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外婆”
“狼外婆”良久，我站在“狼外婆”的篱笆外面，满眼狼藉当中，想像着“狼外婆”踏着小径出来开门，那是我第一次在美国过复活节，四月里的波德还没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狼外婆”则早已一身轻巧的春装了。她身着一件本色的带有层叠蕾丝的亚麻上装，下面是一条红色碎花布的波西米亚拼接长裙，领口和裙边还布满了刺绣和珠串，特别是灰白的发际插着一朵小红花，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走到了近处大吃一惊，只看到她满脸的皱纹，真不能想像一个富家女人会长出如此多的皱纹，就好像是一块饱经创伤的老树皮，还要被一把尖利的小刀密密麻麻地刻上深深的裂痕。幼小的儿子吓得岔了气，他躲到我的身后轻轻说：“啊哟，好像是《小红帽》里的‘狼外婆’呢！”从此我们在背地里称她为“狼外婆”。
“狼外婆”是外国留学生办公室正式指派给我们的“Host family”，她实在是一个善良得不能再善良的女人了。那一天，她和蔼地拉着我儿子的小手，带他参观她的花园，花园里的草坪修剪得刷刷齐，四周围种满了花朵，她有两只大狗。
“狼外婆”告诉我儿子说：“这是德国牧羊犬。”
很快，儿子就和“狼外婆”的德国牧羊犬成为了好朋友，他们在草地上滚来滚去。有一天，“狼外婆”交给我儿子一根狗链子，从此只要我们一到“狼外婆”的家里，儿子就可以握着狗链子带着它们一起上街。后来“狼外婆”还允许我的儿子带着她的牧羊犬到学校去了一次，当然只是在学校的大门口，牧羊犬体型高大，虽然已经是八九岁的老狗了，但是外观仍旧威猛，它们跟在儿子的屁股后面围着操场巡视了一遍，儿子在他的小朋友当中立马威信大增。
“狼外婆”实在还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一次儿子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她旋即拎出来一包超市里买的酸果蔓，兑水煮开，竟然一喝下去就见效。于是这种九十九分一大包的酸果蔓在我们留学生宿舍迅速传播开来，大家在认识酸果蔓的同时，也就认识了“狼外婆”。只要“狼外婆”一出现在我们的留学生宿舍，大家都会亲热地围着她问好。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正在家里打扫卫生，一辆银光锃亮的凯迪拉克咔一声停到门口。抬头看见“狼外婆”笑吟吟地从车上走下来，手里拎着一只银色的电水壶，这种水壶在那个年代的美国是很少见的。还没有走到跟前，“狼外婆”便大声对我说：“嘿，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这是跑遍了全波德，才找到的。你上次说中国人不习惯喝凉水，有了这个壶，烧水就方便多啦！”
我感动到了想哭的地步，不由快步迎上前去，紧紧抱住了“狼外婆”。
我抱住了“狼外婆”，感觉到她骨瘦如柴的身体里发出咯啦一声响，我以为她快散架了，立刻松开手。我从来不敢打听“狼外婆”的年龄，也不敢打听她有没有家人，只看到她独来独往，好像独身，只有到了逢年过节，那幢老房子才会变得人声鼎沸，热闹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
我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就是在“狼外婆”家里度过的。那天我们一路走一路给儿子讲述《卖火柴的小女孩》，还没有讲到故事的最后，儿子就有些不耐烦了，他说：“这个小姑娘这么苦恼，要饿死了，为什么不直接敲开那扇富人的门，直接到里面去吃火鸡呢？就好像到‘狼外婆’家里来吃饭一样。外国人最喜欢在圣诞节的时候请大家到家里吃饭了，‘狼外婆’昨天在电话里告诉我，伊在附近的超市里订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有火鸡、火腿、熏鱼、甜番薯、蔬菜，反正要什么就有什么，‘狼外婆’会给这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吃东西的。”我和丈夫一时无言，只好跟着儿子踏进了“狼外婆”的客厅。
一踏进“狼外婆”的客厅，立刻被热闹的气氛感染，里面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好像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人。大家在客厅、餐厅、起居室甚至厨房里面挤来挤去，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狼外婆”的子女，只觉得这些客人来自东南西北各个地区，相互之间也没有什么关联。“狼外婆”忙进忙出，招呼大家：“请随意自助。”儿子已经和那两条牧羊犬滚在一起了，几乎要把客厅当中的圣诞树打翻。
“狼外婆”仍旧是那身长裙装扮，只是头上换了一朵圣诞花，显得非常喜庆。她摇着小铃宣布圣诞大餐开始了，大家一起涌向餐厅，那里面真的就好像是儿子说的那样，“要什么有什么。”餐桌上的食物几乎堆成山。
面对这些食物，大家先在“狼外婆”的带领下感谢上帝的恩惠。然后便大吃起来了。我只听到餐桌上面不停发出刀叉碰击的声音，谁说文明社会最讲究吃饭礼仪？这里体现的只有自由的风范。
酒足饭饱以后，大家纷纷离开餐厅，围住了客厅当中的圣诞树。这是一棵顶天立地的圣诞树，站立在客厅当中，四周堆满了礼物，这里的礼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那都是“狼外婆”这几天从各大百货公司跑进跑出，采购回来要送给大家的礼品。
此刻“狼外婆”神采奕奕地站立在圣诞树的旁边，她让大家在礼物堆里寻找各自的名字。到了最后还有三个大包没有认领，报出姓名，竟然是我们一家三口。打开包装：我的礼物是一件线织的上装，儿子的是一本《大百科全书》，最令人捧腹大笑的是丈夫得到了一条花里胡哨的真丝内裤。“狼外婆”说：“好，好，我就是想让你们大笑一场的，这笑也是我送给你们的礼物。”
这时候我发现“狼外婆”自己没有得到礼物，立刻偷偷脱下手腕上的一只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手镯，包上刚刚拆下来的包装纸，让那只牧羊犬送到“狼外婆”的手里。“狼外婆”收到以后惊喜万分，当即戴到手上，随后便围着那条大狗跳起舞来了。一个脖子里系着三角围巾的大男人拉起了手风琴，大家前呼后拥地跳起美国乡村的“广场舞”。
大家又唱又笑，一直闹到大半夜。等到欢乐的客人们纷纷离去，我便帮助“狼外婆”收拾残局。听见“狼外婆”正在付给那个手风琴师酬劳，这个手风琴师看上去有些眼熟，后来才记起来，这个人好像就是在市中心卖唱的东欧人。不久又发现，到“狼外婆”家里来的客人多数是劳动人民，有打扫卫生的、运货的和邮递员，还有一个低智慧的水泥工。
这天欢宴以后的“狼外婆”，显得特别的疲惫和衰老，她无力地瘫倒在一张摇椅上，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让我不忍直视，抬起头来，墙上一张“狼外婆”年轻时的照片，就好像挂在我家墙上《自动售货机》里的Sharon，此刻那个仙姿佚貌的女郎已经变成了一张皱皱巴巴的老树皮，是不是生活里的Sharon 也一样了呢？每一个人的最后都会一样，我也一样，想到这里凄入肝脾。
我轻轻把电灯一一关上，又悄悄带上了大门，看到丈夫和儿子正在路口等我，不由感到欣悦而宽慰，这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亲情啊。
最后一次和“狼外婆”在一起也是圣诞节。那天接到她的电话，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她十分沮丧的声音：“今年我没有办法举办‘圣诞晚餐’了，我的孩子们说我的身体支撑不了，不允许我请大家来过节了呢…… ”
“啊哟，举办一次圣诞晚餐也真的是太辛苦了，可以到你的子女家里去过圣诞节也是很开心的，你不用为我们担心，我们会好好过节的。过了节以后，我们再来看你…… ”我连忙安慰她。
“我，我没有地方去，孩子们没有请我去过节，他们有自己的朋友……很忙……我只好一个人在家…… ”
“狼外婆”断断续续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这太悲惨了，我不敢想像这么喜欢热闹的“狼外婆”，将怎样一个人度过圣诞夜。
“什么？你一个人在家？有一点……好了，你到我家里来过节吧，我来举办圣诞晚餐。”我一激动，都没有来得及经过大脑的思考，就立刻发出了邀请。我说让我来举办一个中国式的圣诞晚餐，我要邀请“狼外婆”作为我的座上客。
放下电话，正为自己的决定而激动万分，电话铃又响起来了：“喂，知道吗？联邦街上那家超市里的火鸡大减价，论个儿不论重量。”这是丹丹。
这一天和丹丹两人趴在那只冰箱上大半天，自己都快变成一坨冰块了，使出浑身解数，挑出一只最大的火鸡。回到家里先用一把尖利的小刀，把火鸡脖子底下的甲叉骨割断，又顺着胸骨和背脊骨把鸡肉完整地剥了下来，鸡骨头煮汤，鸡身体里塞满了糯米、咸肉、香肠、牡蛎、虾米、香菇等，然后再把这只火鸡塞进一只起司布的口袋里，放进烤箱里的烤盘上，烤盘下面铺满了茶叶，三百度熏烤了大半天，这只火鸡简直是世界之“最”。
想起来有一点滑稽，因为这一天是西方人的节日，通常都是我们中国人到美国朋友家里去过节，但是大家一听到“狼外婆”要来我家过圣诞，留学生宿舍的许多中国朋友都谢绝了外国朋友的邀请，捧着自己的拿手菜，喜气洋洋地到我家来过节啦。陈钢娇小的太太叫美眉，刚刚得到批准来美国陪读，她专门做了一道纸包鸡。她用锡纸把腌制好的鸡块包成三角形，又放进油锅里炸，虽然是油炸，却没有油腻，又保持了油炸的温度，使鸡块又嫩又入味。当那摆成银元宝小山的鸡块端上桌的时候，“狼外婆”高兴极了，她拉着美眉的手爱怜地说：“啊哟，你怎么这么能干啊？鸡肉又鲜又嫩又不油腻，真是美味，一定花费很大工夫，辛苦这两只手了。”
美眉笑道：“好吃就好，中国菜要好吃就在于花工夫，今天你到我们中国人家里来过节，只要吃得开心，花点工夫是值得的。”
“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醇香？”“狼外婆”看了看手里的酒杯突然说。
“哦，这是杨梅酒，暖胃的，就好像你的酸果蔓一样。我和丈夫一起为你自制的。”小珍连忙挤过来说。小珍的女儿经常受益于酸果蔓，所以他们夫妇俩为了感谢“狼外婆”，早就准备好了这瓶杨梅酒。
“怪不得这么纯，再给我一杯。”
杨梅酒的劲道上来了，丹丹偷偷把“狼外婆”手中的杨梅酒，换成了酸果蔓的果汁。“狼外婆”没有察觉，只是看着天润年轻的妻子说：“多么漂亮，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自己。”
接着“狼外婆”借着酒劲，讲起了自己的身世：“狼外婆”出生在弗吉尼亚一个烟草商的庄园里，父亲拥有辽阔的烟草农场和几十个农工，“狼外婆”没有称他们为奴隶而称他们为农工，大概是因为她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有奴隶了吧，我暗自揣摩。“狼外婆”说：“我的爹地来自德国，妈咪是一个俄国贵族的后裔，因为妈咪在做姑娘的时候挚爱画画，爹地还为她开了一个画廊。”
难怪一直到现在，我还可以看到“狼外婆”家里堆积了许多油画。“狼外婆”这个富贵人家的独生女，一讲起她的童年往事，立刻会想到弗吉尼亚宜人的气候、肥沃的土地，“狼外婆”又好像身着她那套飘逸的彩裙，奔跑在她家那片充满了烟草味的天地当中了。
“狼外婆”就是在这片天地当中长大的，她似乎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完全封闭在爹地和妈咪的溺爱里面。在她情窦初开的时节，她有时候也会梦想她的白马王子，只是这些念头让她脸红，她不要去想，爹地和妈咪会帮她安排的。一直到她的父亲拉着她的手，把她送到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英国绅士手里的时候，她都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爱。
结婚以后“狼外婆”才知道在她结婚的那天妈咪为什么哭到昏死过去，原来由于爹地的经营不当，她家的农场已经到了日暮西垂的地步，为了挽救辛苦积攒的家业，爹地忍痛把自己的掌上明珠嫁入当地的豪门，以为这个豪门可以带给女儿幸福，也可以挽救他的农场。
不料这个风度翩翩的英国绅士，不仅吞并了她的家产，还带给她无边无际的痛苦。结婚之前，这个绅士总是在下午茶的时候戴着绅士帽、白手套，骑着他的骏马过来，然后用甜言蜜语把不谙人事的“狼外婆”弄得个神魂颠倒。有一次茶水不慎烫到“狼外婆”的手指，这个绅士表现出来的简直是心痛欲绝的模样，把“狼外婆”感动得几乎昏倒。“狼外婆”完全沉浸在热恋之中，自己杜撰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以为小说里的故事就是现实。想不到这个绅士的目的达到了，立刻判若两人。
结婚的那一夜，是狼外婆最为痛心疾首的一夜。这个英国绅士彻夜不归，“狼外婆”彻夜不眠。第二天这个绅士回到家里，沾满污垢的长靴践踏在华丽的地毯上。随着这张“狼外婆”的母亲多年编织的地毯被玷污，这个畜生直言不讳地告诉“狼外婆”：“昨夜是在镇上的妓院度过的。”“狼外婆”的眼泪换来的是英国绅士的讥讽，“狼外婆”说：“英国绅士从来也没有用他的拳头来打我，他用的是舌头来伤害我，在我生第三个女儿痛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却告诉我，他的姘头在生孩子的时候要比我漂亮多了。说完，他就跳上了他的骏马去看望那个女人了。”
“大概是老天也为我打抱不平，这个英国绅士走出门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星期以后，发现他失足跌进农场里的储粪池，活活淹死了。” “狼外婆”讲到这里，大家都不由自主地为她松了一口气。只有“狼外婆”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说：“上帝保佑，让他的灵魂安息吧。”
那个英国绅士死后，最为疼爱她的爹地，在发现他乘龙快婿的恶劣行径的同时，又发现他的农场竟然落入那个婊子的手中，于是气血攻心一命呜呼。“狼外婆”这个年轻的寡妇，不得不抛头露面地帮助年迈的妈咪，主持起画廊的工作。五六年以后，母亲病危，弥留之际拉着她的手，把她托付给了娘家的远亲，一个酒坊的老板。
这个酒坊老板是一个酒鬼，两只眼睛永远血血红。他没有花言巧语，直接上床，把“狼外婆”按在身体底下狠狠地发泄了一通，“狼外婆”怀孕了。“狼外婆”为这个老板生下了一个儿子，糊里糊涂地成了这个老板的妻子。“这个老板从来也没有用舌头来伤害我，他用的是拳头来打我。” “狼外婆”说。
“不要看这个男人五短身材，打起人来简直就是铺天盖地。不管场合，不管地点。他活着好像只有两件事，一是酗酒，二是打人，打我打孩子。
打得我浑身是血，到处是伤。我的面孔就是被他酒坊里的笤帚刮出了道道裂痕。”
“狼外婆”讲到这里，坐在她身边的美眉不由抚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说：“这个男人真应该杀千刀！”
“不要这样讲啊，他已经归天了。他是因为酗酒过度，掉进他自己酿酒的酒缸里，淹死了。”“狼外婆”叹了口气。“后来呢？”美眉追问。
“后来我就离开了我的弗吉尼亚，再也没有回去过。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们的是：和我一起离开弗吉尼亚的是妈咪当年从西部买过来的一个男佣。这是一个墨西哥人，他的名字叫摩西。摩西帮我把弗吉尼亚房地产和酒坊等都卖了出去，又把我和妈咪的画廊一起搬到了这里。我们在市中心买了一个不小的店面，卖画也卖工艺品，摩西不计报酬也不计回报，就是一心一意地帮助我。”
摩西有着浓密的黑发，神采奕奕的眼睛和挺括有型的鼻子。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来到了“狼外婆”的家里，因为忠诚，变得一家人一般。一开始他是在“狼外婆”妈咪的画廊里工作，在客人们挑选油画的时候任凭他们差来差去。常常也有些女客，会居高临下地戏弄一下这个英俊的墨西哥小伙子。渐渐地摩西懂得了一点绘画的知识，曾经偷偷把自己的作品挂在画廊里出售，但是无人问津。
“狼外婆”出嫁以后，摩西就成为她爹地的管家和跟班了。女主人特别为他装备了全新的行头，还有一匹彪悍的阿拉伯马。每日里，摩西都跟在男主人的身后，巡视那个日渐衰败的烟草场，那些债主只要看到这个气宇轩昂的摩西，连债也不敢要就绕道走啦，其中包括那个豪门亲家。
摩西始终是“狼外婆”最得力的助手。当“狼外婆”拖了一大堆孩子来到这个人地生疏的波德时，惟有摩西车前马后地保护着她。“狼外婆”不会忘记那天，当她踏上新家那个刚刚油漆过的木台阶时，不由浑身瘫软，一下子跌倒在摩西的手臂上，摩西疼爱地把她抱起来，围在怀里，“狼外婆”感觉到自己仿佛融化了，全部的身心都和摩西融化到了一起。
“我第一次尝到了爱，摩西每天夜里都会把我抱在怀里摇来摇去，一边告诉我，他是多么的爱我，他的胸膛是宽阔的，令人信赖，令人感到安全并且可以放心大胆地去依靠的。摩西说过他爱我爱到了疯狂，那是天长地久永生永世的感情。我感到了从未有的幸福，我真希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然而好景不长，摩西失踪了。”“狼外婆”说到这儿，所有的女眷都惊叫起来：“为什么？”
“狼外婆”久久不能出声，丹丹无声地给她递上一杯热茶，“狼外婆”接下去讲述：“我和那个英国绅士结婚差不多十年，有三个孩子；和酒坊老板结婚也差不多十年，有两个孩子。和摩西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是同居二十年，我们不需要形式不需要孩子，也不管别人是怎么看的，只要两个人相爱就足够了。这二十年的甜蜜足以弥补我前二十年的痛苦，我想这是上帝对我的厚爱。”
摩西失踪了，摩西是在帮助“狼外婆”修好了前门前的台阶，把腐烂的木板换成了水泥地以后失踪的。对此，“狼外婆”悲痛欲绝。她封闭了前门，改从花园门进出，“狼外婆”说：“我要让那崭新的台阶永远站在那里等待摩西。”
“狼外婆”的故事讲完了，大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来“狼外婆”也真是苦命，美眉已经忍不住流出了眼泪，她的丈夫陈钢则在一边柔声地安慰她。丈夫则发现，“狼外婆”的子女恩准她出来吃圣诞大餐的时间已到，便让丹丹夫妇一起把“狼外婆”送回家，“狼外婆”一开始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一个劲地问：“这么尽兴的圣诞晚餐，谁要先走啊？”得知要走的不是别人的时候，“狼外婆”只得依依不舍向大家道别。算起来圣诞大餐和“狼外婆”一别至今，已有大半年过去了。儿子还在按铃，我则决定到那扇久闭的前门看一看。
黑暗里，我看到苍白的台阶阴森森地站立在那里，黑幽幽的门洞上，有一个闪烁着青蓝颜色光芒的猫眼正盯着我。一个老男人走过来，牵着两条黑色的牧羊狗，看不见他的脸面，听到他说：“你想看琴娜吗？她在社区医院，快去，否则要来不及了。”
“琴娜？谁是琴娜？听上去有些耳熟，却忘记是谁了。”我说。
丈夫拉着儿子从后面奔过来说：“你自言自语和谁讲话，琴娜是‘狼外婆’的名字，留学生办公室是这样登记的，只是我们一直称她为‘狼外婆’，就把她原本的名字忘记了。”
我一下子领悟了，回头看一眼那个冒着鬼火的猫眼，一把抓住丈夫，抽筋一般地叫了起来：“快，快，快到社区医院！”
别克车在社区医院的大门口还没有停稳，我就一脚跳了出去，大声关照丈夫和儿子等在车子里不要动，自己便嗵嗵嗵地踏上了医院的台阶。大厅里没有人，值班的护士走开了，我自行在前台上的住院者名单里找到了“琴娜”这个名字，等不及电梯，一路小跑到三楼。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顺利，打开病房门，“狼外婆”一个人微笑地斜靠在高高的病床上。好像是等待我一般。
“是的，是我来了。”我木头一样地回答，心却怦怦跳起来，暗自揣摩，她怎么会知道我要来？
“你是想要我告诉你事实真相吗？”
“…… ”
昏暗的床头灯照在“狼外婆”嗜血的面孔上，她的心脏已经没有力量再把鲜血撞击出来，但她仍旧在狡黠地微笑，然后开始说话：“其实你很聪明，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摩西帮我的爹地把他送进坟墓的；第二个男人是摩西帮我把他送进坟墓的；至于摩西，是我把他送进坟墓的。”“狼外婆”讲到这里的时候，怪笑了一声，顿时让我毛骨悚然。
“我告诉过你，我是那样的爱摩西，爱到了疯狂的地步，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摩西，不顾邻居们在背后说三道四，放弃了我的社会地位，改变了我的生活习惯，甚至不顾孩子们的反对……但是他背叛了我。
在我们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在外面有一个女人，一个西裔女人，甚至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叫琴娜！这一致命的打击足以使我昏倒。撕心裂肺的痛楚，让我日日在地狱里煎熬。”
“狼外婆”讲到这里换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声音好像已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过来的一般，她说：“我绝对不肯放过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偷偷从德国订购了两条牧羊犬，关在地下室里天天扑咬摩西的衣裤。我咬牙切齿，恨入骨髓。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安排妥当。我挨着摩西坐在前门的台阶上，这是曾经带给我如此幸福的台阶。我掩饰住内心的愤恨，温柔地递给他一杯现磨咖啡，并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一切。我说我不想破坏他的自由，只是想请他为我做最后的一件事，那就是把腐烂的台阶修好。摩西感激涕零，跪在地上认罪，并表示一定要回到我的身边，山盟海誓爱我一辈子。我的心已变成灰烬，再也没有复燃的机会。这一天，摩西从晚上一直工作到凌晨，当最后的星星跌落下去的时候，摩西昏睡在他自己挖掘的前门台阶的地基里。这时候训练有素的牧羊犬神速地解决了这条贱命。我便使出吃奶的力气在上面填满了摩西自己搅拌好的水泥。”
第二天“狼外婆”雇来一个低智慧的水泥工，抹光了台阶，铺好地砖。从此摩西就在“狼外婆”第一次和他做爱的地方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