看到我就说：“你怎么可以从医院里逃出来吃泡饭啊？我赶上了早一班的飞机，提早回来了。不料刚刚下飞机，就接到女医生的电话，她讲你胆结石跳出来堵塞了胆道，影响肝脏的工作，十分危急，马上要开刀！”
丈夫说着，就让赶过来的美国朋友帮他把我放到了车上。我听到他说：“对不起，请帮我开车好吗？我的脚骨也发软了。”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我大叫起来：“儿子，我还没有看见我的儿子呢！”汽车不理睬我的叫喊，呼一声开了出去，在繁忙的下班时间，绕过堵塞的车辆，直接开到急救室的门口，我打开车门两只脚刚刚踏到地上，就被两双强有力的胳膊拎了起来，一眨眼我已经躺在担架上面了。
我听见女医生急促的声音：“快，快，进扫描室，这个病人要动两个手术，一个手术从喉咙里进去，打通堵塞在那里的胆结石，另一个手术在腹部打四个洞，摘除胆囊……家属呢？家属过来签字…… ”
我在担架上转过脑袋寻找我的丈夫，可是担架搁到救护床上，飞快地推进一扇又一扇的对开门里……我昏眩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安然躺在一张狭窄的铁板上面了，身边围满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我分不清他们谁是医生谁是护士，谁是男的谁是女的，只听到有人说：“这根管子太粗了，换根细点的。”
“这根是最细的，没有想到这个亚洲人的喉咙这么窄，只好硬插下去了。”
“他们讲的是谁？难道是我吗？硬插下去？我可不是猪猡啊！”我大叫并以为我的声音足以震撼整个手术室，事实上却好像蚊子一样地哼了几哼。
一个女人和善地问我：“你想要什么？”
我一时忘记了要说什么，只好说：“我躺在铁板上很不舒服…… ”我想起来上海人讲死人才是躺在“铁板新村”的。
那个女人随即说：“你马上就会舒服的。”紧接着她把铁板四面的另外四块铁板翻了起来，我便被牢牢地固定在一只铁盒子当中，这使我更好像睡在棺材里了。
有人进来报告：“主刀医生李欧已经到了，正在休息室里喝咖啡。” 我想叫，可是叫不出来，一个玻璃罩子从我头上罩了下来。
我最后在心里只来得及说了一句“爸爸来看看我！”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爸爸没有来看我，来的是莫名其妙的人。幼年时代火烧的疼痛，支离破碎地撞进了我的梦幻。感觉好像只有一刹那的间隙，殊不知六个小时已经过去了。眼面前一道白光，一只冰冷的手拍打我的脸颊：“醒一醒，醒一醒，手术做好了！”
“醒一醒，醒一醒，你的家人来看你了！”
“醒一醒，醒一醒，你的儿子来了！”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黑夜已经过去，东方的太阳正喷薄而出，丈夫和儿子俯身看着我，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我听到丈夫遥远的声音，他焦躁地大叫：“不得了，你妈妈不行了，快叫医生！”
“不要急，我来看看。”这是我的儿子走过来了。
“真的，不行了呀！血压低到只有三十多，你妈妈要死啦！”丈夫又大叫起来。
“不要叫，不要叫，妈妈的全身麻醉还没有过去，血压低是正常的，其他指标也是正常的。妈妈眼睛虽然是闭着的，可是神志已经清醒，我们讲话伊都听得到，最好不要吵伊，让伊好好休息。我看我们还是先去吃饭，从昨天到现在侬还没有吃饭呢。”医学科学专业的儿子稳重的声音，让我感到安慰，我又安心地睡了。
等我彻底苏醒的时候，眼睛还没有睁开，先听到丈夫兴奋的声音：“咦，你妈妈的血压正常啦！” “妈妈醒过来了。”儿子镇静地说，我笑了。这时候，一个护士走过来说：“你们扶她走过去上一次厕所，然后回来吃饭。” 丈夫惊愕地说：“她连做两个手术，刚刚苏醒，怎么可以自己走过去上厕所？太危险了！” 儿子已经在一边抱着我的后背，把我扶起来了，他说：“走一走有助于排气，防止肠粘连，伤口愈合得也快…… ”
“我走不动。”我说。
“慢点，我和爸爸扶侬。”强壮的儿子把我托了起来，丈夫连忙在另一边把我扶牢，就这样，我在两个大男人的呵护下去了厕所。回来的时候那个护士说：“怎么这么快？是你的家人把你扛过去的吧？再到走廊里走一圈！要自己走啊！”
本想赖皮一下，再一看，床上的单子都被掀掉了，根本没有办法上床，于是不得不再走一圈。到了走廊的尽头，靠在阳光明媚的窗台上，我说：“可以看到太阳真好，我饿了。”
儿子说：“这家医院食堂里的东西非常好吃，牛肉馅派做得很地道，还有蘑菇汤…… ”“没想到‘派’做成咸的也这么好吃，除了牛肉的还有鸡肉的和海鲜的，皮酥，内鲜，有点特别。”丈夫说。“一会儿送饭的来了，也给我拿一份牛肉馅派，最好放一点人参，我需要力气。”我说。“做梦吧，华人才相信人参，美国人不会放这种东西。嘿，你妈妈真的活过来了，会动脑筋想吃的东西了。”丈夫说。“我们回病房吧，侬看，送饭的推车来了。”儿子说。
想到要吃饭了，我立刻咬了咬牙齿，坚持自己走回病房。床已经铺好了，而且调到了可以斜靠着吃饭的位置，我坐了上去。一个可以移动的小桌面推了过来，正好插到我的面前，上面是香喷喷的一个大盘托：有前菜、主菜和点心，竟然还有小小一杯红酒。
我一时忘记疼痛，左手拿刀右手拿叉，左右开弓把面前的食品吃得精光，然后又躺下去睡了。
醒来的时候，周围摆满了鲜花，有插花、花篮，竟然还有两只小小的花圈，弄得我哭笑不得。我知道这些花都是那些美国朋友送来的。虽然有些不大习惯，好像是发丧一样，但入乡随俗，有朋友关心总是好事。华人朋友就是另外一件事了，他们送来的多数是鱼汤、肉汤以及桂圆红枣汤等吃食。在华人的眼睛里，伤了身体，吃东西最要紧。
这天傍晚，我喝足了补汤，又吞下护士发给我的止痛药，刚刚打开电视想看看新闻，药性就发作了，倒头进入梦乡。梦中在吃烤子鱼，这烤子鱼应该就是凤尾鱼，同样是上海食品厂的产品，同样是长方形圆角的铁罐头，但是凤尾鱼里面再也没有烤子鱼的鱼子了。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甚至在英国和法国，我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烤子鱼。但是在睡梦当中，我吃到的是真正的烤子鱼，每一条鱼都包裹着鲜美的鱼子！久违了，我小时候的味道，就好像父亲最后一次带回来的一样……
正在这时候，有人轻轻把手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以为父亲来了，一定是父亲，只有他才会在我睡觉的时候，把手覆盖在我的眼睛上，然后说：“睡吧，做个好梦。”
可是这不是父亲，是一个我不认得的中年男人，他就是今天为我动手术的主刀：李欧医生。讲老实话，在这以前，我根本没有看见过这个李欧医生的面孔，只看到一个被蓝色手术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壮实身胚，听到过蓝布底下发出了极其严厉的声音，就好像指挥官在指挥打仗一样。
没有想到走出手术室，脱下“白大褂”，李欧医生还是一个非常富有人情味的人。
“我刚刚在厕所里，观察了你小便的颜色，颜色趋向正常，手术很成功，你的肝脏已经没有问题了。”穿着一身便服的李欧医生开心地对我说。
“…… ”我感到有些唐突，又有些尴尬，尽管他是一个医生，但让一个大男人这么仔细地观察我的小便，总让我有一些不好意思，幸亏这时候，我的丈夫和儿子端着一只沉重的砂锅走进来，看见李欧医生马上说：“啊哟，李欧医生，你怎么来了？”
“我吃了晚饭，有一点不放心这位连续动了两个手术的女士，所以开车过来看看，情况很好。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你们怎么进来的？好像过了重病房的探视时间了。” 李欧医生说。
“我们不是探病房的，是送饭的。”丈夫脑筋一转连忙说。
“还要吃啊？刚刚护士告诉我，你的妻子把食堂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
还喝了外面送进来的各种汤，你怎么又拎了这么大的一锅东西来了？” 李欧医生吃惊地说。
“这是药——补药：人参香菇大补鸡，里面有鸡肉有猪肉还有一条中国城买来的甲鱼。”丈夫说。
“这样的药，我也要吃。” 李欧医生说。
“‘吃’是我们家的标志呢，幸亏吃得好，要不然妈妈怎么可能一下子扛得起两个手术啊？！”儿子自豪地说。
“看样子我是遇到知音了，我也是一个重‘吃饭’，而且懂吃饭的人。只有懂得吃饭的人，才是懂得生活的人。让我们为生活、为生命、为吃饭干杯！”李欧医生说着便高高举起了他手里的咖啡杯，大家一起放松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