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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最后的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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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淫雨菲菲。紫苏把苍天给熏黑了之后,把人给熏得喘得不行。紫苏是毛边紫色香菜,二月发芽,五月蓬勃,七月大红大紫,九月蔫掉。紫苏香中有异,破腥,释膻,涂烧烤,蘸乳腊,先是硬的软的酥的脆的香,咂过嘴,是你嘴穴鼻孔喷香。有紫苏的宴乐如何,难说;没呢,老少嗷地狗吠一声踮起脚尖来。紫苏尊号紫气东来,雅名七仙女。腊月淫雨天寒地冻没了娇娇紫苏,那又如何,这就是坛坛罐罐的古老功夫了。紫苏大红大紫的时辰大太阳底下掐了带小枝小丫的,往泉水里抖一下,晾蔫了,平铺瓦罐里,隔层浇过米醋,如是满了,黄泥石灰沙子三合土把瓦盖封了。到时候揭了瓦盖,抓一把,紫光透亮,真就跟神仙的小红指爪一模样,切碎了,往狸油锅里一爆,呼,就刮起那香岚把人伦的大魂大魄给夺了,可那油晶火亮的碎屑还在锅里,往碟里甩那么一小小银勺,那春那夏那秋,一色的香浓就复原了。无独有偶,生而红干黑的榄果,那心也是紫的,榄果是崖上的最好,大风大晒,三五丈树干是银铠铁甲地崩着龙鳞,绝无旁枝,摩顶却兀有乱枝如雾如虬,陡斜角翘,所缀榄果如桃核的形制,如木瓜的青紫。能者便等那骄阳斜落,猴爬树冠,采那灿亮如金的,置于布袋,垂下树脚,买家是在树脚兑光洋铜板的。回头煮半锅瓦顶露水,待那水面皱了银纹,便将榄果倾入,只一摇,乘热一掐,甩掉核,往紫血眼里塞些紫苏盐粉,平铺在青蕉叶上,日晒瓦底,夜晾瓦顶,三昼夜或早或迟,青铜榄肉变成了猪血倒影的紫金,入罐了,与封紫苏酸坛的瓦盖一似。这时候出坛,榄果酥软如紫苏,紫苏透明如榄果(相传县里头一位阮家秀才考举人的时候吟了一篇《故园赋》,中有“腌榄禅宗君未知,三年揭坛见珍珠”句,上等的榄果三年后的色味略胜于当年,把慈母腌榄果的秘宗也影带进去了。第九年,官到知府,给巡抚拜上一尊小金佛,不受,只吟了一句“腌榄禅宗君未知”,阮举人眉头就跳了,连夜策马九十里。旧屋那是七年之前给鸡爪风拔了顶,给天崩雨刷了墙,等老母拄了竹杖领到那荒冢地,这捅捅那捅捅地捅响了一窝婴鼠,又捅响了一声闷瓮,揭了乱石,呀嗬,这黑灯瞎火的怎么这乱石堆就泛晦光呢?阮举人当时是吓倒了五步,想这没跪没拜地就捅起来真捅着祖茔的鬼灶了,可老母心中有底,还揭石头,揭那亮的光的,萤萤惨惨,扒了,异香扑鼻。那腌酸的瓮早就崩了盖了,抬了摇一摇,蹦几枚酸榄出来,都是牛眼马眼的炯炯放亮,哪敢换坛换缸呀,就棉絮软垫软包了装篓了,送呀,正不知怎么下马给巡抚大人谢罪,巡抚大人转朱阁下回廊就迎出来了,补吟了两句诗是:不信九年九十里,君子能忍清风妒)。榄果与紫苏一并薄薄地削了,猛爆狸油,亦丝亦粉,清香入风,街巷可闻,馆名是可有可无的,唯一条,这香料只配山珍海味,若是穷人家也碾上那么一碟,口水鼻涕流尽了,肠要断的。闲话打住,此宴主席一圆桌,宾席八桌,缠裹了半里的神烟仙雾,一丈一丈香风熏了,再一看桌上铺的青蕉叶、竹刀、黑芝麻碟、爆辣椒碟、爆鱼鳞碟,来的都不是闲人,都知道牙师长求的是一团祥瑞之气,又都知道二十五年前的主仆故事,所以,连连打的喷嚏,无不响亮而清脆。
     
       出了一个小小插曲,与末代蒙贡生蒙老爷邻座的古棱老一个喷嚏打不出,哭了,真哭了。
     
       大家一看,原来古棱老的秃颅又拱了不祥之兆,一只一寸长的氓斜叮了他的鼻梁。
     
       氓不是跟牛过不去的硕蚊么?这冬至了呀,墨黑透蓝的硕蚊它不死,还进了城,这氓它可知道是赴了宴么?它千不挑万不选就吻了望瑞年的古棱老,而且斜的是鼻梁的位置。瞧它一锥多深多痛快呀,毛耸耸屁股就是一枚微型的榄,颤着,要坠不坠。
     
       要命的是这氓你不能一掌拍死了它。古棱老站起来,像一只浮水的古猿,瑟瑟地颤那枯槁的窄肩,好像他顶着的不是一只氓,倒是他被氓提拎着,怕坠的不是氓而是他,他轻轻地转过身去往外走,哇地号起来了,有一二侍女盘旋上去扶了,但扶了,那号就更惨了。
     
       “一掌不就毙了吗!”贴牙师长座的牙营长忘了辈份,囔囔道:“是哭了吗?”
     
       “不可呀!”原来蒙老贡生也哭了,他曲了左掌的菊花指提拎起右腕的藕纹黑绸袖子,先左眼后右眼轻轻那么染了一下,又染了一下,敬告道:“古老弟晚老夫一岁,古老弟的坎坷,老夫是爱莫能助呀!”蒙老先生不吱声则罢了,吱了声,就崩溃了。他首先说明:“这不是硕蚊呀,但凡斜鼻梁叮血的异物,分明是咒你一不祥之兆呀,军帐不杀信使,古例有则的呀!古老弟,你委屈了!”
     
       大家不得要领。
     
       这就更让蒙老先生倍感忧伤了,他劈空而叹:“这碌碌红尘,都当古老弟是一旧朝病猫哦,殊未知呀,西历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清政府尿裤了,签丧权辱国之《马关条约》。西历1895年5月2日,邻省广东康有为联合在京会试之数百举人上书清帝,苦求拒和、迁都、变法。书生议政,可爱复又可哀,唯谭嗣同巨目所见,清政府‘竟忍以四百兆人民之身家性命一举而弃之’!越三年,即西历1897年,成《仁学》,胆敢抨击封建君主专制‘惨祸烈毒’,君臣一伦,更是‘黑暗否塞、无复人理’。胆敢惊呼,对于专制君主,不仅可以不为其尽忠死节,而且可以‘人人得而戮之’。风闻1898年9月5日,光绪下诏授给谭嗣同、林旭、刘光弟、杨锐四品卿衔,参预新政。古老弟贱变祖产,买了湛江船王的六箱新款火铳上了津门,与谭嗣同君呼应变法。岂知维新派一群书生如何抵挡得了顽固派之铜铁鹰爪,慈禧等人早有密谋,要在10月底光绪去天津阅兵时发动兵变,废黜光绪,一举扑灭新政。9月18日,谭嗣同何等痴情,居然夜访袁世凯,要袁带兵入京,除掉顽固派。斯时也,谭君之少年同窗古老弟客居谭君宅第。北国风沙,那不三丈五丈地遮了天地吗,啪,就有一只蟋蟀样的黑虫弹了古老弟一鼻,古老弟对镜观看,吓得尿也流了,古老弟何惧之有?惧者,谭君之命也!古老弟弹罢异虫,待谭君归来,劝了半夜要谭君避一避风口,谭君岂肯听得入耳!袁世凯于20日晚赶回天津,向荣禄告密,荣禄密报西太后。21日,西太后发动政变。慈禧连发懿旨,捉拿维新派。谭君知命,拥古老弟一哭,非哭命也,是哭谊也!古老弟受托转文稿与梁启超,梁君痛哭谭君何不一避!古老弟将谭君原话转告,‘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日本使馆曾派人‘保护’谭君,谭君回绝,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谭君狱中之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是古老弟录呈梁君,梁君泪眼难辨,是古老弟泪涂谭君诗也!‘手掷欧刀仰天笑,留将公罪后人论’两句若非古老弟眼见手录,怕是万古悬疑喽。当时模糊不清,梁君夺笔填上‘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也算是一代义士,一脉英魂吧。古老弟逃回两广,成了乞丐,唯心中藏了谭君梁君的药石之言,矢志革命,四十年而不渝!”
     
       这氓叮古棱老鼻梁的事有些突兀,满桌尴尬,毕竟蒙老爷口中的英雄又煞是可爱,人人又慷慨起来,主席乃至于宾席,全都坐不住了。蒙老爷本是县城之尊,出了个县长儿子,更有传闻,兵农统一非常时期的驻军师长竟然是蒙老爷的种!是跟长工的媳妇生的!这传闻绝非空穴来风,谁的眼不滴溜了几圈哩,盼了三年,终于目睹蒙老爷、蒙县长和牙师长三人一席。瞧呀,一抹的狼眉,一刀的豹鼻,一腮的鼠毛,一副薄薄的腥唇,这神这魂这肉身,模子能倒出这么一老二少的投契么!呀嗬,蒙老爷的嗓跟牙师长蒙县长的嗓更是一罐蜜腌的,丝丝的沙沙的!
     
       蒙老爷既动了尊口,一时就煞不住了,这回是浇了几滴清浊老泪,着那神龙活现的事端,古色古香起来。“孙文九死一生而得民国大总统之再造天机,民国九年,广州王陈炯明击退盘踞广州一带桂、滇两系,盛邀孙文回重回广州。殊未料孙文执意再度北伐,以全新之世道,布置中国,与主张暂缓军事的陈炯明大起冲突。陈得势不让,炮击总统府,孙文怅怅而别,逃中山舰时分,夹于海上洋舰岸上土炮,孙文之悲,复谁知之?孙文得意门生蒋中正日复一日与孙文下棋,中正知之,古老弟受命送银锭到舰上,古老弟知之。民国十三年十一月,又是冬日,冯玉祥‘北京政变’得手,掀了吴佩孚之北京政府,携奉系张作霖,推段祺瑞为临时执政,电邀孙文北上,是共商国是也。孙中山辄动,欲离广州,绕日本,作北上之行。孙文何德何能?孙文自知也;孙文沉疴,孙文自知也;家宴朋辈,其寂寂然复又昂昂然,满座皆知也!一匹黑金虫嘎!”蒙老先生凭空那么一弹,哑了,要叹,叹不出,咳,咳不动,一个喷嚏闷住,憋得老脸青筋斜暴,白眼横瞪,只得哭了,所幸也不忍哭,哭中囔囔道:“古老弟是代表同盟会我粤西(广西)党团奉金条攘助革命的呀,那匹黑金虫,嘎,就趴了古老弟下巴,贴了不动!”发布罢这旷世奇闻。蒙老先生喘了一口清气,感慨系之,捶胸道:“孙文独步天下,岂有不知恶兆之理?唯英雄虎胆,破口而出古句云,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唉呀呀,这不是吟荆轲而咒诰命吗!孙文虽号医学博士,干的倒是枪炮义举,凡穆南关而黄花岗,跟清廷爪牙干了十数仗,古老弟出生入死算是孙文的一介马前卒了,自脊梁骨而裤裆宝物,阴阴阳阳都佩了大清帝国的弹痕噢!孙文屡战而屡败,屡败而屡战,何惧之有?呵!何惧之有?古老弟得与孙文三次秉烛长谈知难行易说,行也易,知之难噢!既知之,何不行哉!彼时古老弟大知劝他不住,索性拍了壮士胸脯,把只下巴的黑金虫给拍烂了擦掉,拍案而起,大谒一语云,孙先生之刺秦,是手刃封建阴魂之恶魔也!孙先生之万劫不复,是一投世界潮流也!语罢,举杯一碰,半杯是洒了英雄胸襟,半杯是入了烈士肝肠,与孙文诸同盟会同志,干喽!壮别归来,古老弟大病一场,险些一命呜呼。那一夜我等不才相聚,同志之泪,何浩浩汤汤矣!不是古老弟一命呜呼,乃是孙文在帝都北平,痨疾(实为肺癌)而亡!”
     
       一桌皆惊。谭嗣同饮刃牺牲,旧闻旧矣,孙文病亡北京,国父远矣。倒是这谭嗣同孙文与古棱老的一段奇缘,令古棱老神乎其神了!
     
       毕竟牙营长无知,牙营长囔囔地又有话了,他说:“是,是事不过三,谭嗣同、孙文,两个不祥之兆灵验了,我等倒要看看这氓的恶兆!古棱老,这不徒有虚名了吗?他哭恶兆?”
     
       这话没把蒙老先生气死。蒙老先生不是叫了牙营长三个月侄儿么,这回他惊得像个生人,抓那副银框眼镜,呆呆地侧看牙营长。
     
       好在佛阳老在座,佛阳老耐性十足,动了旱鹅嗓,道:“这位营长大人就没听说了,古兄乃岭南桐荫词派之中坚,兀有悲悼,是忍不住诗的,男儿有泪不轻弹,然,心夫万雄者,奈诗魂何!”佛阳老甚至于赌气道:“谓予不信,只等古兄打转身来,未必留得千古,但毕竟有了!”
     
       牙营长还能听明白佛阳老这是给同辈人留的一份尊严,可他到底是空腹用酒酒上头了,不用脑,%翘了舌根就说:“要古棱老一个喷嚏打了不收,先出来一篇诗文,那才叫屈子当道,李白再世呐。你即兴是诗,而后再哭,再号,那哭就是诗,那号就是词。你撕人裤子,你是念奴娇;你杀人,你是荆轲!这不雅得很,你是哇一声哭了,这算什么?”
     
       这话可怎么得了。蒙老、佛阳老是一抱圆捉了衣袖把老眉老额全给遮挡了,兔死狐悲呢,萍逢老也一抱圆捉衣袖一点一点地侍弄眼角了,照理说,穆盐王、阮布王、尚棺王、凌烟王、楚虾王都在五十岁上下,要说有五十年以前的苦衷,恐怕也是想念罢了,可他们似乎听出来,虎视眈眈牙师长的沉默乃是火山之沉默,而牙营长的囔囔不是讥讽古棱老的老朽,乃是借抗日之名,行敲诈之实。听呐,连老同盟会的烈烈大忠他都敢嘲弄,这不是要给地方上的权贵一个下马威么?这么投鼠忌器一番,一一二二都心下里发寒了,不约而同,都一抱圆地挽袖拭泪,弄假成真,欷歔一片,一桌欷歔,则七桌如丧考妣,这襄襄盛宴,一时冷了。
     
       牙师长哂道:“牙营长噢牙营长,我的意思,你是给这迎接蒙县长的盛宴提个鸣炮的热闹角,担个护轿的安神角,可蒙老爷古道热肠,念你我同出一牙姓,也敬你为上宾,如此唐突,都忘了辈分了吧?”
     
       这话说得像个绅士,可是清澈、爽朗,举座无人不听,无人不明。
     
       “得。”牙营长这就受不住了,脸马上蜡黄了,纸白了,复又叶青了,他嘘嘘道:“我也不耍小孩脾气,这就滚蛋,就说两句。呐,我驻军初初扎营,不就上古老先生的院子扛那么几张竹筏当床么,呀嗬,连长回营报告,古老先生气疯了,气疯了?我不信,叩门而不得入,绕石墙一听,满一轮明月在西窗呀。古老先生他对月长哭,哭什么呀?鬼知道,快一百岁了,哭,吓不吓人?还给谭嗣同送金元宝送杀人利器?闯天津卫?出入清廷死牢?还跳中山舰身遮国父?还给孙大炮呈了诤言?如今小日本一炮打崩我中国,这国不是国父之国?抗日救亡,给赴死兵勇垫几张破筏当尸床,哭?咒同志孙文之国乎?咒父老乡亲之土乎?国未亡,举哀乎?”
     
       牙营长傲岸一仰,咕嘟,咕嘟,咕嘟嘟嘟嘟,当空虚甩了一圈酒杯,倒扣在桌上,反手轻轻地搁下筷子,狮摔了一回披肩长发,扣上大盖帽,转身离去。
     
       蒙县长一手钳住牙营长的腰带,轻轻带回。牙营长只是看着牙师长。牙师长半勾手,轻轻点了点。牙营长不客气,与蒙县长同时坐下,竟然如新来乍到,给满桌贤达拜了一揖。
     
       这时辰,恰好古棱老让一对金童玉女挽扶回座。
     
       众皆瞠目,不像是一一注目古棱老的鼻梁,倒是古棱老的鼻梁变了无形爪,一一把众人的眼珠给抓住了。古棱老的鼻梁徒留一胎紫色的肿印,若隐若现,若明若暗,虚了,却无比地显赫了,是因不可忘怀的那匹形为墨蚊而硕大如榄枚的牛氓。当然,牛氓不在古棱老鼻梁,牛氓在人人心上。谁的恻隐之心都这么活灵活现了一番,那古棱老的古板和呆滞就带了神圣的意味。若是古棱老脱口出来一篇诗,那么,谁都深信不疑,古棱老那撮约摸十九根到二十九根左右的七寸白须乃是神仙指缝里漏掉的一滴银水让苍天之风梳了再梳了,梳成这不朽的寒丝。若是古棱老倏忽痴呆,喃喃说起他四十年前杀了三名或者五名侵略我穆南关的法国兵,那么,谁都会深信不疑。古棱老或许记错了,可能杀的不是三个或者五个,乃是两个或者六个;或者,古棱老或许怀疑自己是醉了杀人,杀的不是法国兵,乃是英国修女。但千万千万,古棱老千万不要遇上什么不测,哇地又哭号起来。这么破费了一番心思,谁都看清了古棱老的鼻子还在不住地抽搐,谁都预感到一个喷嚏埋得很深很深,谁都郁闷,莫名其妙地把古棱老想成一块翡翠玻璃,锋利如寒刃的玻璃,随时一声破裂的玻璃。
     
       恰在这时,蒙县长的夫人穆圆圆笑破苍穹,大红大紫地到了,七桌莫名所以,主席算是怔忡。蒙县长在护腰椅上弹了半寸高,知穆圆圆者莫如蒙县长,而知蒙老爷者,亦莫如蒙县长。1926年5月李宗仁当军长的国民革命军第七军一部兵出湖南,他这个伤残排长冒了副团长的名养伤,二十六岁,娶(应是纳)十四岁的穆圆圆为“团座太太”,此时1939年,夫三十九妻二十七,二人映照,老则见暮岁之萧然,少则在十八之芳春。更惊人的乃是穆圆圆把女佣甩了,摇摇曳曳一个孔雀登枝,嗖地坐到了蒙县长的膝头上。蒙县长险些仰倒,把着了半露的护腰椅手,这才把个红袄香腮的夫人给生生托住。偏这少不更事的夫人只在华发顶上倒扣了一把红木梳子,一把青丝是绞着纽着打了个结,可飘飘三尺却是散的,这下子披着甩着,把蒙县长的眼挡黑了。她侧身先是一掌推了蒙县长的下巴,咯咯笑道:“我得了个秘密,我不告诉你!”道出这么个警句之后,穆圆圆晃了一个一弦形,仰了不动。谁也不知道她的秘密,她这是佩服呢,看雕龙画凤的吊顶,洇得很凄艳的灯笼,红木锃亮的仙鹤彤云,祥花寿果,乌木镶嵌的象牙宝塔,贝雕山庄,窗呢屏风呢,层层掩映,环环相扣,把个地上的神仙引到这山珍海味的席间,席上珍馐,亦土亦洋,极尽豪侈。衮衮诸公,大抵都没能逃过她的法眼,只是她装癫卖傻,深吸了一口气,幽幽叹道:“哇,广州的魂都跑县城哩!”她又突发灵感,惊叫道:“噢,明白,我知道广州人都跑哪去了!”她这么大呼小叫了,兀自哑掉,侧耳倾听了一会,若有所思,唱的是《玉女剑》!她又叫了起来:“哇!广州的粤剧名段,全到这人间仙境来了!《玉女剑》!拉了多靓的嗓噢!”她又叫道:“我得了个秘密,我不告诉你!”这话当然是对蒙县长一个人的,她哗地又亮了一道目色,嗖地把满席尊贵全扫白了,婉转道:“各位长辈,各位长官老爷,慢用!”这穆圆圆弹起来了,勾一个兰花指在半空招摇了一句哑语,一阵风消逝,大家呆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再会的意思。
     
       知穆圆圆者,蒙县长也。可这回,蒙县长又不明白穆圆圆了,他怀中空空,怅然若失,尴尬之至,他太知道穆圆圆的家公他的老父蒙贡生了。要命的是,九十三岁的家公与二十七岁的媳妇是打死了也不能明白彼此的心思了。蒙县长一直觉得蒙老爷每年大年初一都准时于鸡叫三遍起身洗脸,长跪那块金匾,金匾记载着世系状元一贡生一举人七秀才二十三,巡抚一刺史一知府三县令六,同辈三子辈十七孙辈一百零六(当然是仅录男丁不录女口),上三轮香的姿态与口中念念有词,那是人影鬼魂年年相似的。呵护祖上名分和繁衍子孙,蒙老爷一生可谓披肝沥胆,同时如履薄冰。蒙县长早就怀疑,蒙老爷生下他时是五十四岁,这是没错的,可后来还夭折了五个弟和三个妹,娶第七房这不奇怪,奇怪的倒是每隔八岁娶的一个妈,这些小弟又是妈不同妈,同父么?这一听牙师长的话,才知道老爷不但美美地谈论的贡生乃是造假,而且为了添丁,居然还借腹!蒙县长这时辰瞟了一眼望瑞年的蒙老爷,已然惨不忍睹,这时辰还杖抵双掌,双掌抵额呢。他可不知道,他这个光宗耀祖的门庭,只是个节衣缩食的主仆之家罢了,他管牙营长叫侄,真要养一个营,不出半年他就垮了,而穆圆圆的家父养一个军能养一辈子呢!
     
       牙师长笑得最开心,但见几位老绅士贼眉鼠眼还遮着挡着窝在臂弯里,而几位大腹便便的财富王者却乐得红脸放光,牙师长放言道:“蒙老爷,晚辈一介武夫,既没有一进我古帝国伦理之堂,也不很理会花花世界的洋气,不过,晚辈一听见穆嫂子之朗朗笑声,乾坤打心里就亮堂了,我古帝国称上下五千年,朦胧一些近的,自屈大夫沉汩罗痛痛地哭国,而至蒋委员长中正上庐山嘎嘎地喊抗日,百数十代男儿是没杀光死绝,可活的也够乏累了呀。倘若那普天下的妇人也拍案而起,这党国的担子不就轻了一半吗?我须眉男儿哪用提眉瞪眼熬风月呢!”
     
       嗡地笑了。
     
       这下把个蒙老爷宠坏了,老先生崩直了食指,嘎嘎地砍在桌沿,腥沫乱弹,慨然叹道:“都是那洋迷心窍惹的祸,都是那时髦孙文惹的祸,自从他撕了银票,周游一圈美利坚,逛了一回英伦,那体统就不像了。再骚一回东瀛,拿捏个孙辈的宋家小姐,他就更不留我同盟会的老脸了。古老弟你好歹没死,你是坐广州开国大典宴席的,那孙文同志他就敢把小的嫩手,牵到列位党国栋梁中,让列位闻闻那奶气她香是不香,她腥是不腥,呸,我国运哪有不霉的道理!”老先生原本是看那儿媳穆圆圆不顺,顾左右而言他,是指桑骂槐,理一理这辈分的尊卑,哪想一时就急岔了,歪脖子哭道:“呜呼我民生多艰,一铜板一光洋它难道是从枯井妖坟里蹦出来么?一铜板一光洋它难道是从白云苍狗上弹下来的么?我万万子民之膏血呀,多难才买得那么一架铁鸟,那是承载国运的呀,孙文同志他就叫女人屁股先坐了上去,这国运能不崩吗!”
     
       都掩嘴哑笑,开心坏了,但这似乎有点不对。
     
       “蒙老前辈!蒙老前辈!”仅小蒙老先生六个月的佛阳老卖弄道:“那芳龄国母,乃是蒋委员长中正一辈的了,非庆龄者,是美龄也!”
     
       蒙老先生对此尤其愤慨,吼道:“什么呀,不就一对妖女吗,她庆龄美龄天罗地煞见面不认得也就罢了,一国父一国君,师徒同招一姊妹,这风流灯里,可是两眼妖魂呀。”毕竟,以望瑞之年当了华筵诸君这么闹腾,可是大失君子之风。蒙老先生但觉一腔的悲愤甚是孤寒,几如乌鸦之哀吟,真理固是真理,却不是叫世俗能会心一笑的,他就呼喝道:“古老弟,你说说当初同盟会诸同志致孙文孙大总统之一派诤言!”
     
       大家哗地寻古棱老,古棱老呢?
     
       刷地,有脸白了,有脸青了,有脸乌了,惨惨的脸聚那古棱老的背影,那背影是贴了门背,古棱老他是不忍那蒙县长夫人的放浪呢,是不忍国父孙文的悲凉呢?总之,古棱老是谁的面子也不给了。
     
       这时辰再不痛斥晚生整整九个月的古棱先生几句,则佛阳先生萍逢先生二位就失敬于蒙老先生了。不过要开骂那可敬可畏复又可笑而可哀的古棱先生,这二位老还是心虚胆怯,佛阳老忠义为上,在嗡嗡铮铮的大宴堂里调了五尺内才能听的声气,破题就作了惊人之语,道:“古先生一介匹夫孤寡了六十年,这驴脾气是越惨越烈了。他偌大一院子,五十年没娃子的声音了,四十年没女人气味了,三下年不进新家仆了,二十年不饲鸡养鸭了,这十年废猪羊而养兔……”
     
       都赏佛阳老崇敬的欢笑。
     
       布王诡秘一笑,说:“佛阳老真是法眼穿墙呀,古棱老院里的兔肉是香在这县城了,那花狸兔皮可是上了洋轮兑银票咧,那兔皮银比兔肉银重七成咧!”
     
       大家吃了一惊,这不像古棱老的做派。
     
       萍逢老有点妒忌,亮了小公鸡鸣啼的怪嗓,囔囔道:“此乃脾也性也。所谓短虫吃粪,长蛇吃霜,古先生毕竟官宦大族,六十年是不明不白地败了落了,老辈说古家清末还是千亩塘百亩田,三万棵八角三百棵榄果。我们记事年月也还是车马喧喧,上百间灰墙红楼里赤橙黄绿是几百主仆,这回到了卖兔皮营生,这颜面不是长鸡皮疙瘩就能厚起来哦!”萍逢老把秃颅圈的数十丝白发那么一甩,正色道:“有一点请列位记好,几十年来古先生就没断过报丧,报什么丧?嗬呀,现如今道德沦丧,多少大家大户聋的哑的瘸的长工断气了,不封冥银,不洒魂酒,不鸣丧炮,悄悄就入土了!古先生他就发话,一一都敛的青衣白布,我泱泱大国之运,大象变成瘦马,朽船变成鸡笼,再等它瘦马变成细猫,再等它鸡笼变成雀巢,我家主仆死棺尸布万世不变!我家断了烟火再断魂酒!不管是猫叫春呢,鼠叫墙呢,古先生六十年给奴仆敛尸葬棺,木棺是木棺,白布是白布!就凭芝麻黑芝麻白这么一丁点,也见得出古先生之将不朽!”萍逢老干咳了一声,把杯中的烈物给吻响了,嘎嘎道:“何况君子当年舞枪弄棒的,六十七十,壮心不已,六十弄棍,七十挑剑,八十而后,不是沾了瀚墨吗,万点恶墨,他就是修竹;斑斑胭脂,他就是染云;铁画银勾,他就画一宝物,何物?剑!”
     
       满桌亮了一道阴魂,众人茅塞顿开,都动了一副神情,默默颔首,那油然而生之景仰,自在不言之中。
     
       唯布王不以为然,他举碗遮嘴,贼贼望那蒙老先生,吞吞吐吐,道:“古老前辈也鬻字画的,民国三年以前也无款也无印,有人就专门奉了上等徽宣,纸底压了银锭,出来就见款识了。这不是,那年老两广总督陆大帅荣廷通电下野,龙州汇丰钱庄的大股东就乘镖局的大轿来了,陆大帅不是新桂系击败的丧家之犬么?古风呢?潮流呢?古棱老真不画。下来呵,孙文第三轮回广州开国,亲挂非常大元帅,邀陆大帅当大元帅,古棱老才画了,画也画了,款识也见了,那大股东见的世面广呀,说墨兰中若是缺了朱红一枚印章,那可不对。嗬呀,红了,红了,不是红了一枚,三枚!怎么它就红了呢?天知地知老板知古棱老知,金元宝垫底了!”
     
       呵!不约而同都叹了这么一声。
     
       “殊也未必!”憨老至今才哼哼了,他往日离蒙老爷一圈有些疏远,辈分也不对,虚岁才八十呢,可到了时候,他就不忍了,道:“就不说古老前辈他早在破蒙时节就把《道德经》演得滚瓜烂熟了,正经有笔有墨治《道德经》,上可溯到民国三年!”他把副金丝眼镜推了,再推了,曲过鸟喙白的两枝枯槁指尖夹了镜沿固了一固,瞠瞪着一双小而圆的灰眼,道:“那是不可能挂碍一些小恩小惠的!据晚辈所知,有家奴是掩了些润笔费,那是贴补生计,聊补聊补而已呀,与古棱老,如何又牵扯得住?”
     
       萍逢老犯了些困惑,道:“学弟略有耳闻,古先生是垒炉炼丹,炼了几年,又改铸剑。铸了几年,剑是铸了又铸,有龙影的,有凤影的,有龙凤双璧的。那丹是你见也没见过,这几年,好像下锯屑搅青砂炒硫黄,听说是配土制炸弹!”
     
       真像响了一枚炸弹,一桌脸都仰灰了。
     
       虽则萍逢老并未正面回敬古棱老是否收受润笔金,可古棱老从治《道德经》到垒炉炼丹,再到试验炸弹的秘闻委实也太刺激了,与其说古棱老不收受润笔金,还不如说古棱老收受润笔金更令人开心些。因为筛金砂,落锯屑,还要买硫黄,再冒险配那火药,可不是知乎者也的讽诵古经那么老旧,也不是苦吞药石的炼丹弄玄那么乖戾,最后裹那火药的弹壳,是砸砂锅的脆还是熔铜盆的韧呢?那儿戏可是掉脑袋玩的!
     
       “听说当年孙文在广州暴动兵败,古老弟送了一批在穆南关缴的法国炸弹……”
     
       都在等萍逢老的下一句,却没有。都看萍逢老。萍逢老又在探蒙老前辈。原来,萍逢老东一鳞西一爪的,那是在搔蒙老前辈的痒痒呢。
     
       谁都猜测不到,蒙老先生竟然抚面哭了。哭的是鼻,甩的是头,这时都听着一句糊涂话说:“免谈吧免谈吧。”又说:“就说一句,打往后不要再提了。”
     
       可这没说出来的一句,把十一个人都惹得站起来了。
     
       “古老弟那时候刚丧了娇妻,日日夜夜抓那旧人的一袭裙裾,欲哭无泪,恍惚哉,是有些神志不清了。那回他往广州送炸弹,昆仑抬回来的,古老弟反清革命,那是早就把性命交了同盟会的血酒神台了呀。命不死,那回就抱回来一枚炸弹,带小铜链那种小西瓜弹(如此说,应是手雷),是包在他媳妇的绸褂里。我那次是骑马去卡上接他,他就交我保管。我当那是古老弟不忍见的艳异罕物,我说你媳妇的遗物,我可不能代你保管,我说你不好好活着要我代管?他不说话,他只管哭。”
     
       都急坏了。这哪是一句话,这不是一通废话吗,一通废话都说了,就缺那句话。
     
       “后来我这当大哥的才知道,”蒙老先生悲不自胜,道:“古老弟早就不能近女色了!”
     
       这话才是一枚炸弹呢。炸弹一炸,奥秘也就清白了。原来三十年前古棱老早就不能近女色了!也就是那……呀嗬,后来三十年,古棱老他升天成仙还是入地成蛇,他猴活他驴活,多乖戾多幽玄,他一个纸人,他变出哪副脸不得呵。
     
       当初古棱老把这天大的秘密泄露与蒙老先生,是古棱老的痴呆病犯了。这回蒙老先生哭了收不嘴,是蒙老先生该死了。蒙老先生泪流满面,他都忘了后悔,他忘了这是晚辈设的宴。
     
       全都掩嘴发怔。十有九个是乐的,但不能乐出脸来,寂寂然,都在想,那躺在担架上的泪人,裤裆是让弹片割掉了?还是让仇人给一斧劈了?可他还私藏一枚炸弹!这几十年的心思是个什么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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