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听得懂狗语的人
我觉得我爱上了大自然，尽管夜里很冷，星星很冷，白雾里也透着冷。
我知道最保暖的睡觉姿势，我知道一天中最冷的时候是黎明，我习惯了寻找食物，我习惯了留心眼里的一切。
太阳高高地升起，却并没有放射出太多温暖，光秃的树木旁边已经没有了枯叶，那些枯叶也许已经腐烂，也许被风吹到了遥远的地方。两排秃树中央是一条宽阔的公路，我走在公路一旁。
一辆辆机动车从我身旁飞驰过去，我不知道，他们以那样的速度行驶到底能持续多久，他们这样强的体魄到底需要多少睡眠来补给。
“嗨！流浪狗！”一个人的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那声音沧桑却有力。
我把头转向声音的源出，看到一个长发长须的老者，他须发花白，衣着破旧，满脸皱纹，眼睛却晶亮得很：“汪汪！”我的意思是：叫我？！
“是的，就是叫你。”他确定地回答。
“什么？！”我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能听得懂我说话？！
“呵呵，奇怪么？！”他笑着道，并且招呼我过去，“过来！”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我边走边说着，“能听得懂狗的语言。”
“你从没见过一个人懂狗语，说明你见过人。我的逻辑对吗？”他依然微笑着。
“对。”我想，他真聪明。这时我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
“那你有过主人吗？”他温和地问我。
“有过。”我老实地回答，听老者的口吻，我感觉亲切且安全。
“那为什么成为流浪狗了呢？”他继续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流浪狗的呢？”我疑惑着。
“呵呵！”他突然大笑了，“这是国道，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家。你不是流浪狗么？”
“嗯。确实。”我打心底里佩服他，佩服人的智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老者不笑了。
“什么？”
“我问你为什么成为了流浪狗。”
“哦，是的，你确实问过我。”
“能告诉我吗？”老者温和地追问着。
“嗯……当然，可是这不是很容易说清楚的。”
“那，你能跟我一起呆一段时间吗？”
“当然，那再好不过了。”我非常高兴，因为能和人交流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那我们边走边说。”说着，老者开始了漫步般地前行。
“我们这是往哪里走？”一直无目的地游走的我问老者将去的地方。
“你自己要往哪里走？”老者却反问起我来。
“我不知道。”我沉默一会儿后，如实地回答。
“呵呵。”老者单笑了一声。
我跟在他身后，感觉他不是个普通人，他能听得懂狗的语言。我对于人有太多的疑问，可是一时间我竟一个问题都想不起来。
“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老者又问道。
“当然了。”我开始讲，“我的妈妈……”
“不急，一件一件说，每说一件之后，都要说清楚经历这件事之后的启示或者心灵的感触。我能感觉到你不是一只普通的狗。”
太阳冷冷地照着老者和我，我给老者讲述着我作为一只狗的所有生涯……
太阳要完全陷入海洋了，我的故事也告一段落，而我人生中其他的故事都还没有发生。
老者长舒一口气，摸着我的头：“饿了吗？”
“嗯。”我回答，并说，“我嗅到你身上有馒头，呵呵。”
“狗鼻子就是灵。”这句话貌似夸我，却更像老者的自语。
他从肩膀上拿下一个包袱，从包袱里拿出两个馒头来，给我吃一个，自己也吃一个。
他给我吃馒头，我非常感动，然而，更加让我感动的是，他把馒头塞入我的嘴里，而不是丢在地上。
“我没有吃饱。”很快，我便吃完了。
“哦，那也不能吃了。”老者摸着我的头，“我的粮食是有限的，我必须计划，你知道什么是计划吗？而且我一把老骨头，不能把我今天的这个馒头让给你，那样我会耐不住寒冷。你要是还饿，就随便找些东西吃。”
“嗯。”我应着，我知道他在讲道理，可是我不懂什么叫“计划”。
“做狗真好，饿了可以随处找东西吃，人就不行。”老者打趣道。
“在人的意识里，人都是比狗高贵的，做狗有什么好呢？”
“众生平等。”老者道。
“我愿意相信众生平等，可是人却不这样想。”我坚持着。
“那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成为流浪狗了吗？”
“如果我在那里能得到平等对待的话，我应该会回去的，你想象得到，晚上很冷。”当然，我离家出走不完全是因为没有得到人的平等对待。
“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老者说，“你离开了他们对你不平等的目光，让你的身体遭一下罪也算代价吧。”
“不，人过得就很完美。”
“呵呵呵，懂得满足的人才过得很完美。”老者又大笑起来，“你的小主人离家出走是为什么？”
“嗯……”我无话可说。
“人不是一种懂得满足的生物。”老者开始津津有味地对我讲，“你知道吗？几百万年以前，世界上没有房子，没有汽车，人和一切动物一样地生活着，白天要到处寻找食物，晚上要睡在山洞里甚至草丛里。
“那时候人就不懂得满足，他们觉得那样生活不好，他们学会盖房子，学会种粮食，学会种菜；他们把鸡鸭鹅等等圈养起来；把房子周围设下陷阱以避免凶猛的动物侵袭。
“人仍旧不满足，他们还要改善生活，他们做漂亮的衣服来穿，他们做饰品来佩戴，他们把人变成了奴隶为自己干活。知道什么是奴隶吗？就是你现在所受到的不平等的待遇，那时候是属于人的，人就是这样的低劣。”说到这里，老者叹了口气。
“后来呢？”我疑问着，心里叹道：人竟然这样混蛋！
“后来？！”老者摸了一下我的头，“后来，那些成了奴隶的人不甘于是奴隶，他们抗争了，争取到了自由。
“可是，人还是不满足，取得自由的人也同样的不满足。人发明了马车，发明了火车，汽车，轮船，飞机……人依然不满足。人类的历史都在诠释着这个道理：人不是满足的生物。他们总以为现在比过去幸福，将来比现在幸福。所以，他们得不到幸福。”
我抬起头，看看老者布满皱纹的脸，看看他又脏又破的衣服，看看他长长的须发，我确定：他不幸福。
我看看行驶着的车辆，看看道旁的树木，看看远处的田野，看看晚霞的余光，许久，我低声自语道：“人真的很蠢。”
“你也一样。”老者听到了我的自语，说道。
“我？！”
“是的，你同样感到不满足。”
“可是，我仅仅要求平等，难道这个也不正常吗？！你自己都说众生平等的呀！”我为自己不平。
“当然正常，但是，你要付出代价。”老者笑着说道。
“代价！”我在心里默念着。
“你的哥哥也不见得生活的不快乐，因为你的缘故，他有了梦想，将来就会有实现不了梦想的痛苦。”老者摸着我，“不要要求的太多，况且，人能做到的，狗做不到。”
首先，对于他对哥哥的快乐论，我不能同意，他和亲兄弟抢骨头，吃饱后，他也能快乐？！其次，为什么人能做到的，狗却做不到？！
“你真的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可是，你一定也是世界上唯一一只自寻烦恼的狗。”老者给我下结论。
“你也许体会不到别人的感受，你也许不明白什么是幸福。”我对老者道。
“呵！你不过是一只狗！难道你能明白人的感受？你懂得人的幸福？”老者突然严肃起来。
“你跟别人要的不一样，你真的懂得别人的心思吗？”我依然坚持。
“我当然懂得。”老者也坚持着，“拿你的主人来说吧，他并不幸福，他奔波于钱财，知道什么是钱吗？”
“我知道，钱是可以兑换物品的。”我说，“他拼命地赚钱，想要改善自己的生活，这有什么错么？”
老者注视着我，并不说话。
“你觉得你幸福么？老先生，你吃这么硬的馒头，而且你的馒头是别人讨给你的；你穿这么破的衣服，而且你的衣服是捡来的。”
老者注视着我，好像被我揭穿了伤疤。
“人跟狗不一样，就像你所说的，狗可以随处找些东西吃，而人不可以，你为什么不自己去赚钱，用自己的钱换取衣食呢？”
“重要的是满足。”老者叹口气道。
看着他的脸，我想，他虽然是人，却是一只狗，像哥哥和妈妈一样的一只狗，然而，哥哥和妈妈也有各自的梦想。
“也许，我现在是幸福的。”老者低声道，这句话，像是他的自娱。
“为什么是‘也许’呢？”我嘲讽道。
“因为，我确定我的曾经是不幸福的。”老者意味深长地说。
啊！他的曾经！我忘了他也有曾经！
“你感觉冷吗？”他突然问我。
“有点儿。可是冷有什么办法？”我无可奈何道。
“当然有办法。”
老者把我带到一堆玉米枯秆旁，他把玉米枯秆分出一些，点燃，我们围在火旁，背后靠着一堆的玉米枯秆。
跳跃着的火苗好像希望一样照亮着我。老者开始给我讲起一个故事。
“在遥远的西方有一座大雪山，人们把它取名为‘阿尔卑斯山脉’，那座山很高很高，直直的插在云里面，从远处望去，云雾遮掩着她，朦胧地很美很美……
“你知道吗？世界上有各色的人，白色、黑色、黄色、褐色的人种，全世界上的人们都到那里去旅游，渡假，滑雪。
“他们在那座雪山上呆的都不长久，他们在雪山上玩尽兴后，他们都要回去的，回到他们来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然而，在雪山的最顶端，有这样一片冰雪。他羡慕天空中的云儿，白云能够在天上自由自在地游走，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可以欣赏任何景象。他想，如果我能成为一片白云，那该有多好！
“有一天，他对雪山说：‘妈妈，我要变成一朵云儿，我将要离开你，去世界游荡。’
“雪山微笑着对他说：‘孩子，不要吧，你站在我的头上，可以眺望很远的地方，相比于你的兄弟姐妹，你是多么幸运呀！’
“然而，他并不满足，他一定要变成一片白云，他想。
“于是，他拼命地吸收太阳的热量。你可以想象，他受不了那个热度，就好像你受不了夜里的寒冷一样。
“他不怕，他经受着煎熬，因为，他有他的梦想：他要去环游世界，他要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留下足迹。
“终于，他蒸发掉了，他变成了一片云朵。但是，他却感觉到一种失落：他将离开他的母亲，他将离开他的家。
“同时，他也感到了获得自由的欣喜。
“从此，他丢弃了他的家，离开了他的母亲，开始了环游世界的生活。
“他飘过了欧洲，他看到世界上最大的沙漠，他看到了各色的人们的故乡。
“他来到亚洲，他看见世界上最高的山脉，他看到世界上最大的草原。
“他看到羊群，看到牧马；他看见站在母亲最高处从未看见过的植物、动物……
“诸多景象给他带来从未有过的兴奋。
“他又来到了大洋的上空。他俯视海洋，四处望去，他看不见海洋的边际。
“他在海洋上空流连了好几天。他看到黑色、蓝色、白色的海洋；他领略了海洋的温柔，海洋的天真，海洋的刚烈；他看到愤怒的海水掀起几丈高的巨浪；他看到无垠的海洋包容着海水的愤怒……
“大海让他明白了很多道理。
“可是，他还是要环游世界。他继续漂流着……
“许久，他忘记了自由自在的感觉。他想起在阿尔卑斯山脉暂住的人们，那些人们都回到了来的地方；看见难飞的大雁，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终点便是归还。
“他想有一个归宿。——他想回家！他觉得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可是，他忘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