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月飞雪
回顾过去，我不是太计较曾有过的感伤和个人的恩怨，因为我深知，十年浩劫在国家和人民身上留下的伤痕，远比留在个人身上的伤痕多得多。我所希望的是，对历史上出现过的荒诞、畸形事件以及那些无法无天的人，还其一个真实的面目。只想把一段生活所留下的经验和教训昭示后人，以使我不至于白白缴纳这一笔昂贵的“学费”。
这是一出悲惨、恐怖，又使人难以置信的荒诞剧。不，准确的说，是悲剧！是一出现代版的《窦娥冤》！
时代之不幸，恶人之大幸。这场“戏”的编导和主演，就是时任八中队指导员的H某。几位主角出场之前，先做个简单介绍：
贾明彪：原国民党军队军官，因达不到战犯级别，被送到这里改造。
M不强：安徽南陵县人，二十多岁，依靠父母权势，赶上荒诞年代，趁推荐工农兵上大学之机混进高等学府。只有初中文化的他，原本在社会上是一个游手好闲、坑蒙拐骗、偷鸡摸狗的小混混。摇身一变，成为天之骄子--中国科技大学的一名大学生。入学后，恶习不改，盗窃学校财物，判刑五年，入狱改造。
周其坤：安徽含山县东关供销社主任，三十多岁，任职期间，工作勤恳、廉洁奉公、不贪不占，是一位共产党的好干部。因单位职工值班时抓住一名小偷，众怒之下失手将其打死，以渎职罪被判刑七年。
魏得才：江苏扬州人，五十多岁，本来犯盗窃罪判刑三年，因多次越狱逃跑一再加刑，由一个十几岁的青年直到年近花甲，仍在服刑改造。担任五小组“值星员”（组长）。
小李子：十七岁，安徽和县人，生着一张娃娃脸，长得像女孩子。因笔误，说他写反动标语，以反革命罪判刑三年。
Z温珠：二十多岁，北京人，高干家庭出身，因伤害罪判刑入狱。
地点：安徽省白湖农场X大队八中队监房。
时间：一九七五年七月初的一个午夜。
周其坤打着手电筒，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一个监房接着一个监房地查铺。他即将刑满，因此格外小心。
监房是个特殊的地方，因常年不见女人，犯人间“肛交”行为时有发生。为防止此类事件，监狱规定犯人睡觉不准并头，必须颠倒着睡。
白湖的夏夜，蚊子太多，犯人们都睡在蚊帐里面。他查到五组时，透过蚊帐，发现二号床位上的小李子不在，抽身向厕所走去。中队厕所无男女之分，站在门口一目了然。当他发现厕所无人，急转身又回到监房，突然发现M不强床上的蚊帐在有节奏地抖动着，定睛一看，小李子赤条条趴在下面，M不强压在他的背上，像水沟里的癞蛤蟆交配一样，两个男人搂在一块，翻云覆雨……周其坤感到事关重大，立即唤醒“值星员”魏德才：“你们五组有人搞流氓！”魏德才看了一下说道：“赶快回到自己床上去！”也许该我倒霉，说话声将我吵醒，忙掀起蚊帐看到了眼前的一切……七十年代是没有“同性恋”这个概念的，两个男性犯人之间的性行为（鸡奸）被发现是要加刑的，罪名统而概之为“流氓罪”
周其坤“捉奸”在床，理应向全中队干部及时回报，事件发展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可惜，他没有这样做。认为自己快出狱了，M不强与指导员之间关系特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息事宁人为好，于是他选择了沉默。
恰恰因为周其坤过于谨慎，给M不强提供了一个恶人先告状机会，埋下了悲剧隐患，自己遭殃不说，还牵连别人，伤及无辜。
贿赂，是毁灭与被毁灭的交易。毁灭来源于腐败，腐败不是金钱本身的属性，而是依附于精神和权力之上的。精神和权力之上的腐败一旦产生和发展，任何掌握人民赋予权力的人都逃脱不了可耻的下场！
H某多次收受M不强家人贿赂后，置党纪国法于不顾，对M包庇纵容，使其在八中队成了一名特殊犯人。他看谁不顺眼，举拳就打，张口就骂；谁要是惹了他，他马上就到指导员那里告黑状。H总是偏听偏信，接着就会有人倒霉，轻者被训话，重者挨批斗。犯人们对M不强恨得咬牙切齿，无奈有指导员的袒护，也只有忍气吞声。
小李子就是因为害怕，才经常为他洗衣服、打热水，晚上为他端洗脚水，夜里还得受他折磨。
H某经常在会上说一些自己创造的理论：“在我这里，刑事犯可以管政治犯，政治犯思想反动，刑事犯是人民犯罪。刑事犯也要区别对待，像M不强这样的大学生，又是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我就要对他另眼看待。”是的，M不强的叔父是某县法院干部，也就是通过他的行贿，M才同H拉扯上了关系。
第二天中午，M不强乘其他干部休息之机，跑到H某面前来个恶人先告状，说周其坤诬陷他昨夜搞“鸡奸”。
身为指导员的H某，心里当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他感到事关重大，因为万一周其坤向别的干部反映情况，被上面知道就非同小可了。
随即，H某把“值星员”魏德才叫到办公室谈话。
接着又把小李子带到队部……
一场秘谋在悄悄地进行着。
晚上，H某通知五组犯人到饭厅单独开会。张队长，邱干事也被请来参加。
H某采取突然袭击方式，在周其坤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点名要他把昨晚发生的事情讲一遍。这是周其坤所始料不及的，他万万没想到指导员会来这一招。事到如今，已无退路，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出事件真相。
犯人们用敬佩的目光望着周其坤。
张队长、邱干事同时用鄙夷的目光盯着M不强。
M不强声泪俱下，痛哭流涕地大喊冤枉，说周其坤诬陷他。
H突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道：“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不管是流氓行为，还是诬告陷害，都是重新犯罪的具体表现，一定要查清真相，严惩不贷！”张队长是位老实人，不知内情，随口说道：“周其坤一贯表现很好，不会讲假话的。”邱干事对M不强早有看法，生气地说：“M不强！你要老实交待，争取从宽处理！”
在干部眼里，周其坤是值得信赖的，不然，怎能对他“委以重任”--查看监房。
在犯人中他有极高的威望，八中队能和M不强较量的只有他一个人。因此，犯人们个个心中暗喜。
其实大家都知道M不强和小李子干那种事，只是不敢汇报而已。如今，被周其坤抓住，真是大快人心。我也同大家一样，恨不得加判他几年徒刑才解恨呢！
H某望了望张队长、邱干事说道：“先别忙下结论，查清再说嘛！”说罢，转身扫视了一下全体犯人，然后喊了一声：“魏得才！”
“到。”魏得才应声站起。
“周其坤说你可以作证。你是‘值星员’，一定要靠拢政府，不准讲假话。”H某阴沉着脸，接着说道：“你要不老实，我狠狠地处分你！”魏德才心领神会：“报告指导员，犯人不敢讲假话。”
“说吧，你当政府干部的面，讲讲经过。”
“昨天夜里我睡得正香，突然周其坤把我叫醒说，你看M不强在干什么？我慌忙起来，结果什么也没看见。”周其坤气愤地说：“魏得才你讲假话！当时小李子就在M不强床上！”H某问道：“李XX，可有这回事？”小李子说：“报告指导员，根本没有这回事，是周其坤诬陷。”H某用眼瞪着犯人们：“你们有谁看见M不强耍流氓？”大家面面相觑，无人敢出面作证。周其坤抬眼望望我，我赶忙将头低下，这一微小举动，没有逃过H某眼睛。
“闫立秀！”
“到。”我猛地一惊，应声站了起来。
“你床位离他们很近，看到了没有？”我被H某突如其来的责问，吓了一跳，不知如何回答，但又不能不说。我来不及思考，昏头昏脑地说了句：“我看到他两在蚊帐里……”不等我把话说完，H某大声喝道：“胡说！你一定和周其坤串通好的！”
我吓得不敢争辩，慌忙改口：“可能是我睡糊涂了没看清。”
“到底是没看清还是什么也没看到？”H某两眼死死盯着我。
“报告指导员，我什么也没看见。”说罢呆呆地站在那里，迟迟不敢坐下。
突然，他把桌子一拍，叫道：“周其坤，站起来！”张队长、邱干事一脸愕然，想说什么又插不上嘴。在场犯人谁都明白，指导员包庇M不强。
周其坤站在那里，一脸无奈，满腹委屈，却有口难辩。
接着H某宣布：“周其坤诬陷同犯，破坏改造，你们要对他揭发、批判！”
形势急转直下，变得太快，变得出人意料。明明白白的事实，却被颠倒，犯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会场静得无声无息。
H某只好收场，宣布道：“周其坤陷害他人，情节恶劣，从明天起取消”值班员“资格下大组劳动。今夜写认罪检查，明晚继续批斗！”
张队长见状，站起来刚想说什么，H某用手一挥：“散会！”
戏的序幕，按照H某的策划，已收到预期的效果。
第二天，批斗继续进行。犯人们的批判发言不温不火，应付了事。周其坤依然坚持捉奸是事实，他咬紧牙关，拒不承认诬陷。如果说，单单定他“诬陷”罪还算小事，谁知H某使出了更阴险毒辣的诡计。散会前，他突然宣布道：“现在，我们又掌握了周其坤新的罪证，他与反革命犯贾明彪暗中成立一个”暴动队“，密谋越狱！”一句话惊得全体犯人目瞪口呆。我暗暗祷告：千万别把我扯进去，沾上就不得了了。
真是怕鬼招鬼，突然他话锋一转说道：“反革命犯贾明彪利用拆字、算命宣扬封建迷信，搞秘密串联，你们中间就有他的骨干分子，”说罢，用眼睛扫了我一下。顿时，吓得我浑身冒冷汗，心想，坏了……贾明彪，是个有学问的人，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孑然一身。在如此险恶、艰难的环境中，他依然能保持个人的整洁和修养，有条不紊地生活着，令我十分敬佩。他那坚韧的毅力和坦荡的胸怀，无不体现出一个军人的气质。
他很少与人交谈，没事时独坐一隅，闭目养神。也许是缘分，我们俩一见如故，我把他当成兄长，他把我看做小弟。每当我情绪低落时，他总是耐心地开导：“要面对现实，振作起来，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把眼光放远些，千万不要灰心……”他的话对我鼓舞很大，唤起了我重新面对生活的勇气。
他对《易经》颇有研究，称它为中华文化的源头，也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葩。背下无人时，他常常对我谈起《易经》，赞它：幽微而昭著，繁富而简明，内容博大精深，丰富而有深奥的含义；包含着天文、地理、军事、人伦、社会、历史等认识，是一部谈论宇宙人生哲理的典籍。古今中外，许多名人、学者都在研究它。我听了这些如读天书，似懂非懂，不太感兴趣。
《易经》早有文献记载，都把它作为占卜之术。如《左传》就多次谈到《易》卦，那时常用来占卜军国大事。诸葛亮摆兵布阵用的“奇门遁甲”皆出于《易经》。军官出身的贾明彪深谙《易经》，也就不足为怪了。
监房的枯燥，人生的无望，迫使我去寻找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一贯不信鬼神的我忽然间对占卜萌发兴趣，想预测一下自己是否“命运定分，流年不利”？那天赶上大休日（劳改队半个月放假一天），我们俩凑到了一起。
“贾兄，给我占一卦如何？”
“我为你拆个字吧！”
“拆字灵验吗？”
“拆字同占星、相面、扶乩一样，都是流行较广的占卜之法。”接着，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宋朝有位谢石，以拆字为业，言人祸福，无奇不中。一日，徵宗皇帝写了一个“朝”字，令宦官司持见谢石，试其灵否。谢石见字后对他说：“这个字不是你写的，只是不敢即刻言明。”宦官听罢，愕然道：“只要言之有据，尽言无妨。”谢石道：“‘朝’字拆开是十月十日，不是此月此日所生之人，还会有谁写这个字呢？”谢石说罢，众人无不称奇。
自北宋宣和年间谢石出现以后，拆字开始盛行起来。贾明彪接着说道：“拆字，既是一种技巧，也是一种文字游戏，甚至于称得上是一门艺术。你不妨写个字试试看，若是言中权当巧合；若是偏离，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权当一笑。”他说得很有道理，我随手写了个“闫”字。他看了看说道：“‘闫’字拆开为三门，三为数，你有三年牢狱之灾。门为家，门内抽三，空空如也，你是无家无业。”我听罢笑道：“刑期你知道，不算。”他又说：“你有兄弟三人。”我说：“不对，大哥早死了。”“死去了，也算是弟兄三人。你一生有三次大灾大难。”我说：“我差点被火车撞死，为一难，如今身陷囹圄为二难，还缺一难。”他指了指我的脸说道：“你出过天花，天花是大难，过去就有十出天花七丧命的说法。”我听后点头认可，说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最关心的是今后的人生，请你预测一下我的前程。”他说：“不惑之年，鸿运大展，一帆风顺，事业有成。”我说：“人生转机为何需待四十之后？”他说：“大凡事不过三。‘闫’字为六笔，我送你六句话。‘闫’字门里三，犹如三道闩，年逾三十岁，闯过三道关，出门见天日，苦尽才来甘。”我听后将信将疑，他说：“世事难料，人世间的事有谁能说得清？说清了，世间没事情。拆字占卜法，是利用汉字的偏旁部首，通过分合增减，将意寓于其中，这是汉字独有的。不过，这一类拆字游戏，不可全信。”他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相信的。
“贾兄，何不为自己卜上一卦？”
“刑满依旧留场，料定终成白湖孤鬼，早知天命，无需占卜！”
囚禁苦役，度日如年，在孤独、惆怅、思索、焦躁不安中熬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每当受挫、迷茫、消极之时，我总会想起“不惑转运”之说，视之为精神支柱。
一场文字游戏，却被H当成罪证，无端地被裹进这场冤案之中，既害了他，又牵扯了我。
在这出新版《窦娥冤》里，周其坤是蒙遭诬陷的“蔡婆婆”，贾明彪是屈死的“窦娥”，M不强是栽赃害人的“张驴儿”，指导员是指鹿为马、草菅人命的“楚州太守”！
戏，正在继续往下演……
十年浩劫，革命与反革命之间并没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界限，两者之间在一天之内，一夜之间，甚至在一小时或一分钟，都能从顶端跌落到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