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梦
她十分钟后醒来，感觉挺好。想一想又觉得害怕，往塞满档案资料的褐色高橱看看，同睡觉之前一样，也同十天之前一样。这十天，一直没有人来查档案。档案局的李局长来站过一回，小于当时觉得那情形仿佛很重要。李局长向来档案室的，都是他的秘书长春来。长春在人前显得很呆，小于这样年青的女同志也敢拿他开玩笑，说他的额头大约是他刚断奶时，在石头上摔起来的。有时候也说他生前是鹅。她说得既不太风趣，也不太刻薄，说了以后见长春脸很红，把手插在衣兜里看她笑，她还是觉出愉快的。某一橱的档案没整理，长春乱翻一阵，把积尘都给翻出来也没找到需要的，便请小于帮忙。小于说，我才不给你帮忙呐，我又不当你的秘书。长春就说，好，我请不动你。小于果真不帮他的忙，她其实不怕长春在李局长跟前说她的坏话。小于的同事王大姐提醒她，她说我才不怕李局长呢。那一天李局长走过来，小于真正不怕，但她心里却说，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自己来，那长春呢？李局长在档案室如林的橱子中间走了两步，随便看看，又走回来，对小于说你快搬家了吧。问的话一点也不牵扯档案工作。小于看看李局长，见他的眼睛细长，便忽然笑了，怎么也停不住，只好用手背掩住口。她听王大姐说过，女人最怕细长眼睛的男人盯。那样的男人好色。小于想想王大姐说时的神情还像真的似的，但这李局长却真不像那种人。李局长见她笑得不能自持也跟着笑。
——李局长在近十天内来过。所以四周没一点变化，连落在物体上的灰尘都原封不动地保存着，但是小于很害怕，赶快收拾了一下，把门锁上，走了。
这天夜里，她的丈夫宋轩见她很奇怪，便问她是不是单位上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她想起中午下班前睡觉后的感觉，很慌乱，低着头不回答。宋轩问她为什么不说话，说她忽然成怪人了，她平常可是个爱说话的姑娘。宋轩有个习惯，就是一直把小于称作姑娘。小于任他说，坚持缄闭了口。后来宋轩不耐烦了，说他已经生气了，小于才动动身体，在床上侧卧着装睡。宋轩也不再问，打开沙发，在沙发上整了一个铺，气呼呼地睡了。小于一夜也不曾入眠，想一想不该拿那样冷淡的态度对待丈夫，那样不易于发展感情，影响家庭生活。在房间里刚有阳光透进的时候，她跳下床，摇醒沙发上的宋轩，问他生什么气。宋轩醒了，发了一会儿呆才说，我哪里生气。两个人觉得心里挺高兴，共同做了早饭，用完，然后分手去上班。
中午下班前，小于又不知不觉睡着了。也只有十分钟时间，等到醒来，——感觉挺好！她惊慌地跳起来，仔细观察档案室的每个角落，这一次连橱底下的蛛网都看过了。那蛛网在正午之前的沉静的空气中一动不动，根本不像有重量。小于呆呆地站在桌前，双手反卡住桌子的边缘，对这两天的事迷惑不解。她本来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再睡着了，而且在昨天之前任何时候她都没有在档案室睡过觉。不知中了什么魔，接连两天都是这样，好像有三四年的工夫没睡过一样。她费力地回想一下，觉得那困意来得很异常，猛烈，简直不容她抵抗一下就被俘获了，接着就是什么也不知道，醒来之后就是那种挺好的感觉。这太可怕了。可惜王大姐因事还要三天才能来上班，不然她们两个在一起，或许好些。这里面一定有原因，她瞥见橱底下的蛛网，忽然觉得这蛛网万分狰狞，又好像在扩大，铺天盖地的。她想她是不是和李局长说一说，或者同长春说一说。可是长春，这个呆子，他不会起到什么作用！李局长呢，她觉得真不好开口。这时候楼上脚步声很乱，楼外也有自行车的铃声，她知道下班时间到了。
宋轩一见她就疑心她病了，想起昨晚的事，又来问她，她只觉得自己疲乏，仍不开口。宋轩见她流泪也跟着急，但又无可奈何，只好——自己生气。两人全都闷闷不乐。
宋轩在第三天一眼就看出小于不情愿去上班，他暗中观察着。后来她还是去了。等她回来之后，见她眼圈都黑了，眼角也像是长出了线。什么事呢，他想。再去问她，她呜呜咽咽的，不开口。他说她平常可是个——，没说完，心里忽然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他想他们结婚三年了。他三十，她二十九。他离开她，不愿再理她，可又觉得她样子可怜。
在第四天里，小于就不敢去上班。宋轩心中疑惑，在她背后冷冷地盯着她，又装着自己离上班的时间还早，把东西放进提包之后再捡出来，接着又放。小于咬咬牙还是去了。
明天王大姐就要回来了。小于连坐也不敢坐，两只眼睁大，警惕地注视着敞开的门、橱上的锁和房间内物体之间的空隙。她想长春可能来，可是她真不该取笑他。长春有工作能力，看似呆并不呆。他不来证明她以前真正伤了他的感情。她想，这傻瓜，难道我就真的恶意取消你，不就是为了彼此轻松轻松？李局长来看看就好了！她以后不再那样没一点大方做派地在他跟前笑了！他是领导，人都该尊敬领导。
——十分钟之后，她醒来了，感觉挺好。她在档案室里瑟缩着，恐惧得连呼吸都没了。但那扩大的蛛网中央宛如坐着一个阴魂，披着很浓的阴影，面目可憎。
小于狂叫一声，冲出档案室，离开档案局的大楼，发疯一样跑回家。她在家里才减轻了一些恐惧。
这天，她向宋轩讲了中午下班前她睡觉的事。她说好像有件很白很宽的衣服向她抛来，她躲不开就睡了，睡了之后就很荒唐。结果，感觉还挺好。宋轩听着她的话，沉默不语。她哭了一阵，让他陪她明天去档案室度过那个可怕的时辰。宋轩想想，知道明天王大姐去上班，就说，算了。