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双喜俱乐部
红双喜俱乐部科州和美国东西两岸的地区相比，实在是一个空间辽阔、人烟稀少的地方，也许就是因为空间过于辽阔，人和人之间便会自然产生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每逢周末、节假日，大家就想方设法寻找名目，聚集在一起吃饭，开开“派对”，当地的大学被称为“派对大学”。
这天下午，丹丹在办公室接到湖南姑娘的电话，说是她老公这个周末出城，于是邀请大家到她家里吃饭。我笑了起来说：“这个湖南姑娘又出什么新花头啦？”
湖南姑娘并不是湖南人，她是从台湾来的山东人。父亲是个国民党的下级军官，当年抛妻离子只身逃窜台湾，变成了一个眷村的头领。这个头领霸气十足，一眼看中当地的一名姑娘，于是一挥手，带上了他的阿兵哥们强行抢劫，这些残兵败将虽是逃至台湾，可是对付这些山寨里的男人绰绰有余，姑娘的父老兄弟浴血奋战，终究寡不敌众，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孩被捆绑下山。
然而这个姑娘性格倔强，脾气火爆，头领和她生死搏斗，这个姑娘宁死不屈直至疯狂。这以后，阿里山上的山寨消失了一名美丽婀娜的姑娘，阿里山下的眷村里多了一个披头散发的疯子女人。疯女人为头领生育了这个湖南姑娘。据说，疯女人忘记了一切，只记得她的老家门口有一片湖水，她的家就在湖水的南面，因此就给女儿起了这个“湖南姑娘”的名字。
湖南姑娘漂亮到了夸张，浓眉大眼，丰满结实，笔挺的鼻子下面是性感的嘴巴。她的性格极为豪爽。她那年长的德国丈夫是她从她的女老板那里抢来的，当然不是用武，而是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湖南姑娘告诉过我，当她的女老板得知自己的男朋友被抢以后，气得浑身颤抖，恶狠狠地把一盒子饭扔到她的身上。我大笑起来说：“这是应该的，你不可以抢了别人的男人还要做出一副委屈相，只是浪费了一盒子的好饭。要我的话，就扔垃圾！”
湖南姑娘听了我的臭骂也不生气，反而和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一天中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吃饭，湖南姑娘的脑袋在门外出现，她神秘地对着我和丹丹招了招手说：“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我会给你们一个惊喜。带上你们的夫君，还有东东的儿子，我老公最喜欢他了。”
下班以后，大家欢欢喜喜地驱车前往湖南姑娘的家。她的家坐落在一个高地上，入口处的路牌上除了路名以外还有一行小字“死路”。我和丹丹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有些发毛，若为说：“别疑神疑鬼啦，不过就是告诉你这条路是没有出口的死胡同罢了。”
车子驶到这条死路的尽头，就是湖南姑娘的家，这是那个德国佬专门为湖南姑娘设计建造的，古朴的原木里镶嵌着巨大的玻璃，就好像是座高高在上的现代化城堡，把丹佛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小车刚刚停稳，德国佬的奥迪尾随而至，这个拥有一家科技开发公司的大老板，此刻一身家常便服，手里拎出两大桶肯德基炸鸡，儿子高兴得欢呼起来，我连忙说：“啊哟，你太客气了，小孩子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不够，不够，车子里还有两大桶呢！帮我一起拿出来好吗？” 德国佬一边说一边招呼大家，这时候湖南姑娘出现在台阶上。“你们是想开一家肯德基鸡店让我们惊喜吗？”大家一起发问。
湖南姑娘站在那里，摇着头大笑起来。原来这一天一大早湖南姑娘开车路过一条小河，突然看到一只受了伤的鸭子一瘸一拐地走在草地里，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念头冒了出来：“捉回去做烤鸭！”于是她左看右看确定没有人，便脱下外套一个箭步扑了出去，紧紧捂住了鸭子，又快手快脚地把鸭子塞进后备厢里去了。这就是湖南姑娘原本说的，要给我们的“惊喜”。
湖南姑娘想起来在台湾的时候杀过鸡，杀鸭子大概也差不多。于是欢天喜地回到家里，磨好了菜刀，捉住鸭脖子就割了下去。出乎意料的是鸭子的生命力要比鸡强很多，一刀下去根本死不了，竟把脖子反转过来，纠缠住了湖南姑娘的手腕，弄得到处都是血。湖南姑娘和野鸭子拼死搏斗，还好看见刀架子上插着一把中国剪刀，灵机一动，一剪刀把鸭脖子剪断了事。
气喘吁吁的湖南姑娘顾不得歇息，烧开一大壶水，挽起袖子继续奋斗。她把水哗哗地烫到野鸭子身上，想不到一壶开水烫下去，一股恶臭升上来。湖南姑娘说：“简直就要把我熏得昏过去。”
但湖南姑娘向来是个不肯认输的人，她咬紧牙关继续拔毛。不料野鸭子的毛又密又短，拔得她头昏眼花，仍旧拔不干净，干脆剥皮。等到剥好鸭毛，开膛破肚冲洗干净，涂好烤鸭粉，放入烤箱，又打扫干净厨房，湖南姑娘发现自己已经是精疲力竭了。她躺到澡盆子里放松，几乎进入梦乡。不一会儿她的老公回来了，一开门就大叫起来：“亲爱的老婆！你是不是把狗屎踩进家里来啦，怎么这么臭啊？”
湖南姑娘连滚带爬从澡盆子里跳出来，真的，满房子的臭气，打开烤箱更加是臭气熏天。再一看，那只鸭子瘦骨伶仃地缩得只有一半大小，用筷子戳了戳，老得根本没有办法戳进去。德国佬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娇妻会去抓野鸭子来解馋，要是给外人知道，一定是个了不得的新闻。再看看那只蜷缩成一小团的臭鸭子，德国佬真是哭笑不得。此刻，他以为忙碌了整整一天，彻底失败的老婆会沮丧得大哭起来，不料，这个湖南姑娘哈哈大笑，然后便把这只放满作料的野鸭子扔出去喂狗，又差使她的老公到肯德基买了一大堆炸鸡块。
回想起那一幕，我连忙问丹丹：“你说湖南姑娘邀请大家到她家里吃饭，会不会又是吃肯德基炸鸡块啊！”
“不会吧，就是吃炸鸡块也蛮好，只要大家在一起开心就好了。”
“我还是包一篮子粽子吧，端午节快到了呢。我多包一点，把你的也一起包了。”
“好，多包一点，若为和我都喜欢你包的粽子，我去买肉好了。”
“不用，我到屠宰场去买肉，那里有新鲜肉。”
这一天我在中国城买了十五磅圆糯米，第二天又开车至郎玛城的屠宰场买来了一条猪腿。儿子看到这么多肉便说：“妈妈，今天就吃粽子好吗？” “这怎么可能？已经三点多钟了，那是要到半夜三更才吃得到了呢。”
丈夫从外面走进来说。
我看了看有些失望的儿子立刻说：“好，今天就吃粽子，六点半开饭。”
说着，我便先舀出一小锅糯米淘洗干净，又割出一条猪肉切成鸡蛋大的十小块，然后大火起了油锅。我把葱姜放进油锅，放入猪肉、酱油、料酒和糖，还切碎了一大把香菇，撒了一小把虾米和花生一起翻炒，等到猪肉的外表结牢了，立刻倒入糯米，一会儿，糯米胀大，汤汁收干了，
味道正好。我把洗好的粽叶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糯米、肉端到客厅里，一边包粽子一边陪儿子看电视，儿子看到我在忙碌，便坐到我的身边说：“妈妈，我来帮侬！”
“不要，不要，记牢一句话，我们家的男人是不下厨房的，因为男人下了厨房就读不来书，做不来大事了，这是妈妈的好婆专门关照的呢。对了，侬的爸爸呢？快叫伊来，到厨房里烧一锅子煮粽子的水。”
“啊哟，爸爸就不是男人了吗？”
“你妈妈叫爸爸到厨房做事的时候，总归会忘记爸爸是个男人了。”丈夫闻声出来说。
“侬爸爸读书已经读得蛮好了，可以下厨房了。”
“谢谢夸奖。”丈夫说着到厨房去烧开水，我偷笑起来。就这样说说笑笑，十个粽子一下子包好了，我把粽子放到锅子里煮，又继续做明天要带到湖南姑娘家里去的粽子。还不到六点，满屋的粽叶飘香，用筷子捅了捅，因为糯米和猪肉都是预先炒得半熟，所以很容易煮烂，到了六点半，就开始吃粽子。儿子在给丹丹的电话里说：“好吃得头也要飞出去了！”
“那就让你妈妈明天多做一点啊！”丹丹说。
“会的，会的，现在我们家的厨房里都是粽子啦！”儿子高兴地说。
第二天，我找出来一只前一年圣诞节的时候，别人送过来的大号水果篮。把粽子放在里面，盖上一块蓝花布，很有乡下人回娘家的味道。先到丹丹家，若为说湖南姑娘来电话了，让我们两家开一辆小车，怕她家门口的停车位不够。
到了湖南姑娘家才知道，真的是停车位不够了呢，那条死路上面停满了各种小车，人气十足，完全变成了一条活路了。远远看到德国佬竟站在大门口像警察一般指挥来指挥去，问及出差的事，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一、担心老婆把周边的野鸭子都捉回来；二、担心老婆要买炸鸡块的时候找不到人，所以提前回来啦！”
湖南姑娘迎出来说：“真是乱讲，明明是取消了一个参观计划，才早回来的。啊哟，这么多的粽子啊，真好，这下真的不用买炸鸡块了。”
我们笑着踏进了门厅，一下子就被里面热气腾腾的气氛渲染了。
“嗨，听说你包粽子了，好想吃啊！”
“有没有萝卜干啊？我想了好久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我一看，这些都是湖南姑娘的同党——嫁老外的华人。湖南姑娘告诉我说：她们这些同党，今天要成立一个“红双喜俱乐部”。我笑道：“又是一个吃饭俱乐部吧，有活动叫上我们啊！”
话音未落，那个从云南来的长头发娜珠，两只手捧着丹丹给她准备的萝卜干，已经吧嗒吧嗒地大嚼起来了。
“这样吃法，不怕咸啊？”丹丹说。
“我嘴巴淡，就想吃咸菜，要是有云南大头菜就好了。”娜珠苦着脸说。
“你看，没有怀孕的时候想怀孕，现在知道苦了吧。” 刚刚生了个儿子，胖得就好像是只皮球一样的川妹子走过来说。
川妹子是通过一个国际婚姻介绍所认识了她的夫君本杰明的，本杰明是个打过越战的退役警察，退役的时候拿到一笔退役金，就用这笔钱在自己的汽车间里开了一家倒卖医疗器械的公司，竟然发展到了相当的规模。
他玩够了女人以后，突然想要一个老婆了。大概是因为有过太多的美国女人，便想要一个纯情的东方女人当伴侣。于是花费了两千五百美元，通过婚姻介绍所，预订了韩国、台湾、越南、马来西亚和中国大陆的五个地方的五个女人约会。鬼差神使，原本想最后一站到中国大陆，因为介绍所的员工订错了机票，变成第一站就到了中国大陆和川妹子相识了。
到了中国大陆，本杰明倒也不避嫌，老老实实告诉川妹子——她不过是五个候选人当中的一个。川妹子说：“当时把我气得眼珠子泛绿！原本想给这个老外一个闭门羹，转眼一想，他既然能够轻轻松松地付出两千五百元，又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外面混五个星期，一定不是穷光蛋。于是，决定使出浑身解数，把这个老外留下来。”
川妹子出生于军人家庭，父亲是个参加过朝鲜战争和越战的军官，当她第一次把本杰明带到父亲面前，例行程式的时候，父亲一张口就说：“他妈的，你这个美国鬼子，打死过多少中国人？”
川妹子的翻译是：“不错，欢迎你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
本杰明忙不迭地表示：“谢谢，我也很高兴，川妹子会成为我们家族的一员。”
川妹子的翻译是：“不敢，中国的军人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军人，是战无不胜的。”
老头子说：“这话不错，手下败将，到这里来干什么？还不滚回美国去！”
川妹子的翻译是：“很好，把我女儿带走吧，好好爱护她。”
正在这时候，女佣给川妹子身患绝症的母亲端来了中药，川妹子示意本杰明把中药递给半躺在沙发上的母亲。这个高大的美国人不习惯弯腰折背，干脆单腿下跪，双手捧过了药碗。母亲感动得在以后的生命里逢人就说：“我的女婿孝顺啊，跪在地上伺候我喝药啊！”
当时川妹子也被本杰明的举动深深打动，可是到了美国以后她发现，美国人下跪太容易了，甚至喂狗的时候，都习惯单腿下跪，川妹子为母亲大声喊冤。
此时此刻川妹子正抱着她的新生儿子，向本杰明发出新的命令：“明天，你到医院去做结扎，实行计划生育。”
“什么叫计划生育啊？还要结扎？会不会痛得很啊？”本杰明瞠目结舌。
“你既然讨中国人做老婆就要按照中国人的政策行事，一胎生，二胎扎，如果不服，该扎不扎，见了就抓！” “什么意思啊？还要抓？可是我还想要一个女儿呢，不然的话我们的儿子太孤单了。” 本杰明小声地咕噜了一句。“你还想要一个女儿啊？你还想让我屁股朝天像小猪趴着啊？”川妹子大叫起来。大家都笑了，只有本杰明尴尬地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原来，不知道是什么缘由，这些异国婚姻的夫妇在一开始都很难怀孕。本杰明为了生儿子，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秘方，在做爱以后，让川妹子屁股朝天，趴在那里好几小时，竟然成功了。
但是那个娜珠，依样画葫芦尝试了好几次，却一点用也没有，最后到了彻底绝望的时候，她的夫君，一个在读博士生，决定陪老婆回中国去抱养一个孩子。结果踏上了本土，娜珠就怀孕了。
正在本杰明和川妹子为生孩子争执不休的时候，厨房里传出了湖南姑娘的大笑声，走过去一看，只见湖南姑娘面前的盘子里，堆起来小山一般的冰激凌，而她的丈夫还在那里认真地说：“Go ！ Go ！”
看见我们，那个德国佬立刻说：“我老婆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中文也听不懂了？我说的是‘够’！‘够’！” 湖南姑娘听了越发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儿，珠莉抱着她的“儿子”走进来，这个广东姑娘有些苍白。她原本在中国是广播电台里面的广东话播音员，有一次到巴黎开会，邂遇落基山电台的天气预报广播员查理斯。查理斯是个落魄的英国贵族后裔，一副绅士派头，一下子就把珠莉吸引了，完全堕入了热恋之中，很快就结婚了。可是当珠莉带着她的美国梦，千里寻夫到达她的新家时，立刻傻了眼。珠莉做梦也没有想到查理斯是一个深山墓地里的守坟人，只有在恶劣天气的时候，才临时充当一下当地的天气预报广播员。
那是一片古老的墓地，查理斯一个人居住在坟地对面的木房子里，木房子有一点像中国的吊脚楼，爬上十几级楼梯，踏上平台转过身体，正好对准了墓地的大门。查理斯不喜欢见人，也没有朋友，方圆几十里没有一点人气。查理斯甚至不喜欢现代化的东西，因此在他的木头房子里没有电源、煤气。他们用的是蜡烛、井水和柴火。清晨，珠莉一大早起来打水，阳光铺洒在井台上，包裹了她的全身，然而她仍旧感到很冷。
查理斯穿着浴衣悠闲地踱到平台上说：“亲爱的，看到了吗，墓地的左面的边缘，我父母的墓穴旁边，有一块平地，你过去清理一下，那里是你我的归宿，你将永远永远和我厮守在一起。”
珠莉听了发疯一般把水桶扔进水井，歇斯底里地狂奔到那里，扑倒在平地上，大哭起来。这哭声呼天抢地，生命的绝望，死亡的渴望，一起在她的哭声里迸发出来。就在这时候，一辆血红的小跑车嘎一声停稳在墓地附近的公路上，穿着同样血红颜色皮鞋的两只脚从汽车里伸了出来，这就是湖南姑娘。
湖南姑娘后来说：那天她发现，前一天被她扔出去喂狗的野鸭子连狗也不要吃，只是撕来扯去地乱搞一番，看着野鸭子伤痕累累的尸骨，湖南姑娘动了恻隐之心，她决定把野鸭子包裹起来，放在一个皮鞋盒子里，到郊外去为它寻找一个安乐的园地，不料一上山间小道，湖南姑娘就迷路了。
于是鬼差神使一般，湖南姑娘来到了珠莉——这个披头散发的中国女人身旁。她们这两个互不相识的中国女人一下子紧紧拥抱到了一起，放声大哭。湖南姑娘想不出来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泪。后来，她俩一起在珠莉脚下的平地里深埋了野鸭子。再后来，湖南姑娘专门为珠莉找来了一条黄狗，取名为宝宝，送给了珠莉。从此宝宝和珠莉形影不离，在荒野的墓地里相依为命。
最后的悲剧发生了，那是在我离开科州以后的故事。有一天，一个过路的陌生男人来向珠莉问路，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珠莉一听到这个陌生男人的汽车喇叭就会兴奋地飞出去，那个男人潇洒地敞着衣领，站在那片平地上等待珠莉，当珠莉亢奋地面对着那个陌生男人，仰着脑袋大笑的时候，查理斯的步枪对准了珠莉的后脑勺。
枪声响了。硝烟的后面，是那个陌生人惊恐失色的面孔，珠莉痛不欲生的面孔和宝宝被子弹打出个大洞的面孔。宝宝用自己的脑袋阻挡了呼啸而过的子弹，然后抽搐着扑倒在血泊当中。珠莉撕心裂肺的惨叫让人无不为之颤抖，甚至开枪的查理斯也跌倒在地上了。从此珠莉变成了疯子，她在坟地里奔跑，一边跑一边说：“我的儿子死了，被我的丈夫杀死了。”
珠莉发疯的故事是很久以后，丹丹在电话里告诉我的，而在那一天，湖南姑娘请客的那天，也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珠莉的那天，我就发现这个女人始终抱着她的狗儿子不放。不知为什么，那条狗，阴森森地瞪了我一眼，这使我联想起来冬日里被我剥了狗皮的那条狗。
当时，珠莉把自己的脸和她的狗贴在一起，我听到那条狗竟然发出了人的语言：“go，go ！”
声音是短促的，却是真实的。紧接着那狗又说：“cookie， cookie ！”
我惊呆了，湖南姑娘拿了一块曲奇饼干塞在狗的嘴巴里，又走到我身边轻声说：“可怜的珠莉！整天在坟地里奔跑，没有一个人和她讲话，长年累月只有宝宝陪她在一起，终于宝宝开口和她说话了。”
我惊魂未定，不敢确信，可是又千真万确地听到那狗说：“go，go ！” 良久之后，只有感叹一声说：“老天晓得，这条狗有些神奇，不要短命才好啊！”
湖南姑娘连忙捂住我的嘴巴：“让珠莉听到不得了，她会找你拼命的！”
我刚刚要分辩，丹丹塞给我一片奇嫩无比的牛肉，“哪里来的神户牛肉？是从日本空运过来的吗？”我吃惊地问。
“一个天津的歌唱演员带来的，她刚刚告诉我，她和丈夫开了一家养牛场，专门模仿生产神户牛肉。”丹丹说。
“盗版神户牛肉吗？真是大本事！”我更加吃惊地问。
“轻点，轻点…… ”丹丹的话音未落，那个小个子女人已经走到我们跟前，她倒不在乎我的“盗版”之说，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嗨！听说我们是老乡，有空到我的农场来玩，看看我们的盗版牛肉啊！”
我有些尴尬，不过仍旧好奇地问：“你不在天津好好唱歌，跑到这里来养牛，多辛苦啊？”
我以为她会回答“为了吃饭”，不料她告诉我是为了寻找婚姻。原来这个叫姗姗的女孩也是通过那个国际婚姻介绍所过来的，当时她的第一任丈夫抛弃了她，正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的朋友推荐她去了这个介绍所。当时姗姗只提出两个要求：“人品好，爱劳动。”婚姻介绍所没有骗姗姗，真的为她找到了一个“人品好，爱劳动”的鲍伯。但是当姗姗第一眼看到鲍伯的时候几乎昏过去，这是一个只有一条腿一只眼睛的越战老兵。
姗姗说：“我无法抱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也是我的命。”姗姗告诉我们，当年鲍伯拖着一条腿一只眼睛回到他在落基山下的家乡，继承了父母留给他的五条老牛，不死不活地一个人过起了鳏夫一般的生活。后来婚姻介绍所把姗姗送到鲍伯身边，鲍伯以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女呢。尽管姗姗日日以泪洗面，但他仍旧对姗姗疼爱有加，终于感动了姗姗。
姗姗感动了以后，就挽起袖子和鲍伯一起投入到养牛场当中。一讲到养牛，这位昔日的唱歌演员仿佛又回到舞台上，她亮了亮嗓子说：“我们的牛就好像皇帝一样，吃的是栗子喝的是啤酒，一出生就开始为它们按摩，还要让它们听音乐！”
“不得了，成本有点太高了吧！”丹丹说。
“成本是很高，但是收益也很好，而且供不应求，纽约的餐馆都过来订货，我们现在已经发展到几十头牛、十几个工人、机械化的设施，还有一架小飞机。”姗姗说到这里有些得意起来。
“哇！牧主老财啊？有没有剥削穷苦的农牧民？”我开玩笑地说。
姗姗大笑起来：“哪里啊！在这个资本主义的社会，老板就好像奴隶，你看今天是休息日，工人们都放假了，我的老公就不可以放假，他让我带着我们的牛肉出来参加中国老乡的聚会，自己在家看护一头快生产的母牛。一会儿我还要早一点回去，我担心他一个人在家弄不过来呢！”
“我看你是不放心你的老公呢！”她的好朋友湖南姑娘走过来调侃。
“是啊，是啊，经你这一提醒，我真的要偷偷回去看看我那帅气的老公在干什么，他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男人啊！”姗姗一边说一边笑。在笑声当中突然一只只有两根手指头的手，夹了一张名片伸到我的面前。抬起头来一看，那是一个年纪不轻脸上有着伤疤的东方男人。
这个男人并不和我说话，只是塞给我一张名片以后又塞给我一叠印满铅字的打印档案，仔细一看是卖旧货的，从卧室里的大床一直到厨房里的锅碗盘瓢应有尽有。再一看名片是某某商会的主席，来头很大的样子。在他背后的沙发里，蜷缩着一个典型的上海女人。
这个上海女人有着姣好的面容，一头长波浪，她把自己深埋在柔软的皮沙发里，不停地嗑瓜子。我有些好奇，坐到这个上海女人身边说：“这是要搬家啊？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啊。”
又回过头去对丹丹说：“这里面有一只小小的石磨，倒是蛮稀奇的。开价高了一点，侬去还个价怎么样？” 那个上海女人听到我的家乡口音，立刻眼泪汪汪地说：“不要买这个石磨好吗？这是我从上海背过来，姆妈的姆妈的姆妈留下来的呢。” “你发疯啦，这么重的东西，怎么背得过来？太不值得了。”丹丹说。
原来这个年轻的上海女人是幼儿师范毕业的，老城隍庙附近一家烟纸店的独生女，听上去有一点《林家铺子》的味道。也是因为多出几分姿色，又多读了一个中专，于是对每天早上要倒马桶，晚上要爬上爬下的顾街楼，有着讲不出的怨恨。她一心要离开那里的台硌路，终于通过娘舅的老婆的结拜姐妹的邻居的介绍，认识了这个拥有餐馆又是商会主席的老华侨，和我一样，很有些寻找“伊登”的味道。
商会主席到上海相亲的时候阔绰得很，每天进出高级餐馆，大包小包的礼物，虽然一只手少了三个手指头，年纪又大了一点，仍旧让街坊邻居有着讲不出的羡慕。“我以为自己是鸿运高照，前途无量了呢。不料上当受骗，那餐馆是老早倒闭的，商会主席不过是名片上面的一个头衔，相亲的钱也是借来的。他是因为酒后开车，撞死了结发妻子，撞掉了三个手指头，欠了一大堆的债。现在已经落到了穷困潦倒的境地，三钿不值两钿地变卖东西，动不动就发脾气，甚至打人。”
“你看他的两只眼睛，阴沉得吓煞人，你一定要想办法自立。”丹丹说。“我不会英语，又不会开车，家里的东西一件件变卖，我都不知道明天有没有饭吃呢。” 上海女人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你们在讲什么？” 商会主席带着夹生的微笑走过来发问。丹丹马上回答：“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哦，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这里的人太多了，你会头痛的。” 商会主席仍旧是微笑着，又用两只手指头把我们的老乡拎了起来。这个女人竟毫无抵抗之力，一步三回头地向大门口走去，我看到这个女人的尼龙袜子上有一条很长的裂缝，就好像是生活刻在上面的破损。
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这个上海女人，甚至不知道她的姓名，不知道她有没有保住那个她姆妈的姆妈的姆妈遗传下来的小石磨，也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好好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