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返回上一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新疆烤肉和香槟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新疆烤肉和香槟
     
     
     
     

密考伯要举行婚礼的消息在留学生宿舍不胫而走,这是同一对新人的第二次婚礼。大家都兴奋起来了,特别是我,因为我应该是那十八个蹄髈的主人。年轻的时候就喜欢为朋友的朋友或者邻居的同学物色对象,结局总是乱点鸳鸯谱,不仅没有成功的范例,还要吃力不讨好。
     
     
     
     

而这一次把新娘红隽介绍给密考伯纯属拉郎配,并不指望他们能成功结婚,只希望他们可以顺顺当当地走个程式,丈夫一开始就在旁边说风凉话,不料,结局恰恰相反。
     
     
     
     

认识红隽是因为她介绍了两个偷渡客到华文周刊买翻译机,当时华文周刊的女老板正为“好易通”推销他们的产品。记得那是出刊的第二天,相对而言,也是一周当中稍稍可以喘一口气日子,我正在吃午饭,女老板在外面的会客室大呼小叫喊我出去,她说来了两个不会说英文又不会说中文的大陆人,不知道要什么东西。
     
     
     
     

我一听就来气,什么叫不会说英文又不会说中文的大陆人,不要贬低大陆人好不好!于是放下饭碗就走了出去。一看真的傻了眼,一对憨厚的乡下人站在门口对着我戆笑。他们从头到脚都是簇新装饰,就好像借来的一样,脚上同样簇新的耐克鞋上面沾满了泥巴。一开口,完全是另一国的语言,任凭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有办法弄清楚他们想要干什么。
     
     
     
     

这时候,在下面停车场停好汽车的红隽走进来了,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粗粗拉拉的女人,有点像男人。一件方格子的衬衫洗到了褪色的地步,却是干干净净的包裹着她肥胖的身体。红隽介绍说:她带过来的是两个福建偷渡客,被移民局逮捕以后,找了个因为生育第三胎而寻求政治庇护的理由又放出来了。因为想要在美国生存下去,就要学英文,所以带他们到华文周刊来买一部好易通的翻译机器。
     
     
     
     

女老板一听到是买翻译机的就起劲儿了,她把各种型号的翻译机都放到台面上,然后耐心地一一介绍,无奈讲来讲去讲不通,只好求红隽帮忙。这时候红隽告诉我们,其实她也不认识这两个偷渡客,只是看见他们在她摆的小食摊旁边转来转去,通过手势和个别单字,得知他们的大概情况,所以在收摊以后,就把他们带过来了。女老板和红隽同样的热心,我则在一边感到百般受辱,这两个人连普通话也不会说,甚至不认字,偷渡到这里来干什么?真是丢尽了大陆人的脸面。
     
     
     
     

我别转身体,回到我的办公室里继续吃饭。突然听到办公室敞开的大门被轻轻叩响,抬起头来一看,是红隽。红隽说她也是从上海来的,我大吃一惊,心想:“这个人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上海人呢?”
     
     
     
     

让我更加吃惊的是:红隽直呼我的姓名,说她从小就认识我,她住在我好婆家后面的小马路上。她还说,在上海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我们陶家后代在弄堂里走进走出,鼻子朝天,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听了大笑,一边感慨“世界真小”,一边解释说:“那是因为在‘文革’当中,我们这些‘黑人’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呈现出我们的低人一等,故作姿态的。”
     
     
     
     

红隽摇头,表示不能认同。接着,她绕过桌子,走到我跟前轻声地说:“侬在‘文革’当中再苦也不会有这种经历,侬是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的。我知道,侬在心里是看不起这些人的…… ”
     
     
     
     

她用手指了指那两个偷渡客接下去说:“这些人活得非常辛苦,身上背了一大堆的债,别人讲:一切从零开始,表示一无所有,而他们是从负数开始,不仅一无所有,还倒欠。他们得以出国,都是村子里的老乡七拼八凑弄了一笔钱给蛇头,联保他们出来的。”
     
     
     
     

后来我才晓得,这两个人为了到美国来找饭吃,每个人给了蛇头三十多万人民币,这还是当时的行情。但这三十多万人民币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根本不可能负担得起,于是几家人把钱集中在一起付了头款,想办法把其中的一个人先弄出去,以后再由这个人想办法把其他人一个一个带出来。偷渡客付了巨款以后,并非万事大吉了,一路上的辛苦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弄不好还会把性命也丢在偷渡的道路上。
     
     
     
     

这两个到华文周刊来买翻译机的偷渡客姓郑,来自福州附近的农村。当他们和我混熟了以后,我便想办法套出他们偷渡的故事。没有想到,我坐飞机连同倒换飞机,最多二十个小时的路程,对他们来讲是整整两个多月。
     
     
     
     

郑氏夫妇偷渡的时候,香港还没有回归中国,他们先用一个假身份证,进入深圳特区,又用一本假的澳门护照进入香港。在香港乘飞机前往法国巴黎,接着持伪造的台湾护照前往非洲的赤道几内亚,申办圭地马拉这类美洲小国家的签证以后,再飞回法国。然后乘飞机前往圭地马拉,圭地马拉到墨西哥。一路上乘坐橡皮筏漂流、闷在运货的厢型车里行驶再加上两只脚徒步跋涉。到了墨西哥就是偷渡道路的最后一站,郑氏夫妇不会忘记,那是一大群偷渡客躲藏在无窗的小卡车里十几个小时,终于熬到了黑夜,然后先是步行,最后奔跑,穿越边境进入美国。
     
     
     
     

那时候的美墨边境,不像现在这么壁垒森严,没有几丈高、翻卷的铁丝网。郑氏夫妇清楚地记得,正当他们感到心力交瘁、万念俱灰的时候,带领他们奔跑的蛇头突然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说:“到了那里就安全了。” 即刻,这两个人就好像是在死亡当中看到一线生机,上千米的路程一口气也不敢歇息,拼了命地扑将过去。等到紧紧抱住那棵大树的时候,已经只有吸气没有出气的份了。
     
     
     
     

红隽对我说:“留学生靠读书和考试,偷渡客靠钞票和拼命,到美国来的目的都是一个——吃饭…… ”
     
     
     
     

我对她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话不投机半句多。看到她还想要继续发表高论的样子,便找了一个空当儿,打断了她的话题:“那么侬是怎么到美国来的呢?”
     
     
     
     

我以为这个问题触到了她的痛楚,她是一定不肯回答的。想不到她愣了一下以后,当即就把她的故事全盘托出。
     
     
     
     

红隽比我大十岁,她说在她的记忆里几乎找不出父母的印象,她好像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哥哥,哥哥把几粒红颜绿色的玻璃弹子放在她的手心里,让她放在地上滚来滚去。其实有关哥哥的记忆也不是真实的,只是因为后来一直躺在她的抽屉角落里的玻璃弹子,让她在空白的记忆里勾画了这么一幅图画。
     
     
     
     

红隽的父母是在上海解放前夕,随着国民党出逃台湾的,当时她只有三岁,带上她不方便,就把她留在上海了。原本以为这不过是小别,不久就会回来的,不料小别变成了永别。红隽再也没有看见过父母。

红隽跟着她的外公外婆长大,那时候,外公外婆在他们石库门房子的前房为红隽搭了一张小床,小床挤在外公外婆的大床旁边,墙角里嵌着一张用几块松木钉起来的小桌子,小桌子的抽屉里面除了那几粒玻璃弹子以外还有一个老式的镜框,镜框是空的,照片被拆掉了,红隽说:“小辰光,我把这只镜框当玩具,翻来翻去,后来才晓得那里面原本是我爹爹姆妈的结婚照,那是他们留在上海惟一的照片,被我的娘舅撕掉了。”
     
     
     
     

红隽不记得儿时家庭的温暖,外公外婆、舅舅舅妈、姨夫姨妈还有众多的表亲住在一幢房子里,时常发生摩擦,有时候红隽多吃一只鸡蛋或者和表姐妹抢小菜,舅妈的面孔就会拉得老长。外婆用筷子敲着她的头顶说:“侬这只讨债鬼啊,我真是前世里欠了侬,什么时候可以赚钱,自己吃自己的了,就不用看别人脸色啦。”
     
     
     
     

所以,红隽很小就知道她的父母没有养她,她是吃别人的饭、寄人篱下的。“寄人篱下的日子不是好过的,我从来也没有穿过新衣服、新鞋子,在外面低人一等,在家里也是低人一等的,我好像是一个罪人,我的罪行除了我的父母没有为我付饭钱以外,我父母到台湾去这一事实,还让我的表哥不能加入共青团,这是我的舅妈最生气的了。伊常常指桑骂槐,弄得我抬不起头来。”红隽说。
     
     
     
     

红隽对她那个冷漠的家毫无感情,当她得知因为她父母的关系,不可能考上大学的时候,便毅然决然地报名去了新疆建设兵团。她在新疆建设兵团的时候,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她的外公因为她父母的关系,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游斗的时候心脏病发作暴死街头。外婆被她当了造反派的儿媳妇从前房赶到灶披间,寒冬腊月蜷缩在煤气灶旁边,半夜里煤气中毒惨死。
     
     
     
     

红隽说:“外公外婆去世以后,我曾经想找回抽屉里的玻璃弹子和那个没有照片的镜框,结果老早就不知去向,连我留在那里的一点点衣物,也被他们扔了出去。我变成了一个彻底没有亲人、没有家庭、没有牵挂的人了。”
     
     
     
     

那时候不少新疆建设兵团的上海青年,开始想办法要离开沙漠戈壁滩,而红隽对此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参加过垦荒,也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过羊,她好像真的要在那里生根了似的。一直到那塞外的野风,把她的脸皮割裂得好像沙皮一样的时候,她的哥哥,那个送给她玻璃弹子的哥哥,通过台办在石河子找到了她。
     
     
     
     

她的哥哥看到她,摸着她头颈后面的一粒痦子第一句话就说:“侬真的是我的小妹啊!我苦命的小妹啊,爹爹姆妈都没有能看到侬一眼就去世了。姆妈为此至死不瞑目。”
     
     
     
     

后来这个哥哥又说:“幸亏姆妈没有看到侬,假如伊看到侬如此辛苦,面孔看上去比伊临终的时候还苍老,一定会伤心的。”
     
     
     
     

哥哥牵着她的手,带她去买衣服,带她去做头发,最后就把她带到美国来了。不幸的是,当她刚刚开始新的生活,长期咳嗽的哥哥被诊断为肺癌,而且已经到了第四期。红隽日夜伺候刚刚得到又要失去的哥哥。她说:“我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从哥哥的躯体上一点一点离去,最后的时刻,枯竭的血色一寸一寸地退落,整个的人变得冰冷僵硬,我拼命地拉住哥哥的手,因为伊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但是我拉不住…… ”
     
     
     
     

哥哥去世以后,红隽的嫂嫂开始对她冷眼相待,甚至恶言恶语要把她赶出家门。红隽说:“我又落入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当中,回想我的一生,似乎无时无刻不是在这种痛苦的境地里挣扎,我想起来哥哥和我重逢的时候告诉过我,姆妈生下我第一眼就看到我头颈后面有一粒痦子,外婆叹了口气说:‘人背痣,霉运压!’可见我就是倒霉的命。”
     
     
     
     

红隽在哥哥去世以后,决定不再离开美国了,因为这里是她的家,这里的房子是她的父母辛苦打拼、积攒下来留给他们兄妹的。她想她不应该是寄人篱下,而应该理直气壮地住了下来。于是用她的哥哥在世时给她的零用钱,用别人的姓名租借了一辆快餐车,在大学城里摆了一个新疆烤肉摊,每日里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辛辛苦苦赚钱养活自己。在红隽讲述故事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的手背上有烫伤的疤痕,我晓得这都是烤肉的时候炉火溅上来烫到的。我问她痛不痛,她说:“还好,已经麻木了,侬摸摸看。”
     
     
     
     

“啊哟,侬的皮肤怎么像树皮一样的啦?!”我叫了起来。正在隔壁吃饭的女老板闻声跑过来说:“让我看看,让我看看。真可怜,我介绍你参加‘NuSkin’俱乐部吧。”
     
     
     
     

“什么?‘新皮’俱乐部?”红隽问。
     
     
     
     

“那是‘老鼠会’。”我一听这种生意经就烦,在美国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老鼠会”出现,卖吃的、卖用的,还有卖没有用的东西,每一次冒出一个新的“老鼠会”,许多华人就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开会、讨论、介绍经验,好像真的一样。我以为这种“老鼠会”就是把朋友口袋里的钱骗到自己的口袋里来,所以一旦有人拉我参加“老鼠会”,我就不再和这个人做朋友了。
     
     
     
     

但是女老板不一样,她是最起劲这种事情了,我从来也没有看到她因为“老鼠会”赚钱,只有花钱,最多是搬了一大堆没有用的化妆品、装饰品、食品等放在办公室里送人。我以为红隽不会对这种花钱又花时间的买卖有兴趣,不料她一听就来劲了,跟着女老板到隔壁房间去听她介绍她的“新皮”,后来还成了女老板的同党。
     
     
     
     

红隽成为女老板的同党,便常常在收摊以后弯到我们办公室里来,她们知道我讨厌“老鼠会”,也不来烦我,两个人在女老板的办公室嘀嘀咕咕计算钞票和发展的对象。红隽是“老鼠会”最积极的会员了,她随时随地都带着她的“新皮”,有一次我的儿子嘴巴上发热疮,她立刻从她的包包里摸出一罐“新皮”,在我儿子嘴上搨了搨;丹丹脸上长痘,也是这罐“新皮”,在丹丹脸上搨了搨;最可怕的是,有一次我发痔疮,红隽摸出来的是同样一罐“新皮”。
     
     
     
     

我发现红隽变了,变得女人了,手上的老皮也变得细腻很多,特别是她的精神状况。由于红隽的变化,我对“老鼠会”的看法有所改变。我发现“老鼠会”除了买进卖出以外,最重要的就是聚会,那些漂泊的异乡人时而聚集在一起,叹叹苦经,讲讲欢乐,哪怕只是坐在一起吃吃点心喝喝茶,也是孤独当中最好的调节呢。
     
     
     
     

红隽在这些聚会当中,总归会带一大盘的烤肉。她的烤肉绝对一级棒。她会烤猪肉、牛肉、羊肉、鸡肉,甚至又老又硬的火鸡肉也会烤得滋味十足。有一次看到红隽在烤肉摊卖羊肉串,那羊肉烧烤得金金黄,一粒粒在炭火中滋滋作响,入口滑嫩。寒风里,我站在她的对面,隔着不时溅起的火焰流下了眼泪,我想起来当年结婚的时候,在北京的东来顺宴席上面的羊肉串。
     
     
     
     

我问过红隽烤肉的秘笈,她笑道:“尽心尽力。”
     
     
     
     

红隽对待她的烤肉摊,真的是做到了尽心尽力,她从来也不会在中国城或者一般超市购买肉类,一定是要驱车一个多小时到屠宰场去采购,她说原料新鲜是最重要的。买了肉以后还要买香料,她从来也不偷懒去买那些加工好的香料,所有的花椒、辣椒、孜然等都是她自己打磨的,几乎是现卖现磨。

我吃过红隽烤的火鸡,通常不被我接受的火鸡胸脯被她烤得鲜嫩多汁,原来她是把所有的调味料用注射器注入火鸡的肉层当中。她得意地说:“这样烤出来的火鸡,侬想叫它不入味都不行。”
     
     
     
     

红隽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她和她的烤肉,有一次,当地颇有名望的华人书法家老人刘爸爸,在和他的牵手吃过红隽的牛肉串之后,特别挥笔抄录了诗人杨静亭作于道光二十五年的《都门杂味》:“严冬烤肉味堪饕,大酒缸前围一遭。火炙最宜生嗜嫩,雪天争得醉烧刀。”
     
     
     
     

刘爸爸的书法是差他的洋媳妇送到红隽手上的,结果那个时髦的外国女人顾不得卖相,站在风头里,一口气把红隽烤肉摊头上的各类花色品种统统品尝了一遍,最后还抱着红隽说:“我爱你!”
     
     
     
     

但是有一个人不会爱红隽,那就是她的嫂嫂。红隽和她的嫂嫂就好像是钉头碰铁头,谁也不让谁。终于有一天,红隽败下阵来,她脚后跟的软当被她的嫂嫂抓住了,那就是她的身份出了问题。
     
     
     
     

红隽来到美国不久,她的哥哥便病入膏肓,来不及为她办理绿卡,红隽的旅游签证过期以后,变成了一个“黑人”。这几天,她的嫂嫂扬言,要报告移民局把她驱逐出去。
     
     
     
     

于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红隽乱了阵脚,她有些六神无主了,她说:“怎么办?这个王八蛋想要独吞爹爹姆妈的的心血,我要和她拼了!早晓得应该听哥哥的话,随便找一个人嫁了,弄个身份再说。现在立时三刻叫我到哪里去嫁人啊?就是假结婚也找不到人呢!”
     
     
     
     

红隽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的脑子里突然间冒出了密考伯,于是把红隽的故事绘声绘色地对密考伯叙述了一遍,一看到密考伯产生了同情心,立刻趁热打铁,速战速决,两个星期以后,红隽和密考伯双双前往市政府,领取了结婚证书。六十天以后又到同一个办公室得到了一份许可书。
     
     
     
     

一切就算办妥了,红隽堂而皇之地开始申请绿卡。
     
     
     
     

红隽开始办理绿卡以后和我们疏远起来,丈夫对我说:“这种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红隽这是保护大家呢。”我想了想也有道理,不去追究。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红隽结婚的时候还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一忽儿春暖花开,又一忽儿就到了炎热的夏天。这一天下班,我刚刚坐进汽车,正准备发动引擎,红隽从汽车的另一扇门里钻了进来。“啊哟,侬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几百年不见了呢,怎么变得滋润起来,又有什么喜事啊?是不是拿到绿卡了呢?”我连珠炮一般地发问。
     
     
     
     

“我,我要结婚了。”红隽像个大姑娘一样羞涩地说。“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侬不是老早就结婚了吗?啊哟,不对,看侬的样子是要真的结婚了呢!跟什么人?真的吗?”我惊愕至极。“还有什么人,不就是侬介绍的密考伯吗?”红隽继续羞涩。我则顾不得她的羞涩了,一把抓住她问:“喂,告诉我,这个密考伯是怎么把侬搞定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不要讲这么难听好不好?我们是相爱结婚的。”“相爱”这两个字从这个四十多岁的半老徐娘嘴巴里吐出来有一点点肉麻,我的脑子发生错位地说:“哎,不要把我当成移民官好不好?又不是申请绿卡。”
     
     
     
     

“我说的是实话,我们真的是真心相爱才结婚的。”红隽这一次一点也没有忸怩的姿态,反而好像发誓一般,完全把我震动了。原来半年以前,当密考伯表示愿意帮助红隽解决身份问题的时候,红隽感激流涕,她即刻就掏出准备好的五千美金作为酬金,放在一个信封里面交给了密考伯,这以后他们开始为办理各种手续而奔忙。
     
     
     
     

大概是三个月以后,密考伯的家人得知密考伯结婚的消息,立刻表示这是他们家族里的大事,不可以如此草率了事,一定要到教堂去举行仪式。密考伯不便向他们解释其中的秘密,只好和红隽商量。其实这个时候的红隽已经对这个善良的密考伯产生了好感,她有些习惯每天都要看到这个走起路来一步摇三摇的美国大胖子,好像和他在一起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更何况密考伯是为了她才演这出戏的,她理所当然应该陪密考伯一起到教堂里去走一趟,以安抚密考伯的双亲。
     
     
     
     

红隽说:“当我和密考伯面对面地站在圣坛的前面,那个身着长褂的牧师一字一句地宣布我们是‘丈夫和妻子’的时候,我突然百感交集,想到我这一生的苦难,孤苦伶仃活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亲人也没有,从来也没有谈过恋爱,年纪这么大了,好不容易结一次婚还是假结婚。我泪如涌泉,大哭起来。大家都以为我是过于激动,流出来了幸福的眼泪,纷纷为我祝福。”
     
     
     
     

红隽的眼泪感动了当时在场的一位美国律师,他主动免费为红隽办理了申请绿卡的手续。红隽不知道她的眼泪还感动了一个人,那就是密考伯。很快,红隽的临时绿卡批下来了。这一天,密考伯特别驱车到红隽的快餐车去接她下班,回到家里,密考伯为红隽斟上红酒,然后慎重地摸出一只信封,里面是红隽当时交给他的五千美金,一分也没有少。
     
     
     
     

紧接着密考伯单膝跪下向红隽正式求婚。他说:“我知道你心里很苦,你走过了一条缺‘爱’的道路,其实我和你一样,从来就是被人讥笑,被人看不起。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是美丽的、诚恳的,就是和你一样,你的美丽就是在于你的真诚,我爱你,至死不渝。”
     
     
     
     

“我怎么可能拒绝呢?密考伯比我年轻,虽然伊的肥胖让人难以接受,又有很多毛病,可就像伊自己所说的,伊的内心是美丽的、诚恳的,这就够了,我真的愿意和伊厮守一辈子,就好像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红隽说完又加了一句,“侬不知道密考伯有多么善良呢!”说话的同时,脸上呈现出完全不是苦瓜的神情。
     
     
     
     

“对了,我来找侬,是为了邀请侬全家来参加我们真正的婚礼的,我和密考伯商量好了呢,要好好办一办,请柬过两天就寄出来。”红隽说着就从我的车子里跳了出去,她说她要给密考伯购买山楂:“对糖尿病人有帮助呢!”她朝着我挥了挥手,随即消失在中药铺子的门洞里了。
     
     
     
     

密考伯的婚礼是在郊外的一家俱乐部里举行的,鲁光夫妇带领着他们一大帮音乐系的朋友,主动承担起当日的音乐演奏,从孟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和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一直到《新疆之春》和蒙古的《牧歌》还有罗马尼亚的《云雀》,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跳舞,热闹得一塌糊涂。

红隽那些“新皮”同党,借用了红隽的烤肉家当,在露天支起了烤炉,不断地为大家提供新疆烤肉。那只巨大的结婚蛋糕是我们丹佛的华人联合赠送的,上次为这对新人主持婚礼的牧师和帮红隽申请绿卡的律师也都来了,还有密考伯的亲友和我们学生宿舍的邻居……足有好几百人。想不到的是,红隽的嫂嫂也来了,红隽说她真的很幸福,当她幸福的时候,就不会计较别人曾经对她的伤害,设身处地想一想,嫂嫂也是不容易,更何况她的嫂嫂是她侄子的母亲,那个侄子是红隽家的根,是红隽在美国惟一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呢。
     
     
     
     

我看到红隽的嫂嫂和红隽,在这盛大的婚礼上一边吃着烤肉,一边说说笑笑,她们亲密无间的样子,让人感到她们之间的亲情。乒乓一声,喜庆的香槟打开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返回顶部
本站推荐
大饭店
邪樱
吾輩は猫である
舞月剑情录
生活之甜系列:海边漫步
孩子提问题 大师来回答
爱你七年有点痒
梁启超文集·书信
羊群入城
狼亲狈友之祸害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