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条旅游公路从小镇边经过，于是给宁静的小镇带来不少灵活的气息。公路与小镇衔接处，总会闪出一个、两个、一群人，或一辆两辆的车在路口摇晃两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宁静的小镇匆匆想往前赶，却总甩不掉那浓浓的历史气息：土木结构的瓦房还支起在那里，夹杂在几幢小楼房中间，但一两棵大树兴许就淹没了它的整个躯体。有一幢两层高的灰砖结构的瓦房气势颇有些恢弘，木质的窗户上玻璃早已不全。砖楼的外面没有粉刷，也没有加任何修饰，于是那严密整齐的砖便暴露无遗。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几个白色大字表明了它的年代。有人说它是以前的老供销社，是整个玲珑镇最大最有气势的建筑。而今观之，未免有点“烈士暮年”的感伤。老酒厂的浓烟依旧在冒。它是玲珑镇唯一的一家“工厂”，所产的白酒不需包装，也不需出口，只用很大的塑料桶子装好卖给当地的零售铺，或几斤几十斤地卖给当地人。每当赶集，是酒厂最繁忙的时候。小酒厂旁边有几棵很大的梧桐树，它们被那浓烈的酒糟和酒的味道熏了这么多年却依然茁壮，叫人不得不感叹它们的生命力。酒厂旁边便是学校，它是小镇最具活力的地方。
两条河交汇过后便顺着宽阔的河坝静静地往下游流去，约莫一百米处有一座近五十米长的大桥，桥面距水面很高，让伏在上面看风景的人不由胆战心惊。钟子路的家便坐落在桥头，一座很有些老的四合院。院子周围有很多竹子和大树守卫着这一座古老的住宅。
重重叠叠的山苍苍茫茫延向远方，没有终点。起伏的山脊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清晰可辨又略显神秘。枫树林苍翠的叶子此刻也变得如同油画里的景物，映衬着这山，这小镇，还有静静流淌的河水。
钟子路把余露安顿到小镇的一个旅馆内，自己便提着两大箱东西一颠一簸往家赶去。刚一踏进四合院的大门，那条大黄狗便迎面扑来，双腿搭到他前胸，拼命用舌头舔钟子路的脸。钟子路忙左避右躲，箱子也掉落到地上。
“走开！”他用手把大黄狗从身上拨开。
黄狗又要扑，他一躲，让那狗扑个空。钟子路提上东西便往里赶，大黄狗在后面不停地甩着尾巴，嗅着钟子路的脚。
“回来了？”母亲从房间走出来。
“嗯。”钟子路边应着边进屋去。
“考试怎么样？”
“不知道。成绩还没出来。”
“吃饭没有？”
“早饭吃了。”
钟子路进了房间，将东西放下，打开风扇和电视，自己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母亲进了厨房。一会儿他也站起来进去厨房。
“婆婆呢？”
“在睡觉。”母亲一惊。
“爸爸打电话回家没有？”
“前段时间天天打，可这两天没打。”
钟子路折身进去婆婆房间，一个瘦得如柴的老人躺在床上休息，钟子路进去，她似乎感应到了，便睁开双眼。
“婆婆！”
“嗯？”她笑着努力地起身坐到床沿上，用力看着钟子路。
“我啊！你认不出我了？”
“呵呵。”老人家傻傻地一笑。
“子路！你孙子啊。”
“老了，不行了。”她笑着， “放假了吗？”
“是啊。高中读毕业了 ——读完了。”
“那这个念完还念其他的什么不？就在家里了吗？ “
钟子路停顿了一会儿：
“不了。”
钟子路又回去电视屋看电视，不多时母亲端着一碗面条出来，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
“我自己来端啦。”钟子路站起来去接碗。
母亲将碗放到桌子上，用眼睛盯了回电视又转过脸去：
“估计能上大学吗？”她用力笑一下。
“能不能也就那么回事，有那么重要吗？”钟子路显得有点不耐烦。
“我们为你倾注了那么多精力，你爸爸在外面风餐露宿，不就指望你能上大学，能改变现在的状况吗，怎么就不重要呢？”
“你让我先休息一会儿好不好？”钟子路放下碗盯着母亲，很不耐烦地说， “一回家就大学大学的，现在上不上，试都已经考了，基本都已经定型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等成绩出来了再说不行呀？”
母亲的强笑也一下子被打落掉，她又将脸朝向电视那一方。屋子里便只有电视里发出的声音和钟子路的咀嚼声音。大约过了几十秒钟，钟子路又开口了：
“明天我要出去。”
母亲又吃了不小一惊：
“去哪里？”
“广东。”
她愕了一会儿，调大声音说：
“你才回家，成绩也不知道，能不能上大学也不知道，你到底要继续读书还是要出外打工，你总要说好啊？你一回家什么也不跟我们说就要去广东。你想干什么就要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钟子路放下筷子， “我不就想出去体验一下。我已经十八快十九了！从小到大我什么事都让你们安排。安排呀？你们继续安排。你们想让我上大学，对，你们想，可是你们有没问过我想不想？好，那现在你们继续安排，给我安排个大学。你们能安排完我一生吗？”
“那你是说我们辛辛苦苦供你读书错了！想让你读大学错了？一开始你要干什么，我们就应该让你干什么，我们根本就没有权力过问你的一切？”母亲开大嗓门，脸也变得低沉。
“我要出去，明天我就要去广东！这次我偏要去广东！”钟子路语气很强烈地说。
“行，那你去。你可以去，你今后想去哪儿去哪儿，想干什么干什么。我们干涉不了你，我们也不想干涉你了。只要你有钱，有钱你走啊，别向我们要。我们的义务已经尽到了，你花的钱你算过账没有？每年几千，你以为挣钱容易，你认为我们过得容易？”
“对啊？你们是不容易，可你们为什么不容易了？是我硬逼着你们供我读书，要我上大学了？没有。这根本就是你们自找的。你们一厢情愿想要我上大学，可你们想没想过我真的需不需要读大学？”钟子路涨得两颊发红， “你们除了给了我一副空壳，还给了我什么？你们既给不了我富裕的生活，也无法用实际行动来教给我善良、坚强、诚实守信这些东西。你们想的，无非是要我将来扬名立万，可以改变你们的命运，可是我做不到，我没那个能力！”
“你这个混蛋。”母亲站起来，撕破嗓子。
“我混蛋。我混蛋那也是你们生的，你们教的！”
母亲气急败坏，逼上前两步。
“怎么？你还想打我啊？好，来啊。你打我从小到大，我都记着呢。现在我们没在一起了，你一个人在家里也不感到孤独？也不怕你老了，会落得更加孤独？”
“你忤逆不孝，你根本就是混蛋一个！我养你就是一个错。你滚，今后你想去哪就去哪。你想出国我都不管，最好就不要再回来。”母亲脸涨得通红，她像是要哭了。
“行啊，我走。我就走给你看。”钟子路冷冷地说。
“滚。”
钟子路冲出屋去，大踏步往前走去。大黄狗跟在后面边摆尾巴边跟着钟子路小跑。它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依旧一副很欢快的样子。钟子路冲出四合院大门，一溜烟消失了。
母亲走出屋来，站在院子正中的老冬青树下，望着空空的四合院大门，有些怅然若失。老冬青的叶子被微风吹得“沙沙”作响，那稀疏却苍翠的叶子像是被人刻意粘到那枯老的树干上一般。
钟子路一口气冲到小旅馆，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折返了回去。他敲余露的门。
“谁啊？”余露正捧着一本书看，急促的敲门声让她吃惊不小。
“我。”
余露听出他的声音，撂下书，急匆匆过去开了门。
“明天就跟我走。”钟子路关上门。
“怎么了？”余露又变得惊慌。
“没有 ‘怎么’ 了，总之我是不想再呆在这个地方，这个鬼地方。我想离开它，我想尽快离开它，永远永远都不再回来。”钟子路一屁股坐到床上，愣在墙角。
“可是我们出去以后靠什么生活呢？子路，你是不是也跟你家里人吵架了？”余露轻轻坐到钟子路身边，很小心地问。
“露露，你今年多大了？”钟子路盯着余露。
“我十七了。怎么了？”
“那就行了，你跟我走，我十八了。”
余露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又执着钟子路的手，很小心地说：
“子路，我有些害怕，我想家了。”她脸色有些凝重。
钟子路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转过脸盯着余露，调小声音说：
“对不起露露，刚才我太激动。刚刚跟我妈又闹翻了。我们根本就水火不容，我讨厌她，有时候简直是恨她。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受罪的。我答应过你，我们只是出去玩一段时间，等到一切都平静了，一切都有些好转了，我们再回来过我们的日子。露露，这段时间我的心太乱了，我像经历了几个世纪。你能明白我吗？”
余露不住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