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河道局大楼是H市一座地标式建筑，它靠近市中心的玉池河边，与市政府大楼隔河相望，全楼21层，在当年算是俯瞰全城的摩天大厦了。这天，3月10日上午，在该楼18层的办公室里，河道养护处处长吴子涛在内部对讲机中向隔壁的文员沈丽娟交代，他的电脑中有一份需要打印的文件，打印出来之后，马上送到局长孙振海办公室；同时告诉她，他下午要去市财政局，或许要晚些回来。
     
     　　放下电话听筒，吴子涛走到落地窗下凝视着窗外。外面阴云密布，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轻拂着玻璃，留下斑驳的水迹，让他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觉得身体被推移到窗外，孤悬在烟雨之中。吴子涛打了一个冷站，像冰冷的雨水真的扑打在脸上身上似的。
     
     　　早晨，局长孙振海专门打来电话，说想看一看今年的河道养护工程招标计划。虽然年近55岁，局长的声音还是那样洪亮、激昂，像个充满梦想的年轻人。每次听到他的声音，吴子涛总是感触深刻，时常觉得，自己不像老人家那样对事业充满激情，更缺少那种坚定、自信与才情，能够受到他的赏识和栽培，真是难得的幸运。仔细听完指示，吴子涛告诉局长，正在按照他的要求修改计划书，下午可以报给他审定。
     
     　　“我等着。”局长表示认可，然后，声调一变，“给我爽利点，但也不能出岔子！要知道，这次招标在H市属于首次，更别说我们河道局了，多少人都盯着呢！”
     
     　　北方小城H市，因为地处几大河流的人海口，多少年来留下了密如织网的河道，因此，河道局便也成了城市的一个重要管理机构。虽然由于上游来水减少，水源已不如过去丰沛，但是市财政每年仍要拨出上千万河道养护款。为了降低费用，市里决定，从今年开始，在河道局首先实行河道养护工程向社会公开招标。
     
     　　窗外的天色，随着雨水的缓急，变得忽明忽暗，景物也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些略显落伍陈旧的建筑，在雨水的洗刷下，失去了轮廓和原有的颜色，而蜿蜒其间的细长的河道，像是雨水在地上积起的水流儿。每当俯视着这河道，以及上面的桥梁、岸边的草木栏杆，吴子涛都会产生一种感觉：这里是他的领地，既属于他，又需要他来悉心照料，就如同他的孩子。
     
     　　坐进车里，将车子发动起来，任由机器嗡嗡地空转着，吴子涛身子靠在座位上，点燃一支烟，眉头拧成一个深结。局长说的招标计划安排，他按照局长的意见，已经精心准备了一个多月，现在正处于最后审定阶段，很快就要对外公布。局里局外很多人都紧张地盯着这份计划，局长一再叮嘱绝对不能有一点漏洞。因为，这个方案将确定未来几年的招标模式，关系到上千万维护经费的去向。他本该全力做好这件事。可是，令他惭愧的是，他却不能全力以赴专注此事。没有人知道，他个人和家庭目前正面临一场难以预测的风暴；处理不好，他的生活和事业都将发生逆转，甚至被连根拔掉。
     
     　　想到可能出现的最坏的情况，他的心就开始发沉，好像坐飞机突然发生的下沉失重一样。掏出手机，吴子涛打开信息栏，又看了一遍上面的一则短信，短短几行字，像有毒的虫子一样钻进他的心里。上面写着：“请于今天中午12点30分到东湾路12号，有紧要的事和你
     
     　　商量。魏华。”
     
     　　魏华是妻子林美佳请来帮助照看女儿聪聪的保姆，来家已经7个月，东湾路12号是吴子涛的家，吴子涛不知道魏华为什么要选择今天中午，也不知道她会提出怎样的要求，才能了结他们之间的关系。
     
     　　汽车缓缓开出车库，雨水扑洒到车窗上。吴子涛打开雨刷开关，然后催车上路，他本想给妻子林美佳打个电话，问她现在在哪里，但……林美佳是市第一三中心小学的老师，可是却跟着校长跑起了经营，作息时间便没有了规律，他记得她昨天晚上很晚才回来，但估计现在她不会在家，也许又带孩子去了岳母家。虽然请了保姆，可是林美佳依旧经常带女儿住到母亲家。他当然没有理由抱怨妻子。由于这两年都忙于单位的事，聚少离多，甚至每天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或许这造成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吴子涛最终没有拨林美佳的电话，在这个时候他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外面的雨下个不停，路上的车辆不多。看了看时间，吴子涛开始加快车速。虽然对短信中最后通牒式的要求不太以为然，但是，他还是想在12点半之前赶到家中。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他要尽量克制，避免事态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手机的铃声让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先看了一下来电显示，舒了一口气，然后按下接通按键。
     
     　　“大下雨的天儿，你跑哪里去了？”电话里传来徐建明轻快的声音，“我们都在等你，说好今天是最后一搏，结果出来，就要有人出血请客喝酒。”
     
     　　徐建明是吴子涛的同事。两个人一同分到河道局，同一年提拔为中层干部，是大家公认的两个步入快速蹿升阶段的“绩优股”。平常两人关系非常亲密，每天中午饭后无事常常一起玩拱猪。
     
     　　吴子涛告诉徐建明中午自己有个饭局，赶不回去，明天或许才能最后决战。放下电话，想到徐建明，他更加鄙弃自己。徐建明已成家，但一直没有要孩子，活得毫无牵挂，而且总是那么目标明确。比较起来，自己这算什么呢？徐建明是用手机打来的电话，这让吴子涛有点奇怪，脑子里稍稍转了一下。显然，徐建明此刻没有在办公室。可是，如果现在开始打牌似乎也嫌早了些。他怎么知道自己中午不在单位呢？或许他给自己办公室打过电话？
     
     　　孙局长在电话中暗示，现在河道局正处于敏感时期，不仅是一年一度招标签订合同，更因为孙振海已经55岁，已有的两个副局长都已超过50岁，从市里传来的消息，已开始在局里物色有专业能力的年轻才俊进入局领导班子，而且肯定是要接老局长班的人选。局里很多人认为他们这一对好朋友将形成竞争态势。
     
     　　东湾路12号是一个靠近主河道的居民小区。中午时分，细雨迷蒙中，小区内行人稀少。吴子涛将车停在楼下，撑开雨伞，仰头看了一眼楼上自己家的窗户。他家住在5楼，楼下是一个花池，早春二月，物业工人已经开始翻土，准备栽种花草，松软的泥土吸入了不少雨水。由于小区曾发生过被盗事件，为此，二楼、三楼的住户在窗外罩上了安全栅栏，栅栏向外延伸了半米，扩展了主人的私有领地。夏天，里面摆放着一些花花草草。而现在，天气还比较凉，栅栏内空空荡荡的。
     
     　　打开楼下的防盗门锁，乘电梯上到5楼。来到自家门前，他按了一下门铃。门铃响了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吴子涛便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屋内静悄悄的。他喊了一声“魏华”，没有人回答。
     
     　　吴子涛有些意外，也有点忐忑不安。他放下提包，来不及脱掉外套，换上拖鞋，便直接走向客厅，口里喊着“魏华”。他急于要见到她，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一个态度。但是，她在哪里呢？
     
     　　02
     
     　　吴子涛急于要见到魏华。
     
     　　可是，客厅、卧室都没有见到人。整个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却空空荡荡的，像个精致的展览室，缺少人的温暖。突然，仿佛某种直觉，吴子涛转向厨房，嘴里仍然喊着“魏华”。他穿过客厅返身走向靠近门厅另一侧的厨房。当他接近厨房门的时候，突然，一连串的声音从那里响起：先是里边有人尖叫“不——”，接着是“哗啦啦”什么东西破裂的声音，随后则是同一个人发出的“啊——”的叫声。随着这声拖长的叫声飘向远方，全屋变得死一般沉寂。
     
     　　吴子涛走近厨房，只见厨房的门半开着，里面已经空无一人。进到里面，只见厨房通往楼道的门，像平时一样紧锁着；临街的窗子却打开着，原本关着的纱窗被撞散。他冲到窗前，扶着窗框向下探头一看，见楼下许多人正在向墙边聚拢。在被雨水浇湿的花池泥地上，歪着一团扭曲的人形。从其身上穿着的那件红色碎花上衣，吴子涛认出躺在那里的正是魏华。吴子涛的意识突然一片空白。
     
     　　随后，他冲下楼去，分开众人，从浸着雨水的泥土地上将魏华抱起来。魏华嘴角流出了血，对吴子涛的呼喊全然没有反应。120急救车接到电话很快赶过来，医护人员将魏华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然后问吴子涛：“你是家属？”吴子涛没有犹豫，跟着上了救护车。
     
     　　由于抢救及时，魏华的生命保住了。因为她在落下时，先后被三楼和二楼住户接出的铁栅栏阻挡，减缓了向下的冲力，最后落到花池上的松土里。
     
     　　吴子涛事后想起，刚走进厨房时，有那么一刻，他似乎闻到一股甜丝丝的奇怪气味，但由于当时十分慌乱，他没有特别在意。后来，当吴子涛坐在管界派出所民警张冲和两个穿便衣的刑警面前，对于魏华居然在自己入屋之后突然摔下楼去一事，仍然充满了疑问。
     
     　　魏华的亲戚第二天才赶过来。魏华老家在甘肃，通过林美佳的同学介绍来到他家做保姆。事情发生后，林美佳紧急与自己的同学联系，请她通知魏华的家属。还好，魏华同在H市打工的两个远房亲戚过来了。后来，魏华的弟弟也在两天后赶了过来。有他们照看魏华，吴子涛这才从医院回家。
     
     　　睡了一个多小时，惦记着单位的事，吴子涛下午便开车赶到办公室。果然，局长孙振海对那份计划书还不满意，写了一大堆意见。当天吴子涛召开全处大会，讨论如何修改。当晚忙到9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家里依然没有人，妻子林美佳带聪聪住到了岳母家里。吴子涛电话中向她叙述了事情的经过，隐去了魏华事先给他发送短信的事。对于魏华为什么突然坠楼，林美佳也想不明白。她随口说了一句：“也许她在擦玻璃，做卫生？”吴子涛摇摇头。如果是那样倒好，可是他觉得这个说法不可信。
     
     　　吴子涛曾跟林美佳商量，是否主动报警。林美佳当时的态度似乎也有些拿不准。最后两个人决定等魏华清醒过来，问问她情况再说。后来的事态发展变化完全出乎意料，这让吴子涛明白，当时没有立即报警是多么愚蠢的决定。
     
     　　表面上看，事情似乎慢慢平静下来。招标计划书已经通过了局长办公会，可是，让吴子涛不解的是，局长办公会竟然提出让徐建明共同参与筹办这次公开竞标活动。徐建明所在的处室根本不涉及此项业务，为什么让他插手进来？事后不长时间他才知道原因。
     
     　　那个周末下午，他从单位忙完后，给林美佳打了个电话，说准备去医院看望一下魏华，问她能不能一起去。林美佳说自己没有空，也劝他不要去，但没有明说为什么。魏华人院后，吴子涛垫付了全部医药费。对此，魏华的亲戚表现得十分感激。吴子涛想不出有什么对不住他们。可是，当他去了之后才发现，魏华已经转出了中心医院，但是去了哪里，没有人告诉他。
     
     　　此事发生后，林美佳一直在维护丈夫吴子涛。面对魏华家人的询问、民警的调查，她的态度也非常得当，与吴子涛的说法保持一致。对此，吴子涛非常悔愧，几次张口想跟妻子道歉，但最终都没有张开口。不过，事情发生后，她便带着聪聪住到了娘家。
     
     　　局里那边，孙振海局长一直没有理睬吴子涛。吴子涛觉得愧疚，也没有主动去见老局长。倒是徐建明几次打电话过来，问他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知道林美佳带孩子回了娘家，吴子涛每天吃食堂，那天徐建明专门请他出来吃火锅，两个人喝了一瓶二锅头。那是吴子涛最后一次在外面喝酒。
     
     　　吃饭的时候，徐建明的表情一直有些不自然，仿佛有什么心事。吴子涛虽然心里很烦，但是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最后，像是下了决心似的，徐建明告诉吴子涛，公安局刑侦总队已来人到单位了解了他的情况，虽然并没有透露多少情况，但局领导意识到吴子涛或许要出问题。调徐建明过来接手招标的事情，实际上是预防性措施。因为招标事关重大，局里小能让它有一点闪失。徐建明请吴子涛理解，同时提醒他，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简单，公安局已经不动声色地进行了认真的调查，这样大费周章的行动，显然并没有将魏华坠楼当成一般的意外事故。他得到的信息是，警察已经有了一些证据，并很快就会找到他。
     
     　　“他们有什么证据？他们想把我怎么样？”吴子涛心不在焉地问。徐建明摇摇头。两个人心情不佳，都喝了不少酒。临别的时候，徐建明说：“你放心，不论怎样。聪聪，还有美佳，我会照顾好她们。”吴子涛愣愣地看着徐建明，仿佛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徐建明其实是从局领导和其他地方获得了一些信息，只是不便直接告诉吴子涛。作为好朋友，他也只能点到为止。
     
     　　那天上午，在单位接到了派出所片警张冲打来的电话，吴子涛感到有些意外。吴子涛此前并不认识张冲。魏华的事情发生后，张冲曾到他家里来过，问了问事情的简单经过。那次，张冲挺和气，并没有带什么成见。然而这一次，张冲的语气生硬多了。他请吴子涛下午到派出所谈一下。吴子涛表示，关于魏华的事情，上次他都已经说清楚了，还需要了解什么，可以在电话里谈，因为下午他还要主持一个会议，抽不出时间。张冲说，这次是市公安局的人要跟他谈，所以务请他配合一下。他们本来想去单位找他，考虑到影响不好，才选择在管界派出所。张冲说，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来，那他们可以到河道局大厦去谈。
     
     　　吴子涛听出张冲话中的分量，只得跟小沈交代了一下，让她通知徐建明，下午的会他不能参加了。他开车直接来到管界派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