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咸肉和火腿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咸肉和火腿
     
     
     
     

从明州回科州的途中,特别绕道去了一趟芝加哥,看望那个重孙比她几乎高出一倍的婶婶。婶婶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拎到她车库里的一台巨大的磅秤上,然后说:“你至少要减二十磅!”
     
     
     
     

说着,婶婶来到厨房里一个精致的台秤旁边,称来称去,最后分给我半勺米饭,儿子一勺,丈夫两勺,另外一人一小块三文鱼,水煮的菠菜倒是一人一大堆,这就是当天的晚餐了。
     
     
     
     

三文鱼是野生的,好像什么作料也没有放,蒸得有些半生半熟,想加一点盐,找来找去找不到。婶婶说:“我们家是从来不进盐的,盐对身体不好。”
     
     
     
     

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儿子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他张大了嘴巴,两只小手在嘴巴里乱掏。再一看原来是一根长长的菠菜,一半已经咽到喉咙里,另外一半还拖在嘴巴外面,噎得他眼睛也要翻白了。连忙帮他把这根菠菜拔出来说:“这根菜怎么这么老的啦?咬也咬不烂,要出人命了!”
     
     
     
     

“乱讲!这是我们菜场里自己培育的,很多纤维,健康食品。”婶婶说。
     
     
     
     

婶婶是老华侨了,她的祖父当年在广东被捉过来修铁路,后来凭着精明和机智,开了一家洗衣房,到了她的父亲手里就变成了菜市场。菜市场的规模不大,却在中国城里占了一间旺铺,生意很好。婶婶说她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中国城,她也不愿意离开中国城,因为在她的那个年代,中国人是很受歧视的,只能躲在中国城。婶婶没有受过高等教育,却很有智慧,她不甘心低人一等,几次投资成功,终于在芝加哥最豪华的地区,用现款购买了一处豪宅。
     
     
     
     

婶婶说:“我也是被逼上粱山的,那时候,只要是好区的房子就不肯贷款给中国人。我没有借银行的一分钱,而是把一大包现款全部放到买主的面前,那两个白人一下子瞠目结舌了,立刻把房子卖给了我。”
     
     
     
     

我不知道如此富有的婶婶是不懂得生活还是过于懂得生活,这天晚上她从冰箱里摸出一小串葡萄,一人三粒分到我们的盘子里,又在旁边放了一小匙冰激凌,那是连牙缝也塞不满的呢。到了半夜我们一个个被饿醒,然后饥肠辘辘地坐在床上等天亮。我实在没有办法接受婶婶的生活方式。不料后来她的生活方式给她带来了一百多岁的健康和长寿,许多讥笑她的人却一个个先她离世。
     
     
     
     

记得第二天婶婶再三挽留我们多住几天,被我坚决地谢绝,我只想赶快离开她的家,一大清早就整装待发,飞快地钻进自己的小车,直奔最近的麦当劳,把那儿最油腻的食品吃了一个遍。
     
     
     
     

隔天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因为在婶婶家里担心用水过度,连澡也没有好好洗。当我刚刚跳进澡盆子,丹丹就来电话了,我站在澡盆子里说:“让我先好好冲洗一下吧,不知道为什么,明州的水永远都是滑唧唧的,怎么也洗不干净。”
     
     
     
     

“那是因为水中矿物质的含量太高而造成的,并不是脏水。”丹丹说。
     
     
     
     

“对身体有没有害啊?可怜的是那些孩子,他们的父母也真做得出来,一放暑假就把他们送进去了,整个暑假都不能好好洗澡。”我又想起来那一群和我朝夕相处的孩子们。
     
     
     
     

“若为的老板就是这样的,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大包,里面塞满几十套换洗衣物,然后就把他们打发到夏令营去啦。一个接着一个,一直到暑假结束为止。背回来的衣服臭不可闻,因为他们自己也不会洗,到了最后只好倒来倒去穿脏衣服。”
     
     
     
     

“那他们的父母干什么去啦?”
     
     
     
     

“他们也一人一个包,出去游山玩水了呢。”
     
     
     
     

“他们怎么不趁放假的时候为孩子们做一些好吃的?”
     
     
     
     

“做梦!若为的老板和他的老婆平时也不做饭的,都是在外面吃完了才回去。”
     
     
     
     

“孩子们吃什么?”
     
     
     
     

“周末的时候到超市里买一大堆成品和半成品的快餐食物,堆在厨房里,孩子们饿了就自己去抓一点放在微波炉里热一热,或者热也不热就塞到嘴巴里去填饱肚子。这就是有钱人啦,一点家庭的气氛也没有!”

“作孽!还是我们这些穷人的孩子有福,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我的儿子去吃这个苦头的。啊哟,我的儿子怎么没有声音的啦?不要又在闯祸才好呢!”
     
     
     
     

“没有啊,妈妈,侬快点洗澡,刚刚保尔哥哥来过了,因为电话一直占线,他就骑自行车过来了,他来通知我们到小溪旁边去野餐的呢。”儿子听到我的话大声回答。
     
     
     
     

保尔是我们“Host family”汤姆森家的儿子,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还是单身一人。他的父亲汤姆森是一个退休了的中学校长,母亲玛莎是个家庭妇女。他们在波德最安静的住宅区拥有一幢连体洋房,一半自己居住,一半出租给了一个年轻的访问教授。
     
     
     
     

我不知道“Host family”这个名词是不是美国人的首创,只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留学生,似乎人人都有一个“Host family”。这里的“Host”不一定和“寄居”这两个字有什么直接关系,常常只是住在同一个城市里的一个美国家庭。不过他们真的会像是你的父母一样来关心你、帮助你。从明州回来以后有些想不通,美国人连自己的孩子也恨不得推出去,怎么会如此热心地接待那些素不相识的外国人?是不是在经济上有什么好处?起码是可以免税?
     
     
     
     

“不会,他们完全是义务的,这些美国人,主要是老一辈的美国人,那时候的女人多数是家庭妇女,足有闲情逸致。加上美国人一向热情好客,他们习惯在帮助不同国家留学生的同时,体现自己的强势。”若为说。
     
     
     
     

“我觉得其中还有一份友情,汤姆森在一开始并不是我们的‘Hostfamily’ ,只是在一次聚会当中,谈到教育问题的时候十分投缘,后来主动找我,一来一去变成了我的‘Host family’。没有任何文档上的公证,完全是朋友的关系。”丈夫说。
     
     
     
     

我则以为和汤姆森投缘还是因为我们都对“吃”有着很大的兴趣,常常发现一道新鲜的菜肴,就相互展示。这次让我们到小溪旁边去野餐,一定又有新花头。我急急忙忙把自己冲洗干净,又把儿子塞到澡盆子里。想起来储藏室里还有一块自己腌制的咸肉,取出来放在一大锅的白水当中,大火煮开。
     
     
     
     

看着那块肌肉坚实、色泽鲜红、肥膘稍有黄色的咸肉,我不由得意起来。记得刚到美国因为风鸡闹出的笑话,只有骂自己实在是笨蛋,现在无论是鸡鸭鱼肉,就是挂在正门口的门梁上,也不会被灌上虐待小动物的罪名。那是因为我在风干这些“小动物”之前,都会为它们穿上一件儿子小时候的小布衫。小布衫高高地悬挂在那里,谁也想不到里面还会隐藏着一只“小动物”。我的这块香味浓郁味道独特的咸肉,就是这样腌制出来的,今天一定要让汤姆森夫妇尝一尝。
     
     
     
     

咸肉还在铁锅里翻滚着,我以为这样可以把多余的咸盐逼出来。同时趁着这个空当儿,我又取出四杯面粉,以滚开的沸水冲烫面粉,揉透成面团,再切成均匀的小块做成小圆剂子,每两个剂子中间沾满麻油,合在一起擀成薄薄的一张饼,饼放入锅中烙烤,一会儿呈现出一个个气泡,翻一个面再烙,烙熟了趁着烫手的时刻便把饼撕开恢复成两张,然后一张一张平放在一条干净的茶巾上,包裹起来使之保持温热,这就是春饼了。
     
     
     
     

春饼原本是立春时节的食品,里面包上芹菜、韭菜和春笋,意思是勤快、长久和发达,后来发展成为家常食品了。东北人有句老话说烙饼要“三翻、六转、十二拍”。“翻”是大家都知道的的,“转”是使饼在锅中的位置变换,“拍”则是烙好以后再拍拍,这样做出来的饼才会酥松起层。
     
     
     
     

春饼做好了,咸肉也煮熟了,我把滚烫滚烫的咸肉扔进冰冻箱里,五分钟以后不再那么烫手的时候,就可以抓起来切片。先用菜刀把咸肉的四边整修得方方正正,这才切成极薄的片儿,一层层地排在食品盒子里,又往上面撒上一把香菜末。在我完成这些工作的时候,洗干净的儿子跪在椅子上一边看着,一边把我清理下来的碎料统统塞进嘴巴里了,弄得两只手上都是油。我问他:“好吃吧?”
     
     
     
     

“好吃,好吃!”儿子忙不迭地说。
     
     
     
     

“那赶快去把手洗干净,保尔哥哥大概已经先到小溪旁边了,他们一定没有吃过春饼夹咸肉,肯定会大大的惊喜。”说着,我就把咸肉放到野餐篮子里,把春饼塞在咸肉的旁边,又顺手从橱柜里拿出一瓶甜面酱和一瓶辣酱一起带上,丈夫则在一旁拎起两打青岛啤酒,儿子也挤进厨房,摸出两筒土豆片,儿子说过这种筒装的土豆片,是全美国最好吃的零食。
     
     
     
     

我们的别克沿着小溪无声地行驶着,透过敞开的车窗,空气里溢满了木炭燃烧以后的烟熏味,立刻让人感觉到一种无法抗拒的放松。波德就是有这个特点,一到烤肉的季节,哪怕还没有到烤肉的季节,人们就会从久闭的冬日里来到户外,支起烤炉,好像天天是休假一样。
     
     
     
     

到了落基山跟前的时候,小溪旁边出现一大片绿地,那上面零零星星地站立了不少公共烤炉。这种烤炉非常简易,一个个漆墨黑的铁箱子下面是一根很粗的独脚。独脚也是铁制的,十分稳当。老远就看见汤姆森一家,在一块天然的石头旁边占领了一个烤炉。烤炉旁边的草地上已经铺好了一方厚厚的野餐布,汤姆森夫妇正忙碌地把野餐篮子里面的东西往外搬,保尔则在一旁摆弄那只炉灶。
     
     
     
     

“保尔哥哥,等等我,等等我啊!”儿子举着他的土豆片一边跑一边叫,他是最喜欢生火了,刚刚已经和他的保尔哥哥说好了要一起生炉子的。
     
     
     
     

“嗨,你们好啊!先来一瓶中国啤酒吧!”丈夫拎着他的啤酒也过去了。我只好一个人拎起我们的野餐篮子慢慢腾腾地遢在后面跟了过去。
     
     
     
     

“来啊,快来看!这是什么啊!” 玛莎对着我举起一只食品盒,我加快了脚步跑到她的面前,只看到打开的盒子里和我一样撒满了香菜,拨开香菜一看:“哦哟,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金华火腿啊?”
     
     
     
     

我惊喜地看着那一排排切得十分精细的火腿肉。这些火腿皮色黄亮、肉色红润、香气浓郁。素以色、香、味、形“四绝”闻名于世的火腿,非金华火腿莫属了。
     
     
     
     

“这是真的吗?真的是你上次说的金华火腿吗?” 玛莎得意地问,原来那还是我第一次吃美国火腿的事了。当时玛莎很得意地搬出一个银色的大烤盘,里面盛着一个油光锃亮的美国火腿,上面刷满了厚厚的蜂蜜,特别问我:“味道怎么样?”我当时直言告诉她和我想像当中完全不一样。我不大习惯这种又甜又咸的火腿,又顺便把我们的金华火腿介绍了一遍,最后还说:“那火腿才是鲜美至极的呢。”当时我看到玛莎吧嗒着嘴巴,几乎流出口水来啦。不料这件事一直让她记在心里,也不知道这次她是从哪里弄来了这块金华火腿。

玛莎用一根牙签挑起一块肥瘦搭配的火腿肉塞到我的手里,我尝了尝,发现这好像是一块改良过的金华火腿。肉质没有金华火腿那么紧,也没有金华火腿那么咸,但却是金华火腿的鲜美。玛莎看着我疑惑的面孔,禁不住大笑起来说:“哈哈,最最利嘴的东东也把我们的弗吉尼亚火腿当成他们的金华火腿了呢!”
     
     
     
     

哇,原来这根本不是金华火腿,而是美国著名的弗吉尼亚火腿。那一天,当玛莎听到我介绍金华火腿的时候,就联想到了弗吉尼亚火腿,终于有一个朋友到弗吉尼亚去度假,带回来了一只正宗的弗吉尼亚火腿。这种火腿有时也叫“斯密斯菲尔德火腿”,属美国国家级商品中的一种。其产品地理标志受法律保护,而且只能由弗吉尼亚的斯密斯菲尔德镇进行生产和销售。据说弗吉尼亚火腿是用花生、桃子做饲料喂养的家饲野猪种猪肉腌制,再用苹果木、核桃木烟熏,挂在熏房成熟的。
     
     
     
     

我觉得好吃,捧出还有些温热的春饼,放在野餐布的当中,撕出一张,包上火腿肉,又加上一把生菜便大嚼起来。而玛莎则很有兴趣地把我做的咸肉,夹进一只小小的晚餐圆面包里大口咬下去。
     
     
     
     

她一边吃一边说:“我们只有咸牛肉,那是爱尔兰人的节日‘圣派翠克节’最主要的食品,通常是配土豆和卷心菜吃的,下次我来做给你们吃。不过你做的这种咸猪肉很有特色,有一点像弗吉尼亚火腿,又有一点像咸牛肉,口感很好,不会那么油,也不会那么干,我要学一学。”
     
     
     
     

玛莎说着便转过身,朝着一边喝啤酒一边在烤炉上翻弄辣椒的汤姆森和我丈夫招了招手说:“喂!你们都快过来尝尝,这是中国的咸猪肉啊!”
     
     
     
     

我站起来走到他们的身边,发现那个烤炉的炉门已经关上了,上面的铁架子上蒙着锡纸,锡纸上面排满了辣椒,这些辣椒有红的、橘红的还有黄色的,看上去都是甜椒。汤姆森说:“这么好的辣椒不能用太大的火烤,烤焦就可惜了,所以要把炉门关上,再在烤架上封上锡纸,然后才放上去。烤好了,剥去外皮,夹在三明治里,非常好吃的呢。”
     
     
     
     

“你们去吃咸肉和火腿吧,我来弄这里的辣椒。对了,我的儿子到哪里去了?”我问。“和保尔一起爬山去了呢,你看,在那里!我去叫他们回来。”汤姆森说着就甩开了长腿朝着山坡跑过去。看着汤姆森敏捷的脚步,我不由感慨地说:“汤姆森一点也不像一个已经过了退休年龄的人,瞧他的身手,和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 “汤姆森是被迫提早退休的,你最好不要在汤姆森面前提到退休这两个字,他会很生气的。”丈夫连忙对我说。“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又不是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我想到了丈夫的母亲,就是在“文革”期间被迫提早退休的。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出生于美国传统家庭,祖籍挪威,属于那种很正统的白人,有人传言是因为‘种族歧视’被迫提早退休的。”丈夫说。
     
     
     
     

“种族歧视?他和我们相处得就好像是一家人一样,这是为了要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他没有种族歧视?还是他本来就没有种族歧视?”我问。
     
     
     
     

“我一开始也有这个疑问,但是他对我的关心和关照是无法假装出来的,我认为我们无权怀疑,绝对不会是种族歧视。”丈夫回答。
     
     
     
     

正说着,汤姆森一只手拎着我的儿子,一只手拎着儿子的土豆片,非常严肃认真地边说话边走过来。走到跟前,保尔招呼我的儿子和他一起到小溪旁边去洗手,汤姆森则走到我的旁边,用一根细细的竹签插起一粒胖乎乎的棉花糖,小心翼翼地放在明火上烤了烤,一会儿,棉花糖的表面积起了一层小泡泡,焦红焦红的。汤姆森把这粒烧烤过的棉花糖递给我,我咬了一口,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哭。
     
     
     
     

我尝到了一种遥远如隔世的味道。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味道,幼年时期,保姆“奶无奶”把我从高墙的豁口里塞出去,自己随即侧着身体也挤了出来,然后对着坐在五楼玻璃窗后面的姐姐挥了挥手,便欢天喜地跑了出去。“奶无奶”把我高高地举到沿街台阶上面的柜台前面,我举起手里的钞票说:“我要‘东方红’!”
     
     
     
     

“东方红”是一种三色的点心?糖果?反正就是这个味道。在我还不会讲话的时候,在我还没有得到允许走出深宅大院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种奇特的淡奶味道叫“东方红”了。后来,在那个饱经磨难的岁月当中,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回到那里,在那堵壁垒森严的高墙外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再也找不到那个豁口,我再也不属于大墙之内,我以为再也找不到我的味道了。不料此刻,我又回味到了“东方红”,我感觉到悲喜交集。
     
     
     
     

汤姆森没有注意到我的异常,只是十分感慨地对我说:“你的儿子真是一个好孩子,他告诉我有关明州乌龟的故事,为了这只乌龟,他还特别到图书馆查过资料,可见他对知识的渴望,也可以感觉到他对上帝赐予我们的万物充满了爱心。”
     
     
     
     

讲到这里,汤姆森停顿了一下,似乎很慎重的样子说:“我希望可以做他的教父。”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正在这时候。邻近烤炉旁边的一大群墨西哥人里面,一个沙哑的女声朝着汤姆森打招呼:“汤姆森先生,你好吗?”
     
     
     
     

汤姆森愣了一下,但马上回答:“好啊!你怎么样,琴娜?”我回过头去,只看到一个典型的墨西哥女人朝着我们走过来。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方方正正的身胚,好像一块麻将牌。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毛头、胯上坐着一个黑黢黢的孩子、衣襟上拉着一个还不太会走路孩子,另外还有两个小小孩鼻涕溚溚地跟在后面。琴娜原本还想和汤姆森多交谈几句,无奈那些小孩子大哭小叫,只好草草收场了。
     
     
     
     

回到我们的野餐布旁边坐定下来,我发现汤姆森的神情突变,他看着远处那个墨西哥女人对玛莎说:“你看看,那个女学生琴娜,已经是五个孩子的妈妈了,看上去好像又怀孕了呢。怎么这么会生孩子,像兔子一样的呢,活着就是为了生孩子的吗?”
     
     
     
     

“那么天真活泼的女孩子,二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三十岁都不止,很苍老啊。”玛莎说。
     
     
     
     

原来就是这个琴娜给汤姆森惹的祸,回想起来这个琴娜,当年还是汤姆森最得意的门生呢。“她喜欢拍照片,而且颇有造诣,在我的地下室里还留着她当年的一件作品,拍的是一只向着太阳伸过去的手。”汤姆森看着远处说。

我看到过这张放大的黑白照,十分大胆,那只手的拇指和中指,经过特技处理,紧紧捏住了阳光。好像是美丽的未来都捏在她的手指当中。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刚满十五岁。可是不久,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便和一个在屠宰场里工作的屠夫弄出了第一个孩子。当汤姆森得知这个屠夫不仅有过两个老婆,还有近十个孩子的时候十分生气。汤姆森便和琴娜长谈,告诉她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前途无量。
     
     
     
     

汤姆森记得,那也是在一个秋夏交接的傍晚,汤姆森把琴娜带到了展览大厅,站在这幅命题为《未来》的照片底下,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自己的意见,并答应一定推荐她去美术学校深造。
     
     
     
     

琴娜微笑着听完了汤姆森的讲话,回去全盘向屠夫托出,这个英文不通的屠夫,竟然通过他们西裔社团出面,告了汤姆森一状。于是便发生了汤姆森被迫提早退休的事件。理由是种族歧视,这还算是教师工会出面力争的结果,不然的话更加严重:“鼓动堕胎”。那时候堕胎在科州是违法的,就好像杀人一样。
     
     
     
     

至于那张《未来》的照片,是一年以后,琴娜彻底休学的时候送到汤姆森家里的。那天琴娜还是和一年以前一样,只是手里多出来一个抱在怀里的孩子,肚子里又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她挺着一个大肚子,微笑着看着汤姆森,汤姆森收下照片以后便扔到地下室里了。只是这以后,原本并没有种族歧视的汤姆森真的开始种族歧视了,他的种族歧视的对象只是墨西哥人。每当他一提起墨西哥人就咬牙切齿,他说这些人什么都不会,好坏不分,只会生孩子,生一大堆不求上进,不要读书的孩子有什么用?把一个国家的教育水准统统拖下水啦!
     
     
     
     

汤姆森说着说着愤怒起来,他说:“波德公立中学这两天鼓动大家捐钱,说是要翻修学生的托儿所,这真是无稽之谈!就好像是在鼓励学生生孩子一样。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还要抱着一个小孩子来上学,怎么读书学习啊?!”
     
     
     
     

“不要乱说好不好,一会儿又要闯祸了呢!”玛莎在一旁阻止说。
     
     
     
     

“我才不怕呢,我现在已经退到底了,城市居民一个,在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有什么可以害怕的?东东你说对不对?”汤姆森冲着我问了一句。
     
     
     
     

“对,对,不要害怕,我不会弄个西裔社团出来告你们的!”我连忙回答。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听了我的话,都大笑起来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偷偷为那个断送了自己未来的琴娜深感纠结。看着琴娜拖了一大堆孩子,在炉火旁边弯着身体忙碌的样子,耳边又不时传来她那沙哑的训斥孩子的声音,我感到悲哀,同时又有些疑惑,我问汤姆森:“这个纯正的墨西哥人,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路的俄国人的名字?”
     
     
     
     

“不大清楚,据说是她的父亲给起的。她的父亲在她七岁的时候去世的,又有人说是失踪了。她的母亲倒是另类,没有再嫁,一个人守着琴娜,和她的娘家父母兄弟住在一起。”汤姆森说。
     
     
     
     

“汤姆森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邀请学生到家里来BBQ,这个琴娜看着门厅里的油画告诉我,她的爸爸也会画画的,家里还有不少作品。” 玛莎说。
     
     
     
     

“不记得了,奇怪的是她的母亲怎么没有卖掉,一定是不值钱。”汤姆森轻描淡写地说。“算了,不跟你说了,老脑筋。”玛莎善意地挥了一下手便站起来,收拾东西去了。这一天野餐结束的时候,我把餐具收拾好以后看看天色还亮,便对丈夫说:“我有一点想去看一个人,她好像就是从弗吉尼亚过来的。” “侬讲的是‘狼外婆’啊?我也很想她家的两条牧羊犬呢!”儿子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心事。
     
     
     
     

丈夫说:“好啊,我看到你向玛莎多要了一块弗吉尼亚火腿和咸肉包在一起,原来是留给‘狼外婆’的呀。听了汤姆森的故事有些讲不出来的滋味,我们到‘狼外婆’家里转一圈吧,也许可以换换心情。她上次对我说过,她最喜欢不速之客,给她一个意外,会让她开心许久。”
     
     
     
     

“狼外婆”的寓所坐落在波德市中心最豪华的富人地区,那里是一幢幢风格各异的老式建筑。这些建筑常常被茂盛的植物包裹着,从外面望进去,往往让人情不自禁地想像着里面的安逸。令人陶醉的空气里,蔓延着当年和丈夫谈恋爱的那条马路上的激情。那是上海的一条最僻静的马路,路边涂满了沥青的篱笆里面时不时伸出几根碧绿的树枝,年轻的丈夫一路走一路给我讲述《基督山恩仇记》,他正被邪恶压迫在社会的最底层,他的眼睛因为痛苦变得愤怒,其中一股蓬勃向上蹈厉奋发的欲望把我震悚。
     
     
     
     

十多年过去了,人到中年的丈夫,把别克停稳在这条异国他乡的马路旁边。同样的僻静,却完全是另外的心态了。我看着丈夫拉着儿子的手,欢快地向着“狼外婆”的后花园门口走去。儿子在大门口的树杈后面找到了门铃,按下去,许久没有回应,连那两条德国牧羊犬也没有跳出来迎客。想起来了,这两条大狗已经在年前相继去世。从篱笆的缝隙里张望进去,花园里杂草丛生,断了枝条的迎春花横七竖八地扑倒在地上,那幢覆盖着爬墙虎的老房子看上去有些人去楼空的味道。儿子还在按铃,我却感觉到了不祥……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大饭店
邪樱
吾輩は猫である
舞月剑情录
生活之甜系列:海边漫步
孩子提问题 大师来回答
爱你七年有点痒
梁启超文集·书信
羊群入城
狼亲狈友之祸害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