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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案惊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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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能料想到,一个平时道貌岸然、一本正经、头顶国徽、代表国家权力的执法干部中队指导员H某,背下里竟是一个灵魂肮脏的大流氓!他贪色,并非美女之色,而是看中了M不强的肥臀。M不强为了达到自己的某种目的,心甘情愿地为他“献身”。他二人欲壑难填,不计后果,明知国法难容,仍是沆瀣一气,越陷越深。管教干部搞劳改犯屁股,真乃天下奇闻也!奇得让人乍舌摇头,奇的令人难以置信!
     
       管教干部和在押犯人之间搞流氓行为是何等的罪孽?执法犯法,罪加一等。H某心中十分清楚,M不强案发必然会牵扯到他,一旦东窗事发,他不仅身败名裂,恐怕还要丢官坐牢!所以,保住M不强,整倒周其坤,是当务之急。他知道光凭“诬陷罪”是不够份量的,必须捏造更加严重的罪名,才能扳倒周其坤。
     
       为了达到杀人灭口之目的,他挖空心思、绞尽脑汁、不计后果、不择手段地策划、制造了一桩更大的骇人听闻的狱中冤案。他把党纪国法、道德是非全置之于脑后,利用手中的权力,威胁利诱,逼几个老反革命罪犯出面作伪证。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几个人一齐咬住周其坤,何愁阴谋不成,定他个反革命首犯如板上钉钉。这出“戏”虽然构思周密,但并不是每个“演员”都听从“编导”的安排。贾明彪就是其中一个,他宁死不屈!
     
       我刚走出大门,迎面碰见贾明彪从队部出来。他脸色十分难看,我心头一震,预感到一场灾难将要降临。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中队办公室,H某脸上表现出少有的温和,开口问道:“你的刑期快满了吧!”“报告指导员,还有二十多天。”他听后,嗯了一声。我心中暗想,平时总是冷眼相看,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关心我了?他指了指面前的凳子,示意我坐下。他点了支香烟,猛地吸了一口说道:“好好干,千万不要学周其坤!”最后一句,他特别加重了语气,像是关心我,又像是对我发出警告。
     
       “犯人知道。”
     
       “知道就好,一定要靠拢政府。”
     
       “是。”
     
       “周其坤、贾明彪何时拉你入伙的?”
     
       “报告指导员,我绝没有参加他们的组织呀。”我声音不大,但口气十分坚定。H某从桌上拿起一叠材料,在我眼前晃了晃说:“你看,这些都是检举材料,他们的性质变了,弄不好要吃‘花生米’的。”听了这话,我顿时脑子懵了,这年头作兴制造冤、假、错案。看来,我们要大难临头了!
     
       他又望了望我,用一种低沉而又阴险的口气说道:“有确凿证据,你是贾明彪发展的骨干分子!”我站起来,刚想争辩,他用手一摆说:“坐下。”我只好顺从地坐下,他口气一变,近似安慰地接着说:“你不要怕嘛!党的政策历来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我们重点打击的目标是为首分子,只要你站在人民一边,靠拢政府,大胆揭发,就算立功表现,对你不做任何追究。”
     
       “报告指导员,犯人确实没有参加他们的暴动组织,更不知道内幕,叫我如何揭发?”H某说:“那不要紧,这里有揭发材料,你先看一下,可以参照内容写一份。”说着,他将材料递过来。
     
       此刻,我心中明白,无非是想让我作假证。
     
       “材料上写的我一无所知。”
     
       “看样子,你真的不想回家了。”
     
       “报告指导员,犯人想回家。”
     
       “想回家就要反戈一击,否则周其坤就是你的镜子!”说罢,将检举材料往我面前一摔,出门而去。
     
       我只好硬着头皮拿起材料从头细看。
     
       历史反革命分子姜某、陈某在揭发材料中这样写道:……周其坤让贾明彪找我们谈话并话动员说,你二人刑期太长,一生永无出头之日,与其死在狱中,不如奋起反抗。我们一起暴动越狱,夺取枪支,然后上山打游击……这种不堪一击的谎言,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全是假的。
     
       他们与周其坤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要加害于他?其中奥妙一看便知。在H某淫威的胁迫下,他俩深知“顺者昌,逆者亡”,于是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主人叫他咬谁就咬谁,什么假话也敢说,什么谎言也敢编。
     
       看罢材料后,我心情十分沉重,感到左右为难。如果不按照H某的意图去做,下场可想而知;如果昧着良心去落井下石,虽能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但觉得于心不忍,良心难安。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平安,不是我做人的准则。
     
       H某见我沉默不语,威胁道:“你可以不写,也可以继续与人民为敌,但我要正告你,眼下你已是一个危险人物!你经常同老反革命分子贾明彪勾勾搭搭,密谋策划,妄想推翻共产党,就凭这一条,可以加你五年刑!”这话如同一盆冷水从头泼下,凉得我个透心凉。我预感到,贾兄此劫难逃,我们将共同面临一场生与死的考验。
     
       七十年代的“一打三反”运动中,不,确切地讲,在整个十年浩劫中,革命与反革命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一个人可以在一天之内,一夜之间,甚至一小时或一分钟之间,从革命的顶端跌落到反革命的深渊,这当中不管你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结果都一样。想到这些我不寒而栗!
     
       “导演”既然分配我充当这个“角色”,是躲不开,推不掉,回避不了的。在残酷现实面前,我只好答应指导员回去考虑一下。
     
       其实,这种“缓兵之计”怎能瞒过H某?他不动声色地按照事先精心策划好的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的阴谋。我悄悄来到老弱组会见贾明彪,他听了我的叙说后说道:“看样子你我都难逃这次厄运,我要提醒你记住一句话,遭受任何打击都不能编瞎话害人!”我点头答应。
     
       非常时期不敢久留,我刚想出门,H某早已带人守在外边,阴沉着脸吼道:“把他俩带到饭厅一起批斗!”
     
       批斗会开始升级了。
     
       H某使用更加毒辣的手段--利用犯人打犯人。从全中队其他各组调集几个“积极靠拢政府”的打手,参加批斗,增加火力。上面介绍过的Z温珠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一米八的个头,五大三粗,性情暴戾,仗着父母亲是高干,在劳改队里依然横行霸道,经常行凶打人。
     
       周其坤除了弯腰九十度、坐喷气式之外,还遭受拳打脚踢,被Z温珠一伙打得遍体鳞伤。但他仍然没有屈服,十分坚强地说:“每天我都承受着各种方式的惩罚。我知道早点招供,可以减轻精神折磨和皮肉之苦。然而,除非讲假话,我仍坚持认为自己是清白的。虽然我是个罪犯,但我毕竟是个有十年党龄、政府培养出来的干部。监狱七年的改造,我已洗心革面,你们说我抗拒改造也好,顽固不化也罢,纵然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强加给我的罪名。不管付出任何代价,我也决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H某咬牙切齿地说:“周其坤,算你厉害。我要你在八中队永久蹲下去!”
     
       揭发检举开始了,姜某、陈某跳了出来,自称受周其坤蒙蔽,上了贾明彪的当,一时糊涂被拉进“贼船”,如今要“反戈一击”。两人还揭发我是“暴动组织”里的骨干,准备帮助周其坤进一步扩大组织,发展新成员……我和贾明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H某说:“不老实,你们给他加加温!”打手们像领到圣旨一样,冲上前来,先是“喷气式”、“马蹬”、拳打脚踢,后来变得更加凶残,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找来见棱见角的小石块,让我们跪在上面。石尖扎烂膝盖,鲜血浸透了裤子,还不准喊叫。Z温珠手里攥着一根用钢条磨成的锥子,不时朝我屁股上戳,我疼得钻心,大声哭叫求饶。他却哈哈大笑,一个劲地说我是装狗熊。贾明彪同样受着酷刑,但他却一声不吭,相比之下我真的是个“狗熊”。
     
       每逢犯人整治我们时,H某总是借故走开,转一圈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他亲自指挥,暗中操作,使这起冤案愈演愈烈。他同“楚州太守”一样,横行无忌,暴戾恣睢,从刑讯逼供,发展到草菅人命,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他之所以胆大妄为、无法无天,是有一定历史根源的。像H某这种貌似忠谨,心怀叵测,看似干炼,天性残忍的人有他的欺骗性,很容易以韬晦之计蠃得某些领导的青睐。
     
       他能吹会讲、溜须拍马,采取欺骗手段虚报成绩,骗取领导的信任,被评为模范党员,出席了省“党代会”。一时间,风头出尽,大红大紫。他自恃高人一筹,更加肆无忌惮,在八中队一手遮天,“言出法随”,专横跋扈,哪里还把张队长、邱干事以及其他管教干部放在眼里。
     
       正是因为失去了法律的监督,才使他这样为所欲为。
     
       说实话,小时候看电影,银幕上的英雄人物,在敌人的各种酷刑折磨下,不屈不挠,大义凛然,着实地让我敬佩。心想,长大后一定要学英雄,当英雄,昂首挺胸面对敌人。现在看来,这些想法过于天真、过于幼稚。当我真正面对酷刑的时候,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我才知道自己是个没有出息的软蛋!我的精神防线彻底崩溃了。我求饶道:“我招供,我要揭发!”H某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让他回到监房写材料去。”
     
       灯光下,我怀着耻辱的心,流着委屈的泪,在编写害人的谎言;写了撕,撕了写,心如沉石,笔重千斤,反反复复折腾了一夜,耳边不时传来斥责声、谩骂声:“反革命,死有余辜!”、“顽抗到底,死路一条!”……那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听到“窦娥”受刑哭叫: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满腹冤屈有谁知?千般打拷,万种凌避,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我当了没有硝烟的俘虏、和平年代的叛徒,成了《窦娥冤》里的帮凶!
     
       第二天一早,传出惊人的消息:贾明彪被活活整死,连夜偷偷埋掉了。一时间,八中队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闻此凶讯,我吓得目瞪口呆,骨软筋酥,差一点在黄泉路上与他做伴去了。我心中暗想:能躲过此劫,再次大难不死,难道真的印证贾兄“事不过三,不惑转运”之说?
     
       可怜的贾兄,我的难友。你死得冤,死得惨,走得太急了。
     
       开会前,我们还相互鼓励,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说过要对自己负责,决不去陷害他人。酷刑面前我当了逃兵,而你却宁死不屈,丢了性命。可敬!可怜!可悲!冤哉!
     
       昨晚,我俩还并排站立接受批斗,今早却人天永隔!我怀着悲愤的心情,写下挽诗一首,以泄心中不平,并悼念难友的在天之灵:
     
       批斗--你咬牙忍受,逼供--你拒绝开口,诱惑……你不愿合污同流,毒打--你没有低声哀求,你死在该死的年代。
     
       无须问--谁是罪魁祸首?比起你--我是个软骨头。生者苟且,死者不朽!……尽管H某在会上欺骗大家,说贾明彪是畏罪自杀,但犯人们心里清楚,背地里议论纷纷。
     
       “Z温珠一伙也太狠了。”
     
       “贾明彪死得真惨……”
     
       “闫立秀真刁,光棍不吃眼前亏……”
     
       雪地里埋不住死尸,纸里终究包不住火。
     
       八中队打死犯人的消息虽然严密封锁不准外传,但还是不胫而走。四中队管教干部闻讯后,怀着满腔正义,连名上书党中央,强烈要求火速来人查办,该案终于引起了国家领导人的重视。不久,由公安部牵头,会同省厅成立联合调查组,进驻白湖农场。调查组一到,当即召开犯人大会,并在会上再次传达周总理“要把犯人当人待”的指示。通过调查组细致的调查取证后,很快就查清了这起冤案。
     
       国庆节前夕,这起狱中冤案得到了彻底平反。当调查组领导当面宣布我是蒙冤受屈,立即释放回家时,我激动得泪如泉涌,深深感谢这些伸张正义的好人,感谢英明的共产党。在我们的党内,像H某这样的败类毕竟是极少数的!
     
       恶人终归逃脱不了可耻的下场!
     
       H某被判刑八年;
     
       M不强加刑四年;
     
       Z温珠刑满释放后又被收监;
     
       魏德才作伪证加刑两年;
     
       姜某等人迫于压力,协从他人,被批评教育,给予警告处分;八中队有关领导干部受到行政处分。
     
       周其坤无罪释放。
     
       一桩冤案,惊动中央,这是不正常年代之不正常事。
     
       这时我想起了窦娥临刑前说的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只是来早与来迟。”
     
       她的歌声又在我耳边响起:
     
       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雪飞为我落,不雨为我旱,恶人终遭报,乌云难遮天!
     
       出狱时,我去向贾兄告别,寻了半天找不到他的坟丘。在杂乱的草丛中,我发现了一片稍微隆起的新土,想必这就是他的坟头。秋风瑟瑟,树木凋零,落叶漫天,随风飘舞。远处,几条狼狗伸着舌头向这里张望;空中,一群乌鸦发出凄凉的哀鸣。
     
       可怜的贾兄,他家中无任何亲人,孤零零地埋在这里,真正成了孤魂野鬼。
     
       我默默地站在他的坟前,随手摘了一枝松柏插在坟头,望着长眠地下的难友,深深地鞠了一躬。安息吧!难友!我们都是生活在悲剧时代的悲剧人物。值得告慰的是,如《窦娥冤》结局一样,害人的凶手们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生活中无意呈现出的戏剧性变化,往往比编剧们刻意追求的戏剧性还要曲折、巧合、精彩。出狱那天,也就那么巧,遇上了H某,他是刚被批判后押回监狱。
     
       他,剃着光头,戴着手铐,脖子上挂个大牌子,往日的威风荡然无存。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想起往日他对我的种种迫害,想想自己所遭受的种种法西斯式的处罚以及精神上的摧残,我恨不得上前狠狠地骂他几句,扇他几个耳光。但转念一想,如今他已是罪有应得,沦为阶下囚,我应止暴禁非,何必再去同他计较。
     
       当他从我身边经过时,他急忙将头低下,匆匆而去。没想到他可以对别人施以酷刑,却没有勇气面对受害者的眼神……。尽管我没有向他展示任何怨恨,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触及心灵的震慑!
     
       望着他的背影,一种莫名的伤感油然而生。编导悲剧的人,最终成了悲剧的主角,这里面除自身的原因外,当然还有时代的因素。但愿历史的灾难不会随着历史的发展再一次出现!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在这种谬论的蛊惑下,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都被视作“可教育”对象,而升学、招工,与他们无缘。于是……五十二八条人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我走过警戒大桥,站在高处,回头留恋地望了一眼,多少辛酸的往事又涌上心头。这里有我朝夕相处的难友,有我亲手栽培、用汗水浇灌的庄稼,更有三年冤狱带来的一段永生难忘的记忆。泪水与笑容,哀戚与欣慰,抗争与妥协,伴随我度过八百多个日日夜夜。我下意识地抬了一下右手:“永别了,白湖。”大凡在这里呆过的人,临别时没有哪个想说“再见”的。
     
       一身用囚衣改过的衣服,一床破旧的铺盖,一份悲凉的心情。手里攥着总场领导特批的一百八十多元安家费,这是三年多监狱生活留下的惟一安慰。没有亲人来接,没有难友相送,孑然一身上路。本想美美地吃一顿红烧肉解解馋,想到孩子,想到出狱后面临的困境,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客轮由塘串河出发,经过姥山驶入巢湖。青山倒映,垂柳轻拂,蓝天碧水融为一体。远处捕鱼的木船上扬起点点白帆,把湖面装点得像一幅美丽的风景画。船尾划出一条条三角形的水浪越来越宽。鱼浮水面自由跳跃,鸟飞高空任意盘旋。今天,我走出高墙,像出笼的鸟水中的鱼,激动的心情难以言表。
     
       我站在船舷上欣赏着大自然的美,呼吸着新鲜空气,对着长空大喊一声:“我自由啦--”
     
       客轮顺着南淝河驶向合肥。
     
       归心似箭,无心游览省城,我随即踏上开往淮南的列车。这条巨龙速度很快,犹如在云里飞腾,令我感到有些眩晕。
     
       久违的车厢让我觉得新鲜,乘客喊了声:“同志,请让一下。”那话语听着亲切,暖在心里。三年来听惯了“同犯”称呼,今天第一次听到别人叫我“同志”,反倒觉得有点不适应。
     
       虽说很快就可以回到老家,但我心里并不轻松,相反倒更加沉重。我意识到未来的路不会平坦,说不定铺满了荆棘,我所面临的将是一个未知的世界。
     
       在惶恐和担忧中,我长久地伫立在车窗前,心潮起伏,心绪难平。
     
       走出牢狱,迎来的将是贫困。
     
       随着邓公再次遭贬,刚刚复苏的国民经济又开始停滞不前。同三年前一样,生产队还是“大锅饭”、“大呼隆”,社员们的温饱问题仍未解决。市场依然是冷冷清清,不准私人买卖交易,否则按投机倒把处罚。大小商场都是姓“社”。在“左”的政治气候笼罩下,“狠抓阶级斗争”仍是头等大事,“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成果,批判右倾翻案风”的大幅标语随处可见。
     
       我扛着行李,从拥挤的人群中走出车厢。经过车站派出所时,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还是那座四合院,院墙上“为人民服务”五个鲜红的大字仍然是那样醒目;门前的两棵老槐树与从前一样,迎风挺立。景物依旧,世事多变,触景生情,感慨万千。五年前,我曾与秋儿在这里获救,携手出走;如今,劳燕分飞,天各一方。抚今追昔,真是情天难补,恨海难填。
     
       我梦游似的来到村前,低着头踉跄着步子,悄悄地走近弟弟家房前。
     
       我推开院门,一切似乎都没变。低矮的院墙上爬满丝瓜青藤,串串丝瓜像棒槌一样垂挂在墙体上。院子刚刚扫过,地上的垫脚石光滑明亮。房内空无一人,显得冷冷清清。那冷清的环境好像用一张陌生的面孔对我说:“你是谁呀?”我茫然不知所措,像是被驱赶似的走来走去,最终又退到院子中央。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谁在院里呀?”话音未落,有人提着挖野菜的篮子,轻盈地走进院内。
     
       “玉梅。”我从心底里发出一声欢欣的低唤。是的,是玉梅。三年不见,她变了,那眼神,那举止,活脱脱似芸姐再现。我心中有点酸酸的。
     
       芸姐啊,你的早逝并没有换取我和女儿的幸福!
     
       抬头之际,她看到了我,两眼茫然,似乎站在面前的并非她的父亲,而是一位天外来客。父女俩相对无言,约摸过了半分钟或许一分钟,渐渐地,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角剧烈地抽搐起来。一双大眼睛由惊骇变哀戚,又由哀戚变幽怨,最后那满眶眼泪像泄了闸的洪水,滚滚而下。蓦然间,她扑过来,双膝跪在我的面前,抱住我的腿,用沙哑的嗓音哭喊道:“爸爸,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呀!……”她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我知道,她是在向父亲宣泄三年来的苦水,在向父亲讨还失去了三年的亲情。她有多少话要对父亲讲,有多少苦要向父亲诉?然而,这一切都化做无声的泪水。我知道,无论用什么语言,都无法抚平孩子幼小心灵所受到的伤害。面对可怜的女儿,我只有深深的自责。
     
       三年来,虽有亲友照顾,但毕竟是寄人篱下,她能够活下来,需要经受多少磨难?需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无人能做出确切的估量。
     
       原来,秋儿再婚后不久,玉梅便离开她,先到表姐家,后去外公村上,直到我快回来时才来到弟弟家中……在弟弟的帮助下,我到大队开办的石料厂去干活。这里的活又累又苦,起早摸黑,两头不见太阳。超强度的劳动常人难以忍受,有些人干了一段时间累得吃不消,便退出了石料厂。可我不能不干,冲着每天四毛钱的收入,我也得咬牙干下去。
     
       我专管运送石料,一辆板车要装上一吨重的石块,来回十多里,一天至少拉两趟。寒冷的冬天穿单衣还淌汗,炎炎夏日更是辛苦,头顶烈日,脚踩滚烫的柏油马路,像老牛拉犁一样爬行,脖子伸得老长,走一步十滴汗,一天要喝掉二十多斤凉水,一点也不夸张。所有石料厂的人员,惟我一人吃的是粗粮--山芋干面饼。如今回到老家,一些人还不忘当年,见面时都说:“你真能吃苦,吃山芋干拉板车,能长能短,能屈能伸,这苦谁都受不了……”
     
       我也不想受罪呀,可那年月我别无选择!
     
       付出高昂劳动代价,收入却微乎其微。一吨石头运费是二元五角,到自己手中只有两毛多钱。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层层提留,其理由十分堂皇,美其名曰:为了防止贫富不均,两级分化,为发展和巩固社会主义集体经济,不能让少数人手中有钱,思想变修!
     
       生活的窘迫,使女儿失去了上学的机会,每天跟在后面帮我推车。
     
       玉梅十分懂事,返回放空时总是她拉着板车,让我坐在上面休息。为了抢时间她小步奔跑着,两只短辫儿在肩头左右摆动。望着女儿娇小的身影,我心中备觉酸楚,像她这样的年龄,本该坐在课桌前,嬉戏在校园中,和其他女孩子一样穿红戴花。可她没享受到她该享受的一切,一双塑料凉鞋,一件打着补丁的短褂,就是她的全部。
     
       此情此景,令我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也许她一颗稚嫩的童心,根本就不会想到这是命运对她的不公!看着想着,泪水湿润了我的双眼,越来越模糊。
     
       “爸爸到家啦!”女儿一声清脆的叫声,把我从沉思中惊醒。
     
       前三年劳改,失去人身自由,后三年自由了,却仍未摆脱超强度的苦力。我戏称后三年为“监外执行”。在这六年的人生低谷中,我几乎与世隔绝,对外界的一切熟视无睹,充耳不闻。每天早出晚归,独来独往,默默做人,与世无争。我之所以砼砼自守,泄泄沓沓,并非是我平庸无能,而是不敢轻易去趟这个浑浊的世道。“左”的思潮依然禁锢着人们的思想,“左”的绳索依然捆绑着人们的手脚。三年的冤狱已让我吃尽了苦头,与其冒险,不如夹着尾巴做人。虽说拉车辛苦,挣钱不多,但并不犯“左”。我非常珍惜这分苦差,粗茶淡饭,填饱肚子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惜,一阵枪声击碎了我的饭碗!
     
       由下放“知青”引发的一桩血案,震惊全国!八条人命瞬间倒在枪下。大队石料厂也因此倒闭。随之,我拉板车的生涯也就此结束,生活将再次面临新的选择。
     
       三伏天气,酷热难当,社员们都在家乘凉睡午觉。别人休息我不能歇下,至今没有一间房子,贫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多拉一趟,那个聚钱的小木箱就可以增添两角四分钱。
     
       我顶着骄阳,拉着板车向山上走去。马路被太阳晒得冒油,一脚踩上去一个鞋印。中午时分,很少有人出门,路上显得空荡荡。行走间,忽见大队民兵营长周善爱迎面跑来。他气喘嘘嘘,脸色苍白,见他神情紧张的样子,我忙问:“出了什么事?”他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得了啦!有人端着冲锋枪见到大队干部就开火……已打死好几个人了!……”说罢,他继续向闫家湖方向跑去。
     
       这消息令人吃惊,难以置信。清平世界,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可能发生枪击事件?此人与大队干部有什么仇?枪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带着一连串的疑问,我放下板车,大着胆子向大队部跑去。
     
       本着对历史负责的精神,我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件经过以及前因后果,真实地展现给读者……公元一九七八年七月三十一日中午,短短的四十分钟内,包括凶手在内八条人命倒在枪下。这一震惊全国的血案,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下放知青所为。其枪法之准确,行动之快速,手段之残忍,计划之周密,令人咋舌,难以置信!
     
       为了不涉及个人隐私,案发地点及主要当事人改用化名。
     
       周郢大队是坐落在淮南线上的一个村庄,离车站很近,不足千米,大队部就设在知青大院内。倪勇和千千万万个知识青年一样,怀着对老人家的无限忠诚和满腔革命热情,告别亲人走进“广阔天地”,分配到我们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被招工返城。一些家长为了让子女能早点回到身边,不惜花钱买路子,拉关系,走后门;还有一些女知青,为了拿到一张招工表,不得不奉献出自己的身子。不管是内招外招,都得经过大队革委会、生产队革命领导小组、贫下中农协会推荐,批准盖章后方可走人。一句话,“知青”的命运、前途掌握在个别人手里。
     
       X圩生产队队长Z某某,以招工表为诱饵,奸污了好几个女知青。其中一位女学生刚来不久就被他盯上,他以照顾干轻活、推荐返城为诱饵,将她骗到了手。他的行为简直令人发指,只要兽行发作,不分时间,不分地点,肆意胡为,甚至多次在猪圈里强行与该女知青发生性关系(事后被判七年徒刑)。
     
       到了一九七八年,大部分知青相继返城,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不是父母无能,就是家庭出身不好。在“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惟成份论年代,家庭出身往往能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倪勇,就是因为祖父有问题成了“黑五类”。在“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极左思潮影响下,干部们把他视为“可教育”对象,多次招工与他无缘。他多次找过干部们,也曾苦苦哀求过,然而面对一张张冷酷的面孔,他彻底绝望了。眼看着小伙伴们一个个都走了,深感命运不公,便心灰意冷。他认为在大队、生产队干部们的压制下,自己将永无出头之日,于是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决心与他们同归于尽。一场自杀性的报复计划在悄悄进行着,而那些蒙在鼓里的干部并不知道,死亡正在一步步地向他们逼近……为了迎接“八·一”建军节,大队基干民兵定于八月一日举行实弹演习,并于七月三十一日上午分发了近千发子弹。按规定,子弹与枪支不准存放在一起,但是知青大院只有一间临时的武器保管室,加上大队“革委会”领导一时疏忽,将子弹也存放在里面。谁也未曾料到,这一疏忽会给他以可乘之机,引发了一场惊天血案。
     
       负责保管武器弹药的基干民兵S某,也是下放知青。他家住火车站,中午回家吃饭时离开了保管室。倪勇趁此机会砸锁撬门,潜入室内。他取下一支冲锋枪,迅速将枪梭装满二十五发子弹,接着又带上四个枪梭。当他身上挂满二百多发子弹,端着上膛的冲锋枪准备离开时,恰巧S某饭后回来堵住了门口。倪勇二话没说,扣动扳机,S某应声倒下。他成了第一个死在倪勇枪下的冤魂。
     
       随后,倪勇挎着冲锋枪直奔大队书记、革委会主任Z某某的家。据目击者Y某称:书记全家正在睡午觉,Z妻Y某某见倪勇杀气腾腾跑来,预感事情不妙,急忙上前用身子将门堵住。倪勇瞪着愤怒的双眼,对准她的胸口扣动了扳机。枪声惊醒了正在熟睡中的Z某某和他十四岁的儿子。他刚要起身观望,连鞋子还没来得及穿,就和儿子一起倒在了血泊之中。贫协主席B某某和妻子正在吃中饭,猛地抬头看见倪勇持枪站在门口,以为是开玩笑,并招呼他进来喝茶。啪!一声枪响,B某倒在饭桌上。倪勇转身就走,刚出院门就听B妻大声呼救:“不好啦!打死人啦!”倪勇顺手将枪搭在低矮的院墙上,瞄准她射出一梭子子弹,一连打死了六条人命。杀红了眼的倪勇,端着枪去寻找最后一个目标--生产队民兵排长C某,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C某也死在他的枪下。
     
       倪勇将他心中的仇人杀死后,迅速转身回到知青大院。这时,已经有人报案。公社武装部长W某某同大队分管石料厂的R副主任一起向知青大院走去。刚进大院,一梭子子弹扫来,武装部长闪身躲进屋内,R某却应声倒下。不知是枪法不准,还是没把他当目标,结果子弹没有击中要害部位,只是腿被打伤,后被送往医院抢救治疗。倪勇开枪后,迅速跳出后窗,来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将枪口对准自己,用脚趾踩着扳机,猛地一蹬,一梭子弹射入胸膛,结束了他年轻的生命。
     
       一场悲剧,八条人命。多么可悲,多么可怕!真是惨绝人寰,骇人听闻!这恐怕是“知青”运动史上最残酷的一页了。倪勇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报复行凶固然可憎、可恶、可恨,但究其根源,与当时的政治大气候不能说没有关系。
     
       在这次枪击惨案中,负责分管石料厂的大队干部受伤住院,采石工Z某某也因与倪勇有亲戚关系被牵连,遭到拘留(后查清与他无关而释放)。大队领导班子又处在调整阶段,石料场基本无人管理,面临关闭。
     
       这天早晨,星星还在闪烁,我已经来到山上了。一车石头装好之后,我接到通知:这是最后一趟,明天别再来了。我知道,拉了三年板车的生涯,随着枪声宣告结束了。我没有立即下山,而是走向高处,恋恋不舍地眺望着:映入眼帘的远山,重峦叠嶂,巍巍峨峨,沐浴着金色的霞雾;错落的丛林,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虚无飘渺;天际的云朵,镶着金边,融融然与远山同色,浑然一体。
     
       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感慨良多:这座山给我带来了生活的希望,也压干了我浑身汗水。我能忘记一切辛勤的付出,但却忘不了大自然给我的恩惠。我满怀眷恋,依依不舍地拉着车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下山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翻翻覆覆的历史变故,没有打退我的意志,辛辛勤勤的汗水没有冲掉我的勇气,六年的磨砺没有让我丧志,生活的艰难没有压垮我的精神!
     
       今后的生活也许会再次面临困境,但我并不感到惊慌,因为我已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油印机似乎就是印钞机!滚筒下翻出的每一张纸就是钞票。手腕刻麻木了,胳膊累酸痛了,但在金钱利益的驱动下,我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疼痛,满脑子想的就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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