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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糕和春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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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蛋糕和春卷
     
     
     
     

两个星期以后,我开始到科罗拉多州的华文周刊上班,其实在周刊工作和在餐馆打工并没有多大区别。有一天我推着一车新出版的刊物在中国城各个商店分发,迎面撞到利用课余时间在餐馆打工的陈钢。陈钢正推着一车垃圾从厨房后门出来,看到我有些尴尬。
     
     
     
     

我灵机一动说:“一车子杂志,一车子垃圾,价值是一样的。”
     
     
     
     

陈钢想了想突然明白了,他大笑,我也笑了。当时科州规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小时四美元,无论在周刊还是在餐馆都是每小时四美元,因此垃圾和杂志的价值就变成一样的了。至于在餐馆端盘子,那是另外一回事,这要看顾客出手是否大方了。
     
     
     
     

《科州华文周刊》编辑部设立在丹佛市,与我所居住波德小城之间还相隔了两个城市,当我拿到这个工作的时候,心里有些发毛,丈夫站在一边说:“你自己想清楚,每天上下班要倒换两辆汽车呢!”
     
     
     
     

我仿佛听到话里还有一句话:“你行吗?”
     
     
     
     

我看了看墙壁上那幅《自动售货机》里的女人,咬了咬牙回答:“我想清楚了。”
     
     
     
     

现在这幅《自动售货机》已经装入镜框挂到我的床头上了,镜框里原本是丈夫和留学生们的合影,被我压到油画的背后。我给画面上这个孤寂的女人起了一个名字叫Sharon,这一天一大早醒来,睁开眼睛就对着画里的Sharon 说:“我要去上班了…… ”
     
     
     
     

Sharon 没有回答,我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那张涂满了厚厚一层白粉的面孔,在白粉底下的眉宇之间,我仿佛窥视到那里充满了恐惧。这恐惧,是来自对陌生的未来的无法探知。这就是我,怎样的未来将会在前面等待着我呢?我打了一个寒战。
     
     
     
     

儿子爬到我的身边说:“不要担心,隔壁的小珍阿姨让我回来就到她家里去,一歇歇爸爸就回来了,再一歇歇侬就回来了。”儿子说着,听上去不是我要安慰他,而是他在安慰我。
     
     
     
     

吃完早饭,我把儿子送到学校,看着他小小一个人背着一个大书包,一步一步地走进那个陌生的环境,我有些心痛。儿子转身看了看我,我很想跑过去抱一抱他,但是他向我挥了挥手,便走进教室去了。
     
     
     
     

儿子在我的视线当中消失了,我有些失落。身边的丈夫掏出四张一美元的钞票放在我面前说:“看清楚了吗?上车的时候往售票机里塞两张,然后让司机给你一张票根,凭着票根,你可以免费转乘丹佛的市内汽车。”
     
     
     
     

我拿过钞票,胡乱地放进口袋里,拎起午饭盒子就急匆匆地去赶长途汽车了。汽车站离开我的家不远,步行了十来分钟,看见前面有个玻璃亭子,里面还有一排干干净净的木头椅子。我刚刚想坐下来歇口气,一辆巨大的汽车就在我的前面停了下来。一个健壮的黑女人坐在司机座位上,笑容可掬地向我打招呼。我手忙脚乱地把两张钞票塞进售票机,不料,两张钞票塞进去了,那个黑女人仍旧伸出五根手指头。
     
     
     
     

我指了指售票机,表示我已经把车钱塞进去了,黑女人则比手划脚地解释了一大番,最后抓过我的手,在我的手心里写下了一个“2.50”。我明白了,车票涨价了。我想到我的口袋里只剩下两美元了,那是我的回程车费,现在我该怎么办?黑女人看明白了我的窘迫,她宽容地向我摆了摆手,先是示意我可以上车,然后又从她自己的钱包里掏出了两个二十五分的硬币,让我放进口袋里,这是添给我回程时候用的。
     
     
     
     

我不知道怎样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
     
     
     
     

汽车开始上路了,我把自己安置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前面就是一块硕大的玻璃,玻璃底下一辆辆小汽车在奔驰,这使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一时间,落基山的风景尽收眼底。车厢里没有几个乘客,和上海拥挤到了像沙丁鱼罐头一般的公共汽车有着天壤之别。大家友好地向我点头打招呼,使我感到很安逸,我有些开心起来,我想这就是我在美国迈出去的第一步。
     
     
     
     

长途汽车停在丹佛的市中心,街道很宽,行人不多,每一个人都好像很愉快,我在街角找到了我要倒换的车辆,我在心里默默记住了这条街名:17 街。
     
     
     
     

上了市内汽车以后,我便开始数站头,在我数到第十三个站头的时候,华文周刊到了。
     
     
     
     

华文周刊坐落在一个中国购物中心的二楼,在一个拐角处,我找到了一块印有“周刊”字样的门牌。这毕竟是我在美国的第一份工作,我慎重地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玻璃门。一时间,我愣住了,那里面就好像打过仗一样,书刊、杂志、废纸一天世界。
     
     
     
     

女老板看到我来了,如同老熟人一般,急急忙忙说:“你来了就好,明天出刊,今天是最忙的呢。你是有经验的,看着做吧。先把上星期的版样拆下来,再把新的文章补上去,我要出去收广告费了。” 话没有说完,人已经出去了,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又返了回来:“你看我这人忙得糊涂了,钥匙到哪里去了?东东,你先帮我找一找我的钥匙好吗,谢了,谢了…… ”

“钥匙啊?什么钥匙?你手上不是有一串钥匙吗?”我说。
     
     
     
     

“哦,真的呢,原来就在我自己的手里啊!谢谢,谢谢!我来不及了,要走了。对了,有广告要记下来啊,广告是最重要的!下午有个学生妹妹会来打字,你就交给她要打字的资料……中午还有一个台湾太太会来上班,她是新闻专业出身的,有问题你就问她好了,周刊的事情就拜托了,拜拜!”女老板一阵风似的旋了出去,我只好硬紧头皮应付。
     
     
     
     

女老板一走,两部电话铃此起彼伏,我一边排版一边接电话,一会儿是分类广告,一会儿是社区消息,还好讲的都是中文,总算可以应付。
     
     
     
     

快到中午时分,果真来了一个面善的台湾太太,她告诉我她在这里是半职,因为是新闻系毕业的,总不愿意放弃老本行,所以来了这家周刊。
     
     
     
     

说着她就坐下来写专访,她写得很快,又把我接到的社区消息按前后次序整理了一遍,便把这些稿子一份份夹在一起,说是到了下午,一并交给学生妹妹打字。这时候,我已经知道这位台湾太太叫怡君,嫁了一个韩国人。她和我同年同月出生,家里除了丈夫和两个女儿以外,还有一个七旬的老父。
     
     
     
     

正忙着,学生妹妹走进来了,她腼腆地看着我笑了笑,就坐到一台电脑前面开始打字,而我则趁这个当儿赶快吃饭。饭盒子里的饭菜是昨天晚上丈夫就装好了的,里面除了蔬菜炒肉片以外,还有一块大排骨。这块大排骨是我留给丈夫吃中午饭的,他把排骨埋在我的饭底下了。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到这样的关爱了,有些受宠若惊。
     
     
     
     

昨天晚上的排骨炸得又香又脆,达不到天鹅阁的水准,也有红房子的水准。我是用从美国超级市场里买来的面包粉做出来的,但我的做法和美国人的做法不同。美国人在涂面包粉之前会先蘸上鸡蛋和盐,而我则是蘸上了酱油,撒一点点菱粉,用刀背拍了一遍,再拍上面包粉,这样炸出来的排骨可以称之为中国味道的西式排骨。
     
     
     
     

丈夫和儿子一人啃了两大块排骨,吃完以后,丈夫抚摸着自己饱胀的肚子说:“不得了,天天吃大餐,我们都要变成大胖子了。”
     
     
     
     

不知道什么道理,在上海习惯称吃西餐为“大餐”,中国菜则是“小菜”。刚刚结婚的那阵子,因为常常到天鹅阁吃“大餐”,朋友们开玩笑送来一块横匾,上面写着两个字,“合肥”,至今还挂在我上海的床头呢,想到这里不由笑出声来了。
     
     
     
     

正笑着,外面走进来了一个穿着风衣的美国大男人,他的面孔不善,一丝笑容也没有,对着我讲了一大串英语,我一点头绪也摸不到。回过头去一看,怡君刚刚出去买午饭了,那个学生妹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我不由紧张起来。
     
     
     
     

我对他说:“这里是周刊,你懂不懂?周刊的办公室是不允许闲人随便进出的,你给我出去!出去!”
     
     
     
     

这个男人显然听不懂我的话语,却明白了我的逐客令。他变得粗暴起来,哇啦哇啦恶狠狠地大叫,我反而不再害怕,站起来用我的身体向他逼过去,哇啦哇啦地骂了回去。大男人节节败退,退到大门口的时候,我打开大门,顺势推了他一下,把他关到门外去了,又在他的鼻子前面把门锁扣上。
     
     
     
     

大男人气得眼珠子也要跳出来了,后来想想假如他真是坏人的话,一拳头就可以把这扇玻璃门打烂,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只是气急败坏地站在玻璃大门外面,从他的公事包里抓出一本小本子,气呼呼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又撕了下来,啪一声贴到了玻璃门上。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有我自己呼哧呼哧地喘气,我拖来一把椅子,面对着大门坐在那里,继续吃饭。正在这个时候,玻璃门外面露出两个惶恐不安的脑袋,再一看,原来是女老板和怡君,她们俩在下面的停车场刚巧遇到,远远地看见了办公室里发生的这一幕。
     
     
     
     

女老板一脚跨进周刊,就抓住我的肩膀大声地说:“东东啊!你好大胆啊!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那是移民局来查身份的呀!”
     
     
     
     

怡君说:“我刚刚在下面买牛肉面,那个在餐馆里端盘子、没有工卡的王小姐就被移民官带走了呢。我心里打鼓,因为学生妹妹只有在校内打工的身份,想不到被你误打误撞,撞过了这一关。”
     
     
     
     

女老板说:“我也是为学生妹妹捏了一把汗,咦,学生妹妹到哪里去了?”
     
     
     
     

学生妹妹的脑袋从厕所里伸了出来,原来她一直躲在马桶间。学生妹妹是没有事情了,而我则必须带着身份证和打工卡去见移民官,这就是那张贴在玻璃门上的纸头上的命令。还好,移民局的汽车还停在停车场上,女老板带着我找到了那个移民官。
     
     
     
     

刚才凶神恶煞的移民官,现在倒变得客气起来,他认真地验证了我的身份,最后放行的时候还对我讲了一句:“祝你有一个美好的下午。”
     
     
     
     

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女老板欢天喜地地说:“有吐!有吐!”

“有吐”,这是我后来最喜欢用的一句英语,样样好话飞过来的时候,只要“有吐”出去就可以了,当然也有“吐”错地方的时候,那是后话。而当时女老板看到万事大吉了,便拉着我就急急忙忙回到办公室,赶着忙碌去了。
     
     
     
     

这一天,一直工作到晚上九点多钟才把周刊的版样全部做好,那年代还没有电脑排版,每一条消息每一个广告都是用手贴上去的,到了最后几个小时,连女老板的老公也在下班以后赶过来,一起劳作。总算做完了,大家都累得腰酸背痛。女老板要亲自把大样送进印刷厂,我则急急忙忙去赶那辆回程的市内公共汽车。上了汽车发现,黑暗当中只有我一个乘客,年轻的司机问了我一句话,我摇了摇头,他看我听不懂也不再追问,挥了挥手,说了一声“OK ! ”就上路了。
     
     
     
     

我仍旧把疲惫的身体安置在公共汽车的前排座椅上,面对着偌大的玻璃窗打了个哈欠。那里的街景早就被一片墨色吞噬,惟有两道直射的车灯仿佛是在隧道里映出变形的想像。我好像替代了《自动售货机》里的Sharon,坐在空无一人的餐厅当中。
     
     
     
     

我开始数站头。大概在数到第五个站头的时候,汽车停到了人行道的边边上。车门打开了,并没有乘客上来,只听到一阵嗡嗡的声响,公共汽车的台阶变成一片平板延伸了出去。我把脑袋伸出去看热闹,只见一辆残疾车上到平板当中,那平板就好像升降机一般,稳稳当当地升了上来。
     
     
     
     

就这样,这片平板反复升降了两次,带上来一对腿脚不方便的男女。汽车司机站了起来,把他背后的一排座位翻了起来,腾出一排空位,把他们的残疾车安置在那里。一切都发生在几分钟之内,接下去那片平板又恢复成台阶,车门关好了,公共汽车继续上路。
     
     
     
     

那对坐在残疾车上的男女,像两只小鸟一样一并排坐在那里,卿卿我我地说起了悄悄话,我则想起了我的姐姐。我坐在轮椅里的姐姐,一辈子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升降机呢,每次上下公共汽车,都是那样的艰难。姐姐比我聪明,读书读得比我好,人也长得比我漂亮,却因为残疾,历经坎坷。
     
     
     
     

此时此刻,我的姐姐在上海不知道正在干什么,我为她的遭遇感到不平。
     
     
     
     

我一边想一边数站头,当我数到第十三个站头的时候,我预先站了起来,那对坐在轮椅里的男女立刻示意我坐下,并帮助我拉了一下车窗上面的一根绳索,绳索一拉,就发出了门铃一般的响声,司机座位上头的一盏电灯亮了起来,上面呈现出来“要求停车”字样,司机从反光镜里对着我说了声:“OK。”便把车子停到了站头上。
     
     
     
     

“谢谢!”我跳下公共汽车,对着司机和那对男女挥手道谢,汽车开走了。
     
     
     
     

汽车开走了,我一个人站在月台上,想到只要上了那辆长途汽车,就可以到家了,立刻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发现我站在一个陌生的街口上,完全不是我早上换车的地方。
     
     
     
     

一定是出鬼了!明明是同样的汽车,十三个站头,怎么会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呢?那时候我不知道市中心的街道多数都是单行道,来去汽车的站头设立在不同的地方。这里不是17 街,而是16 街。虽然17 街和16 街相差只有一条街,却有着天壤之别。16 街是条步行街,白天这里是上班族的天下,那些摩登男女一个个夹着个公事包,一本正经地匆匆赶路。可是到了夜晚,到了只有酒吧还开门的时候,马路上除了酒鬼,就是要饭的了。
     
     
     
     

孤身一人站立在酒鬼和要饭的当中,语言不通又迷失了道路,我只有心惊胆战。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到处都是墨漆黑的黑人,其中有一个人正醉醺醺地向着我走过来。
     
     
     
     

“哈啰!贝贝,过来…… ”
     
     
     
     

我的脚骨发抖了,无知觉地后退着,我想我的末日到了。
     
     
     
     

正在这时候,我忽然看见拐弯角上走出来一对年轻的黑人男女,他们西装革履,时装打扮,我就好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飞奔过去。我当时只会说两个单词,一个是“汽车”,一个是“波德”。这对男女大概被我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瞠目结舌,但立刻明白了我窘迫的处境,只是无奈听不懂我的话语。他们看到我急到了火烧火燎的样子,不知怎么办才好。
     
     
     
     

幸亏那个女人灵机一动,从皮包里摸出一支笔和一本记事簿,她比划着让我在上面画画,我明白了,便在那张纸上面画了一幢房子、一辆汽车和一个人,我指着图画告诉他们:“我……汽车……波德…… ”又急中生智想出来另外一个单词:“家”。
     
     
     
     

那聪明的女人想了想恍然大悟,她向那个男人解释了一番以后,那个男人一拍脑门对我说:“跟着我,跟着我!”
     
     
     
     

这三个字是我熟悉的,因为当时上海的电视里正在播放《跟我学》这档学英语的节目。于是我便跟着这对男女穿过了马路,他们的长腿迈得很快,我几乎奔跑起来,当我们到了下一个路口的时候,一辆公共汽车停到了我的面前。这不是我要乘坐的长途汽车,这对男女却不由我分说,就把我塞进车子里。车门在我的脑后刷一声关上了,那对男女隔着车窗和司机解释着什么,又向我挥手道别。
     
     
     
     

我很焦急,我不知道这辆汽车会把我带到哪里,我的口袋里又没有多余的钱来乘坐这辆汽车。然而这些都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当我举目观望的时候发现,这辆车子相当拥挤,而且都是已经喝得烂醉的黑人,我是其中惟一的女人,我要瘫倒下去了。
     
     
     
     

车窗外面摩天大楼的茶色玻璃散发出冰冷的寒气,车窗里面的黑人兄弟热气腾腾地喧哗,他们看到我亢奋起来,拍手跺地在车厢里又唱又跳。整辆汽车跟随着他们跳动的节奏,剧烈地晃动起来,越来越厉害,幅度之大,我以为汽车要打翻了。

我尽量缩小身体,两只手紧紧抱住了汽车里的扶手。我不知道今天晚上还能不能回家,能不能看到我心爱的儿子,想到这里,我为自己在美国找吃饭如此艰难而感到心酸。
     
     
     
     

就在这个时候,车厢里的酒鬼们突然大呼小叫起来,他们一个个都看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看到车门在我的面前打开,车子停在一个斜坡的旁边。这里不是车站,可是车子上的人一起轰我下去。我的后背瑟瑟发冷,斜坡下面是高速公路的进口处,他们难道是想把我推到高速公路上,集体谋杀我吗?我死死抱住钢管不放手,恨不得和钢管融为一体。
     
     
     
     

见我不肯下车,两个彪形大汉立刻挤过来,他们一边一个把我架了起来,我根本没有抵抗之力,就好像一只小鸡一样,两只脚悬到半空当中。他们拎着我从斜坡上面冲下去,所有的人都在叫喊,只有我咬紧了嘴唇。我想明天早上,我那支离破碎的尸体将被人们在高速公路上发现,我只希望不要太可怕,不要吓到我的儿子。
     
     
     
     

夜间的冷风在我的耳边呼啸,我抬起头来,最后看了一眼满天的繁星,一轮明月挂在正前方,我和我的儿子说了声再见,便把眼睛闭上。
     
     
     
     

突然,风停了,叫喊声变成了欢呼声,我感觉到我的两只脚站立到了坚硬的地板上。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我已经被放进了一辆公共汽车里。早上把我带进城的女司机正冲着我微笑,那两个把我架进汽车的大黑人,站在汽车外面的黑暗当中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对着我摆了摆手说再见。
     
     
     
     

后来我才知道,那辆在市中心奔跑的公共汽车是步行街上的免费汽车,那对年轻的黑人男女特别关照司机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因为晚上八点以后的长途汽车是一小时一班,所以司机在得到大家的同意以后直接赶到了车站。不料老远就看到去波德的汽车已经开出车站,于是大家嘶声叫喊,堵截了出站的汽车……
     
     
     
     

我不知道怎样感谢这群素不相识的黑人兄弟,我知道我不会再和他们相会。很久以后,当我可以用英语叙述我的故事,我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了那个长途汽车的女司机,她听了以后,指了指自己的皮肤对我说:“记住,以后看到这样肤色的人遇到困难,请帮助他。”
     
     
     
     

这个长途汽车的女司机开始教我英语,她是我到美国以后的第一个英语老师,那还是在我被两个大男人架进她的汽车时她自己决定的。当时我惊恐未定地坐到了第一排的座位上,她教我说:“可以告诉我吗,到波德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她一路开车一路说:“到波德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我的家在那里。”我一字一句地跟她学:“到波德的公共汽车站在哪里?我的家在那里。”我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远远地看到落基山山顶有一颗巨大的五角星,丈夫告诉过我,那是因为美国的一架飞机惨遭歹徒劫机,那些人质一直没有办法回家,于是,落基山的居民们就设法在美国最高的落基山顶建造了这颗星星,他们希望这些人质可以在远处感觉到——星星底下就是他们的家。
     
     
     
     

我看着星星在心里说:“星星底下就是我的家。”
     
     
     
     

当我推开家门的时候,坐在沙发里相互依偎着已经睡着了的丈夫和儿子一下子惊醒,儿子飞到我的怀里,我扔掉了手里的包包,紧紧抱着他,他说:“对不起妈妈,我没有到床上去睡觉,因为今天是侬第一天上班,我一定要等侬的。”
     
     
     
     

儿子说着又从我身上跳了下来,到冰箱里拿出一块变了形的蛋糕,丈夫说这是儿子学校里发的,自己舍不得吃,一路上捏回来要留给妈妈。
     
     
     
     

我把蛋糕放到一只盘子里,丈夫又从烤箱里端出一盘脆膨膨的春卷。
     
     
     
     

“谁做的?这么专业!”我问。
     
     
     
     

“是爸爸看着书做的,专门去买了黄芽菜,皮子外面还沾了发面粉,放在油里炸的时候就胖起来了,好像老城隍庙里买来的一模一样。就是在炸的时候,手手上面烫出一只泡!”儿子说。
     
     
     
     

我晓得丈夫不会做饭,能够做出这些春卷是不容易的,我似乎看到他这么多年一个人吃饭的模样。丈夫把烫伤的手藏到了背后说:“没有关系,一点点。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是在上海延安路陕西路口一家半地下室里的小吃店里吃春卷。”看着蛋糕和春卷,我想说:这就是我要寻找的“伊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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