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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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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留学生宿舍
     
     
     
     

我一边品尝着葱油饼,一边想像着台湾眷村的情景,眷村是不是和我们所居住的外国留学生宿舍有些相像呢?这就好像是远古时代的群居,缓缓流过来的一个浅滩。在这个浅滩里面,聚集了变了名称的群居。
     
     
     
     

人类的祖先,在一开始生产能力低下的时候,为了求生存,不得不群居。这种习俗不知不觉地烙印在我们的骨子里了,于是大家喜欢聚集在一起,左邻右舍挤在一起,逢年过节大家聚在一起吃一个饭,平常日子多做一个新鲜小菜,也要端到隔壁人家分享一下,这就是我们在外国留学生宿舍的生活。
     
     
     
     

波德的外国留学生宿舍占据了波德的大片土地,有一点像上海的新村房子,只是没有新村的高墙和大门,到处都是出入口,只要在房子之间看见一个空隙,一脚踏进去,就是进了宿舍区了,我们住在靠大马路的第一幢,刚刚住定下来的时候,儿子放学回家,指着木栅栏院墙上的门牌号一字一字地念着:“意义——意义。”
     
     
     
     

我大吃一惊,儿子从来都没有学过汉字,怎么会一下子读出这么几个字,连忙跑出去一看,原来是“EE-11”。第一个“E”代表两室一厅的小楼。第二个“E”是这种款式的E 号楼,“11”则是我们家的门牌号。我跟随着儿子阅读了一遍:“意义——意义”,从此爱上了我们的“意义”。“意义”是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个家,以后搬了好几次家,一直到我在包含了五个卧室的花园洋房里酣睡的时候,睡梦里出现的,仍旧是那套小小的学生宿舍“意义”。
     
     
     
     

二十年以后旧地重游,丈夫把我们的“沃尔沃”停稳在“意义”的门口,我看到一个五六岁的东方小男孩在门洞里跳进跳出,又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妻,从一辆两扇门的汽车里搬出大大小小的食品袋,最后是个巨大的西瓜,女人搬了搬,搬不动,男人一步上前,轻松地抱了起来。我笑了,眼泪流下来了。
     
     
     
     

我想起来当时我们的别克车也只有两扇门,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两扇门的汽车,我问丈夫:“为什么只有两扇门?”
     
     
     
     

丈夫眨巴着眼睛回答:“不是两扇门,是三扇门!没有看见吗?后车盖也是一扇门。”我无话。后来这辆“三扇门”的汽车,带给了我们许许多多美好的时光。同样三扇门的汽车,同样的一家三口,同样的大西瓜……
     
     
     
     

小珍推门走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纸盘子,里面放着几片切好的西瓜,她把西瓜放在桌上说:“阿尔伯特城的西瓜大减价,才九十九美分一个,挑大个的,足有二十磅,先尝尝,特别甜。”
     
     
     
     

我拿了一块给我的儿子,儿子说:“好吃!”
     
     
     
     

“我们也去买吧!”我说。
     
     
     
     

“等我们的老公回来再去买,那些西瓜放在一只巨大的木头箱子里,要自己挑,还要自己从大箱子里搬出来,我们是搬不动的。”小珍的话音未落,她丈夫的脑袋从门外伸了进来。
     
     
     
     

“不要等你家老公了,大家都去了,一会儿大西瓜就会被挑光的,我已经把车停在你家的门口,一起去吧。”小珍的丈夫说。
     
     
     
     

到了那家摩门教徒开设的阿尔伯特盛大超市,只看到各种肤色的留学生,围在一只小游泳池大小的木头箱子旁边,手忙脚乱地挑选大西瓜。小珍的丈夫身手敏捷,干脆挽着裤管,赤着脚跳进了大木箱。他眼明手快地把最大的西瓜从当中搬到边边上,我和小珍连忙把他搬出来的西瓜抬到购物车上,很快两辆购物车都装满了。小珍和我不断地叫:“够了,够了!” 但是小珍的丈夫来劲了,他热心地帮助别人,甚至陌生人,一直弄到浑身上下都是汗。
     
     
     
     

回到家里,我和儿子把西瓜滚在客厅的当中,就好像是一排蹲在那里的胖小子。儿子东摸摸西摸摸,开心地说:“就吃这个好不好,我都抱不动了。”
     
     
     
     

“我来,我来,这西瓜真大,一定很甜。”
     
     
     
     

丈夫回来了,他抱起了那只大西瓜,放在饭桌上,一刀切下去鲜鲜红。于是一家三口大嚼西瓜,一直吃到连晚饭也吃不下去的时候,仍旧还有大半个留在桌子上。
     
     
     
     

这以后的整整一个星期,我们天天吃西瓜,恨不得早上也要吃西瓜了呢。终于到了周末,为了逃避吃西瓜,我们决定到山上去野餐。落基山的风景很美,有山又有湖,远处白雪皑皑,近处波光粼粼。每天早上出门上班,抬头就是这座突兀森郁的山脉,常常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现在到了近处,一切都变得慈眉善目起来。
     
     
     
     

我们的小车顺着崎岖的山间公路,来到了恬淡沉静的熊湖旁边。在这美不胜收的大自然当中,我们静静地走出小车,屏息静气地享受着野外的风景。一只小松鼠跳到我们的身边,儿子扔给它一片面包,又一只跳过来,儿子拍了拍空手掌说:“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小松鼠像是听懂一般地歪着脑袋看了看,便离开了。这时候儿子打开他最喜欢的雪碧喝了两口放下说:“易拉罐的饮料喝下去有点黏乎乎的,越喝嘴巴越干,我想家里的大西瓜了。”

丈夫说:“真的,还是西瓜爽快。”
     
     
     
     

我说:“好啊,回家吃西瓜吧。”
     
     
     
     

于是在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我们驱车回家。到了家里,打开大门,丈夫皱着眉头嗅了嗅鼻子说:“我们的房间里怎么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也警觉起来,提起鼻子到处乱嗅,真的,有一种发馊的味道,顺着味道巡视,笔直地走到客厅里。当即丈夫“啊呀”一声大叫,他的一只光脚板踏进了一汪积水当中,再一看,原来是抢购来的大西瓜,搁在地毯上开始腐烂了。其中一只已经浸泡在烂水里,奇臭无比。
     
     
     
     

“快点,快点拿拖把!”丈夫大叫。
     
     
     
     

这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这天为了那些九十九分抢购来的大西瓜,我们忙到了头昏眼花的地步。先是把腐烂的西瓜扔出去,又把没有腐烂的西瓜擦干净,一个个放到木头椅子上,最难清洗的是浸透烂水的地毯,就在我们夫妇俩一筹莫展的时候,陈钢从画室里回来,原本是想进来蹭点东西吃的,不料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二话不说就把身上的T 恤脱下来铺在地上。
     
     
     
     

陈钢说他是有经验的,用旧衣服吸水,一会儿就吸干了,再用清水拖几遍就可以拖干净。问及那件T 恤怎么办,他倒十分干脆:“反正是九十九美分一大包从救世军里买回来的旧衣服,不用洗了,直接扔进垃圾桶去就可以了。”
     
     
     
     

“好婆和大姨妈在就好了…… ”儿子抱了抱坐在椅子上的大西瓜说。儿子的话,让我想起来上海买西瓜排长队的情景,常常还是计划供应的。不知道我离开她们以后,谁去买西瓜?
     
     
     
     

丈夫看到我在精疲力竭当中又增添了感伤,立刻拉着我们走出家门,来到留学生宿舍对面的绿地里,一边散步一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那里有一个二三层楼高的飞船模型,儿子爬上去大声地说:“妈妈,妈妈,爸爸告诉我,朝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看过去,就是好婆,我看到好婆了,好婆和大姨妈正坐在圆台旁边吃西瓜,西瓜是我用飞船运过去的,她们开心得大笑…… ”
     
     
     
     

顿时,我的胸口被一阵刺痛堵塞:我那遥远的母亲,是否感觉到我们的思念?还是因为她的思念呼唤起我们的思念呢?我坐在飞船模型底下的秋千上,晚风把我微微托起,眼前一粒粒蒲公英的种子在飞扬。隐隐约约仿佛听到那支蒲公英的歌曲,只是我从来也不愿意当蒲公英,我不愿意到处飞扬,蒲公英那把小伞下面遮盖的不是自由自在,而是不由自主的苦衷。
     
     
     
     

“嗨,你们一家三口怎么一回事?一个在飞船顶上大喊大叫,一个在绿草地里踱来踱去,一个坐在秋千架子上面低头感伤,还是一起到我家去吃火锅吧。”音乐系的访问学者鲁光夫妇,把他们的小车停在绿地旁边,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大声对我们说。
     
     
     
     

儿子一听,风一般从飞船模型上旋了下来说:“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小龙妈妈的小馄饨了。” 鲁光夫妇有个读中学的儿子叫小龙,周围的孩子们习惯称呼他们为小龙妈妈和小龙爸爸。
     
     
     
     

“侬怎么知道小龙妈妈会做小馄饨?”我有些吃惊地问。
     
     
     
     

“对不起,放学回来侬不在家的时候,小龙妈妈做小馄饨给我吃。因为怕侬骂,就没有告诉侬。”
     
     
     
     

“啊哟,侬还到什么人家里吃过东西?”
     
     
     
     

“小珍阿姨家的锅饼、李太太家的油条、台湾阿婆家的糯米鸡、七伢吉家里的寿司,还有…… ”
     
     
     
     

“不得了,侬这是吃百家饭啊?!日本人家里的寿司也会去吃?妈妈一定要还礼的呢。”
     
     
     
     

“不是我去要的,是他们叫我去吃的,我也请小朋友到我们家里吃东西的呢。”
     
     
     
     

“侬有什么东西可以请客?”
     
     
     
     

“油煎包子、罗宋汤!小朋友最喜欢了!”

怪不得,常常做了一大堆油煎包子和一大锅的罗宋汤,第二天回家一看,老早就锅底朝天了,原本以为是丈夫的朋友来喝的,不料是儿子在家里开派对。想到这儿,倒也有些心安理得起来,反正是吃过来吃过去。又一想,不对,他这么小的一个人,怎么可以自己开火热汤呢?太危险了。
     
     
     
     

“一开始是小珍阿姨来帮我热的,后来我就学会了自己用烤箱和微波炉,很方便的呢,我还烤过比萨。”
     
     
     
     

我一下子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也要流了出来:“儿子,妈妈对不起侬了,没有办法照顾侬。侬这么小的一个人,就要自己为自己煮食吃饭。答应妈妈,一定要当心,不要把自己弄痛。”
     
     
     
     

“这是干什么啦?儿子自己会煮食吃饭,说明儿子的能干,你应该高兴。不要这么哭哭啼啼的样子,走吧,到我家去吃小馄饨啦!” 鲁光夫妇一边说一边把我们拉到了他们的小车上,一分钟以后,我们一起回到了学生宿舍,鲁光夫妇的家。
     
     
     
     

鲁光夫妇住在B 款式的平房里,推开后门就是厨房,厨房当中有一张圆桌,圆桌上面永远都安置着一个热辣辣的电火锅。鲁夫人把电火锅的开关拧大,不一会儿,那里面火红的高汤就翻滚起来了,房间里溢满了香辣的气味。“啊哟,正宗的四川火锅啊!真过瘾!”丈夫说着,就从鲁夫人刚刚从冰箱里端出来的一大盆肉片里夹起一片牛肉放进了火锅。“这是重庆火锅,不是成都火锅。”鲁光说。我说:“重庆火锅和成都火锅有什么不一样的?对我来说都是四川火锅,从头顶心一直辣到脚底板。”
     
     
     
     

鲁光听了连连说:“不一样,不一样!成都火锅辣不过重庆火锅。”
     
     
     
     

重庆火锅厚味重油,又称为毛肚火锅或麻辣火锅,起源于明末清初的重庆嘉陵江畔,据说那里的回民不吃牛内脏,他们宰牛以后就把内脏丢了出去,被江边的苦力工人捡回来,洗净切成片,放在他们又麻又辣又烫的麻辣汤里烫,就变成重庆火锅啦。
     
     
     
     

重庆火锅的秘笈还在于那锅麻辣汤,麻辣汤的配制相当复杂,那是要用郫县辣豆瓣、永川豆豉、甘孜牛油、汉源花椒等熬制而成,另外还要加入调味料,常常多达几十种,香气四溢。吃客们在炉火熏烤中汗流浃背,有的干脆赤膊上阵。不知道是重庆火锅的粗放造就了那里豪爽的气派,还是那里豪爽的气派造就了重庆火锅的粗放。
     
     
     
     

鲁光说:“只有你自己到那里去尝一尝,才能体验到其中的精髓。”
     
     
     
     

据说火锅起源于重庆,在成都发扬光大。火锅由重庆传到成都后,风格和内容都有了很大的拓展。口味由单一的麻辣味滋生出鸳鸯火锅,三味、四味火锅, 还有药膳火锅、鱼头火锅等。成都火锅精细一些,他们讲究用料,讲究刀工。汤汁也复杂许多,常常要用鸡、鱼、牛棒骨熬成高汤,加入五香味和豆瓣味。
     
     
     
     

“其实我们这里的既不是成都火锅又不是重庆火锅,因为这里面既有成都火锅的精细又有重庆火锅的豪爽,这是我们留学生宿舍的鲁家火锅。” 鲁夫人一边端出青菜豆腐、毛肚牛肉等,一边自豪地说。
     
     
     
     

这时候的我和丈夫,已经辣得只会张着嘴抽气,顾不上开口说话了。倒是儿子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吞咽着他的小馄饨。这时候,厨房间的后门被推开了,挤进来一个圆乎乎的白人脑袋,他用英语一连串地说:“正是时候,正是时候。”
     
     
     
     

这个人的腰围虽然要比我们家三个人合在一起还粗,走起路来倒轻巧。他一边说一边熟门熟路地走到水池旁边,从碗架子上拔出两根筷子,又从橱柜里摸出一只小碗,然后堂而皇之地坐到了桌边。坐定下来以后,他先在自己的小碗里加入各种调料,还到处寻找芝麻酱,看样子是老吃老做的了。一直到他把一大块牛肚塞进嘴巴,这才腾出眼睛来注视我们。
     
     
     
     

等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他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叫密考伯,是鲁光夫妇的邻居。因为有一次下班,路过鲁家的厨房,闻到里面奇香无比,就站在那里抽动鼻子,被热情的鲁光夫妇请进家门,从此变成鲁家饭桌上的一个常客。密考伯西装笔挺地坐在火锅旁边,好像是坐在高级餐馆享受大餐一样。他吃得很快,也不怕辣,还舀了一大碗漂满了辣椒的火锅汤,有滋有味地吞咽了下去。
     
     
     
     

我看着密考伯的样子目瞪口呆,差一点想问他是不是查尔斯· 狄更斯笔下那个去了澳洲的密考伯的后代,只是那副吃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我悄悄走到正在加紧切肉的鲁夫人旁边问:“这个大肚子好像要把你家的冰箱都吃下去了,这怎么吃得消?”
     
     
     
     

鲁夫人说:“别这样想,我不会因为多一个人吃饭而破产,也不会少一个人吃饭而发财,他独身一人,这么大的年龄也找不到老婆,很孤单。其实多一个他,多一个朋友,多一份笑声,是多么开心。有时候他几天没来,我们还挺想他的呢。”
     
     
     
     

我听了这话似乎有些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出来是谁的话了。回过头去只看到三个男人正坐在那里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那个密考伯油光满面,特别是那只刮得精光的下巴,在白炽的灯光下面看上去滴溜溜滑,丈夫醉醺醺地和鲁光调侃说:“坐在这个人对面吃饭,胃口大开,好像是要用抢的一样,慢一点就要被他抢光了!”
     
     
     
     

鲁光醉醺醺地回答:“抢着吃饭才有味道,让我来抢这块牛肚,啊哟,被他抢掉了。”我听了大笑,此时此刻我才真正感觉到多一个朋友、多一份笑声是多么开心,就是找到“伊登”,也很难找到这样的意境呢。
     
     
     
     

这天晚上,我们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十点钟了,本想先把儿子拎到澡盆子里洗澡,不料他说已经洗过了,检查了他的内衣真的是干净的,心想儿子确实是长大了,不用我操心了,欣慰之余竟有些失落。
     
     
     
     

儿子上床继续听他的爸爸读《三国演义》。我则到厨房间打开冰箱上面的冰冻室,掏出一大包牛骨头。这些牛骨头是从附近的超级市场里免费拿来的,我刚刚到波德的时候,早先住在学生宿舍的马太太跑来告诉我,超市里面可以拿到免费的牛骨头。我有些不相信,后来发现,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个活动的冰箱放在肉架子的旁边,那里面有一包包标明是免费的牛肉骨头。这些骨头非常肥大,又很新鲜。

我把这些骨头清洗干净以后,便放入一个最大的汤锅里煮开,又一起倒入水池子再洗一遍,然后放入高压锅内焖到骨质酥烂的地步,用铁丝网的笊篱滤出清汤,放入切碎的卷心菜、胡萝卜、土豆、番茄、洋葱头、西芹等一起在高压锅里再压了一遍,最后倒进一只超大的慢炖锅里加入调味品炖。我发现这里的牛骨头油厚骨髓多,蔬菜不需要煸炒,直接加入猛煮,不用特别的技巧,就会炖出一锅非常美味的罗宋汤了。
     
     
     
     

很快整个房间里都溢满了热乎乎的浓厚的罗宋汤香味,隔着慢炖锅透明的玻璃锅盖,可以看到鲜红的汤汁上面包裹着厚厚一层清澈的牛油,渗透了汤汁的蔬菜充满了诱惑力。我从冰箱里又拿出一条美国的意大利蒜泥红肠,切成大片倒进了锅里,把慢炖锅设定在最低的保温档,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丈夫从卧室里走出来,我告诉他,这是我为儿子的小朋友预备好的,他明天可以大大方方地请小朋友来喝罗宋汤。
     
     
     
     

丈夫对我说:“啊哟,你把整幢房子都弄得奇香无比,只要是中国人路过这里都会推门而入的,说不定还没有到儿子放学,这一大锅汤就会喝光了呢。”
     
     
     
     

原来在我们这个学生宿舍,只要家里有人,大门从来不上锁。丈夫在家写论文,大门也就随时会被推开。只要家里有吃的,大家都会前来分享。有时候家里没有好吃的,丈夫就到别家去觅食。去得最多地方便是鲁家了,因为鲁家的那只火锅是一年四季都是煮开在那里的。
     
     
     
     

我听了不由感到欣慰,想起来从小憧憬共产主义,不料在这远离家乡的留学生宿舍得到实现。这种体现的经济基础就是免费的牛骨头,家家户户都囤积了一大堆免费的牛骨头,随时随地都可以煮出一大锅牛骨头高汤。
     
     
     
     

后来离开波德,到了美国东部,这里超市的牛肉极其讲究,特别是纽约牛排鲜嫩到了入口便化的地步,但是我仍旧不能忘记放在活动冰箱里的免费牛骨头。我真希望永远都有这些免费的牛骨头,可惜二十年以后,当我旧地重游的时候,我发现,牛骨头不再免费,而是七十九美分一磅了。连骨头也要钱买了,可见经济的萧条。这时候再回想起当年的罗宋汤,感觉更加鲜美。
     
     
     
     

那天,丈夫看到我为儿子和他的小朋友预备好的罗宋汤,二话不说先从慢炖锅里盛出两碗,然后我们俩便坐在餐桌的旁边,一碗接着一碗地喝。这时候我好像产生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代,母亲和干妈带着我在上海的天鹅阁,坐在临街的火车位上,脖子上围着一条雪白的餐巾,眼面前摆着一客浓郁的罗宋汤,轻轻举起一把银质的汤匙,一匙一匙地把这厚重浓味的汤汁送到嘴巴里……
     
     
     
     

天鹅阁是坐落在上海淮海路上东湖路和襄阳路当中的一家意式西餐厅,朝东有一家叫茂丰的南货店,门口兼卖水果,再过去是一家银行,再过去是一家烟纸店。朝西有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百货商店,再朝西是一家食品店,食品店坐落在高高的台阶上面,夏天的时候,店面口有一只画着光明牌冰棒、雪糕、冰砖的卧式冰箱,卧式冰箱上面有两只面盆大小的圆孔,那里盖两只箍着橡皮圈的铁盖子。
     
     
     
     

就在这些与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休戚相关的小商店当中,有一个用一小块一小块黑色大理石镶拼起来的门面,玻璃大门上面的门楣,一只用同样颜色、同样质地的大理石包裹着的亮晶晶的腾飞在半空中的天鹅浮雕,十分别致。这就是天鹅阁了。
     
     
     
     

“文革”之前,母亲和干妈常常会带我到那里去吃西餐,推开明亮的玻璃大门,老板娘坐在前厅一个弧形的高高的账台后面,黑色的天鹅绒旗袍的领口上有一枚碧绿的翡翠别针,雍容华贵,不落俗套。店堂里还有一副吴湖帆的对联:“天天天鹅阁,吃吃吃健康”。店堂间并不大,是一个横套间,一帮资产阶级的老爷、小姐、太太、公子都是那里的常客。一客奶油鸡丝焗面,服务员端上来的时候总归要提醒一句:“当心——烫。” 吃客们轻轻挑开表面焦黄的起司,那下面乳白色厚重的浓汤还在翻滚。我就是在那里学会了使用刀叉,用得比筷子还娴熟。
     
     
     
     

“文革”以后,天鹅阁变成了红卫食堂,出售大众小食。本来坐落在店堂里的账台被拆除了,老板娘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后来又偷偷出售罗宋汤,不过名称变了,直接叫红汤。有红肠红汤和牛肉红汤,一样地道。那时候还出售一种叫油煎包子的咖喱面包,有一点像苏联电影《红梅花开》里面叫卖的那种。丈夫和我恋爱的时候,常常就是在那里约会,一道葡国鸡,一道鸡丝奶油焗面,那陶钵端上来的时候,里面滋滋地冒着焦黄的泡,外沿烫得无法触手,撕开柔软的精白面包,蘸着绝味的汤汁。一时间,童年时代遥远的记忆,逝去的亲人,一起呈现到眼面前。
     
     
     
     

到了美国以后回国省亲,我和姐姐一起去寻找天鹅阁,短短一条路,比以前拓宽了许多,走来走去几十回,只有一幢冷冰冰的现代化大楼。天鹅阁的消失,是我最感失落的了。丈夫说:“用不着失落,你已经把天鹅阁搬进了我们家的厨房,你自己尝一尝,这道罗宋汤是比天鹅阁还要天鹅阁的了。”
     
     
     
     

结果这天的罗宋汤还没有轮到儿子的小朋友来喝,也没有轮到丈夫的朋友来喝,就被我们一家三口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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