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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满桌珍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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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窄了,豹胆就裂了,这豹胆一裂,见那宝剑血光就变成了蕉叶扇子,一扇一扇地发寒。最后不是虎斗豹,是牛一斜角架顶在栅角活活把豹压折,虎怕牛影,尤其怕牛斜趴了反角抵死花豹的后腿,后腿上原先是拱起龙脊劈甩尾鞭的牛屁股。这下变成一幽光可鉴的黑锅头,牛不是厚皮底里有血汗影么,这时气色全透明了,老虎它怕什么呀,老虎在大锅头镜上看见旷世仇敌了,那仇敌就是虎自己的影子。老虎死就死在它没照过镜子,老虎张了血盘大口都不敢咬下去。那两刀剑牙的野猪呢,看老虎的嘴巴是一只大火圈,野猪疯了就跳火圈,一跳,两刀剑牙从老虎嘴里到外,恰好把老虎铜铃眼睛给顶了出来,老虎痛得合嘴大吟,猪虎就扭成一团了。老虎和野猪把一身的碧血都喷到野牛身上,呱嗒仰死。野牛闻血如闻酒,狂了,扭脖子一窜,一斜角夹在柱篷里,四肢一撑,脖子嘎地断裂,颤死。这时兽栅旁的篝火已经蓝焰三尺,五尺石板已经烤红,砍了野兽炙在石板上,毛焦了,血焦了,油淌了,肉如金檀,筋如玻璃,涂上盐,奇香十里,贵族头人是就酒狂欢,谈论大奸大恶之斗命法则;山民过客,是饱了一回眼福,惊知那猛兽脾性乖戾。继而就不是兽兽相残而是人屠猛兽了,人是死刑犯人,一人一兽,或徒手,或一柄残剑,死亦是死,不死,大福了,非但不杀,还受犒赏。最风光是你受得那猛兽的一支腿皮,回头竹尖钉在门楣上,你若是开酒肆定然生意兴隆。唉,这些热闹往事毕竟不可收拾,口头传到民国二十七年,连耕户盐户织户都不信谁能同时逮得“火凤泥石”四冤家了,回头说那布袋炉顶那白银打的小笼,那是叫人心酸的一个精致纪念罢了,纪念什么呀?纪念猎户和屠户的雕虫小技。
     
       古棱老悻悻而归,虽则有一对侍女左右挽扶,毕竟郁郁寡欢。除蒙老先生而外,都起身颔首,古棱老更是笑得尴尬,坐下时,对满桌珍馐倒仰了一下。
     
       众人倍觉温馨。
     
       听牙师长吧,牙师长咳嗽了,牙师长嗡嗡道:“列位,列位。”牙师长并不起身,且目不斜视,左手把一只烧烤鸡翅膀,右手把竹刀嘎地扳下,搁刀,双手递与蒙老先生。蒙老先生耍架子挺了挺面颊,哆哆嗦嗦捉住,微微仰看,又扬了一下右手,那也许是一句高贵的哑语。牙师长很自豪,又嘎地掰了一只鸡翅,也不献给谁,好像有话,只是口中的涎水滑了,急急吃进去一寸,响了,很脆,他说:“几位老,请用!请用!”这话都是油,很香。听悦耳的脆骨暴得细碎,真是大刺食欲,牙师长那五寸鸡翅一截一截地往嘴中短去,他中间停了,咕嘟入了一口酒,续道:“今晚呐,我们老少几辈人聚了,是给蒙县长洗尘,不谈生计,不说国难,抗日嘛,也吃完饭才抗日。”果然谁也不是神仙,这么家长里短的一口亲热气,一桌动筷,七桌都吃开了。最可敬是这牙师长连酒令也不呼喝一声就吃起来了,更叫人人心里快畅,只听嘎咕叽嘎咕叽的,多少人闷头用酒,这酒的一丝凛冽之气,早把能酒的鼻翼嘘呼翕动了。这一浇上酒,又冷又凉,又狂又热,心旌摇摇起来。
     
       这席上最快乐的面颜是穆盐王、阮布王、尚棺王、凌烟王、楚虾王,他们竹刀下的都是雅致的一丝一角的腊鱼,撕了再撕,眯了眼细细地咀嚼。他们心中,才不稀罕山珍海味呢,他们是不信奴才出身的牙师长真有如此儒雅,既不给老东家少爷扫扫面子泄泄恶气;他们更不相信牙师长会和他们这些穷人欲杀无计的人交成朋友,他们砸酒的时候也得提防,这还散着老泥香的陈酒罐里什么时候已经滴了几滴孔雀胆!这时候,散在七桌里的丁团长凌团长佟团长龙团长,和姚县党部秘书何监委唐民团副团长,零乡长陶乡长卢乡长闭乡长小廖乡长大廖乡长,一干过来向牙师长和蒙县长叩头敬酒,一杯酒不能叩两次头,中间要添,益发地热闹了,谁会在乎蒙老先生呢。这几个月,这一干人就活在牙师长那句话里:战时执法,杀乡长要省子弹,杀县长要省棺材。当然,杀团长杀民团长和杀秘书长杀这长杀那长,例行公事就是了,大家就怕杀人不眨眼的牙师长,这下子目睹牙师长又是这样宠蒙县长父子,蒙县长早就在不大的故乡地面上传了北伐的名声,再拜见这轿上席上的这等阴沉,瞧,蒙县长不说话,可不是一直在嚼骨头吗?桌上就不吐骨头!想想看看,着实让谁都倒抽一口寒气。当然,团长们也斜眼咧嘴地跟那诸位王各各有些暗话,他们另有交情,这也难说,更不可思议的是团长们都向那牙营长颔首,唯有牙营长得意,唯有蒙县长眯缝眼见了。果然是先敬官后敬老,第二轮是敬蒙老先生和几位老,第三轮敬穆盐王、阮布王、尚棺王、凌烟王、楚虾王。敬着这些晚辈,牙师长举杯说了,“列位,为什么说这是小小家宴?外地朋友有所不知,晚辈有所不知,可几位老是见证,按天理人情,蒙老爷蒙县长是我老奴才小奴才父子的主,可蒙老爷待老奴才,也就是待我老父,如何?老奴才死,葬礼如何?几位老,敬请你们给外地朋友和晚辈说说。”古棱老激动得不行,甩泪道:“那是兄弟一对呀!牙师长先父仙逝,蒙老爷下的棺椁是蒙老爷那副乌檀呀!”“这坊间的闲话都出来喽,”佛阳老道:“都说是不是牙仆头他也是蒙老太爷所出呀!哈哈哈!”萍逢老叫道:“呀嗬!牙仆头老伴几十年不淋不晒寿终正寝还得宝棺厚葬,这城里乡间谁当她是仆侍之身呀!”
     
       蒙老先生一时受不住这几顶大仁大义的高帽,歪脖子唱道:“我蒙老贡何德何能噢!谬奖呀!”这话九成是真的,眼镜片下银光闪烁,一似那铅眼也感动得融化开了。牙师长沉吟道:“所谓义薄云天,不过尔尔吧!”他又说:“我,也不忌口了,猪哥。说出来,蒙老爷都有点偏心了,我跟蒙县长共裤子共到三岁破蒙,上苍要我扮的戏角是书童、轿夫,可老实说了吧,蒙县长屁股里三寸疙瘩是老你竹枷打的,长这么大,我只挨过三下,是筷条打掌心。我是肉疼,老爷是心疼!”蒙老先生听罢这话,像吃了一猪刀,噢地就号起来,是骨鲠在喉的一吐为快,复又咬着了一角龙鳞一般,薄薄地嘶着,轻轻地咽着,好像他跟义子牙师长在大森林里走失了三十年,这下子在老虎的窝边见面了,惊得要死了。天底下有多少鬼戏闹戏,真的演到这分上,它是神魔也要抽搐那么一阵子了,果不然,举齐眉头的二十杯酒,一一都惠风荡漾,激动得要洒不洒。牙师长嘎嘎笑道:“我和蒙县长怎么在广州分手的?你们不知道!”蒙县长也不是很明白。牙师长说:“蒙县长当时编进北伐军,怕我有个好歹,两百光洋一小银袋往我床头那么一砸,叫我去澳门试试身手!私念也罢,情义也罢,主仆兄弟,就这么分手了!”二十几杯酒都薄薄地洒了!此中惊到最甚,当然是蒙县长了,他忘了牙猪哥(牙诸葛,即牙师长)离开他之前,不但沾了嫖的赌的,他就记得他丢银袋的时候是怀疑湖南连长下的狠手!他寻了个什么歪理曾跟湖南连长打过三次架,谁也没打死谁,把湖南连长气疯了,对方先折了一根肋骨后再扭了手腕,自己是先崩了两根门牙折了小腿骨,气也气忿了!湖南连长后来是战死在湖南,天发良心呵!猪哥你真是畜生!不,蒙廷宏,你才是畜生呐!蒙县长痛饮了两杯,感觉胸腔里堆了一堆阴火。牙师长可不管这个,他若无其事,他确实是酒兴上了,他突然吼道:“此国难当头,在这小小家宴上,蒙老爷,蒙县长,我,牙营长,我们算一家,一定要死两个方可报国,第一个敢头撞南墙的,我,是我,牙诸葛;第二个,牙营长;国难不解,还要死一个,那就轮到蒙县长,天要灭中国,我认定,蒙老爷送走我们三个儿辈之后,他会自有交代,干!”咣铛铛铛全干了,二十几杯倒了没一滴,二十几双鼻眼都辣了酒,牙师长举了双手请大家回席就座。他本人是有些后悔,叹道:“唉,三句酒话,害上了抗日这狗日的相思病了呢!”
     
       大家入席坐稳,这才想明白牙师长那是一通恶咒呢。
     
       牙师长的目色凝聚在古棱老那哆哆嗦嗦的酒杯上,一席人的目色也粘着了古棱老的那杯要洒不洒的酒,这时大家才猛地一怔,古棱老的杯中未必有酒,哪时斟了酒呢?或者未必干了,每个人也都惊了又惊,倒不是那只哆哆嗦嗦的杯子,而且古棱老的另一只手废了一样平放在桌沿。也就在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古棱老持杯的是右手,该拿筷子或者拿杯的倒是左手,而他连筷子也没有提起来,谁能不露些惶惶愧色呢,每个人不是拿捏着禽翅,便是勾钳着香豆。古棱老清醒而且体恤,当即捉筷,引颈仰脸,寻觅起来,觅着了一盘冷白切鸡蛋,颤颤悠悠钳了一块,千难万险举到众目睽睽的焦点。那黄心白圈突然出了裂缝,千钧一发,古棱老却支撑不住了。不独古棱老支撑不住,所有人也快支撑不住了。原来嗡嗡嗡嗡逼近来类乎数千上万名比丘尼伊哦低诵的佛诗,再细听,倒是蜜蜂在嗡嗡鸣响,忽而薄薄地入了天庭,忽而清清地唱入了地府,是八笼孤猴呢!这桃子一样柔软的小小面颊,这美目若少女,这鼻红如撞凹,这嘴巴如老妪,好不陌生,好不熟悉,给供在精巧如金藤缠绕的铜笼里,是枷了喉的,所以滴溜溜的眉目,与叽哩呱的爪势每每南辕北辙。妙,全都搁上布袋炉顶盖了。
     
       一位蟒袍屠户约摸六十岁上下,堂堂红红福面,秃得滚光贼亮,一小梳银胡子飘逸如风,与其说是屠猴的悍奴,莫如说是画猴的文豪,他举一根象牙筷子叮叮地敲那猴笼说:“早就喝醉了。各位大爷,这时辰各位大爷看这辈猴狲是一群生灵,痛心,错了,人跟猴是兄弟三十万年,邻居三万年,玩耍三千年,可猴兄弟,它田里有水不下田,地里有霜不下地,它不当牛马,不当狗猫,燕小小,叮稻虫,鸽轻轻,鸽报信,鸦嗓闷,鸦报丧,八哥嗓清,八哥说人话,猴哥不说人话,猴哥摘苞谷摘瓜。”都没想到这屠猴的他能说书,嗡地都笑了。屠户却不笑,他气了,刷地青了颜面,说:“这猴群约二百七少三百三多,大前年袭芝寡妇的苞谷地,三亩九分地那是一阵风就空了,芝寡妇在地头上吊。上吊哇,它淫猴闻风来了,抓了一身破烂,啸跑了,连一根扎头发的古丝也上眼了,拿跑了。寡妇下树,披个人熊头回家,泪比头发长噢。改种南瓜,扛根扁担守南瓜,来了来了,这回是三百三只少四百四只多,寡妇劈呀,劈不动。猴群上扁担头,吓跑芝寡妇,追芝寡妇,芝寡妇滚沟了。人哪有瓜滚得快呀,砸了,死了,宝猎户闻酒糟,扒沟哇,扒着人头了!瓜出酒糟,人就剩骷髅了!猎户这回网了五十只进城卖,不叫卖猴,叫卖寡灵,药王下银洋买了浸黑米酒,才问出这关节来了。”牙师长急了,问:“芝寡妇是哪个村寨的?”屠猴的说:“长官,这个不敢说了。”牙师长叱道:“说!”屠猴的说:“那沟壑长百丈深百里长,左两个村四个寨,右三个村两个寨,寡妇是孤住在树洞里,就不知道她来路,猎户说是哪个寨哪个村赶的病灾人就说不准,寡妇年年下山卖芝麻,山下就叫她芝寡妇。”听了这一节,牙师长动了肝火,抓了柄竹刀玩猴,歪脖子竖眉毛敲敲银笼,奇了,那猴狲笑了,是勘破红尘的啸笑,笑了嗡嗡吟,吟了些不很礼貌的调调。牙师长气忿了,抵上去一刀。“嗳呀呀呀,”屠猴的拦道:“大爷你这就不对了,这民国社会,兴师得问罪呀。县衙里砍脑壳不也要先过堂么,大爷你得审问审问。”“审问?”牙师长哂道:“这不给畜牲人面了?”牙师长略一寻思,又道:“再说,这畜牲终归是畜生,临杀了,再折磨它,怕也过分,嗯,我看它有些知悔了,呐,所谓恻隐之心,动了,动了。”“大爷错了!”这屠猴的熟悉猴子,不熟悉军衔,不道此大爷不同于彼大爷,他纠正牙师长说:“大爷你倒是犯了妇人的见识咧,呐,说过了,这猴狲早就醉了,这时辰灵魂出窍,早就到神仙那里去了,你问它人话,它是一句也不用瞒了!”都笑了。牙师长也笑,他就敲猴笼,问道:“猴狲有种!你这不让寡妇生还不让寡妇死。寡妇要活了,你又砸她死,这么玩,好玩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猴狲真的听明白牙师长的作难,只是笑疯了,双爪又掐上掐下的,仰着甩头笑,泪都飞了,把个牙师长气得眼都凸白了。屠猴的也吓了一跳,慌忙说道:“我急了,大爷,奴才忘了,这猴狲它跟人一样,一闹别扭就来反话,你笑羞它,它当你是哭了求它,它就笑疯了!你要夸它,它才急死呢!”“呵!”棺王乐坏了,也捉一柄竹刀敲那猴笼,近了嘘道:“猴狲,你等猴族艳福不浅哇,鬼都怕去那沟壑噢,你等三代猴狲折腾一女人三年!”“哇!”猴吠了一声,竹刀给扑颠倒了飞到棺王的眉眼上,棺王惊得一阵乱颤,又扑眼不扑脸的,看那猴咬牙切齿嘎嘎嘎嘎地要破笼抓他,他猛怔了,不免就张牙舞爪,意欲还猴狲一个颜色,急忿了,啸道:“还不赶快杀了它!杀它!”大家嗡地笑了,屠猴的但见满桌的欢乐,一时光彩夺目,嗖地从怀间掏出一把银晃晃九寸寒剪出来,牙叼那蝴蝶剪柄,轻轻用一丝绳绑在象牙筷头上,左手又掏了一方白巾,嘎地把猴脖子上的弹夹上了,猴子一抽一松,只瑟瑟颤着,双眼闭了,鼻有嗡嗡,似乎是翔空的黄蜂,飞得很急。只一瞬间,屠猴的便剃了猴顶,旋一剃刀角,把猴脑勺轻轻给揭了,连猴脑壳带一撮毛给包裹了,珍重放入斜挂的袋中。牙营长不急猴,牙营长急人,问:“你把这猴脑壳收了干什么?”这谁听了都奇了,屠猴的更急,他说:“大爷,我这是数猴脑壳算工钱的呀!”棺王可没这个杂念,当即敲了敲手中的一杆精巧银勺站了舀一勺嫩豆腐猴脑,大家一看,这比嫩豆腐花还脂白嫩滑哩,那豆瓣小银勺往炉边的铜瓣上一甩,一小汪清油啾地腾起一串紫烟,众人大骇,这不窜烟了吗?不是,烟散罢,金色油汁里,那勺雪白乳嫩变成了红黄鲜亮一瓣金花了!棺王呵了一口清气,仰嘴接了那狸油爆的香物叽哩嘎嚼了,也是棺王颔首称美的时辰,众人闻着了一道异香。米王笑道:“亏你还跟猴狲斗气呐!”米王侧头笑罢棺王,啪地伸出左掌,右手把小银勺往那观音佛手上洒了两勺紫苏粉、一勺沙姜粉、一勺黑芝麻粉。三勺辣椒拌酱。匀了,站起来,连舀三勺猴脑把掌中的酱粉覆盖罢,仰嘴一抛,全入了血盘大口,一撮唇齿,鼓努起来,双目渐次闭了,其美也陶陶,众人大妒,慌乱里就勺食起来,那金木水火土各式享受,一时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毕竟敢为人先的是那棺王,这时他已用上了烈酒,是兀自仰了三杯,呵呵叹道:“天堂地狱,不过尔尔!”大家吃得粉乱,也没人再赏他一眼,只是有这谒语,那色香更是平添了一层奥义,辣的辛辣,酸的辛酸,苦的清苦,甜的蜜甜,让那酒火一焚,欲火哗地旺了。正吃得失魂落魄,萍逢老幽幽叹道:“伊呀呀呀,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这话是人人听得清晰,可人人听了就离谱,也不知道这是美的是咒的,是笑人伦堕落,抑是笑猴辈斯文扫地,原来那萍逢老忘了辈分,饿虎扑食是连连生饮了五勺,这才莫名其妙,缓缓落座,落座又站了起来,再舀一勺,咝地切入嘴中,坐下,改抬了酒盏,干了,无端又叹道:“一生历了多少口味,到头来,还是这祖先的脑酱,少年尝是少年尝,老辈尝是老辈尝,历九十年其色不变,其味不移!呜呼!”这么叹罢,添了酒,淡然了,是薄薄地啜了一口酒,又薄薄地啜了一口酒,再薄薄地啜了一口酒,这下子,才把要说的话给记起来了,说:“真古人,大丈夫,那是一拳碎了猴脑,左一嘴汁,右一嘴酒,一冰一火,冷热交攻,那才叫登天堂,闯地狱呐!”萍逢老似又觉得这么说了有失文明体统,复又悲诵道:“毕竟斯文扫地,留让禽兽了,我世间万物之灵长,自土而木,由木而铜,由铜而银,手把银勺,那狷狂故态,明日黄花了!”为有萍逢老的痴人说梦,这桌上的唇舌的肠肚的才一混沌诗意盎然了,可人之涵养究竟是天上人间的隐秘,乐了癫了它能沧海滔天,山覆桑田,那猴脑它能有多少呢?都急了,种种尝试,百感交集,等银勺交攻,叮铛奏乐,那一杯猴脑,早已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屠猴的已经为宾客醉屠了多少猴狲,这时候他转身又到了,他不急,转悠了一圈,只一一对那期待之目作诡秘之淫笑,奴仆活到这个分上,与那帝都的皇尊也就一等的心思了。
     
       屠猴的欣赏了一回诸位爷们吃了复更饿了的狼性,一时腾红了铜盆大脸。他半生闲游在人与猴中,此时多少感慨,也只得他心里兀自苦乐了。他嘴中说:“看呐,猴狲它都乐坏了,急猴急猴,猴狲它等不及了,请哪位大爷把阴功积到最后一层,最后一舀,送这洪福齐天的猴狲大行西去吧!”
     
       众目有酒,这时是桃李花开了一般,朵朵地红艳了。但见那百花丛中,猴狲它先是嘎嘎嘎嘎,后是咭咭咭咭,美目白牙,笑的闹的,这下真倦了。是牙师长最后下的一勺,真让屠猴的说灵了,这一勺下去,那猴是醉了,头一摆,一颤,松弛了。众人再细细把看,那小巧玲珑之猴脑倒变成了一尊酒盏,空了心哎!
     
       屠猴的自有一种凯旋的欢愉,嘎地揣了猴笼去了。酒王惊道:“噫!”屠猴的立住。酒王冲他憨笑,怔了一下,道:“这猴狲只是空了脑袋哦,那通体一身都是宝哦!”屠猴的说:“这位酒王大爷,你的家官不是下了订金了吗,这猴狲辈全要到你大爷家去酒葬呵!”“呵!好!”酒王乐了,叫道:“小日本他敢玩中国功夫!来呀!这猴酒下去,一口气,喷死他!”大家乐,闻酒王这豪气更乐。可猴笼揣了,这满桌珍馐倒显得三倍的空空荡荡了。
     
       “这不是吊的大瘾吗!”牙营长愤慨起来,问:“萍逢老,这古来的神仙宴席,就这么醮一醮,点一点?”
     
       萍逢老在曲他那只鸟喙指头抿嘴呢,这时候在空中竖那指头,答复道:“那当然啦,何谓点到为止呢!这么半饿的,你一生念它,你一生吃它,吃了还念,念了还吃,这不,神仙他不老,他与天地同寿,此中便藏了千般的奥妙!”
     
       这一空,一怔,大家才发现,古棱老他是木了。先前一双筷子在半空钳那半圈水煮蛋,这会那蛋黄已堕落桌上,徒剩那一匝蛋白。先前怔怔的眼镜眼影,这会潺潺有泪。牙师长仰尽杯中之物,搁杯,让众人的呆傻给镇住了。他先侧脸看那圈蛋白,再透过圈洞看古棱老,牙师长是从圈洞里发现古棱老的胡子一是稀,二是抖了更稀;古棱老嘴中喃喃有词,牙师长缩脖子,侧耳听了,嘎叽咕噜,听不出来,众人窃笑时装作挑肥捡瘦,吃喝起来,这是因为都耳听着那屠猴的轮桌子在屠猴,轮桌子在笑在闹在吃在喝,于是更觉得至高无上的佛阳老和可敬可叹的古棱老实在是与世俗相去遥遥。这么念着,古棱老更显得可怜,佛阳老、萍逢老停了筷搁了杯,但只是急。
     
       还是蒙老先生位在至尊,他就启齿道:“我说古老弟,我知道你这些年由道而佛,是要忘了我等同志一生之不幸,可是从扛炸弹清官到置国破家亡而不顾,这男儿的几滴血不掉光喽?向佛,谈何容易,一生习性,你就是讽诵沉吟,这时候这么憋着咽着,我也不死,咽也不活,我是要把我等兄弟全全羞死了吗?”
     
       “蒙兄!”古棱老只说出这么半句,泪浆就稀了热了,他哭道:“何必苦苦相逼呀,老弟不是说过,东北王张作霖,空隆一声让小日本炸了,我笨舌头就再没能哭成一道诗了吗!”
     
       “可炸弹响了那一瞬,你不还在吟诗吗?”
     
       “就吟了两句,它是断尾蛇,成不了龙体呀!”
     
       “那断尾蛇也给吐出来呀!吐个清白了你要咽气撒手你再咽气撒手呀!你什么时候是立地成佛的秉性呀!你高祖三代都是抗倭猛士呀!你炼炸药都炼到九十岁,你剩几天?你剩几天你能向佛吗?”
     
       “呵!”古棱老掷了筷子抚桌痛哭。
     
       牙师长带头鼓掌。
     
       这天地闷了会儿。
     
       哗地鼓掌。
     
       古棱老恍恍站了起来,歪脖子一吼,哑的,这回,他自己急了,哆哆嗦嗦在桌上伸出一只手。
     
       大家都懵了,这是讨个什么呢?还是萍逢老知根知底,立马递过一杯酒,牙师长明白了,又拦住,添满。
     
       古棱老一仰,咕嘟咕嘟尽了。毕竟他不是狂饮的年岁了,大咳,蹦起来扭着甩着头大咳,咳止,回过头来,满脸泣泪。他啸了一个古调,歇了歇,长啸起来,不过,那啸声空而且虚,淡淡的,中间如骨鲠在喉,吐了,是啸的这么几个字:
     
       生兮魂与土
     
       死兮命与敌
     
       没了。古棱老歇了喘气,唯余音绕梁。
     
       佛阳老急了,道:“古兄!古兄!你十年不吟也吟了,你这金口一开,怎么又断了?呵?”
     
       萍逢老也扼腕道:“生兮——魂与土,死兮——命与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萍逢老断了一口气,晃头晃脑,重又吟道:“生——兮——魂——与——土,死——兮——命——与——敌!”他颔了颔首,突然侧向蒙老先生,悲慨道:“荆轲浩浩然千古,不也英雄气短吗!”
     
       牙师长一掌震了酒席,铿铿锵锵吟道:“生兮——魂与土,死兮——命与敌!”他宣告:“屈大夫在天有灵,追悔莫及!”
     
       掌声震动。
     
       牙师长大吃一惊,俯身看时,是一片的泪光。他就坐也坐不住了,摇头晃脑起来,人若陶醉,声气自轻。
     
       烟王霍地站起来,囔囔道:“我泱泱大国,亡也快了,可这诗神了不得呀,不朽,不朽。听说老广西主席马君武讽刺那张作霖的不孝儿张学良,什么狗屁的副总司令张学良,其一,‘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最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那管东师入沈阳。’其二,‘告急军书夜半来,开场弦管又相催。沈阳已陷休回顾,更抱阿娇舞几回。’这么骂,不也快哉快哉!”
     
       “那是如鲠在喉呀……”
     
       “哎!”盐王啪地拍掌问道:“牙师长,晚辈冒昧问一句,那张学良的头还没杀掉?”
     
       众人吓住。
     
       牙师长竖眉只是默笑。
     
       “我桂系的老长官就敢在山东顺了民意把山东王韩复榘给逮了办了,他蒋委员长倒把敢对他下手的张大弟子给供起来?”盐王可是最知道地盘的要紧了,他见师长只是跳眉头,猖狂起来,道:“东北易帜,他张学良不是有些霹雳手段吗?小日本一来,他真敢跑,东北有多宽有多长噢,跑出头,出关了,东北多大一块羊皮呀他跑出头了,他妻小烟枪从东扛到西去了,副总司令捉总司令,别到时候亡国了,他赖是委员长关了他张将军笼子,那罪名……”盐王又盼顾了一回左右,表明前言后语可不是他孤家寡人的意思,他说:“就算小日本败了,三民主义赢了,二弟送大哥棺材的时辰,说上那么几句抗日的闲话来,你睡棺里的蒋委员长……”
     
       这话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呢?漫说蒙老先生,那佛阳老和萍逢老都青面白额给吓惨了。
     
       牙师长只管仰了眯眼,也不知道他是恼了羞了恨了忌了。
     
       “给国法捋了,给小日本捋了,人头还是人头,狗头还是狗头。”盐王咕嘟干了杯中的一口薄酒,再添深了,破嗓门嚷道:“这国人都说西安的故事是打委员长他屁股催他上路打小日本,可国民政府判张学良就没判籍没了他财产,他坐牢?嗯,是少了几个骚货陪他浪了,可那烟枪……”
     
       “此话差矣!”古棱老语惊四座,他说:“蒋委员长中正,家荫也是森森然大见派头呀,姻缘里牵大了,这蒋宋孔陈几房大户,报上的话惊天动地,风闻传说有翅有膀,可就还没听说,蒋、宋、孔、陈,那远近宗族,出来一两个烈士!”这老破落户的巨眼真真了得。不止于此,古棱老还说:“总司令他要打副司令一军棍,还怕震腕骨呐!”
     
       这话是不能往下续了。都看牙师长,牙师长腮上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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