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棒子
玉米棒子一连三天都在打扫卫生，从厕所到厨房，从卧室到客厅，我的两只手被凶猛的洗涤剂浸泡得泛起白皮。丹丹请了半天的假，从丹佛赶过来帮我，她看到我赤着脚爬上爬下，浑身上下都是汗的样子说：“你这样不行，不累死也要被这些化学清洁剂熏死…… ”
“没有关系，累是累了点，但心里是轻松的。”我一边擦洗煤气灶一边说。
“哎！用不着这么卖力的，差不多就可以了，再说，你在这个炉灶上烧过多少饭，炒过多少中国菜啊，就是把你的押金全赔掉，也是值了。更何况你的老公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了——大教授一个——还在乎这点押金？”丹丹说着便挽起袖子擦冰箱。
我笑了笑说：“并不是因为押金，一眨眼，我在这间留学生宿舍里都住了四年了，现在要离开，点点滴滴都会引起许多回忆。还是尽力打扫干净，也算是对这几间房子的一份感情。对了，你帮我看一看，这炉灶擦得够干净了吗？”
“早就够干净了，啊哟，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只炉灶这么干净呢，中国菜的油腻是怎么被你洗干净的？摸上去滴溜溜滑。”丹丹用手把炉灶的里里外外都摸了一遍。
“告诉你吧，美国人的白醋，在一元店里买的，一美金一加仑。又便宜又好用。”我得意地说。
这还是儿子从他的一个意大利来的小朋友那里学的呢，这家人从来不用化学清洁剂，洗碗都是用白醋。儿子听了回到家里，便在他那把喷水枪里装满了白醋，狠狠地把炉灶从头到尾地喷洒了一遍，还嘱咐我要泡一个晚上。果真，早上起来用干布擦一擦就干净啦。
因为有丹丹帮忙，很快把最后的一点扫尾工作做完了。丹丹特别把冰箱和炉灶都搬移开来，她说：“那些检查卫生的人，常常会疏忽表面上的东西，却不会放过这种角角落落的地方。”
“这下真的是一尘不染了，蛮奇怪的，美国人正好和中国人相反，中国人是搬进去的时候要打扫卫生，而搬出去的时候一走了之，乱七八糟的垃圾留给后来的人打扫，这大概也是文化差异吧。”正说着，丈夫驾驶着巨大的搬家车“又航”回来了，车还没有停稳，儿子就欢天喜地从上面跳了下来。很快，聚拢过来一群研究生朋友，大家七手八脚地帮我们把要带走的家具统统搬了上去。
在此期间，儿子一直在旁边兴奋地跳来跳去，逢人就说：“我们要到东部去啦！我们要到费城去啦！我们要开着大卡车，横跨美国啦！” “真刺激！”一个看热闹的小女孩羡慕地说。丹丹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小手说：“你一身臭汗，还是先跟我回去洗一个澡，然后让若为叔叔带我们到山上去吃烤野牛肉好不好？”
儿子有些不乐意离开，但是一听到山上去吃烤野牛肉，征得了父亲的同意，便立刻高高兴兴地跟着丹丹走了。
丈夫和我回到了我们的“EE—11”，也就是被儿子读成“意义——意义”的留学生宿舍。此刻，空落落的房间显得硕大，平时这间朝西的客厅，总会被西下的太阳毒辣辣地晒得滚烫，今天的阳光怎么也变得柔和了呢？墙上褪了色的Sharon 已经被我珍藏到箱子里。我拉开紧闭的窗帘，那座注视了我整整四年的落基山，包裹着金色的晚霞正柔和地看着我，好像要告诉我这些年，我留在它心里的故事，这一切是多么的恬静！
丈夫走进卧室，他用手抚摸着儿子床边被清洗得雪白的墙壁说：“儿子那些特别的图画都被擦洗干净啦！可惜在擦洗以前忘记留一张照片了，这里面有儿子成长的秘密世界呢。”
我笑了：“侬不知道我花费多大的力气才擦洗干净呢，差一点把墙皮也擦掉了。”
丈夫也笑了，他接下去说：“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在离开波德之前去看一场电影好吗？”
“看电影？”
“是的，到电影院去看电影。”
我已经忘记了上一次我们两个人一起到电影院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了，看的是什么片子也记不得了，好像还是儿子出生以前的事了。到了美国以后，因为繁忙，根本忘记了还有电影院这个娱乐场所。有时候，丈夫和儿子到录影带出租店巡视一番，花几块钱租一摞带子回来，看一个晚上，我常常还没有看完就睡着了。特别是那些恐怖片、战争片、灾难片，我最不要看了，我对他们说：“生活已经够痛苦了，还要增加痛苦做什么？”
想起来丈夫是最喜欢看电影的，这几年被生活、学习拖累得连看电影的兴致也没有了，实在有些可怜。于是，当丈夫提出来要去看电影的时候，我连去看什么片子也没有问，便跟在他的后面，直奔电影院。
美国的电影院硕大，一个电影院里有好几个场子，据说曾经有留学生在休假日，一大早就钻进电影院，买一张票子，然后偷偷从这个场子溜进另一个场子，混上一整天，可以把这家电影院所有的电影看个遍。
此刻，丈夫把车停在电影院的停车场，便快速地跑到广告栏前面查看了一遍，回过头来对我说：“没有选择，现在这个时段只有一部美国电影《活下去》。”
“蛮好，我们打拼的目的不就是为了活下去吗？”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着——快坐到电影院舒适的皮椅子上轻松一下，我已经累到了骨头也要散架的地步啦。不料，这是一部人吃人的电影，其中惨烈悲痛的真实故事，把我震慑得一分钟也不能轻松，反而是紧张得目瞪口呆。
走出电影院时，在满天星斗底下，我浑身都在颤抖，上下牙咯咯地打战。丈夫把瘫软的我扶进我们新买的丰田汽车。我听到他不知道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说：“就算到了绝境，也不要放弃希望。”以后便一路无言直驶丹丹的家。这就是我生活了四年的波德，留给我最后的纪念。
第二天是周末，醒来的时候，已经近中午了。梳洗完毕下楼，只听到丹丹在厨房里忙碌，她一看到我就大声说：“你这几天太辛苦了，好好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远路呢。”
“我儿子呢？”我问。
“他跟着他的爹还有若为一起回波德去办理你们的退房手续、银行转账手续等，然后要把那辆‘又航’开过来，还要到车行里请人把你们新买的丰田挂在后面，忙着呢！”
“那你在忙什么？”我又问。
“我在卤肉卤鸡蛋……带给你们路上吃的，一路上要好几天呢，也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丹丹讲到最后一句，不由流露出难舍的留恋。
我坐到厨房里的早餐桌旁边，丹丹为我盛来了一碗泡饭、一小碟萝卜干、一小碟咸菜炒毛豆和两个卤蛋，她知道这些都是我的最爱，然后自己泡了一杯龙井坐到了我的对面。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坐着，我已经记不清，自从丹丹搬入这幢大房子里，我们面对面地吃过多少次饭了，从来也没有想过离别就在眼前。
“没有关系，我总归会来看你们的，你也要来东部看我啊…… ”我说。
“记住，不管你搬到了哪里，在美国的科州，永远有你一个吃饭的地方，一个家。”丹丹一字一句地说，我点了点头。
这一天以后的时间里，谁也不提“离别”二字，只是忙忙碌碌地打发时间。到了晚上，若为突然神秘兮兮地宣布，他要请我们去吃一道科州独有的特色菜。他说：“这道菜，只有在科州才可以吃得到！”
“什么东西啊？”大家异口同声地问。
“落基山牡蛎！”若为大声回答。
“落基山牡蛎”？听上去还蛮好听的，牡蛎是我的最爱，山上出产的牡蛎倒从来也没有领教过，不料这道菜的原材料竟然是水牛的睾丸。当一盘裹上面粉、胡椒粉，炸成金黄颜色的水牛睾丸端上来的时候，大家只有倒抽冷气的份儿了。
丹丹说：“这只东西割下来怎么这么大的啦？”
我看见若为突然抽筋一般捂住自己的肚子，丈夫咧了咧嘴，举起小刀，最终也没有切下去。常常听到外国人讥笑我们华人喜欢鸡脚、猪内脏，然而这些东西加起来的总和也远远没有“落基山牡蛎”吓人，这顿科州最后的晚餐，让我终身难忘。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看了看手表，七点多钟了。打开窗帘，绚丽的太阳光喷射进来。儿子欢呼说：“太阳真好，我们要开大车啦！” 丈夫说：“这就是科州的太阳，永远都是金光灿烂的，不会让人患上‘忧郁症’。” 我也被他们的高兴感染了，连声说：“好兆头，好兆头！”一边说，一边收拾干净下楼。
进了餐厅，只见桌子上摆满了卤牛肉，丹丹一边说“吃饱牛肉有力气”，一边往一只纸板箱里填放东西，那里面除了卤肉、卤蛋，还有煎饼、馒头等。箱子已经被塞得满满登登的了，若为又从冰箱里拎出一打啤酒，我连忙说：“太多了，太多了，路上不能喝酒的呀。”
“这是科州生产的，到了旅馆喝，喝不完到东部去喝，就好像没有离开一样…… ”若为突然卡壳。丹丹把罐装的果汁、咖啡、奶茶堆在箱子上，我不再阻止。一直到我们一家三口爬上“又航”，安安稳稳地坐定在前车厢里的时候，丹丹举着一串香蕉奔过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到她平时常有胃痛的毛病，便说：“按时吃饭…… ”
丹丹点了点头，这才挥手道别。
丈夫松开刹车，一脚踩下油门，灌满汽油的卡车，带着巨大的轰鸣上路了。一开始，我曾经逞能说：“差不多三千英里路程，我可以开一半。”
不料一坐到驾驶座上立刻脚骨发软，那感觉和开小汽车完全不一样。
首先是油门和刹车都要比小车的油门和刹车高出一大截，简直就是要把大腿抬到胸口，才使得上劲儿踩下去。方向盘也比小车的大，我们的“又航”虽然是中型的，但是后面还有一节拖车，上面放着我们的小车，就好像是一辆两节头的火车，发动起来完全被后面的尾巴牵制住啦，似乎不是我在驾驶汽车，而是汽车在驾驶我。于是连滚带爬地逃出驾驶室说：“不来事了，吓死我。” “老早就知道你是不行的，还是看你老公的吧。”
“三千里路程，侬一个人开，行吗？对不起，都是我舍不得那些坛坛罐罐，坚持要开车，结果自己又开不了。”我有些内疚。
“不要这样说，我一直想要尝试一下横跨美国的滋味，特别是开大车，很刺激的呢。你就在一边帮我看路，负责准备吃的和喝的就可以了。”丈夫说。
“还有我呢，我会看地图！”儿子大叫着说。
于是，吃饱牛肉的丈夫，精神十足地把“又航”驾驶上了高速公路。一时间，周围的小车看见我们都纷纷逃离。丈夫笑着说：“你看，大家都怕我们的呢！”
“为什么？”我问。
“因为一看到‘又航’，就知道是租来的车子，开车的不会是专业的卡车司机，还是躲远一点好。”丈夫说。
“好开心哦！”儿子恨不得在座位上跳起来。
“啊哟，侬怎么钻到前座上来了？快回到后排去坐好！这里危险，万一急刹车，就会撞到前面的玻璃上去啦！”我说。
“我会绑好安全带的，我喜欢坐在前面！侬看，所有的小车都在我们的脚底下，我们好神气啊！”儿子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确实，坐在高高的卡车里，很有一种惟我独尊的感觉。笔直的公路、辽阔的田野尽收眼底，我感觉到丈夫越开越顺手了。
科州的天空晴朗到了看不见一丝云彩，蔚蓝得就好像是一幅天鹅绒覆盖在我们的头顶上空。丈夫指着远远一块路牌说：“看，我们马上就要出科州了。”
话音未落，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片乌云，一下子把我们的卡车紧紧包裹，顿时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不一会儿瓢泼大雨铺天盖地，丈夫把雨刷打到最高挡，仍旧一片灰蒙蒙的看不见前方。
我们不得不按下紧急灯，把卡车停靠在路边。大自然的摧毁力是无法抗拒的，我听到路边的小树咔咔地被折断，整个世界都好像要翻过来一样。刚才还是霸气十足的“又航”，现在萎缩得像片破布，在风雨当中飘摇。儿子已经缩到后排的座位上去了。我打开一瓶罐装咖啡递给丈夫，又打开一瓶苹果汁递给儿子，顺便把他搂到身边，儿子问我：“侬怕不怕？”
我说：“不怕，有侬在身边，妈妈什么也不怕。”
丈夫也说：“一家人在一起真好，这是上天给我们的一个机会，让我们三个人在风雨当中体验一下什么叫家庭。想当年，我一个人来美国，口袋里只有三十美金，现在一家三口，背后还有一大车的家当，实在是上帝对我们的厚爱呢。”
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暴雨当中出现了一线光亮，一忽儿雨过天晴，晴到简直不能相信刚才的大雨。特别是在我们卡车的前面不远的地方，连公路的地面也是干燥的。抬起头来一看，丈夫刚才指给我们看的路牌就竖立在我们旁边，上面写着“堪萨斯欢迎你”。
“离开科州了…… ”丈夫说。
“刚才的大雨是科州的眼泪啊，送别我们的眼泪呢。”我说。这时候我发现，儿子已经在我怀里睡着了。
这次我们横跨美国，除了科州以外要途经堪萨斯、密苏里、伊利诺、印第安纳、俄亥俄、西弗吉尼亚，最后才是我们的目的地。其中多数是农业州，常常一连行驶数百里看不见第二辆汽车，那时候交警管理的现代化设施还不那么齐全，丈夫常常超速至九十英里以上，也没有警察追踪。
举目远眺，一片片金黄色的玉米地，或是一捆捆刚刚收割下来的干草，时有牛马羊群在那里悠闲地踱步。“咦？怎么没有人看管的啦？” 我问。
丈夫眯着眼睛回答：“你别看这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其实周边都埋有电网暗线。牲口是踏不出半步的。”
“那一个个高高的碉堡一样的东西是什么？”我又问。
“那不是碉堡，是囤积干草的筒仓。我以前的一个美国朋友的父母有一个农场，休假的时候我去帮他们劳动。其实这里的农民很少在田地里劳作，多数都是机械化，坐在一间玻璃房里按按电钮就可以啦。”丈夫说着看了看钟点说：“我们去休息一下吧，已经开了六个小时了。”
“又航”顺着斜坡滑行到一片宽阔的空地，当中还有一小排红砖的平房。里面有饮水机和公共厕所，这就是美国高速公路上比比皆是的休息区。丈夫把“又航”停稳在平房的前面，就跳了下去，儿子立刻跟到了后面。我先把车厢里的杂物整理了一番，把垃圾收拾到塑料袋里，这才慢慢爬出车厢。
太阳当头，我把两只手搁在额头上搭起一个凉棚，正巧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中年妇女朝着我走过来，她热情地对着我打招呼说：“嗨，搬家啊？”
“是的，从科州搬到东部去。”我回答。
“远道啊，要走好几天啦！ 以前来过这里吗？”当她知道我们是第一次来到她的家乡时，竟一定邀请我们到她家里去吃饭：“就在后面，一分钟就到。”
我感到有些唐突，借口还要赶路便客气地谢绝了。她显得有些失望，可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快速地爬到她的小卡车上，抱出一大捆玉米棒子说：“晚上带到旅馆里，放在微波炉里打几分钟，就可以吃了，保证你会喜欢，这是我家的特产，全美国找不到第二家呢！”我接受了，并再三感谢了她的好意。
丈夫和儿子回来了，儿子高举着一支冰激凌飞跑过来说：“后面有一只很奇怪的动物，侬快去看！”
我想起来几年前公鸡的故事便讥笑说：“公鸡啊？”
“不是的，不是的，黑颜色和白颜色的，有四只脚，却像人一样站着走路。”儿子急了，我只好跟了过去，还没有走到跟前就闻到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啊哟，这是黄鼠狼
[1] 按照作者的描述，这种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应该是分布在北美洲地区的臭鼬，而不是主要分布于亚洲的黄鼠狼（黄鼬）。——编者啊，快走，臭死人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又这么臭的黄鼠狼，我没有想到黄鼠狼不是黄的，脑袋上有一束散开的白毛，而且还有一条雪白的尾巴，真的是站立着走路的。不知是什么人惹怒了它，它便毫不客气地撒下一泡臭尿，大家都捂着鼻子逃走啦。只有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正用一瓶番茄酱在刷洗地板。据说黄鼠狼的臭气，只有番茄酱可以去除。
我们返回“又航”继续上路。傍晚时刻，来到一家乡村里的汽车旅馆安顿下来。先是清洗完毕，然后又把丹丹为我们准备的晚餐吃个饱，这才在微波炉里打熟了玉米棒子，三个人一边啃一边到原野散步。我说：“这些玉米棒子确实又大又甜，只是不如上海的珍珠米又糯又有嚼头。”
丈夫说：“不要挑剔好不好，想想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如此热情，真的是难能可贵的缘分呢！”
“不好了！失火啦！”儿子大叫起来，我抬头一看，果真！远处一片火海，浓烟滚滚向着我们逼近。我抓起儿子的小手，拔腿要逃。丈夫却蹲到地上不断地按响照相机的快门。
“不要惊慌，不要惊慌，这是我们按照印第安人轮耕的方式，控制性烧火。这样明年的青草会生长得更加茂盛。”一群骑在马背上的农牧民举着火把过来说，他们黝黑的脸膛被烈火映得通红。
“奇怪了，那种原始的刀耕火种怎么能在这个如此现代化的社会延续？”我问。
丈夫却阻止了我的问话，让我凝神细听：这时候，远远的就好像风一样穿越过来一片充满磁性的歌声。这歌声的穿透力极强，一下子覆盖了整个的草原，令人激动不已。我对丈夫说：“不得了，这里怎么会有如此悠然自得的生活和自由自在的气氛？真的是到了‘伊登’了？”
丈夫说：“这就是中部人的淳朴，好像玉米棒子一样的实在。”我们就是在这淳朴、实在的气氛里，度过了横跨美国的第一个晚上。
第二天晚上，按照计划，我们要赶到我幼时的朋友——露露的家住宿。露露是我在上海少年宫时候的小伙伴，现在她和丈夫就住在俄亥俄州。丈夫按照露露用铅笔画得仔仔细细的地图在郊外的小公路上找来找去，终于看到了小树丛中有一个巨大的邮箱，邮箱上面还捆绑着一只氢气球，氢气球上面有几个中文字，到了近处才看清那是：“欢迎东东全家！”
“这是露露怕我们找不到，专门给我们的标志呢。”我笑着说。
“啊哟，这条行车道怎么这么窄？我们的大车进不去的。”丈夫焦虑地说。
“露露说了，一进去就宽敞了，这个地方人少地多，露露家有好几公顷的地，所以邀请我们一定住宿她家，因为‘又航’在她家门口可以随意地停放。”我正说着，丈夫一踩油门， “又航”一头撞进了露露家狭窄的行车道。
果真，进去就看到前面是一大片空地，少说也有半个足球场大，足球场的尽头有一幢一半站在平地上一半倚在小山坡上的木头房子，这房子有一点奇怪，像是少数民族的竹楼。正门在二楼，一条宽敞的大楼梯，直通上去。
露露听到我们的汽车声响，立刻从楼上飞奔下来，她和当年一样，一件雪白的敞领短衫，一条宽大的灯笼裤，我们相互拥抱了一下，我便问：“嗨，你还有兴致练功啊？”
“无聊啊，我没有工作又没有孩子，在家里除了煮饭打扫卫生还能做什么？去最近的咖啡馆都需要走四十分钟，真是寂寞，所以练练功，消磨时间。今天你们来了，我真开心，我和我老公已经扳着手指等了好几天了。”露露说。
露露的老公是一个欧美哲学博士，好几年以前就毕业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对口的工作，幸好可以留在他的母校教中文，也算有一口饭。这天，因为我们的到来，露露和他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了，他们专门到城里购买了香肠、海鲜、蔬菜、瓜果，回家自制比萨。这对夫妇虽然没有孩子，倒也把生活安排得充实有味。露露说：“你们多住几天吧，我现在很会做菜的，你们喜欢什么菜系就做什么菜系。”
“这么大的本事啊！怎么学的？”我问。
“长到这么大，终于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吃饭最开心…… ”露露感慨地说。看着露露的面孔，我感觉到那里有很多心酸的故事，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切了一片比萨放进嘴里说：“哦哟，真有创意，比萨上面放玉米粒，烤得焦黄，很香！”
那天吃完比萨又吃瓜果，喝了不少啤酒的丈夫带着儿子先上床休息了，我仍旧坐在露露客厅里的一张中式木头沙发上和她闲聊，就好像当年我们坐在少年宫舞蹈室的地板上一样。这时候我已经知道，露露家的老家具都是她从中国运过来的。
窗外，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树梢上，周围一片漆黑。我们说着说着，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寂静，寂静到了让人感到恐怖。我想像着露露长年累月就是在寂静当中生活，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冷了吗？我到阁楼上给你拿条毯子。”露露说。
“不用。”我本来还想说我要去睡了，可是又不忍心把露露一个人丢在寂寞里，于是跟着她一起上阁楼。楼梯有一点陈旧了，发出咯咯的声响。到了阁楼上，露露点起一支蜡烛，火光底下我突然看到一个人，这个人在黑暗当中直挺挺地坐在一张陈旧的八仙桌后面。
我吓了一大跳，头皮一阵发麻。仔细辨认，原来坐在那里的人是露露的老公——哲学博士。
哲学博士示意我坐到他的对面，我小心翼翼地坐下了半个屁股。这时候，哲学博士把一摞纸推到我的面前，我看了看，那是他的博士论文，厚厚一大本关于海德格尔，我没话找话地说：“修改论文啊？快发表了吧！”话一出口就后悔。
哲学博士没有讲话，两只眼睛盯牢八仙桌的当中，我的视线也跟了过去，立刻倒抽一口冷气，那里竟然躺着一把短剑。不是装饰剑，而是一把真正的可以杀人的短剑，或者是一把已经杀过人的短剑。借助微弱的烛光，我看到锈迹斑斑的剑鞘上雕刻着这么几个字：“赠第五期黄埔志士无往不胜”，落款是“中正”。
我不知道这把短剑和这位哲学博士有什么关系，看样子他已经在黑暗里直愣愣地盯着这把短剑良久，甚至若干年了。
“吓死人了，这个人千万不要杀人也不要自杀啊！”我不知道怎样和这个哲学博士继续对话，只是一边想，一边趁着他仰天长叹的当儿，偷偷地溜下了阁楼。
突然记起来好婆老早让我背诵的一段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钻进被窝，推醒丈夫说：“这个哲学博士怎么一点也不能领悟中国的哲理的啦！”
丈夫说：“他不是不能领悟，而是执着。他执着地坚持自己的观点，钻牛角尖，结果到处碰壁，弄得一事无成…… ”
我打断了丈夫的话说：“这就是上海人叫作‘拎不清’的！这种事情我是一到美国就拎得清清爽爽了，那就是：假如没有办法改变世界的话，只好让世界来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