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吴子涛撑着雨伞站在那里，面对废墟，一动不动。此时雨水更加密集更加沉重，落在伞棚上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碎裂的石子击打在上面。风裹挟着雨水扫到他脸上身上，他也浑然不觉，只觉得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还在往下拉他。他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而让他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将被那股无名的力量拉向何处。
     
     　　手机铃声响了，好一会儿，吴子涛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他掏出来接通一听，来电人竟是徐建明。徐建明在电话中说：“子涛？我是徐建明。你在哪里？樱树街吧？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派车去接你。对，我也是刚知道别担心，一切都没有问题。”
     
     　　电话撂了，吴子涛有些发愣。刚才，知道自己已无家可归的时候，他曾想过自己可能投奔的人，而徐建明的名字只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他知道，徐建明是最有能力帮助自己的人，自己也接受了他的一些帮助。但是，事到如今，他有太多的理由，要与他保持距离。然而，此时此刻，当他听到徐建明的电话，听到他关切的声音，一时间也有一股滚热的东西在身体里流动。如果时空可以倒转，他真的希望，徐建明与自己遭遇的这一切都没有关系，他们还是好朋友，像过去一样一起喝酒、一起打牌、一起外出旅行。
     
     　　吴子涛一个人沿着石子路向外走。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一辆黑色奥迪车迎面开来，在距吴子涛一米远的地方悄然停下。司机打开雨伞走了出来，到了车的另一侧，拉开了车门。将雨伞举得高高的。徐建明从车里走了出来，他快步来到吴子涛的面前，有些激动地说：“道上太堵，耽误了一点时间。子涛，快上车来。”
     
     　　奥迪掉转乍头，向市区开去。吴子涛用徐建明司机递过来的白毛巾擦干了脸和头发上的雨水，向司机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问徐建明，“我们去哪里？徐总？”
     
     　　徐建明笑了笑，说：“先顺路送我去局里，有个紧急会还要等我去主持。然后送你去局招待所，那里有一个房间是我专用的，吃住都很方便，你先住在那儿，以后的事咱们从长计议。”
     
     　　“好吧，先谢谢你，不过，有些事我们也要好好说一说了。”
     
     　　徐建明依然笑笑，说：“不急，不急。你出狱后我一直想去看你，太忙，没有时间，实在对不住老哥。明天我还要去省城见一位老领导，周一才回来，是上周就约好的。你安心在招待所住几日。下周找一天，我请你上绿洲岛吃点野味，咱哥俩儿好好喝顿酒，把心窝里的话都掏出来。我有一些建议给你。我相信，一切都会很快好起来。”
     
     　　“好吧。我先听你的安排。”
     
     　　当晚，吴子涛就住在了河道集团招待所里。由于是集团老总的客人，服务人员十分殷勤周道。吴子涛刚洗完澡，晚饭便送来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吴子涛肚子饿得直叫，拿起筷子，却又放下。他拿起手机，给秦月发了一个短信，告诉她自己一切还好，周一上班时会见到她，到时再向她解释今天的事。
     
     　　秦月很快回了信，问他吃饭了没有，她一直在等他的电话，知道他没有事就好。看了她的短信，吴子涛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在变软发热，仿佛要溶化掉了似的。
     
     　　吃过饭，吴子涛给周近芳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一天的经历。周近芳沉默了一刻，似乎在思量着这突然的变化到底意味着什么。之后她说：“你先住在那儿一晚吧，我来想一想办法，给你找个安全居住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啦，大人物终于亲自登场了。”
     
     　　星期二下午，徐建明的司机开着一部旅行轿准时到达集团招待所。车子载着吴子涛朝城西南的半湾公园开去。半湾公园濒临西海湖，与绿洲岛隔湖相望，属于河道集团的产业。当年这里地处城市边缘，比较偏僻，没有在意，现在其价值看涨，很多人都在打它的主意。
     
     　　车子直接开进公园，在河边一处平房前停下。司机请吴子涛下车。看了一眼旁边的奥迪车，司机说：“徐总已经到了。”
     
     　　随着司机走进平房，吴子涛正奇怪饭店为什么没有一个招牌，进到里面才知，房子不过是一个走廊，他们通过这个走廊直达湖边，那里早有船等着他们。司机和吴子涛上了船，小船慢慢向对岸滑去。水波餐厅原来建在对面的绿洲岛上。
     
     　　船到对岸，两个人沿着码头边的木板路，走到不远处的绿湖餐厅。此时，河道集团董事长兼总经理徐建明已经站在餐厅门外迎候吴子涛。徐建明一身猎装，头戴红色棒球帽，脚上一双高简皮靴，手提一支猎枪。他说他刚在林子里转了一网，搞了点野味，已交给厨房了，他将吴子涛让进一个小单间，出去几分钟，回来时已换上干净的西装。坐在了吴子涛对面，他有些动情地说：“我们多少年没有见了，子涛？六年、七年？你没有怎么变。我倒感觉自己老了。”
     
     　　吴子涛打量着徐建明，刚刚意识到，除了个头略微高一些之外，他长得简直就是陈虎的翻版。当然，多年的读书为官，颐指气使的地位，让他周身也陶养成某些非寻常百姓可比的风光和气度。除了肚子有点挺以外，他脸色红润，目光炯炯，透着洞悉一切的精明和随时攫取猎物的力量。
     
     　　“我们不好相比吧？”吴子涛笑笑。
     
     　　房间三面环水，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湖水直接拍打窗子的玻璃。湖面静寂，偶见一两只打鱼的小船停驻水间，落日的余晖撒在水而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金色的线毯。
     
     　　徐建明说，这里是河道集团的招待所，很多市领导、省领导都来过这里。今天，没有其他客人，只他们两个朋友吃饭聊天。饭菜也简单，店员早晨从河里捞上几条新鲜的鲈鱼，一盆河虾，都养在水网里。刚才他在岛上的沼泽地里，幸运地打了两只野鸭，也让厨子烧了。
     
     　　两个人聊了聊别后的情况，徐建明问了问聪聪的学习，吴子涛也问了问他的近况。徐建明与妻子结婚多年，一直没有生育。徐建明说，他妻子两年前去英国学习，现在他一个人和母亲生活在一起。
     
     　　说话间，服务员轻轻走过来，低声说：“徐总，已准备好了。”
     
     　　新鲜的鱼虾野鸭，加上精致的烹调，味道果然鲜美异常。每人桌前摆着一个水晶酒杯，服务员倒满了茅台酒。徐建明随意地每样吃了一点，同时指指点点让吴子涛随便吃，然后举起酒杯：“来，咱哥俩干一杯。”说罢，徐建明率先举杯一饮而尽。
     
     　　吴子涛将自己杯里的酒喝掉．这一口足有二两多，但是入门味道醇厚绵甜，是真正的陈年茅台滋味。两个人过去经常一起喝酒，一瓶50度以上的汾酒两人平分，喝完之后依然谈笑风生。只是，吴子涛喝完后脸色会微微泛红，而徐建明则始终面色不改。
     
     　　徐建明一边吃一边问吴子涛的生活和工作情况，问他在春晓汽修厂收入多少，有没有社会保险，问他每月要有多大开销，语气真诚，态度恳切，对吴子涛的人生遭遇充满了感慨。吴子涛一时情感上也有所触动。然而，徐建明肴起来对吴子涛出狱后的行踪十分清楚，甚至对秦月、周近芳、陈虎和林岩等接触比较多的人，也能给出他个人的评价。他从哪里得知这些信息，为什么要这样做？吴子涛内心隐隐地有些不安。
     
     　　时间过得好快，饭后服务员将杯盘撤去，端上青花茶碗，沏上茶来。吴子涛望着杯内像一枚枚飘动着的迎春花一样的茶针，轻轻啜了一口茶，他耐心地等着。
     
     　　终于，徐建明开口了，“子涛啊，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发生的一事，让你对我产生很大误会。但是你要相信，我一直是你的朋友。”
     
     　　吴子涛点点头，“我很感谢你的帮助。”
     
     　　“你别跟我客气。”徐建明摇了摇手，“你或许会这样想，如果不是多\"前发生那件事情，今天坐在我这个位置的。可能是你。我也时常这样认为。现实对于像你我这样有些想法也有点能力却没有背景的人，总是比较残酷，以至于我们这样的好朋友也不幸成为竞争对手。我们被整得伤痕累累，身心俱疲。当然，你受的苦更大一些。今天找你来，是想请你给我一个补偿你的机会，然后达成一个谅解。想必你也知道，今年H市12月召开的人大会议，新一界政府届时将会产生，而新一届政府的人选实际上从现在已经开始酝酿。”
     
     　　“我听说了，徐市长，现在祝贺你是不是早了点？”
     
     　　“一切事情都在变化中，一切可能都可能发生。”徐建明一副豁达的样子，“我年龄比较小，在几个候选人中是最年轻的一个。这可能是优势，也可能就是劣势，就看当时的政治风向。因为已开始实行差额选举。”
     
     　　“看来挺敏感的。”
     
     　　“所以，我要低调，也想请你帮个忙。”
     
     　　吴子涛又笑笑，不相信地说：“请我帮忙？即使我愿意，我一个接近于无业游民的人，能做什么？”
     
     　　徐建明摇摇头，脸上带出“不要跟我开玩笑”的表情。“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你的行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实际效果，但它会对别人产生微妙的影响。就说绿洲项目，运作这个项目先期投入很大，如果真的被搁置起来，几千万的资金打了水漂，可不是小事，他们会认真算一算账的。还有选举也一样。那其中的微妙动作就更难以说清。”
     
     　　徐建明轻啜一口茶，说：“这茶不错，是黄山市的一个朋友专门送过来的。”
     
     　　停了一下，徐建明接着说：“所以，请你停止。至少暂时停一下。作为回报，我请集用人事处启动一个特殊的程序。目的是恢复你在河道集团的公职；同时，在下属子公司，我想应当是在外地，比如你母亲现在居住的C市，安排一个正科级的职务，保证你有职有权，可以发挥你的学识和工作经验，做出成绩来。那个修车铺的活儿，就辞了吧。”
     
     　　见吴子涛摇头不以为然的表情，徐建明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这是第一点。第一，你放到美佳那里的那幅画，王痩山的五子牧牛图，是我送给一位领导了，当时美佳广告刚刚成立，为了拿下几笔大的业务单，需要这位领导帮忙，实在有点对不起，画是收不回来了，但是应当给你一点补偿。我跟美佳商量了一下，咱们也不问什么行市，就一次性给你100万。用这笔钱买一套房子，安个家绰绰有余。”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我和美佳在进行业务合作。请你相信，在那次变故之前，我们没有什么男女私情，这方面我们都没有骗你。这是第二点。”
     
     　　徐建明说的第三点是关于沈丽娟的。他说沈丽娟明天就会重新回到原办公室上班，一切恢复正常。因为，他其实很欣赏这样的人，不忘旧恩，知道回报。说完这些精心准备好的条件，徐建明日光烁烁，像是一件重物落在吴子涛脸上，“怎么样？”
     
     　　吴子涛回望着徐建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开口。徐建明公然开出了自己的条件，然后等待着吴子涛的回应。吴子涛停了片刻，终于摇了摇头。
     
     　　“你真厉害。不过，我可能不值你这么大价钱。”吴子涛有点玩世不恭地说。
     
     　　徐建明做出大失所望的样子，不过语气依然很恳切：“吴子涛，请你记住，我还是你的朋友，我一直想做你的朋友。现在，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最佳选择。”
     
     　　“那过去的事情呢？一笔勾销了？”
     
     　　“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聪明人不会为过去的事情而牺牲未来，”
     
     　　“可是，人类总要为自己做的事情承担责任。如果大家都随遇而安，生活中还有什么可遵循、可信赖的呢？”
     
     　　徐建明脸上终于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他看得出来，吴子涛依然没有改变那执拗、不懂变通的毛病。他非常了解，正是这一点，让林美佳最终选择离开他。
     
     　　徐建明摆摆手，露出“一切随便”的神情。两个人随即握手告别。吴子涛感觉到徐建明目光中的阴影，那样的日光只有在被抢走了口里的食物的狮子脸上才能看到。
     
     　　吴子涛被人领着从原路乘船返回。回来的路上，吴子涛请司机将他送到市中心，下车时请司机转告徐总，集团招待所的房子他已经退了，谢谢徐总的关照。
     
     　　原来，今天早上周近芳到河道集团招待所去找吴子涛，见面之后不由分说带他来到市中心离她家不远处的一个小区，打开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的门，将钥匙交给他，说：“几个月之内，这里的一切都属于你。”
     
     　　后来得知，这是周近芳一位老同学的房子。这位同学最近去美国探亲，将钥匙交给她，请她照应。如果能够出租的话，也由她决定。
     
     　　吴子涛巡视了一遍屋里的陈设，发现家具、电器、煤气炉灶齐全，住起来非常方便。吴子涛虽然觉得欠周近芳的人情太大，但目前他也确实没有多少选择余地，他必须先将自己安顿下来，才有可能考虑其他事情。而且，周近芳说得对，鉴于徐建明与此事有很大干系，吴子涛必须立即离开他的控制。
     
     　　吴子涛通过电话将与徐建明吃饭的情况简单与周近芳说_了。周近芳听了，对吴子涛的态度显然很欣赏。她开玩笑地问，徐建明在官场混过多年，不论其人品、官品如何，总还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开给吴子涛的价钱，不可谓不优厚。难道吴子涛就没有退一步想想，接受他的条件，是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