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发生在食堂的故事(1)
这年，大福沟乡大福沟村杨家湾组改成了阳光公社东风大队红梅生产队。九月下旬，一个星期天，红梅生产队的食堂正式开业了。食堂就办在婶娘家里，婶娘的房子高大气派，是俺爷爷分给叔叔的房产，土改时，叔叔把多余的房子都交公了，只留下了几间房子自己住。
那一阵子，领导干部动员俺叔叔和婶娘，要他们发扬风格，把房子腾出来作食堂，叔叔婶娘很爽快，欣然同意。
“咱们是一个大家庭，谁有困难都得有人帮，有事儿说一声，一切好商量。”叔叔慷慨地说。
叔叔一家人搬进了原来堆放杂物、养猪养鸡的一幢矮小的偏屋里。这幢矮小的偏房经过一番打扫，虽然没有蓬荜生辉的感觉，倒也感觉干净整洁，很温馨。叔叔婶娘忙忙碌碌，喜笑颜开地搬进了“新家”。
食堂开业这天，那盛世热闹的场景，无异于盛大的宴会。孩子们高兴得在里面叫啊、追啊、赶啊、闹啊、跑啊……张大西一见到我，马上打招呼，跑上前来一起说说笑笑。
炊事员王爷爷跑过来，手里举着一根拔火棒，绷着脸，一顿大吼：“吵什么？吵？闹死个人，还不快到外面去玩！怕这个吧？怕就赶快走！”
碰巧，这时大队书记朱振华带领大队长、大队副书记、大队会计、大队民兵营长、大队妇女主任、大队治安主任一行人前来莅临指导。炊事员王爷爷今天特地理了发，衣着也比平日干净整齐，显得精神矍铄。一见他们进来旋即换上了亲切可人的笑容，把贵宾迎进屋内，茶烟招待。趁贵宾们指指点点地指导之际，王爷爷溜出去了，不知从什么地方觅来了两只大母鸡。他手脚麻利地把它们给宰了。边杀边念念有词：“鸡呀！鸡呀！你莫怪！你是人间一碗菜！”
堂屋和几间正房里，整齐地摆着餐桌。靠堂屋里面有两间方正的内房，一间作保管室兼会计室，另一间作贵宾室。贵宾餐厅里摆上了两张雕花的大圆桌，桌上铺上了粉红色底子上镶着白花的塑料桌布，这是当时稀少的贵重物品。整栋房子显得整洁宽敞明亮。
厨房的大木甑里冒出了热气腾腾的饭香。饭香四溢，它飘向餐厅、走廊、坪里，飘到了每个角落，香到了鼻里、心里。炉灶里熊熊的大火催得蒸锅里的开水不断翻滚，发出哧哧的热闹声，让香气散发到每个角落。大火映红了王爷爷的脸，他抿着似笑非笑的嘴唇不停地往灶里添柴。案板上堆着两大筐切好的韮菜和白菜、一大盆豆腐，灶旁大木桶里装着刚从水塘里打上来的鲢鱼。鱼儿欢快地在桶里蹦跳……
不久广播里响起了《社会主义好》的优美乐曲，屋子前面那棵大树上挂着的一口非常古老的大磬也一同响起，开饭的美妙时刻到了。
社员们兴奋地从四面八方涌向食堂，八个人一桌，自由选择。我们一家五口人再外加浩叔等三人一桌，大家都端端正正地坐着，像参加宴会那样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地坐着，谁也不先动筷子。桌上放着四大盆菜：白菜、韮菜、豆腐和一大盆鱼汤。每人面前放着一钵白米饭，不少，够吃饱的。我和大家一样，对食堂的印象好极了，这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大餐，在食堂里终于吃到了。
这里有个传统习惯，要由一个人先说一声：“大家请！”桌上的人才端起碗开始吃，还有一个习惯，做事先做难的，吃菜先吃差的，荤菜要放在后面吃，而且必须由一个人先把筷子伸进荤菜碗里，不停地说着请、请、请的话，大家才开始吃这样荤菜。在家里一般是由男主人做这事儿。我们都先吃小菜和豆腐，谁也不把筷子伸进鱼盆里，不过筷子虽说伸进了小菜盆里，眼睛却是盯着鱼盆在看。浩叔自告奋勇当席长，他站起来把筷子伸进鱼盆，说了声“请！”八双筷子齐刷刷地都伸进了鱼盆里，还好，鱼盆还大，不至于有人的筷子落在了鱼盆外面。
吃鱼，无异于在大江大河中捞鱼，很难有成果。我捞到一根鱼刺，放在嘴里抿了又抿，觉得鲜美无比，舍不得吐掉。妈妈见状，心痛地说：“小如，俺来帮你夹鱼。”
妈妈勇敢地站起来，满怀希望地把筷子伸进了鱼盆，摸了三百六十度的一个大圆圈，再又在中间划了几个十字，可说是全方位搜捕，然而一无所得。妈妈安慰我说：“喝点汤吧！小如，鱼汤很营养的。”众人也附和着俺妈说：“对！鱼汤很营养的。”我点点头，表示同意。妈妈给俺舀了瓢鱼汤，很快，鱼汤盆子就底朝天了。尽管没有真正吃到鱼，我觉得今天很惬意、很满足。就在这时，大队书记出来了，他准备向社员们发表一番演说，用当时的时尚话说，这是一个现场报告。
朱书记站在餐厅中央，习惯地用右手摸摸左边的衣领，清清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似咳非咳的声音，“嗯……嗯……嗯，同志们，不耽误大家吃饭，你们边吃边听，俺随便说几句。嗯……嗯，咱们红梅生产队的食堂成立了，很好！这是一个好的开头，俺要感谢大家齐心合力！是啊。”他停了停接下来笑着说，“是啊，这个……这个我们的发展是一日千里。是啊，嗯……嗯，可以这么说，一天等于二十年，是啊。我们坐在一起吃饭，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是啊；我们能过上这样幸福的生活，是啊，嗯……嗯，这完全是搭帮毛主席。俺讲完了，大家安心吃饭吧。”说完，朱书记又走进了贵宾餐厅，继续吃着食堂负责人给他们准备的大盆鱼、大盆鸡、大盆肉……
刚吃完饭，听见有人喊：“小鬼……小鬼……小如……来帮忙，小家伙都来帮忙收拾碗筷。”我听到了炊事员王爷爷的声音。应着王爷爷的召唤，孩子们都帮厨房收拾碗筷。此时，牛儿、张大西、我、小玲……都来帮忙了。张大西从贵宾室里端出盆子，问炊事员王爷爷：“王爷爷，贵宾室的盆子里怎么还剩下鸡和鱼没吃完呀？”王爷抬起头来对张大西笑笑，也不回答。牛儿说：“王爷爷给贵宾餐厅的盆子是堆起来装的，哪能吃完呀？”王爷爷依然是笑。
这时，大队会计神奇般地出现在我面前，冲我打招呼，“杨小如！你在这儿哟！俺刚才看到你呢。”
我抬头一望，他就是我在泉水小学的同学——游云。他已经读完了小学四年级——初级小学毕业了；现在是东风大队的会计。他与以前一样，仍然把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衣的口袋里依然挂着两支钢笔，腋下原来夹着的语文书和数学书换成了一个黑色壳面的大本子。比干部还像干部。
冤家路窄，咱们又碰到一起了。以后有很多事情还得由他来管着，我心里实在不大高兴，我只管做自己的事，不理睬他。不知是酒醉饭饱以后没事儿干寻事儿干，还是有意要来羞辱我。
“杨小如，年纪小小的就不读书了，呆在家里又没有力气干活，那你吃冤枉还要吃多长时间啊？哈哈……哈哈……”
一时，我哑口无言，实在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只觉得浑身冒冷汗。我无言地抄起盛白菜的盆子，狠狠地往游云身上砸去，他急忙躲开，没有砸着，只是衣服上溅了一些菜汤。
立马就围了很多人过来，有人把我和游云拉开了，游云不停地回头说，“俺是跟她开玩笑的，好凶啊！”
“这么小的年纪，性格就这么刚烈，长大了哪个男人敢要她！”有个女人她两手交叉抱着，撇着嘴巴说。
“这么凶的小孩子，长大了不坐牢，你把俺的名字倒写起。”
“这种小孩，长大了终久是要吃亏的。”
“游云，别跟一个孩子计较，你赶快回大队部去，有事等着你做。小如，你也别生气了。大家都消消气，别那么认真。”大队书记说。
“你们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在心里到底有些什么怨恨，乱批评也不大好。”浩叔说。
“随他说什么，你别听就行了！”俺爸爸说。
“看你，开始一脸气得煞白，现在一脸胀得通红。”俺妈说。
“小如，不气了，咱们回家吧！”姐姐拉着俺的手说。
“你别把他的话当人话听就行了。”俺哥哥讲。大家众说纷云。
“俺不听不行，他欺人太甚，在学校里他经常仗着他老爹有权有势来欺负俺，他老爹硬是变着法子把俺从学校里开除了，不能读书了。落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今天还走到俺面前来羞辱俺。俺能不气吗？要死也好，要活也罢，俺先出口气再说。兔子追急了也会反过来咬人哪。”听我这么一说，那些指责我的人脸上和眼神里好像改变了一些，比刚开始平静多了。
谁爱说什么，谁怎么说，我都不想听了，我离开了食堂，走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坐在一摞草堆上歇一歇，让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不一会儿，小伙伴们都跑过来了。他们从不嫌弃我的出身，从不嫌弃我现在是一个失学的“小刁民”，只要我能陪他们玩儿，一切都ＯＫ了。他们都傻傻地望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杨小如，上次胡老师要俺拿来的复习题你做完了吗？”张大西设法从最好的地方切入，开始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