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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眼里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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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眼里的故事
     
     
     
     

这一年,我们从教授宿舍搬了出来,住进了自己的房子。这实在是一幢蛮不错的小楼,装修的时候,我们精心设计了每一个细节,弄得装修队的工人们几乎疯狂。终于,一切称心如意,我赤着脚,在打磨得光鲜照人的硬木地板上走来走去,感受着住进新房子的喜悦。
     
     
     
     

登时正值六月,美国东部的初夏一片生气盎然。我把大门打开,这扇大门原本被油漆工漆成绿颜色,就好像邮电局的邮筒一样。一气之下我自己动手,抛光、油漆,还用金粉把大门上的门牌号涂了一遍,现在这扇雪白的大门正衬托着门前的景物,庄重地立在我的面前。
     
     
     
     

我得意洋洋地用手抚摸着我的杰作,突然发现,我的大门上面少了一样东西。一时想不出来是什么,环顾左邻右舍,原来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面,都镶嵌着一个正气凛然的猫眼,惟有我家的大门上面没有。
     
     
     
     

“我要猫眼!”我大叫起来。于是又把装修工人叫回来,隔日,我家的大门上也虎视眈眈地瞪起了一只猫眼。自此以后,我一有空闲就趴在大门背后,透过猫眼张看外面的世界。我的猫眼据说是最新式的,可以观看一百九十度的广角,我想不通,这么小的一个猫眼怎么可能超越一百八十度?只是说明书上这么写着,我也就相信了。
     
     
     
     

晚饭前,先把碗筷在桌子上放好,趁着丈夫还在楼上洗手,我又把一只眼睛贴到猫眼上面。门外是一条不小的马路,两边竖立着各式各样的小楼,有砖结构的,也有木结构的。对门高高的台阶上,一个小女孩正在玩呼啦圈,几个小男孩在她前面的人行道上溜滑板,那些滑板就好像是粘在他们的脚底板下面一样,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腾跳跃,我情不自禁地向着他们挥手表示赞赏,忘记了我这是在大门里面,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我笑了。
     
     
     
     

透过猫眼看世界真好,世界好像变大了,一些原本不经意的东西变得醒目起来,一些原本不便直视的事情现在可以放肆地看穿到底。那些行走的路人们,因为不知道有只猫眼在窥视,于是发嗲的发嗲,发怒的发怒,显得越发的自然和随意,我想起来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猫眼实在要比《后窗》精彩得多。
     
     
     
     

“吃饭,吃饭,你怎么好像中国民间故事‘蠢婆娘和巧媳妇’里的蠢婆娘呢?专门喜欢躲在门缝后面偷看,要看就打开大门痛痛快快地看。” 丈夫坐到了饭桌前。
     
     
     
     

“等一等,来了一辆半旧的两扇门的小红车‘本田思域’,我们这条路上好像没有这种档次的汽车,怎么会停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没有人出来,驾驶座上是一个女人…… ”
     
     
     
     

“什么事情?让我来看一看。”丈夫放下筷子走到我的身边,他把眼睛凑到猫眼上,张望了一下说:“斜对门的华人,附近女校东亚系的历史教授。”
     
     
     
     

“华人啊?也是教书的,要不要请过来吃顿饭?让我来看看这是怎样的一个人,以后在街上相遇可以打个招呼。”我一边说一边把脑袋伸到猫眼前,却被丈夫一把拽了回来:“先吃好自己的饭,再去请别人吃饭吧,人家已经走了呢!”
     
     
     
     

通过餐厅里半透明的亚麻窗帘,我看到一个夹着公事包的男人从小红车的后面穿过马路,头也没有回一下就隐蔽到对面的一片灌木丛中了。小红车随着这个男人的消失,也嘎一声窜上了行车道,一眨眼就消失在渐渐降临的暮色当中了。
     
     
     
     

这以后我便开始注意这个斜对门的华人邻居,作为一个外乡客居住在异国,总习惯结交自己的老乡,“老乡”这两个字的范围之广,一个东北人会隔着马路大叫一个广东人“老乡”。都是中国来的嘛,有一个老乡住在斜对门真好,不再是打开门都是清一色的黄头发了。
     
     
     
     

很快我就和历史教授的夫人西夕变成了好朋友,除了西夕也是上海人以外,西夕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历史教授,竟然还是丈夫在科州的同校同学,只是他比我的丈夫早五年毕业,没有缘分早日相识。
     
     
     
     

西夕很会做菜,又是上海口味,合我喜好。只是西夕很忙,在我的猫眼里,通常捕捉不到她的倩影。西夕告诉我,她在市中心一家美国人的电脑公司有一份全职的工作,另外每逢星期五下班以后,还要背着一个满满登登双肩包,前往马里兰州巴尔的摩去看望儿子。儿子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学生,快毕业了,忙得睡觉的时间也没有,西夕心疼至极,于是一到周末就要赶到那里去为儿子做饭。
     
     
     
     

有一天在猫眼里,我看到她急急匆匆地朝着我家走来,一时忘记自己隔着大门不应该看见她,还没有等到她走到跟前就先把门打开。她倒也没有在意,只是递给我一个小字条要我帮忙。我低头看了一下,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索瑞拉”。
     
     
     
     

西夕一连串地对我说:“这个索瑞拉是我隔壁邻居的房客,刚刚毕业的汉语博士,今天要搬家,伊的房东出去度假了,特别请我过去帮伊照看一下。可是今天是星期五,我要到巴尔的摩去,侬能不能帮我一下啊,等我回来,请侬吃咸菜黄鱼汤…… ”
     
     
     
     

我连忙说:“好,好,我今天有空,更何况有咸菜黄鱼汤,对了,咸菜可以自己做,黄鱼哪里来啊?正宗吗?”
     
     
     
     

“不要管正宗不正宗,反正侬会吃到在美国最正宗的咸菜黄鱼汤,巴尔的摩的中国超市里有卖黄鱼的,不过是冰冻的。可是在上海,黄鱼也不是鲜活的呀!好了,我要去赶火车上班了,不要忘记到索瑞拉家去啊!谢谢!”西夕的声音未落,人已经从我家的台阶上跳了下去,听说她年轻的时候练过体操,现在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有点奇怪,西夕衣着简朴,从不涂脂抹粉修饰自己,却干干净净地另有一番娟秀,我好羡慕她啊。
     
     
     
     

送走了西夕,我把大门关上,趴在猫眼上看了看,索瑞拉的家应该在一百九十度的范围,也算是我的邻居了,我好像看到过这个美国女孩子,文文静静地坐在大门外面的平台上看书。此刻,这个女孩正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一定是在等我了。我急急忙忙换上一套劳动衣裤,反锁了大门,朝索瑞拉走过去了。

索瑞拉住在这幢大房子的三楼,主人已经把整个三楼改装成一套自成一体的公寓房出租。踏进索瑞拉的寓所,差一点被横在门前的椅子绊倒,定下神来一看,小小的两间房里挤满了笨重的家具,许多还是不实用的老家具。我在心里埋怨:“这个人真麻烦,年纪轻轻的弄出这么多的家当,看样子我这一整天要泡汤了。”
     
     
     
     

索瑞拉并没有要我动手,只是把我挤进一张布艺沙发上坐稳了,自己从天花板上的一个洞洞里爬到屋顶的空间里整理杂物,她说:“你坐在那里喝喝咖啡吧,看着我就可以了,我是害怕万一不小心掉下来没有人通报,所以请西夕帮忙,不料麻烦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没有关系,都是邻居嘛。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呢,要不要我也上来,两个人可以快一点。”我说。
     
     
     
     

“不用,不用,这里挤不进两个人呢,我已经叫了比萨,一会儿送外卖的来了,你帮我接一下,钱在饭桌上。” 索瑞拉在阁楼上说。
     
     
     
     

我实在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再说挤在家具的缝隙里很不自如,于是放下手中的咖啡,试图帮助索瑞拉整理一下。我打开冰箱。看见里面还有一只番茄半只洋葱和大半瓶开了口的意大利面酱,一只塑料口袋里还剩余了几粒核桃仁。我把这些东西集中到一起,先把冰箱擦洗干净,这才到厨房里,把番茄和洋葱切成小粒和意大利面酱一起倒进锅子,撒上碾碎的核桃仁粉,又看见在窗台上有几颗干瘪的蒜头和一小束九层塔,放进水里泡开了剁碎,也丢进锅子,加上水,大火烧开,小火煨上。原本还想滴几粒橄榄油,没有找到,只好作罢。
     
     
     
     

一会儿,整个房子都溢满了香气。索瑞拉窸窸窣窣地从阁楼上爬了下来,她说:“好香啊,西夕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里什么也没有了,你是用什么做的呀?”
     
     
     
     

我笑了笑说:“累了吧,比萨已经送来了,快吃吧。哟,你看,门口来了一辆搬家车,是你叫来的吗?” “十二点了,他们真准时,我们到下面的平台上吃饭吧,让我把垃圾带下去,不然,他们会把垃圾也搬到我的新居去的。” 索瑞拉说着就把垃圾捆扎好拎了下去,我也捧起汤和比萨,走到平台上,索瑞拉洗了手先盛出两碗汤说:“我先喝了,你也快吃吧。” 我们俩排排坐在平台的台阶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搬家公司的工人们把索瑞拉笨重的家具搬到搬家车上。
     
     
     
     

“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东西,不像这个年纪的人呢。”我忍不住说。
     
     
     
     

“这些都是我家里的老家具,它们伴随着我长大,给我很多温馨的记忆,就在那张你刚刚坐过的沙发上,爸爸妈妈和我一起看电视,看《老鼠和猫》,常常笑出了眼泪。可是当我大学毕业开开心心地回家的时候,我发现再也没有家了,留下的只是这堆旧家具。我的父母离异了,各自寻找自己的新生活,谁也不要这堆旧家具了。”
     
     
     
     

索瑞拉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发誓不会遗弃它们,我将和它们一起度过我的一生!”索瑞拉的声音里充满了凄凉的苦涩,我放下碗筷轻轻地问:“美国人好像不大在乎父母的离异,很多人叫起‘后父’、‘后母’比叫亲爹亲娘还自然,你是不是另类?”
     
     
     
     

“谁说美国人不在乎?我们是微笑在面孔上,痛哭在骨头里。多少孩子为此而颓废、失落甚至迷失了人生的道路,因此我是最恨第三者了…… ”
     
     
     
     

索瑞拉的话语让我感到不寒而栗,我想起来儿子中学里的一个朋友,原本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却因为父母离异得了忧郁症,至今还闲荡在家里,无所事事,那父母真是不负责任。
     
     
     
     

正想着,那辆曾经停在我家门口的小红车“本田思域”,又贼头贼脑地驶进了我和索瑞拉的视线,在我们的面前犹豫了一下,便无声地溜了出去。不知道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我感到坐在我身边的索瑞拉颤抖了一下,并低声地骂了一句:“妓女!”
     
     
     
     

我不敢问为什么,只是低着头嚼咽着变冷的比萨。
     
     
     
     

回到家里,打开大门,电话铃正在那里一声紧过一声地狂响,我以为是西夕来关心索瑞拉搬家的事,抢前一步拎起话筒,里面没有声音……一会儿电话铃又响,拎起话筒,又没有声音……反反复复好几次,丈夫走进来说:“什么事情啊?这次我来接。”
     
     
     
     

原来,这是已经在南方大学当教授的天润。一听是天润,我的火气就大起来了。记得那一年为了奖励儿子考上耶鲁大学,我们特别驱车到他所喜爱的作家福克纳的故居参观。途经南方大学,兴致勃勃绕道造访天润的新居。当小车穿梭在一片“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当中的时候,丈夫还兴奋地说:“天润看到我们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定会大吃一惊。”
     
     
     
     

结果“大吃一惊”的是我们,圣诞节的前夜,天润根本不在家,他一放寒假就甩下妻儿父母到中国去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抛下你们全家,一个人出去逍遥?在波德,你老公对你这个美丽的妻子疼爱有加,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一起,我们家还有许多你们亲昵的照片呢…… ”我笑着对天润的妻子说,丈夫在我身后偷偷踢了我一脚。后来才知道,天润在外面有一个二奶,这个事实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只有他的老婆不知道。
     
     
     
     

当时这位昔日的校花,天润的妻子,站在她卧室的窗前显得格外的憔悴。她那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注视着梳妆桌上天润当年送给她的一只长毛绒小白兔说:“天润过去说:‘合二为一’, 现在说:‘要有隐私权’; 过去说:‘天长地久’,现在说:‘人都是会有变化的’;过去说:‘坦诚相见’, 现在说:‘没有一个人是不骗人的’……我就好像行尸走肉,生活在欺骗当中,时时刻刻心惊肉跳,非常可怕。”
     
     
     
     

想起来在科州的时候,天润的妻子在一家繁忙的快餐店打工,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也不见她叫苦。有时候看到她辛苦得手肿脚肿,还没有安慰她,她倒反过来安慰我说:“熬一熬,熬出头就会好的。”不料熬出这么一个结果。想到这里,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挖塞。

挖塞当中又想起来最近这种抛妻离子的故事屡屡发生,一些留学生的妻子,就好像是八年抗战,跟着丈夫含辛蓄苦种出来了“大桃子”,却被不劳者摘得。难怪天润的妻子后来在长途电话里愤愤地对我说:“我也想通啦,我不种桃子了,我也要去摘桃子,挑最大的桃子摘。”
     
     
     
     

“你不会的。”我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没有那么自私,你还是一个习惯奉献的人,假如没有你的奉献,天润哪里有今天?”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一点底气也没有,因为连我自己也感觉到我的回答是那么苍白。于是又加了一句:“老天是一定不会放过那些恶魔,他们一定逃不掉恶报。”
     
     
     
     

“算了吧,这个道貌岸然的大博士大教授,特别为自己自私的行为冠上一个崇高的抬头,那就是:追求自由。还说自己到美国来打拼就是为了自由,知道吗?他既不相信神又不相信佛,既没有社会公德又没有家庭道义,把东方的传统和西方的文明都扭曲成了垃圾桶里的垃圾。”天润的妻子苦笑着说。
     
     
     
     

我无言。“天润真是瞎了眼睛,那个二奶远没有他的妻子漂亮,也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媚俗得很。”看到过天润二奶的朋友们一致说。
     
     
     
     

“不要去闲聊别人的家庭私事好不好!天润就是有十个二十个二奶也不关我们的事,可是他的儿女怎么办?”我想起来那天在天润家里,那对寂寞的儿女看到我们,开心到了大发人来疯的地步。他们就好像注入了兴奋剂一般,不停地唱歌跳舞甚至翻跟头,还把自己所有的“宝贝”统统搬了出来向我们展示,我那一向缺少耐心的儿子,也不得不趴在地上和他们一起打UNO

 一种纸牌游戏。。临别的时候,这对可怜的兄妹抓着我们的手不放,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心疼。
     
     
     
     

因而此刻,当我一听到已经离婚的天润,带着那个二奶变大奶的女人要来造访,立刻竖起眉头,丈夫见状说:“我带他们到外面的咖啡店坐坐。”
     
     
     
     

不等我回答,他已经发动了我们新买的沃尔沃出门了,气得我无话可说。
     
     
     
     

隔天来了几个远道的朋友,丈夫决定邀请他们到当地最好的一家中餐馆吃饭,这家中餐馆已经乱搭到了不能再乱搭的地步了,连上菜的方式也是西洋方式,每人先上一小碟子的汤,然后是一人一道主食,再是甜点等。丈夫选中这家车程一个多小时的中国餐馆的原因是:“让这些中国人尝尝美国的中国菜。”
     
     
     
     

不料刚刚踏进餐馆,丈夫就想回头退出去,无奈大家已经纷纷入座,丈夫只好转过身体,半拉半拥地把落在最后的我,安置到背对大堂的座位上,又殷勤地为我脱下外衣,帮我挂好,然后坐到了我的身边,挤得我连身体动也不能动。我有些受宠若惊,一些老朋友开始讥笑我们,丈夫干脆把一只胳膊围到我的身后,这下我连脖子也转不了啦。
     
     
     
     

“啥事体啦?还没有开始喝酒就发酒疯啦?侬从来不是这样的,不怕让人耻笑?”我用力挣脱开来,一回头,顿时惊呆了!
     
     
     
     

我看到了历史教授。历史教授正把自己盘子里的小菜,夹到一个女人的盘子里,又端过这个女人的汤碗,大大地喝了一口,俨然一副老夫老妻的样子。这个女人当然不是西夕,比西夕臃肿很多。因为灯光有些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面。
     
     
     
     

我的手脚一下子变得冰凉,浑身颤抖起来,喉咙也被堵塞了,一口饭也咽不下去,我的眼睛里涌满了眼泪。记起来早些日子,我在猫眼里看到西夕在门前的小院子里种植一棵一尺多高的日本细叶红枫,跑出去问:“侬不晓得这么小的红枫是很难种活的吗?” “是啊,可是侬晓得真正的日本红枫多么昂贵吗?这么一棵小树在家得宝都要一百美元呢。”西夕说。
     
     
     
     

“种不好更加浪费钱呢,听说这种树喜阳光又怕烈日,喜湿润又怕水涝,侬怎么想起来种红枫的?”我说。
     
     
     
     

“我的老公一向喜欢日本红枫,伊的祖先有日本人,我总想为伊做一点事,今天下班早,就去挑选了这棵红枫,让伊惊喜一下。”西夕趴在地上一边精心地疏松土壤一边说。
     
     
     
     

“蛮有情趣的呀!”我笑道。
     
     
     
     

“哪里啊,告诉侬,我们虽然住在一个屋顶下,却很少交流,周末我要去为儿子做饭,周一直接坐‘灰狗’到办公室上班。下班回来为老公做饭,可是老公常常忙得不能回家。我一个人,吃了晚饭上床睡觉,第二天醒来,老公还在睡梦当中,不忍心叫醒伊,轻手轻脚出门。晚上回来又是一模一样,冰冰冷冷的一个人。现在我为老公种棵树,就好像我站在门口一样,也可以多给我一份安全感。”西夕说。
     
     
     
     

“哦哟,侬为了儿子和老公也做得太辛苦一点了呢。”我看西夕跑进跑出忙得手脚不停的样子说。
     
     
     
     

西夕说:“我们结婚三十年了,一路走过来不容易。我是全心全意地辛苦付出,只希望得到一份安全安逸安稳的生活。辛苦是辛苦了一点,可是我心里很开心,因为老公和儿子都需要我。只要我跑得动、做得动,就是我的福气了。”

这天以后,我在猫眼里看到西夕小树旁边摆弄一把遮阳伞,她把遮阳伞高高地插在一根棍子上,这样又通风又可以遮挡正中午毒辣的太阳。也真亏得她想出来。然而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辛苦建立的安全安逸和安稳,早已在风雨中飘摇了。
     
     
     
     

那天从乱搭的中餐馆回到家里,我立刻趴到猫眼上,泪眼婆娑当中仿佛看见西夕院子里的红枫旁边坐着一个人,仔细一看是西夕。“今天是星期日,西夕怎么提早回来了?”
     
     
     
     

远远看着西夕蔫头耷脑地坐在那里,心里不由涌起酸苦的怜惜。此刻的西夕,就好像一头只知道低头拉车,耗尽了自己,却一路受骗的老牛。听说西夕出生于大户人家,因为撞进“文革”,所以娇生不惯养,又会做菜又会做针线,文章也写得漂亮,能干得一塌糊涂。借用汉语博士索瑞拉的话语:“西夕实在是千里挑一难能可贵的女人呢!”
     
     
     
     

西夕的难能可贵还在于她的能吃苦,有一天中午,我在市中心的中国城看到她,只见她急急匆匆握着个饭卷往嘴里塞,她说:“午休买菜,时间来不及,在甜品店里花一块美金买个饭卷将就一下,味道很不错。”我抬起头来看了看甜品店的门面,那是一家简陋到了破烂的小吃店,通常是劳动苦力者聚集的场所。我后来告诉历史教授,历史教授说:“她自己喜欢,又不是我不让她吃好的。”
     
     
     
     

我当时想:“这个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对老婆一点关爱也没有,有点冷酷。”现在明白这个吃饱了的历史教授的心态。又想起来有一天,我在猫眼里看到西夕坐在平台上吃饭,跑过去一看是泡饭和榨菜。
     
     
     
     

西夕看到我说:“今天下班天色还早,就爬到阁楼上去整理一下陈年加古董的杂物,结果整出十几包垃圾,弄得精疲力竭灰头土脸,原本想让丈夫犒劳我一下,到外面去吃一顿,结果伊嘴巴上讲‘可以啊,可以啊…… ’就是不行动,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做饭了,一碗泡饭打发一下算了。”
     
     
     
     

“侬老公吃什么?”我问。
     
     
     
     

“伊已经在外面吃过了。现在正在伊的书房里打电邮呢。”她回答。
     
     
     
     

“伊向侬公开伊的电邮吗?”我又问。
     
     
     
     

“做梦啊,伊讲这是伊的隐私权,从来不让外人看的。”西夕苦笑了一下。
     
     
     
     

隐私权,隐私权,西夕难道是她老公的外人吗?就是这个自私的隐私权在作怪,现在这个妖怪都进入家里了。此刻,我趴在猫眼上,看着红枫旁边孤苦伶仃的西夕,不由感到心酸。这时候那辆该死的小红车又停了过来,我猛然打开大门,朝着西夕奔跑过去。西夕看到我有些吃惊,想站起来,似乎又有些困难,原来是她背后那只硕大的背包把她拽住了。我帮她卸下背包,扶着她走进我的家门。
     
     
     
     

西夕说:“今天去买黄鱼,顺便买了一大堆猪脚圈,怕放到明天不新鲜,就提早一天回来,不知道是我的钥匙出了毛病,还是我家的门锁出了毛病,怎么也打不开。到邻居家去给我老公办公室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伊大概出去开会了,我就坐在这棵小树旁边等伊吧。”
     
     
     
     

我拎了拎西夕的背包,足有三四十磅,我说:“西夕,侬是不爱吃肉的人,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猪脚圈啊?” “这是我老公的最爱…… ”西夕的话音未落,我忍不住抱住她的肩膀大叫起来:“西夕,侬要善待自己,善待自己啊!”
     
     
     
     

西夕震住了,一忽儿,她转过身体拍了拍我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是一个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人,侬放心吧。”语里话间流露出早就看透了一切的韵味。
     
     
     
     

我偷偷回过头,朝着我的猫眼里张望了一下,只看到那辆小红车像毒蛇一般,无声地游入黑暗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遭天雷的,死去吧!” 我在心里咒骂。
     
     
     
     

这一天我又吞了双份的安眠药才能入睡。第二天清晨,头昏脑涨地从床上坐起来,侧耳细听,丈夫似乎在楼下和一个男人说话。再用心听下去,原来就是那个历史教授。一个念头闪入我的脑际:西夕出事了!
     
     
     
     

“西夕怎么样啦?”我发疯一般赤着脚从楼梯上跳了下去,丈夫看到我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立刻把我拉到一边说:“还好还好,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
     
     
     
     

原来西夕半夜三更爬起来,为老公煮好一大锅猪脚圈以后,便割开了手腕。
     
     
     
     

“西夕实在是不值得啊!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以为我这样的人去死呢…… ”历史教授叹息着。我一听更加拊膺切齿,恨不得给这个男人一个耳光,西夕哪里是为这个男人去死的,她是一个宁可玉碎、不能瓦全的人,她选择了如此惨烈的举动,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那个美国教授的台湾太太听到这个故事说:“历史教授是碰到了坏女人了,一个在日本拿了个博士学位的代课女人,瞄准了历史教授的弱点,纠缠不休。她的目的就是利用历史教授找工作、发表文章、开会发言,结果因为自身水平太低,文章发不出来,只能骗男人进出高级饭馆,吃那些她平时吃不起的饭。她还要讲这些都是正常的,把西夕当作戆大。”

西夕从医院里回来的时候,变成了一个自闭和厌食的人,第二年春季,我在猫眼里看到历史教授在自己的房前插上了一块售房的广告。那时因为西夕的儿子毕业了,回到他父亲的母校科州医学院工作,历史教授也毅然辞去自己的教授职位,搬到科州去当一名中学老师。
     
     
     
     

我在猫眼里看到搬家公司把西夕的家具搬走了,历史教授小心翼翼地把那棵已经成活的日本红枫挖掘起来,移入花盆,又放入他们的雷克萨斯, 他说:“我们是开车过来的,再开车回去,希望一路的景色会唤醒西夕的心扉。”
     
     
     
     

我和丈夫去与他们道别,苍白到了皮肤底下的青筋都清晰可见的西夕,仍旧是一副姿色超群的模样。她雍容雅贵又朴素自然地端坐在前座上,她的儿子坐在驾驶座上,而历史教授则坐在后座上面,紧紧抱着身边的红枫。他们的小车启动了,我突然想说:“生活是多么美好。”
     
     
     
     

[1] 一种纸牌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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