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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山萝卜干和雪地上的“比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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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山萝卜干和雪地上的“比萨”
     
     
     
     

在科州生活的那几年,除了和丈夫儿子一起吃饭以外,最多就是和丹丹在一起吃饭了。丹丹是我在周刊工作了半年以后才出现的,那时候怡君另谋职位离开了周刊,毕芦也因为不习惯我吼他“毕芦”,只能躲在家里写文章,于是正在州立大学攻读会计专业的丹丹,就在课余时间里到周刊来帮忙了。
     
     
     
     

丹丹和我有很多共同之处,手快脚快讲话快,骂人也快,我们配合得相当默契。第一次在周刊一起吃饭的时候,打开饭盒子,丹丹就夹了几根金黄色的萝卜干放到我的碗里,我咬了一口嘣嘣脆,连忙问:“真是稀罕物,这么香,哪里买到的?我丈夫最喜欢萧山萝卜干了。”
     
     
     
     

丹丹回答:“对不起,买是没有的,自家做的。”
     
     
     
     

原来她用的就是最一般的白萝卜,连皮切成条,然后用盐和八角花椒腌一下,挤出水分,把萝卜放到风口吹干,又放回刚才挤出来的水里泡一会儿,再风干,再泡,一直到萝卜水全部都被萝卜吃回去了,而且风干了,一淘箩最正宗的萧山萝卜干也就做好了。丹丹还教我做山芋干,煮熟的山芋里面混进芝麻,按在饼干盒子的盖子里,风干了再切成片。
     
     
     
     

我们俩就这样一边嚼山芋干、萝卜干,一边吃饭,很快变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这一天当我们把大样送进印刷厂的时候,一个工人告诉我们:“附近一家超市要举办一个‘月光大拍卖’的活动,很好玩的呢!”
     
     
     
     

丹丹一听,晚饭也顾不上吃啦,拉着我,换好运动鞋就赶了过去。
     
     
     
     

到了那里月亮刚好升起来。满月的银光,铺洒了一地,映照着停车场上拥挤的汽车。一忽儿有个举着铃铛的小丑出来开门,大家蜂拥而上,一起冲进店堂。这个小丑不断地摇铃,铃铛摇到哪里,哪里的东西就会降价。
     
     
     
     

丹丹和我手挽着手,生怕被疯狂的购物者挤倒,又不甘心遗漏减价的好东西。跑来跑去,不一会儿就是浑身臭汗了。
     
     
     
     

随即抽奖活动开始啦,只看到一个名字跳出来,那个主持者对着手里的纸条翻来翻去念不出声:“Zh……Zh……长颈鹿啊?”
     
     
     
     

丹丹对着我大叫起来:“这不是你吗?美国人念不来‘章’,‘Zh’就变成‘长颈鹿’啦!”
     
     
     
     

我哭笑不得,上去领了两瓶墨西哥的调味粉,便和丹丹一起离开了超市。随后丹丹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我抱着大包小包站在那里等待末班车。寂静的黑夜里,一辆漆黑的“宝马”,嘎一声急促地停到我的身边,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打开车门,战战兢兢地走到我的面前,他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了我一圈说:“老天爷!这不是真的,越战的时候,你明明死在我的面前,是我开枪打死了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接着,这个西装革履的老男人又语无伦次地反反复复对着我讲述,他在打死我以后日子也不好过,几乎夜夜都要梦到我,梦到我血淋淋地向他索命,索两条人命,因为那时候我的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
     
     
     
     

一开始,我完全被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宝马”男人吓呆了,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并被他的真挚感动。刚刚要开口向他解释,只看见丹丹急急忙忙把车子又开了回来,她也嘎一声把车停到我的身边说:“快上车,我送你到长途汽车总站去。小心,这一定是个酒鬼或者是个坏人!”
     
     
     
     

我来不及分辩,就被丹丹一把拖到汽车上,紧接着她狠狠踩下油门,小车就好像上了膛的子弹,嗖一下蹿了出去。回过头去透过小车的后窗,看到那个男人一副怊怅若失的样子,我对丹丹说:“这个开‘宝马’的男人正在忏悔,看样子不是一个坏人。”
     
     
     
     

丹丹立刻反驳:“不要以为开‘宝马’的都是好人!说不定是人贩子!世界上坏人多得是,你这么容易上当受骗,总有一天被人家卖到非洲去!”
     
     
     
     

我笑了,我说:“不要这么谨慎好不好,想把我卖出去,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不料第二天,如此谨慎的丹丹,做出来一件极其不谨慎的事情。这天下班,刚刚长途跋涉地回到波德,前脚踏进大门,电话铃就响了起来。丹丹在电话的那一头气喘吁吁地说:“明天有二十多个人来我家吃饭,你过来帮我一下!”
     
     
     
     

“哪里冒出来的吃客?刚刚在办公室好像没有听到你说有客人来呢!” 我感到奇怪。
     
     
     
     

“我也是几分钟以前才决定的。”原来丹丹吃完晚饭和她的丈夫若为一起到附近的购物中心散步,小夫妻一踏进商场,就看到一大群东方人的面孔,他们聚集在一家西装店的橱窗外面交头接耳,当他们确定了丹丹和若为是自己的同胞,立刻好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围了过来。一问才知道,他们是国内来的杂技代表团,途经丹佛,因为气候原因滞留在这里了。

看着这群陌生人可怜巴巴的样子,丹丹和若为竟然当即决定,明天请他们全体人员到家里吃一顿中国饭。
     
     
     
     

“好大胆!你忘记了自己刚刚说过的‘世界上坏人多得是’了吗?” 我问。
     
     
     
     

“不会的,不会的,成都来的,是老乡啊。”丹丹兴奋地说,好像来的都是她的亲戚一样。
     
     
     
     

“这么多人怎么挤得进你家的公寓啊?”我问。
     
     
     
     

“没有关系,都是中国人,挤挤热闹。”丹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小公寓只有一个卧室。
     
     
     
     

“好吧。”我的回答有些勉强,因为第二天是星期五,好不容易可以和儿子在一起。不过为了丹丹,只好答应了。
     
     
     
     

第二天接了儿子就和丈夫一起直冲丹丹的家,来不及喝口热水便和丹丹合伙做菜。先做一道红油炒手,因为没有荠菜,就用美国人做沙拉的荸荠菜代替,这种菜清香里面带一点苦,剁碎以后和猪肉虾肉拌在一起还真有一点荠菜的滋味。至于红油里面的辣椒和花椒,当然都是用我丈夫淘汰下来的那只咖啡机搅拌打碎的。
     
     
     
     

丹丹特别从超市搬回来了一只美国人用来做野餐会的猪前腿,在小阳台上架起炸锅,做出一道巨大的走油蹄髈。就在这道奇香扑鼻的走油蹄髈引起街坊邻里的注意的时候,若为提早下班赶回来了,他要显摆一下自己的身手,做一道正宗的鱼香茄子。
     
     
     
     

通常男人做菜都要女人打下手的,可是若为不一样,他一个人包办,生怕我们把他的绝活弄坏了。只见他先把一个个美国大茄子洗干净,一破二,用两根筷子夹在两边,斜刀切成十字花,又撒上面粉,放进刚才炸蹄髈的大油里炸得金黄开花,然后另起油锅,放入葱姜蒜郫县豆瓣酱等,大火翻滚,盖上的锅盖焖了焖,打开盖子一看,哇,麻辣软糯,色香味俱全。“我以前怎么不知道,老公还有这一手?”丹丹欢呼起来了。
     
     
     
     

若为也得意地吹嘘:“当然啦,你老公还是挺能干的呢!好了,我们两个男人出车去接客人,你们准备开饭吧。”等到这群热热闹闹的杂技演员进门的时候,我和丹丹已经把家里所有的平面都拼凑到了一起,变成了一张高高低低的长桌,一直从厨房间延伸到客厅里。上面摆满了热菜和冷菜。大家迫不及待地挤进了座位,其中一人变戏法一样摸出一瓶五粮液。
     
     
     
     

若为大叫一声:“啊哟,这才是真正的好酒!”
     
     
     
     

“好酒!”丈夫完全忘记了他还要开车。
     
     
     
     

我已经弄不清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回到家里以后,丈夫跌跌撞撞地从车子里下来,站在寂天寞地的停车场上对我说:“真要谢谢若为兄,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那时候若为已经是工薪阶层的人了,有时会请我们外出吃饭。除了中国餐馆以外也尝试了越南菜、韩国菜。有一次一个外来户在丹佛开了一家点菜式的自助餐馆,老板大概有心要推广真正的中国菜,每一道菜都亲自掌厨。他让顾客自由点菜,随点随做,吃饱为此,结果每一个顾客都记熟最昂贵的几道菜。那菜做得非常地道,食客们个个称好,只有若为说:“这家店的老板发疯了,做菜不赚钱,只会付出,不会收回,不看好。”
     
     
     
     

果真不久,这家店就倒闭了。我和丹丹送报纸的时候,看到那位老板哭丧着脸坐在中国城的门口。他说丹佛的人把他的家产统统吃光,现在连个住处也没有了,暂时和一个过路的李大厨挤在一起。
     
     
     
     

和李大厨相识是另外的一个故事,那时候华文周刊的阅览室堆积了不少台湾运过来的书本读物,一天下午,李大厨进来翻看书报,自我介绍说,他是外州来的,因为这里的冬天一片冰天雪地,不宜开车跨越落基山,所以暂时在这里歇息一段时间,顺便想找一份当大厨的短工做做。
     
     
     
     

我记不清李大厨是从芝加哥开车过来,途经丹佛,要到加州去;或者是从加州过来,途经丹佛,要到芝加哥去。印象当中,这个胖乎乎的老头儿好像有计划要开一家餐馆。于是,女老板便起劲地帮李大厨翻阅报纸,寻找分类广告里招聘厨师的消息,同时也介绍丹佛的情况,一会儿就混熟了。
     
     
     
     

当女老板得知这位李大厨和我同住波德,灵机一动便说:“李先生你看,又要下雪了,请你回去的时候把我的小姐带回到波德好吗?省得她赶公车了。”
     
     
     
     

说着又跑进办公室对我说:“时间差不多了,快跟李先生的车回去吧,省时又省钱。”
     
     
     
     

一听到可以省时又省钱,我站起来就跟着这个李大厨上路了。现在回想起来真有些后怕,那时候怎么不多想一想,万一这个人是个坏人,哪怕不是坏人,只是在半道上干点坏事,那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的冰天雪地里,只有死路一条了。然而在当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一头钻进了李大厨的车子。

李大厨驾驶着一辆前长后长的老坦克美国车,看得出来这部汽车曾经豪华过,破烂的座椅都是真皮的。这种汽车里面的空间很大,虽然破旧,但是坐在宽敞的座椅上还是很舒适的。我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上,后面的半个车厢里堆满了各种杂物,散发出一股乌糟糟的味道。有意思的是这位李大厨,一只手扶挡着方向盘,一只手悠闲地搁在车窗上,尽管驾驶着一辆破车,那气势却好像是坐在一辆豪华的大红旗轿车里面。
     
     
     
     

“姑娘,在国内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呀?”李大厨一开口怎么不像一个大厨,而有一种久违的官腔?
     
     
     
     

我偷偷打量了一下李大厨,胖乎乎的一个老头儿,看不出具体年龄,总有六十多岁了。我决定主动出击:“李先生,您在国内是从事什么工作呢?听口音是北京来的吧?听说您当过大夫?为什么要改行当大厨啊?”
     
     
     
     

“我不是在医院当大夫的……我很会做菜,但大厨不是我的专业…… ”李大厨绕了个圈子,没有直接回答。
     
     
     
     

“哇,您是私人医生啊?‘文革’以后好像没有私人医生了呢,您靠什么生活?”
     
     
     
     

“姑娘,你年轻,你不会知道我的工作的。我在国内的时候,做过很多的事情。你不会懂的。现在我有子女在芝加哥,我写作。”
     
     
     
     

“写作?我也写作。李先生,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拜读您的大作。”
     
     
     
     

“不要客气。”李大厨说完就沉默了,我突然发现,李大厨刚刚上高速公路的时候,开错一个岔口,完全是反方向。我惊叫起来:“下一个出口赶快出去!”
     
     
     
     

李大厨吓一跳,急急忙忙把车停靠到路边,我们彻底迷路了。
     
     
     
     

这一天终于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我谢了谢李大厨。李大厨坐在他的老坦克里摇下车窗对我说:“姑娘,对不起了,原本以为可以让你早一点回家,不料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再见,希望你以后会读到我的作品。”
     
     
     
     

李大厨的老坦克在黑暗当中消失了,一切都好像梦幻一般。我转身逃出寒冷推开了家门,意外的是热烘烘的客厅里都是人,丈夫冲过来对我说:“大家已经准备几路出发去寻找你呢,丹丹打了几十个电话询问,所有人都吓昏了!”
     
     
     
     

我感到很温暖,电话铃又响了,我拎起了电话告诉丹丹说:“我饿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以后我决定学习开车,当我可以独自驾驶着别克车奔驰在科州的高速公路上的时候,那种感觉真好。我常常会在半途把汽车停到休息区,一个人站在那片高土地上看天。清澈的天空好像并不是那么遥远,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拱形屋顶高高地架在落基山脉上。一时间,那座通常是雄浑威严的落基山变得柔和起来。远远看过去,峻峭的山峰竟和我的眼睛平行,我深深吸了口气,真有一种两脚入地三尺,天地和自己融为一体的感觉。
     
     
     
     

我喜欢开车,习惯从联邦大街穿过,丈夫和丹丹总是让我避开这条嘈杂的马路,但是我就是嗜好嘈杂。有时候目睹警察在这里追缉毒贩,就好像看电影一样,只是没有遇到过枪战,心里感到有些欠缺。
     
     
     
     

又是一个星期四,完成了一个星期的工作,口袋里揣着工资,欢欢喜喜地开车回家。刚刚混入联邦大街上拥挤的快车道,我的汽车喇叭突然不按自响起来。这是一辆老式汽车,喇叭特别洪亮,一声接着一声就好像打着节拍的恶作剧。前前后后的汽车都亢奋起来,和着我的汽车,一起按响了喇叭,有的人还在汽车里扭来扭去,汽车也被他们带动得跳起舞来了,整条联邦大街响彻疯狂的喇叭声,而我却魂飞胆落,慌了手脚。
     
     
     
     

我紧张得满头大汗,左右摆弄,然而这个喇叭就是不肯停止。我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如果有人被这喇叭声激怒,就可以开枪把我打死。旁边一辆汽车里的一个大黑人,一开始也和大家一起开心地按喇叭,但很快就弄清楚了我的处境,于是不顾危险,把自己的汽车横到慢车道当中,阻挡其他车辆的行进,让我的车子转到路边的一个停车场。
     
     
     
     

黝黑的停车场上一盏照明灯也没有,我从车子里跳了出来,喇叭继续狂叫。我围着汽车转了三个圆圈,一筹莫展。突然,旁边一幢无窗的大房子打开了一扇小门,里面强烈的灯光直刺我的眼睛。在这白炽的光亮里面,我看到有三个彪悍的男人朝着我走过来,“今天死定了!”我想。
     
     
     
     

原来这幢外面看上去黑黢黢,里面却灯火辉煌的大房子,是个相当有名的脱衣舞俱乐部,那里面很有些不愿被媒体曝光的人物,当然绝对不能允许一阵紧过一阵的汽车喇叭声在大门口招揽行人的瞩目。那三个彪悍的男人应该是俱乐部的警卫?保镖?打手?他们走到近处,面目并不狰狞,很快就让我的喇叭停止了叫喊,看到我面如土色惊魂未定的样子,立刻递给了我一瓶苏打水,又邀请我进去稍稍歇息。
     
     
     
     

这是我一生当中惟一的一次走进这种场所,那里面的音乐声和起哄声震耳欲聋,一个已经脱光得只剩下一条丁字裤的女人,正爬在一根闪亮的钢管上表演各种动作,有人拿出一张钞票塞到她的裤子里,她便扭动起来,又有人塞钞票……
     
     
     
     

我觉得奇怪,这些塞钞票的人并不动手动脚,塞了钞票就放女人离开,有的甚至都不多看一眼。后来才知道,很多人只是借着这里闹哄哄的环境谈生意。当这个女人扭到我跟前的时候,我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不年轻了,浓妆艳抹掩盖不了岁月的伤痕,刺鼻的香水抑制不了疲惫的气息。同时不可思议的是,我发现这个人似乎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到过。

我冥思苦想一路想到家里,一直想到跳进澡盆,拧开自来水龙头,急遽的水柱哗哗地从我的头顶上面冲洗下来,我就好像是身处瓢泼大雨之中。透过敞开的浴室门,我一眼看到床头上面的Sharon,Sharon 坐在无桌布的餐桌后面,桌子底下露出两条光溜溜赤裸的腿,让我感到从她心底里散发出来的寒冷。
     
     
     
     

突然,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大雨的天气,我在雨中追赶公共汽车,一个牙齿脱落的女人,搂着一个半黑的小男孩在车棚底下躲避。因为她帮我叫住了启动的汽车,我谢了谢她。就是她,我很难忘记那张苍老的面孔,当时我想不出来是怎样一种吃饭的生活,会把这个女人压榨得牙齿全无?不料会在这个脱衣舞俱乐部再次见面。
     
     
     
     

后来在这个公共汽车站上,我又看到过这个半黑的小男孩。小男孩顶着一头卷曲的褐发,跟随着进站的汽车奔跑。小朋友们邀请他一起去玩,他回答:“你们去吧,我不能去,我正忙着呢!”说着便抓住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车门,开口询问驾驶员:“你看到过我的爸爸吗?请你叫他回来吃饭,我和妈妈在等他…… ”
     
     
     
     

这实在是一幅凄惨的画面,我感到悲哀。正想着,丹丹来电话了,她在电话里听到了我情绪的异常,于是说:“喂,不要为别人感伤了,还是周末一起到新开张的金矿赌城去玩一玩,我们的女老板在那里抢到了一份整版的广告,上面还印有赠送的餐券呢。”
     
     
     
     

金矿赌城坐落在科州的中心,是一座著名的山城,长期以来以金矿闻名,据说当年孙中山还到那里去游说过。后来金矿不再产金子了,萧条了很久。我刚刚到达科州的时候,金矿还是一个具有淘金历史的旅游点。秋日里安静的山城,被金色的阳光包围着,干燥的稻草和硕大的南瓜扎扎实实地堆放在沿街的店门口。这些店堂里,到处可以看到原始的金片和晶莹剔透的珠宝,只是没有什么人光顾。现在为了经济发展,整个城市重新建设,那些古老的剧场、酒店甚至住宅都变成了赌场。
     
     
     
     

我们是乘坐赌场的专车进入赌城的,因为我的儿子太小,不被允许进入赌场的大厅,所以我们商量好了,轮流用餐券在餐厅陪儿子吃饭,轮流到赌场去拉老虎机。不知道是因为那天赌场新开张,老虎机出钱的几率特别高,还是我们的手气特别好,我们每个人都赢了钱。我抓着一大把一下子从机器里面吐出来的钢镚,高兴地跑回餐厅,我告诉儿子,这些钱是给他买玩具的。
     
     
     
     

这时候,儿子却十分痛苦地看着我说:“妈妈,我吃了太多的大虾和牛肉,闷牢了呢。”
     
     
     
     

“哦哟,快点到马桶间去啊!”我抓起儿子就跑,心急忙慌一脚踏错进了男厕所,那里面一大排站着尿尿的男人一起回过头来。我一吓,以为这些人要把我扭送到保安部门去了,就好像当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一个男生误闯女厕所被开除那样呢。不料这些男人看到我开心得一塌糊涂,一起善意地欢呼起来:“欢迎,欢迎,进来吧!”
     
     
     
     

我只好一边对他们说:“对不起,走错门了…… ”一边逃了出来。
     
     
     
     

回到餐厅,只看到丈夫和若为,有说有笑地大吃大喝。那里的大虾非常新鲜,从这一天起我学会了一种新的烹调方式,那就是只要原料新鲜,就不用放任何作料,清水里煮一煮,原汁原味比什么都好吃。丹丹原本是个海鲜过敏的人,看到我们如此陶醉的样子,便不顾一切地拿出“冒死吃河豚”的勇气,和我们一起饕餮海鲜大餐。
     
     
     
     

正吃到撑肠拄腹的时候,一个面熟的陌生台湾太太走过来,她看了看我们说:“一个大陆来的学生,刚刚出了车祸,死了…… ”
     
     
     
     

所有的食物一下子都卡在喉咙里了,丹丹站起来说:“回去吧。”
     
     
     
     

我们两家人坐上了回程的班车,车上无论是赢钱的还是输钱的,都兴奋交流着对新赌城感想,只有我们四个人,个个哭丧着脸。车子到了终点站,我们决定驱车前往出事现场。若为说:“开一辆车吧,可以壮胆。” “随便,我反正没有力气开车了。”我说。
     
     
     
     

当若为把车子停稳在那座出事的小山坡旁边的时候,警察已经到了,我和丹丹出示周刊的名片,便被允许进入现场。这里是孤山野岭,寒风凛冽,一辆陈旧的本田汽车从斜坡上滑下来,狠狠地撞在一棵大树上。我摸出了一只傻瓜机,绕到正面,当即心中冰凉,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整个车头都撞得凹进去了,一个魂飞魄散的脑袋,从前车玻璃里破窗而出,头破血流地卡在那里。前车盖上,还有一块从他嘴巴里喷出来的、没有吞咽下去的馒头。我的手剧烈地颤抖,无法按下快门。
     
     
     
     

丹丹走到我的身边支撑着我,我们俩无声地为这位和我们一样远离家乡的陌生人默哀。在他那辆破车外面的雪地上,散乱着一小堆比萨,这是从车子里撞出来的、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的外卖。
     
     
     
     

看着这张无生命的年轻的脸,我问:“这样出来吃饭值得吗?”丹丹回答:“就好像赌博。”我说:“他输了。”丹丹说:“我们更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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